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之十三(1 / 1)

“提要:霧。你。一件荒唐透頂的事。”黎明時分,我一覺醒來。映入眼簾的是粉紅色的、堅實的天空。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那麼渾圓。О-90今晚來訪。我的身體無疑已經康複了。我微微笑了笑,就又進入了夢鄉。晨鈴響了。我起床一看,卻全然是另一番景象:玻璃的天花板和牆壁外麵,到處都是大霧彌漫。發瘋了似的雲團越來越濃重,同時又好像越來越淡,越來越近。天與地之間的界線已經模糊不見了。一切都在飛奔著,融化著,墜落著,沒有什麼可以抓得住。房屋不見了:玻璃牆壁猶如晶鹽撒進水裡,在雲霧中化開了。如果從人行道上看過去,隻見各間房裡人影幢幢,那些人影就像夢幻般的乳液中的懸浮顆粒,有的在低處,有的在稍高處,有的在更高處——在第十層樓上。一切都煙霧騰騰,也許這是一場無聲的熊熊大火。時間正是11點45分(我當時特意看了看表,想抓到一些數字,想讓這些數字搭救我)。11點45分,本該按照《作息條規》的規定去參加日常體力勞動。但在去勞動之前,我先跑回了自己房間。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那邊說話的聲音就像一根長長的鋼針緩慢地刺進我的心臟:“噢,您在家呀?我太高興了。請您在街角等我。咱們一起去……哦,到時候您就會知道去哪兒了。”“您明明知道,我現在要去勞動。”“您明明知道,您會按照我說的去做。再見。兩分鐘以後……”兩分鐘以後,我站在街角。必須對她說明白,我受大一統國的支派,可不是受她的支派。“按照我說的去做”……她還挺自信——從她的語氣裡聽得出來。那好吧,我馬上就和她認真地談一談……那一件件用濕漉漉的霧織成的灰色統一服從我身邊匆匆而過,隻停留片刻便突然消融在霧氣之中。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表,我變成了尖尖的、顫動著的秒針。8分,9分……12點差3分,差2分……果不其然,去勞動已經遲了。我真恨她。但我必須對她說明白……在街角處白蒙蒙的霧中有一道血印,像用尖刀劃破的傷口——原來是嘴唇。“看來我讓您久等了。其實也無所謂了,反正您現在已經晚了。”我真恨她……不過,的確已經晚了。我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的嘴唇。所有的女人都是嘴唇,僅僅隻是兩片嘴唇。有些女人的嘴唇是粉紅色的,圓圓的,並且富有彈性。那是一個圓圈,是一道隔絕外界的柔嫩屏障。可是這個女人的嘴唇,一秒鐘以前還不存在,隻是剛剛用刀子割開的,還滴著甜絲絲的鮮血呢。她向我靠近,把肩膀倚在我身上,於是我們結成一體,她的體液流入我的體內。我知道,我需要這樣。我憑著每一根神經,每一根毛發,每一下甜蜜得發疼的心跳知道,我需要這樣。依從這種“需要”,是一件好快活的事。一塊鐵依從必然的、精確的法則而吸附在磁石上的時候,多半也是很快活的。拋向空中的石頭,會遲疑片刻,然後又飛速地回落到地麵上,它也是快活的。人也是如此,彌留之際掙紮一番,終於咽了最後一口氣,才撒手而去。我記得我當時很尷尬地笑了笑,不著邊際地說了句:“霧……好大。”“你喜歡霧?”這個古老的、早已被人們忘記了的“你”,這個主人稱呼奴隸時所用的“你”字,清晰而緩慢地進入了我的腦海:對呀,我是奴隸。這也是需要,也很好。“對,很好……”我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然後我對她說:“我討厭霧。我怕霧。”“這表明,你喜歡。你怕它,是因為它的力量大於你;你討厭它,是因為你怕它;你喜歡它,是因為你無法使它順從你。人隻喜歡他無法占有的東西。”對,這話在理。正因為——正因為我……我們兩人走在一起,渾然一體。透過雲霧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太陽在遠處什麼地方歌唱。萬物都充滿了活力,都被染成了珍珠色、金黃色、玫瑰色、鮮紅色。整個世界仿佛是一個身體碩大無朋的女人,我們就在她的腹內,我們還沒有出生,我們正在快活地成長著。我看得清楚,我看得一清二楚:萬物都為我而存在,太陽、霧氣、粉紅色、金色,都為我而存在……我沒有問我們去哪兒。去哪兒都無所謂,隻求不停地走下去,隻求越來越成熟,隻求越來越富於活力……“就是這兒……”I-330在門口停了下來,“這裡今天值班的剛好是一位……就是那次在古屋我說過的那個人。”為了精心保護正在成熟的體能,我隻用眼睛從遠處讀了讀牌子上“醫務局”幾個字。我全明白了。這是一個充滿金色霧氣的玻璃房間。玻璃天花板上吊掛著一些瓶瓶罐罐。屋裡拉著一根根電線。玻璃管裡閃著藍火花。屋裡還有一個人,身子扁平而單薄。他整個人就像用紙片剪成的,無論他朝哪邊轉動,都隻能看到他薄薄的側影:鼻子像閃亮的刀刃,嘴唇像張開的剪刀。I-330對他說了些什麼,我沒聽見。因為我一邊看她說話,一邊感覺自己在笑,笑得很忘情,很得意。忽然剪刀形的嘴唇像刀刃似的閃了一下,隻聽那位醫生說:“原來是這樣。我明白。這種病最危險。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病比這更危險的了……”說到這裡他大笑起來,用薄紙片似的手在紙上很快地寫了幾個字,然後把這張紙遞給了I-330,接著又寫了一張交給我。這是兩份診斷書,證明我們有病,不能上班工作。我這是向大一統國偷了我的那份工作量,我是個竊賊,我該被送上造福主的機器。但是這似乎離我很遙遠,與我無關,就好像是寫在書本裡的……我連一秒鐘都沒有遲疑就接過了紙條。我全身心——我的眼睛、嘴唇、雙手——都知道,我需要這樣。在拐角處半空著的車庫裡,我們坐進了一輛飛車。I-330又像上次那樣,坐到方向盤旁邊,把啟動杆推到“前進”的位置上,我們騰空而起,向前飛去。金色的霧、太陽,都跟在我們的後麵。我突然覺得那位醫生薄如刀鋒的側影是那麼可愛,那麼親切。從前一切都繞著太陽轉,現在我知道,一切都緩慢地、幸福地眯起眼睛繞著我轉……在古屋門口,我們又見到了那個老太太,又看見了她那張可愛的、長合在一起的、布滿放射狀皺紋的嘴巴。大概,這些日子裡這張嘴巴一直這麼緊閉著,隻是此刻才張開,才露出笑容。她說:“唉,你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家夥!不跟大家一樣去上班……算了吧,不說了!要是有事,我跑進來告訴你們……”那扇沉甸甸、吱呀作響、不透明的門關上了,與此同時我的心房打開了,越開越大,直至完全敞開。她的嘴唇——我的嘴唇,我吮吸著,不停地吮吸著。我掙脫開來,默默地望著她那雙對我睜得大大的眼睛,於是又……房間裡半明半暗。藍色,杏黃色,墨綠色的鞣革,銅佛像的金色微笑,鏡子的閃光。我幾日前的一場舊夢,現在變得如此明了:一切都浸透了金燦燦的粉紅色漿液,馬上就要噴濺出來了……成熟了。就像鐵塊和磁石必然順從精確的不可抗拒的法則一樣,我在甜蜜的陶醉中牢牢地吸附在她的身上。這裡沒有票券,無須計算次數,也不存在大一統國和我自己。這裡隻有兩排咬得緊緊的、溫情而又尖利的牙齒,還有一雙對著我睜得大大的、閃爍著金光的眼睛——我通過這雙眼睛緩緩地進入內裡,越來越深。此外就是一片靜寂了……隻是從一個角落裡,仿佛從數千裡之外的地方,傳來洗臉池滴水的聲音。而我就是整個宇宙。兩次滴水聲之間橫隔著幾個世紀,幾個時代……我披上統一服,向I-330俯下身子,最後一次仔細地端詳著她。“這我早就料到了,我對你早就有所了解……”I-330說,聲音低得很。她迅速地翻身下床,穿上了統一服,同時也掛上了慣常的、蜂針一般的尖刻笑容。“好啦,墮落的天使。您現在可完了。您說不是?您不怕?那好吧,再見!您一個人回去。好嗎?”她拉開了鑲著鏡子的衣櫃門,側過臉看著我,等我走開。我乖乖地走了出去。但是,剛一跨出門檻,我突然感到需要她把肩緊緊地偎倚在我身上,隻消用肩膀貼一下,無須更多。我轉身朝她(可能)正在對著鏡子扣紐扣的那個房間跑過去。我跑進去一看,便站住了。衣櫃門上的老式鑰匙環還在擺動(這我看得很清楚),可是I-330不見了。她不可能離開這裡,房間隻有一扇可出入的門,可她就是不見了。我四處都找過了,我甚至打開了櫃子,把那裡麵花裡胡哨的古代衣裙都翻了一遍,也不見個人影兒……我的外星讀者們,把這種完全不可思議的怪事講給你們聽,我真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事實既然如此,我也無可奈何。難道今天一天從早到晚不是充滿了怪事嗎,難道不是都很像夢魘這種古代的疾病一樣嗎?既然是這樣,那麼多一樁怪事或少一樁怪事,又有何妨?況且我相信:我遲早會把任何荒誕現象都用三段論推理法搞個水落石出的。想到這裡,我感到欣慰,而且我希望這也會使你們感到欣慰。……我的頭腦塞得太滿了!你們哪裡知道,我頭腦裡的事塞得太滿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