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之八(1 / 1)

“提要:無理根。R-13。三角形。”我第一次遭遇,那是很久以前上中學時候的事了。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仿佛刻印在腦海裡:一間明亮的圓球形大廳,數百個腦袋滾圓的孩子,還有“劈裡啪啦”——我們的數學老師(可能是一種類似機器人的智能裝置。——譯者注)。“劈裡啪啦”是我們給它起的綽號。它已經被用得太舊了,都快散架了。每當班級值日生把插頭插在它背後時,擴音器總是先傳出一片“劈裡啪啦——噝……”,隻是在這之後才開始講課。有一天“劈裡啪啦”給我們講到無理數。我記得,我當時用拳頭敲打書桌,又哭又喊地說:“我不要把拿開!”這個無理根就像一個邪惡的、可怕的異物,植根於我的體內。它使我痛苦。我琢磨不透它。由於它超出理性的範圍,又無法攻克它。現在這個又出來了。我把自己寫下的筆記讀過一遍之後看清楚了,我為了逃避這個而言不由衷,對自己說謊。什麼生病之類的說辭,那都是鬼話。我是能夠去那個地方的。假如事情發生在一周以前,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去那個地方。那麼現在為什麼不能去了呢?……為什麼?就說今天吧。正好16點10分,我已經站在那堵晶亮的玻璃牆外。頭頂牌子上“護衛局”幾個字像太陽一樣閃著金色的光輝。牆內是一條藍灰色統一服的長龍。一張張麵孔容光煥發,很像是古代神殿裡的一盞盞油燈。他們來到這裡是為了實現一項壯舉:向大一統國獻上自己的親人、自己的朋友、自己本人。我全身心渴望加入到他們中間去,可是……我做不到。我的兩隻腳好像融入了人行道上的玻璃磚。我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喂,數學家!在那兒想心思嗎?”我身子一抖。一雙黑眼睛含笑注視著我。兩片黑人般的厚嘴唇!他是我的老友,詩人R-13,和他一起的那位是粉紅色的О-90。我氣衝衝地把頭扭了過去(我始終確信,要不是他們來到這裡,我肯定就去了護衛局,並且把我肉裡的拔掉了)。“根本不是在想心思。如果您想知道,我這是在表達崇敬之情。”我話裡帶刺地回敬了一句。“噢,那當然,那當然!老朋友,您不應該當個數學家,您應該當個詩人,當個偉大的詩人。對了,您就改行來當詩人吧。怎麼樣?如果您願意,我馬上就把這事辦妥。怎麼樣?”R-13說話一向很快。他的話滔滔不絕,兩片厚嘴唇噴灑著唾沫星子。他每當說到“п”這個字母,每當說到“詩人”這個詞(俄語中“詩人”(поэт)一詞的第一個字母就是爆破輔音“п”。——譯者注),都唾沫飛濺,活像個噴泉。“我一直都在做學問,並且將繼續做下去。”我皺起眉頭表示不滿。我不喜歡也不懂開玩笑,而R-13偏偏有個好開玩笑的壞毛病。“哼,讓學問見鬼去吧。您那一套被大吹特吹的學問無非就是一件掩飾膽怯的外衣。事實如此!的確,您想用一堵圍牆把無窮大隔離起來,而不敢看一眼牆外。如果您看一眼牆外,就會頭昏目眩而把眼睛閉起來,是的……”“牆是每個人安身立命的根基……”我正說到這裡,R-13撲哧一聲,噴出一股唾沫。О-90則滿臉堆起圓圓的粉紅色笑容。我擺了擺手說:“你們儘管笑好了。我不在意。”我腦袋裡正在想彆的事。我必須想個辦法,除掉這個-1姨,消滅它。於是我提議:“咱們都去我那兒吧,一起做做算術題。”(我想起了昨天下午度過的那個寧靜的時刻,或許今天也會……)О-90看了看R-13,然後又睜圓眼睛平靜地看了看我。她的臉頰上泛起了我們的粉紅色票券那種柔和而可人的色彩。“可是我今天……我這兒有一張今天去他那裡的票券。”(她向R-13遞了個眼色。)“不過他今晚有事,所以……”他翕動著濕潤的嘴唇,輕聲輕氣地說:“我們隻要半個小時就夠了。О,你說是不是?對您的算術題我可沒有那麼大興趣。還是到我那裡去聊聊天吧。”我害怕和自己待在一起,確切地說,我害怕和陌生的新我待在一起,而這個新我仿佛是由於奇怪的巧合才和我一樣也用了“Д-503”這個號碼。於是我隨R-13去了他那裡。雖說他不是一個一絲不苟、有板有眼的人,他的邏輯滑稽可笑,顛倒混亂,但我們畢竟……三年前我們兩人都選中了可愛的、粉紅色的О-90。這一點比當年的同窗之誼更加密切了我們之間的關係。R-13房裡的一切都和我房裡的一模一樣:《作息條規》、玻璃桌椅、玻璃櫃、玻璃床。但是,當我們進來時,R-13把幾把椅子從原地移開,於是整個房間變得雜亂無章,每一件東西都好像離開了固定的位置,都違背了歐氏幾何定律。R-13一如從前。他的泰勒理論課和數學課成績,一向是全班的最後幾名。我們回憶起“劈裡啪啦”。我們這些男生常常在它的玻璃腿上貼表示感謝的小字條(我們大家都愛“劈裡啪啦”)。我們還回憶起法律老師(原文是由“法律”和“教師”兩個詞合成的。原意並不是指教授世俗法律,而是指教授宗教教義和教規(特彆是基督教律法)的老師。在中文中沒有相應的對等詞,為了照應下文隻得按字麵譯成“法律課老師”。這個“法律老師”和綽號為“劈裡啪啦”的“數學老師”一樣,也是一種智能機器。——譯者注)(當然,我們學習的並不是古代宗教的“律法”,而是大一統國的法律)。我們的法律老師嗓門很大,擴音器簡直是在刮風,而我們這些孩子們都扯著嗓子跟隨它念課文。有一次,膽大包天的R-13在擴音器的喇叭裡塞滿了紙團,老師每念一句課文,就彈出一個紙團。R-13當然受到了懲罰。他的這種行為當然很惡劣。可是現在我們這個三角都哈哈大笑。我承認,我也在其中。“要是它也像古代老師那樣是個活人,那該是怎樣一種局麵呢?”他說到字母“Б”時,隻見兩片厚嘴唇又那麼撲哧撲哧地在噴口水……太陽從天花板和牆壁照進來。頭頂上是太陽,四周是太陽,腳下還是太陽——那是太陽的反光。О-90坐在R-13的膝蓋上,兩隻藍眼睛裡也閃著兩個小太陽。我冰冷的身子好像一下子溫暖起來,舒展開來也好像熄了火,不再動彈……“您的‘一體號’怎麼樣了?我們很快就要飛上天去啟蒙那些外星人了,是不是?加緊乾吧!要不然我們詩人會寫得好多好多,您的‘一體號’可就載不動了。我們每天從8點到11點……”R-13搖了搖頭,搔了搔後腦勺。他的後腦勺活像隻捆在車後邊的小方木箱(這讓人想起一幅題為《在馬車上》的古畫)。我興頭上來了:“您也在為‘一體號’寫呀?您說說您都寫些什麼?比如說今天吧。”“今天嗎,什麼都沒寫。我在忙一件彆的事……”說到“Б”字時,口水直濺到我的臉上。“一件什麼事啊?”R-13皺了皺眉頭:“什麼事,什麼事!如果您一定想知道,我就告訴您。是改寫一份死刑判決書。我把這份判決書改寫成詩歌體。有那麼個白癡,也是我們詩人這個圈子裡的,我和他在一起有兩年了,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可是他突然揚言:‘我是個天才,而天才是大於法的。’而且還胡亂寫了些東西……唉,說這些還有什麼用……”R-13的厚嘴唇下垂著,眼裡失去了光澤。他霍地站了起來,轉過身去,隔著玻璃牆凝視牆外。我看著他腦後那隻緊鎖著的小箱子,心裡暗想:他此刻正在那隻小箱子裡翻檢著什麼呢?尷尬難堪的冷場一直持續了一分鐘。我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我肯定其中必有原因。“很幸運,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彆的什麼人所生活過的野蠻時代已成為了過去。”我故意大聲說。R-13轉過臉去。他的話仍舊滔滔不絕地噴射著,飛濺著,但我覺得,他眼睛裡已經沒有了快活的亮澤。“是的,我最親愛的數學家,很幸運,很幸運,很幸運啊!我們是最幸運的算術平均值……照你們的行話說,這叫作從零到無限大的積分,從呆小病患者到莎士比亞的一體化……就是這麼回事!”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女人和她說話的腔調(這好像完全不是時候)。她和R-13之間連著一條細細的線。(什麼線?)又在蠢蠢欲動了。我打開了號碼牌的小盒一看:16點25分。他們粉紅色票券上的時間還有45分鐘。“哦,我該走了……”我吻過О-90,握過R-13的手,便朝電梯走去。到了大街上,當我穿過馬路來到街對麵時,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在那座被陽光照射得通體明亮的大樓裡,有一些灰藍色的、不透明的方格——在這些拉下牆幔的方格裡,人們正在品味著泰勒化的有節律的幸福。我用眼睛找到了第七層上R-13的方格,他已經放下了牆幔。可愛的О……可愛的R……他這個人身上也有(我不知為什麼要寫“也有”,隻是信筆寫來而已)——他這個人身上也有一種我不甚了了的東西。儘管如此,我和他,再加上О-90,是一個三角,雖然不是等腰三角形,但畢竟是一個三角形。用我們祖先的語言來說(這種語言對你們這些外星讀者或許更容易理解),我們是一個家庭。有時在這裡休息休息,哪怕時間不長,也是一件快事,把自己關進這個簡單的、牢靠的三角形,避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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