司辰感覺自己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以致於醒來時，大腦有些昏昏沉沉的痛意。

他花了好幾秒，才想起之前發生了什麼。

出於對圖靈的信任，他在卡俄斯的軀殼內，把自己的意識體儲存進了雲腦，然後殺死了自己。

這個行為相當的冒險。

好在，圖靈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他醒了過來，隻是大腦有些許刺痛。

死亡後的身體，會被伏羲投入熔爐裡。熔爐塑造的容器，有一半左右的原料都來自司辰的身體。

然後，圖靈會搶先一步，把司辰的意識體注入這個容器內，搶占管理員Y的身體。

走到這一步，整個弑神計劃基本就完成了。後來的管理員Y沒辦法得到身體的控製權，而回去的路會被圖靈切斷。

司辰飄蕩在一片黑霧中，他的身體正散發著微微的亮光，像是夜裡的燭火，風一吹，就能熄滅。

“……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司辰低聲詢問，“圖靈？”

司辰聽見了自己的回聲。

他思考片刻，站起來，向前走去。

隨著腳步的移動，司辰耳邊出現了清晰的水聲。但他卻沒有任何濕潤的感覺。就像是踩在雲上，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司辰單膝蹲下，拿指尖點了一下水麵。

他的手指微微浸入水中，隻是依然沒有任何觸覺。

司辰把手握成拳，沒能感覺到皮膚的溫度。

有兩種情況。第一是他的眼鏡騙了他。但司辰傾向於第二種解釋：現在，他是一個被提純的意識體。或者說，靈魂。

沒有容器的靈魂。

司辰神情陷入沉思。但此時，水麵突然蕩起輕輕的漣漪。

在微光的照亮下，水麵上，他的倒映變得破碎，但風停下的瞬間，卻隻留下一張怨毒、陰沉的臉。

水裡的“司辰”驟然伸出了蒼白的手，死死攥住了司辰的手腕：“把身體還給我！”

它的聲音又尖又細，分不清性彆和年齡，像是許多個人聲彙在一起。

寒意在瞬間席卷了司辰全身。

司辰的牙關輕顫，一縷縷火苗在他身側繚繞。驅散寒冷。

抓緊他的那隻手被火光一燙，頓時往後一縮。隻剩水麵上的倒映，眼神依然陰毒。

好歹也是經曆過好幾場靈異天災的人了，司辰的心情很快恢複平靜。

隻是他剛站起來的一刹間，水底冒出了無數隻人手。

這些手臂長的不可思議。也蒼白的不可思議，如同石膏雕塑刻出來的。但觸感分明黏膩異常，甚至有些溫熱。

它們拉住司辰，發出了癲狂的笑聲。水麵被擊打出嘩啦啦的聲響，水花濺起，司辰跌倒，又掙紮著爬起來，想掙脫這些無處不在的手。

可漸漸的，這裡的水聲越來越小。

最終，光輝湮滅。隻剩水麵最中央一個小小的、浮上來的氣泡。

*

我是誰？

X-13穿著純白色的緊身衣，坐在椅子上。他皮膚極白，全身隻有頭發和眼珠子是黑的。身體幾乎和後麵的白牆融為一體。

X-13眨了眨眼，呆滯的雙目變得清澈而靈動。就像是畫龍時點上的眼睛，充滿勃勃生機。

他左右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臉，一樣的衣服，表情是一樣的打量和疑惑。

他是X-13。胸前的銘牌寫的很清楚。

他左邊是X-12，右邊是X-14。

這樣的X一共有30個。

房間很大，大而空曠。沒有一扇窗戶，像是乳白色的盒子。四周都有燈光。

X-13想起身，然後聽見了清脆的鐵鏈聲。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腳踝處。兩個細細的光圈把他銬在這張椅子上。

作為冒進的懲罰，他腳踝處的皮膚被燙出一圈紅色的血泡。很快炭化成了黑色。

X-13眉頭蹙起，小腿因為疼痛而生理性地抽搐著。周圍的X頓時投來同情的目光，卻也有人淺笑了起來，大概是覺得他活該。

頭頂的天花板上緩緩垂下一塊屏幕。這種屏幕的樣式很古老，一個個黑色的格子拚湊成了整塊屏幕。格子上不同顏色的光閃爍了片刻，拚湊出一個像素水母的圖案。

X-13側過頭，認真思考了片刻，從彎曲的流蘇觸手和傘蓋的形狀判定，這大概是一隻花笠水母。

花笠水母是水螅蟲綱裡罕見的巨型水母。X-13並不知道自己腦海裡的知識從何而來，但它自然而然地出現了。

像素水母說話了：“你們好，我是Y。這裡的管理員。”

“很高興，經過長達百年的艱難培育後，我們得到了30份合格的樣品，也來到實驗的最後步驟。”

水母許久沒有說話，但X-13卻覺得有一道目光緩緩落在了他的身上。

這個眼神冰冷，無情，又暗含著滿意和欣賞。這份滿意卻不是對他們這些克隆人的，而是對自己的。

管理員Y在欣賞自己的作品。

“在過去，克隆人雖然有意識，但隻是基礎的動物反應。他們空有力量，而無思想。你們不一樣。你們是人造，不，神賜的靈魂。”

這個神當然是管理員Y本身。

“身體是容器，靈魂是水。一個容器能承載的水是有限的，正是這一點，製約了神的降臨。所以，才有你們這批克隆人的誕生。”

先用多餘的水，把狹小的容器撐開。然後再把裡麵的臟水、廢水倒掉，裝進管理員的靈魂。

這就是神降。

“你們能在上千萬個克隆體中脫穎而出，證明了自身的優越。”管理員Y繼續說著，“但很可惜，管理員X隻需要一個容器。”

——“嘩啦。”

水麵冒出一個頭，司辰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但下一秒，無數隻蒼白滑膩的手拉住了他的四肢，把他死死往水底壓去。

眼前又出現了那間潔白的大廳。

但畫麵忽明忽暗，聲音也時遠時近。

“為此，我會進一步篩選，淘汰……”

“選出……”

顯示屏上的燈光已經熄滅，但管理員Y的聲音仍在大廳繚繞：“留下的身體，會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X-13？”

一道有些擔憂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臉上。

X-13渾身一顫，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清醒過來。

X-13視線往下挪，看清楚了麵前人的編號。

【X-1】。

X-1：“該回培養皿了，彆坐在原地發呆。”

所有X長得都一樣。

因為克隆他們用的是同一個分化成熟的體細胞。

X-1編號1也沒有彆的原因，因為這具身體率先誕生了靈魂。

X-13點了點頭，站了起來。禁錮著他腳踝的鐐銬早就不見蹤影，隻是留下的那圈黑色的痕跡，證明他沒有做夢。

每個克隆體都有單獨的培養皿。很狹窄，像是一個豎著的棺材。

X-13打開門，自覺地走進棺材裡，然後把背貼緊了棺材底。

麵前的艙門自動關閉。X-13的耳邊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

他知道，這是管道正在緩緩注入培養液。

這次培養液裡不知道加了什麼原料，聞起來像是融化的牛油火鍋底料。

液體自下往上，緩緩淹到了X-13的鼻尖位置。是一個需要踮起腳尖抬頭才不會嗆水的位置。

X-13不合時宜地想到這個做派應該叫水刑，關禁閉同樣是一種刑罰。但他不太明白自己這些常識到底從何而來。

長時間的罰站讓他開始感覺到頭暈。

X-13的身體往下一滑，昏昏沉沉中嗆了一口水。灌進肺裡，火辣辣的疼。

之前身體繃太緊，都沒意識到，這水裡竟然還有活物。

培養皿外，本該收起的幕布又一次降落。這次，幕布上有兩個圖案。

一個是巨大的眼睛，長著三對翅膀。

一個是跳動的心臟，因為纏繞著沉重的鎖鏈，所以跳動地格外微弱。

從像素圖上看，兩者大小是差不多的。

“灌的什麼東西？”

“長生淵幼體。”

X：“其實現在身體的強度已經夠了。”

“不夠。身體再孱弱我也無所謂，我需要的是能裝進我意識體的容器。”Y麵無表情，“我已經被關夠了，我想出去，我覺得你也一樣。”

“我知道呼吸是什麼感覺；觸碰到水和觸碰到火有不同的溫度；我見過湛藍的天，碧綠的草；鹽是鹹的，糖是甜的。我感受過喜悅，也感受過疼痛。”

“如果我生來就不知道它們，那我也許可以忍受這種無聊的生活。如果非要我獨自一人，見證所有星辰的東升西落，為什麼還要給我意識和記憶，讓我生出向往和渴求？”

X明白，Y說的是在意識海裡的生活。

它們照顧著曆代的星辰。

每一顆星辰，都代表一個靈魂。

“我們花了很久很久，才把界門打開一條縫。如果你後退，我和Z都不會放過你。”

於是，管理員X再度沉默起來。

……

……

司辰再一次掙脫了纏繞著的手臂，從幾乎把他淹死的水裡抬起了頭。

他大口大口地咳著水，許久沒有感覺的肺部火辣辣的疼。

他感覺有人摁住了他的頭，眼前廣袤的水麵隻剩下一方小小的水窪。

司辰在水麵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劉海被水打濕，雙眼也因為長時間泡在水中發紅，顯得很是狼狽。

一個聲音在他頭頂淡淡道：“司是掌控；辰是日月星辰。這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

司辰艱難地抬頭，穿著白裙子的X蹲在他麵前，目光澄澈。

這一次，他看見的是少兒時期的自己。

“你不是我的降維，也不是分身，更不是錨點。隻是製造容器時產生的工業廢水，批量生產的複製人……失望嗎？”

司辰的呼吸有些沉，反問：“為什麼要失望？”

“因為你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隻是大人物施舍下的僥幸。”X平靜地回答。

司辰看向了X，居然笑了起來，語氣裡甚至有些挑釁的意味：“但我依然是我，而且隻會是我。”

他是作為容器誕生的，但最終沒有成為那個容器。

他的名字是X取給自己的，但最後成為了他的名字。

司辰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但麵對管理員X，這樣的敘述已經夠了。

X很清楚他一路走來經曆過什麼。

司辰也從來沒有動搖過。

於是X微微點頭：“也對。”

壓住司辰腦袋的手變得用力了一些。

X解釋：“那不是我的手，是Y的。我和Y有過協議……嗯，很久之前。我和它們都想永遠的離開。但有些不一樣，我想結束；它們想繼承。”

司辰感覺水又一點點沒過自己的鼻梁。

他詢問：“在你眼裡，我是什麼樣的？”

X伸出手，笑著摸了摸司辰低下的頭：“看不見喔，我們沒有五感，隻能感覺。嗯，你知道感覺的意思吧。”

“我猜，你是熱的東西，像火。”

X-13再次睜開了眼。

他不小心睡著了，以致於嗆了一口水，才在求生欲的作用下醒來。

他醒來之後，培養皿裡的水平線緩緩下降。艙門也出現了開啟的聲音。

X-13忍住了肺部的不適，推開重重的門，大口大口喘著氣。

周圍的門陸陸續續被推開。X-13等了許久，還有4扇門，一直悄無聲息。

X-13猜測，這些培養艙再也不會打開。

他又僥幸多活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