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皓閉著眼睛,睫毛細微抖動,在昏暗光線的照射下,如少年般纖細。“用嘴打聽一下,”忍住笑意,緩慢坐直身體,宋琳退開適當的距離,故作正經地清清喉嚨道:“唐人街上的哪家醫館比較好?”濕熱溫潤迅速褪去,想象中的侵入並未如期而至,那雙灰色的眼瞳再度張開時,顯得有些無所適從:“……醫館?”女人將一雙受傷的手臂舉起,略作示意:“找醫生看看,也許能恢複得快些。”“哦。”他臉上的表情很僵,起身時差點摔在地上,像個木頭人一樣走出閉匿的小房間,連門都忘了關。宋琳仰麵躺倒,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唐人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李正皓的口音和朝鮮族華僑沒有太大區彆,很快便打聽到了一家不錯的中醫診所。坐診大夫發須皆白,如同傳說中的老仙人,看起來氣度不凡。隻見他伸出骨節嶙峋的兩隻手,在宋琳的傷處施力拿捏幾下,又撚著胡須點了點頭,胸有成竹地說:“沒問題,半個月就好。”宋琳眨眨眼睛:“能再快點嗎?”聽到這不甚流利的韓語,仙人大夫勉強掀起眼簾,咳嗽兩聲:“你不想要這雙手了吧?”她連忙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年輕人,不知輕重。”仙人大夫吸了口氣,搖頭晃腦地說,“病之虛損,變態不同,因有五勞七傷,證有營衛藏腑,然總之則人賴以生者,惟此精氣,而病虛損者,亦惟此精氣。”宋琳隻覺得腦袋都大了:“大夫,我韓語不好,您說的這些聽不懂……”“他說的是中文。”李正皓皺著眉解釋,“你身上舊傷太多,必須好好調養。”仙人大夫滿意地撫掌,悠然道:“連續來十天,一天都不許少。”宋琳還想爭辯幾句,卻被仙人大夫狠狠瞪了一眼,隻好乖乖噤聲。李正皓護著她,一邊道謝,一邊從診室裡退出來。預約好第二天看病的時間,兩人終於離開了那藥香彌漫的中醫診所。再次回到熙熙攘攘的唐人街,雪已經停了。原本就破敗的路麵,因為雪化形成水漬,顯得愈發淩亂不堪。缺乏規劃的各式民居鱗次櫛比,毫無章法地分立在街道兩旁,營造出愈發熱鬨的市井氛圍。華燈初上,正值晚飯時分,四周的中餐館也開始生火做飯,令人感覺再次回到了凡塵。宋琳沒有著急趕路,而是站在原地,後悔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算了吧,這手又不是不能動。林東權已經知道我們的行蹤,再過十天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李正皓替她豎起大衣領口,確保冷空氣不會趁虛而入,態度鮮明而堅決:“必須治。這段時間裡,我來保證你的安全。”望著他那篤定的眼神,宋琳隻好先妥協:“去吃飯吧,肚子餓了。”唐人街上的餐飲店最多,兩人挑了間熱鬨的館子,在僻靜處找到座位坐下,招呼服務員送來菜單。宋琳用手不方便,沒有過多猶豫,點了小籠包和粥,把分量要得很足。李正皓說了句“和她一樣”,便將菜單還給服務員。待旁人走遠了,宋琳再次觀察四周環境,確定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對象,這才轉過頭來,坦然道:“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找醫生也隻是為了碰碰運氣。唐人街雖然沒有監控,並不意味著林東權進不來,太危險了。”“那間民宿有本地幫派照顧,外人不敢隨意造次,待在裡麵很安全。”他一邊仔細地擦拭桌麵,一邊沉聲安慰,“等到看病的時候,我會送你去診所。”宋琳對首爾的情況不了解,無從反駁,隻好追問:“然後呢?”“唐人街上除了華僑,最多的就是‘脫北者’。我認識其中的幾個人,可以安排我們回朝鮮。”李正皓神色淡定,似乎早就做好了安排。“‘激光器’呢?被林東權打的那一棍子呢?都不管了?”灰色眼眸平靜地看過來:“那些都可以再想辦法。總之,要先找好後路。”她撇撇嘴:“沒有‘激光器’我可不敢去朝鮮,死都不知道怎麼死。你又準備怎麼向組織交代?特勤人員無故失聯幾個月,可不是鬨著玩的。”“我現在這樣……無論如何都要受審查。”“其實我很好奇,”宋琳挑眉看他,“朝鮮國內言論管製,一般人不知道外界情況倒還好。像你們這種見過世麵的,為什麼還會想要回去?”李正皓顯然沒料到對方會提這個,反問道:“為什麼見過世麵就不能回國?”“饑荒、貧窮、落後、專&治、封閉……原因太多了。”男人笑起來,笑意卻並未抵達眼底:“你接觸過那麼多‘脫北者’,其中也有不少人想回去,問過他們嗎?”“問過。”她點點頭,“作為難民,‘脫北者’都是社會最底層,難以融入當地族群,還要擔心留在國內的家人。但你不一樣,你受過高等教育,有外語會話能力,又沒有後顧之憂,在國外應該也能活得很好。”李正皓掰開手中的木筷,垂眸斂目道:“這是要策反我?”宋琳打了個哆嗦,隨即嗔道:“閒聊而已,有必要上綱上線嗎?”李正皓冷哼:“對傭兵來說,凡事都從利益的角度加以考慮,是不是也挺簡單的?”話題突然被轉移到自己身上,宋琳一時無語。男人卻不以為意,繼續說:“很多時候,人們思考問題的方式,已經決定了最後的結論。正是因為你無法接受民族、主義、信仰之類的概念,所以才不理解我為什麼會忠實於自己的祖國。”“但人人都有向往美好生活的權利。”他針鋒相對地回應:“我以為朝鮮的生活已經夠好了。”“‘我們最幸福’?”宋琳的嘴角勾起弧度,似嘲諷似挑釁。李正皓沒有理會她,而是隨性地哼唱起一段旋律:“‘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親如手足。即使火海靠近我們,甜蜜的孩子,毋庸畏懼,我們的父親在這裡。這個世界上,我們最幸福。’”嘈雜紛亂的中餐館裡,低沉的男聲十分微弱,幾乎弱不可聞。宋琳卻聽清了其中的每一個字句,感受到了對方的真摯感情,那雙淺灰色的眼眸原本犀利,如今卻在歌聲中變得柔軟。一曲唱罷,李正皓再次抬眼看她,“你聽過這首歌嗎?”宋琳誠實地搖搖頭:“沒有,但我知道,也看過芭芭拉·德米克的那本書。”*“你瞧,這就是外界對朝鮮最大的誤解。”他歎息道,“明明沒有考察過事實真相,僅憑他人言論就對一個國家、民族作出絕對的判斷。”宋琳冷笑:“我去過朝鮮。”“你隻是去完成任務,卻沒有深入朝鮮人的生活,沒有設身處地去理解我們的想法……”“‘主體思想’?”她打斷道,“我確實不想理解。”李正皓還準備說點什麼,卻見服務員端著蒸屜和碗碟快步走來,連忙低頭閉上了嘴巴。小籠包到了韓國變得愈發袖珍,兩人叫了五人份的餐食,依然感覺不太夠吃。好在盛粥的碗很大,全部灌進肚子裡,倒也勉強撐起七份飽意。進餐的全過程中,他們都沒再出聲,任由對話終止在剛剛那個尷尬的節點。直到結賬完畢,桌上再次空空如也,宋琳方才正經顏色地說:“我不想策反你,也不願意被勞動黨洗腦,以後這種話題還是彆再提了。”李正皓聳聳肩,表示自己並無所謂。走回民宿的路上,宋琳遠遠落在後麵,似乎要有意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在外闖蕩多年,李正皓已經十分習慣這樣的對待。事實上,每個聽說他從朝鮮來的人臉上,都會出現差不多的表情。仿佛隻是因為生在朝鮮之外的國家,就理所當然地高人一等。簡直好笑。他搖搖頭,站定在民宿樓下,耐心等著宋琳靠近:樓道裡光線昏暗,又是陌生的環境,有必要多一份謹慎。宋琳終於趕上來,卻依舊無言,在男人身後,有氣無力地拖著步伐,一步一歇走上樓梯。手臂受傷了不容易保持平衡,李正皓擔心她獨自行進會有危險,沒太留意到周圍的環境。竟然直到靠近小隔間,方才發現房門竟然虛掩著。跟在後麵的宋琳也發現不對勁,頓時屏住呼吸,和他交換了一個警惕眼神。房間裡的燈亮著,有光線從門縫裡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