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雄心之失(1 / 1)

夜明 不老的考拉 1502 字 2個月前

北京城。翟哲靠在乾清宮的臥榻上,他在慢慢變老,再過三年就到六十歲了。像每個恐懼變老又擺脫不了變老的人一樣,他一年比一年更能感受身體裡活力的流失。雄心壯誌不再,他不願意費心費神去管事,十五年前他就不不願意,現在比從前更甚。不過還好,他沒有愚蠢到用拜佛煉丹來延續生命的程度。三個人站在他麵前,陳子龍、方以智和逢勤。他的朋友和他最忠誠的下屬。“陛下,臣等都知道宗相的功勞,大周能有今日的強勢,大周能兵不血刃收複四川和閩粵,宗相居功至首。但如今朝中百官,天下督撫知宗相不知陛下,各家工坊為掙銀子像毒蛇一般纏在尚書省,在吸允大周的血肉啊。”陳子龍頭發花白,他比翟哲還要大六歲。“我這把老骨頭許多年沒有出來,今日站出來進諫,也不怕天下人說我助太子攻擊宗相。大周立國以來,戰事不斷,武器工坊為了賣槍炮,棉紗工坊為了出海賣棉紗。百姓還是一般困苦,江南淪為工奴的人比比皆是。各家工坊都私設刑堂打手,與地方督撫狼狽為奸,宗相視而不見,甚至動輒出兵鎮壓。”陳子龍說不下去了。他在鬆江府隱居,鬆江府有大明最大的港口和造船廠。他見到工奴的慘境甚至不如前朝的流民。一個個骨瘦如柴,辛苦一天隻能混個溫飽,流蕩的人會被當做流民抓捕強行遷徙塞外苦寒之地。翟哲臉色陰沉,他心中堵得慌。方以智出列道:“十五年前,黃宗羲問微臣希望陛下成為怎樣的皇帝。我以陛下必會成為漢武唐宗那樣的聖主。黃宗羲對微臣說起漢武唐宗之敗,微臣不以為然。今日微臣不敢妄言陛下的功績,今日大周雖然強盛,但道德敗壞,百姓官吏皆以寶鈔為行事第一要務。宗相用人唯親,大理寺草芥人命,買官賣官不絕。”“聽爾等所言,這哪裡是強盛的大周,昭武年豈不是崇禎年更差嗎?”翟哲大怒。任誰聽見彆人把自己十五年的心血貶的一文不值,都無法壓住心中怒氣,宗茂做的事情,都來自於他的構想。他側過頭盯著逢勤問:“逢勤,你也來了,你是因為我讓你去講武堂當山長不滿嗎?”軍中開國的那一批武將被免職的已經過半,以逢勤的年齡和能力,他本該還能繼續領軍。但是,他威望太高,五年前,翟哲因西域都護府遲遲未能剿殺準格爾殘部免左若軍職時,他也同時被免職,被丟到講武堂當山長。逢勤此來讓他想不到,他最不喜歡武職參與文官的爭鬥中。“微臣不敢!”逢勤躬身:“微臣與宗相情同兄弟,但公理是公理,私情是私情。微臣年幼時,父母兄長被流民所殺,得陛下收留。那時候微臣心中有恐懼,隻期盼天下太平。十年來,大周征戰不休,北方草原埋沒漢人的屍骨以數十萬記,漠北蒙古和準格爾蒙古雖敗不絕,東北又有羅刹人作亂。宗相強遷漢人出塞,除了漠南一帶穩固外,遼東苦寒,西域貧瘠,又有大敵在側,十人中能存活著隻有二三人。”“你們……?”翟哲胸口隱隱作痛。這哪裡是來批判宗茂,這三人就是奔著他來的。他狠狠一巴掌拍打在床沿上:“好,你們三人來之前是不是已經想好了,如果朕不準你們所奏,會怎麼樣?”方以智跪地道:“陛下是雄主,亦是仁主,微臣等目光短淺,隻能看見眼前之事。國雖大好戰必亡,陛下雖然打下了大大的疆土,可百姓們沒過上好日子,總是有所缺失。微臣等這些年畏懼宗相之威,也受了宗相的照顧,不敢進諫是臣等罪過。”五年前,翟哲已經廢除了大臣跪拜覲見之禮。方以智真是會做事也會說話的人。陳子龍輕輕歎了一聲,道:“商家貪得無厭,不光仗勢欺壓百姓,還從海外運昆侖奴來江南。微臣打聽道昆侖奴被人販運漂洋過海,十人中能活著到達大周的隻有一人,其餘人皆在路上被拋入海中喂魚。陛下就算把疆土擴展到天邊,可有這等有違天和的事情,也算不上太平盛世。”“朕錯了嗎?”翟哲怒不可遏,“朕真的錯了嗎?”方以智以頭叩地,說:“陛下沒有錯,但陛下操之過急了。陛下為了雄心,割舍了太多的東西。”原來我的治國水平不過如此,翟哲心中苦笑,他很生氣,但他知道方以智是對的。“你起來吧,朕說過不要你們對我下跪。”方以智起身,道:“僅此一條,陛下已勝過曆代帝王。”他很會順著人心意說話,如果今天不是他來,陳子龍和逢勤十有**會把這件事情辦砸。“不要奉承朕了,”翟哲擺擺手,“能讓你們三人同來,估計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你們說,朕該怎麼做?”方以智看看身邊兩人,還是決定自己站出來說:“臣以為宗相已經當了十五年丞相。臣觀史書,見李林甫當了十九年丞相,斷絕大唐賢路,釀成安史之亂;霍光當了十九年大司馬,身死族滅;為大周記,為宗相記,丞相之位不可久居一人。”陳子龍是太子的嶽父,又因為太子與宗茂不和,不好說的太過分。逢勤緊隨上奏道:“臣亦以為如此。”翟哲沉思片刻,問:“何人能當此重任?”方以智道:“舉賢不避親,臣首薦湖廣巡撫張英,為臣的同鄉;後薦陝西總督於成龍,雖非大才,可正吏治。”他舉薦的兩人很有講究。尚書省都是宗茂的親信,所以六部尚書全部靠邊站。都察院許多年不敢彈劾丞相了,原因也是明明白白。當了十五年丞相的人罷官,拔起來蘿卜帶著泥,絕對是官場大地震。凡是宗茂的人肯定是不能用了。張英有宰相之才,可保證國策平穩過度,於成龍是有名的廉官,為相可一掃天下官場的歪風。翟哲手掌蓋在臉上,幽幽的說:“容朕再想想!”陳子龍見狀還想再進諫,方以智趁翟哲仰頭的功夫拉了拉陳子龍的衣袖,讓他彆再說話。他躬身道:“罷相乃是國之大事,陛下確實要深思熟慮,臣等告退。”“嗯!”翟哲連連擺手。小黃門送著三人走出乾清宮。逢勤一路皺眉不語,他一輩子都是這樣少語。陳子龍忍不住問方以智:“陛下心已經動了,為何不趁熱打鐵,宗茂不在京城,我們才找到機會,等宗茂一回來花言巧語,陛下的心意難免就變了。”“陛下其是耳根子軟的人?”方以智連連搖頭,“這些年有多少人說宗相的不是,陛下聽了嗎?問題不在宗相,在陛下自己。陛下這次中斷狩獵,突然返回京師,少見的斥責宗相,心中必累積了許多不滿,所以我才請閣老和魏國公出麵,天下是到了要變的時候了。”這個說法沒能打消陳子龍的擔心,他苦笑道:“陛下袒護了宗相這麼多年,難保這次不會繼續袒護。”方以智斷言:“我看陛下這次必會被罷相。”他剛才說到李林甫和霍光專權之害,才是致命一擊。陳子龍憤憤不平:“僅僅罷相已經便宜宗茂了,除了謀逆大罪,這些年他哪一樣大罪沒犯過。”方以智心如明鏡,心想:“隻要不是謀逆大罪,宗相為陛下做了十五年的事,陛下又怎麼會處罰他呢?”這樣的話是不能拿出來冠冕堂皇的說。逢勤突然插言:“以我見,宗相之後,最適合當丞相是密之兄。”方以智哈哈大笑:“廟堂高矣人已老,江湖遠矣得逍遙,我管了十五年書院,宗相走了,我也要去了。”聽聞此言,陳子龍吃驚不已。他以為方以智此次聯合宗茂和他扳倒宗茂是有所圖,沒想到方以智竟然心生退意。方以智道:“今日之大周雖然窮者愈窮,富者愈富,但也是威加四海,宗相對內不講仁義,對外也不講仁義,倉儲足,庫銀也足。宗相雖有失,但後續之人,又有誰能比他做的好?我自認不行,所以不做拾人牙慧之事。”他此番話坦坦蕩蕩又不失心氣,讓陳子龍和逢勤都心中折服。方以智話鋒一轉,又道:“隻是,宗相做事淩厲,退相位後未必能安生度日。”這些年宗茂殺的人可不少,上至侯相,下到百姓,攔他路的人,一路殺過去。陳虎威要是緊緊貪墨也不會落得滿門抄斬,宗茂是看他讓浙江海路蕭條,才疼下狠手。陳子龍不好回答,方以智指的是太子了。隻要皇帝放過宗茂,還有誰敢找他麻煩?隻有下一任皇帝。三個人說著話走出皇城,各自登上各府的馬車離去。自家人管自家事,有些話說說也就過去了,宗茂的命運現在還輪不到他們來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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