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皓選擇相信宋琳。如果說“安全碼”是合作的前提,在青森的那一夜長談則讓他卸下了心防。但對於落單的外勤特工而言,根本沒有值得完全信任的對象,宋琳有意無意勾起的懸念令人迷惑,更令人不舍。他試圖用自己的方法探尋真相,儘管結論早已在心底注定。izo是傭兵經紀公司,負責將合適的人選推薦給買家。2015年,宋琳剛剛成功地轉移了一批武器級六氟化鈾,期間布局長達兩年,在東亞有幾套完整的身份信息可用,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革命軍的最佳人選。“我聽說過那件事,”黑暗中,李正皓的目光閃爍如星辰,“朝鮮原子能局向伊朗訂購核原料,約定由賣方負責運輸,最終收到的貨物卻是日文包裝。”宋琳笑得無可奈何:“國際原子能機構官方認證,55公斤足價足量,你們居然還嫌棄貨不對板,真是沒辦法。”“伊朗人太會耍小聰明。”她撇撇嘴:“你以為izo收費很便宜?”李正皓突然想起什麼,不禁皺眉道:“以色列的傭兵公司,為什麼要接伊朗的生意?”*“傭兵自古都隻為錢儘忠,更何況伊朗是賣家,又不是買家,對中東局勢沒有影響。”他抿著唇,沒再提出異議。海麵上刮著風,有零星的冰渣碎在窗戶玻璃上,將夜色籠罩得愈發陰沉。雖然沒有吃晚飯,李正皓卻不覺得餓或疲憊,腦子裡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作響,紛繁的想法如窗外的風暴般呼嘯而過。“去過首爾嗎?”他問。閉目養神的宋琳搖搖頭:“沒有。”單兵作戰、沒有去過首爾,意味著得不到任何支援。李正皓繼續試探:“你準備怎麼辦?”她翻了個身,聲音悶悶的:“先入境,找到林東權,拿回‘激光器’。之後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累了嗎?”李正皓有些擔心。女人像隻貓似的蜷縮著,受傷的手臂吊在胸前,無聲地點點頭。“睡吧,後麵的事我來安排。”第二天早上,“海神號”靠泊仁川港。這裡是首爾的外港,新修建的郵輪碼頭還很簡陋,缺乏必要的基礎設施,入境手續僅僅是刷一下船上的房卡。剛下過雪,碼頭被白茫茫的大雪所覆蓋,天地間一片荒涼。李正皓扶著宋琳,走在人群的中後段。他們和大部分旅客一樣,穿著厚重的禦寒衣物,還不忘用風帽遮住臉。“海神號”上大多是中老年人,組成行動遲緩的旅遊團,走過關口後,像散亂的蟻群般向停車場遊移。“橫山先生!”眼尖的船醫打聲招呼著,從隊尾一路趕來,頭頂冒著熱氣,“您和中山小姐今天也要上岸嗎?”李正皓沒有回話,以微不可見的幅度頷首。自知不討喜,船醫轉而麵向自己的病人:“中山小姐,您身體還沒有恢複,路上請一定小心。”“謝謝醫生,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宋琳彎腰鞠躬,笑容甜美。身材高大的男人很快將她護在背後,如同一堵城牆,擋在醫生麵前,顯得十分不近人情。船醫想說點什麼,卻敵不過室外寒冷的氣溫,隻好縮縮脖子補充道:“我今晚還會去客房打擾。旅客登記牌上寫著你們在馬尼拉上岸,這段時間請務必記得每天換藥。”“好的。”女人溫柔的應答聲從那堵“牆”背後傳來,很快便消散在碼頭淩厲的海風中。“橫山昌義”護住自己的女伴,繼續隨旅客隊伍往前移動,兩人都沒再回頭。船醫望著那相互依偎的背影,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儘管他們並未攜帶任何行李,參加的也是船上統一安排行程,卻讓人以為很難再見。“脫臼而已,又不是癱瘓在床。”船醫拍拍自己的腦袋,“年輕人出來玩,怎麼會為這點傷待在房間裡?”又一陣海風裹挾著雪花而來,他連忙逆著人群退回溫暖的船艙。“海神號”是一艘跨國郵輪,旅客們在不同的國家登船,每到一處港口便以旅行團的形式集體出遊。全船有上千名乘客,被分配進幾十輛大巴裡,在風雪中駛往首爾市區。他們的座位靠近門邊,既能看清前方路麵的狀況,也能確保到站後第一時間下車。隨團導遊是個中年男子,大部分時候在日資企業裡工作。因為經濟形勢不好,平日裡也會兼職賺些外快。如今,他操著一口不甚熟練的日語,手舞足蹈地介紹著首爾的風土人情,成功吸引住全車遊客的注意力。“你沒事吧?”剛才上車時太擠,儘管有李正皓很小心的照顧,宋琳還是被撞了幾下。風帽下露出半張臉,她微微搖頭,一雙眼睛始終盯向車窗外,流露出些許焦灼的情緒。深呼吸,李正皓貼近那秀氣的耳垂,沉聲寬慰道:“彆擔心,安全屋就在明洞附近,物資充足。一旦拿到槍,林東權來了就是送死。”**朝韓雙方衝突對立,常年處於一觸即發的戰爭狀態,彼此之間互有往來。偵查局安排縝密,在南部的各大城市都設有“安全屋”,方便外勤人員隨時隱蔽、獲得補給。隨半潛艇出港前,李正皓就按照慣例,將可能用到的地址統統記在腦子裡。按照規定,這種級彆的安保措施是絕不能泄密的——一旦“安全屋”地址暴露,很可能意味著整片情報網的淪陷。然而,在計劃行動時,李正皓還是選擇了這一方案。考慮到他已經與組織失聯,無法通過正常途徑回國,啟用“安全屋”符合條例規定;宋琳雖不是偵查局的外勤,但“激光器”事關重大,為實現國家利益必然要有所犧牲。理由永遠冠冕堂皇,事實如何隻有心裡知道。“各位貴賓,我們馬上就要抵達目的地了,請攜帶好隨身物品,依次下車。”導遊熱情依舊,招呼大家做好準備。首爾也在飄雪,卻因為高樓密集阻隔,風勢沒有碼頭海邊那麼嚇人,相反還營造出了難得的浪漫氛圍。明洞大街是首爾著名的商業街,也是多數旅行團落地參觀的第一站。與郵輪公司對接的旅遊公司經驗豐富,在附近安排了專門的停車場,引導大批遊客步行進入中心區域。下車整隊時往往秩序混亂,旅客們的護照已被郵輪公司收走,隨身並無任何身份證明文件,最怕走失落單。大巴司機和隨團導遊早早守住前後車門,扳著指頭清點人數,唯恐任何遺漏。坐在最前麵的一男一女率先下車。女孩身材修長,肩上罩了件鬥篷式的大衣,戴著兜帽,看不清眉目。男人個子很高,將她摟在懷裡,看顧得十分小心。在一群中老年遊客之間,這對年輕情侶顯得有些特彆,令人忍不住好奇。“這邊,請往這邊走。”導遊一邊殷勤指路,一邊搭訕道,“兩位是第一次來韓國嗎?”男遊客居高臨下地瞟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拒絕的意味卻十分明顯。導遊愣了愣,沒再故作殷勤,轉頭迎接其他遊客。與此同時,其他大巴先後抵達,原本空曠的停車場裡頓時人聲鼎沸。遊客越來越多,風雪也越來越大,無論導遊如何賣力招呼,大家還是漸漸走散。徘徊在隊尾處的兩人瞅準時機,繞過圍牆拐角,躲進隔壁高樓的陰影裡,靜靜等待。宋琳被男人護在懷中,頭也被按進那厚實的胸膛,聽到那有力的心跳聲平和、沉穩,就像大海裡持續閃爍的燈塔,照亮著混沌的未知。身體受傷了,所以意誌也變得軟弱了嗎?她暗暗嘲諷自己。李正皓始終保持警惕,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緊張著,整個人處於戒備狀態,小心翼翼地觀察停車場裡的情形。直到數十輛大巴悉數抵達、“海神號”上下來的遊客擠滿停車場、導遊司機們忙作一團,他們才悄沒聲地繞過圍欄,走向喧囂嘈雜的主乾道。登船後,“橫山昌義”和“中山由香”的護照就已經被船方收走,換成兼具消費儲值及身份證明功能的房卡。如今落單而行,當務之急是避免被警察懷疑。好在兩人結伴,又身處外籍遊客眾多的觀光購物區,暫時不必有太多擔心。此時正值聖誕節前夕,首爾市中心的明洞大街紛繁熱鬨,擠滿了采購禮物的男男女女。他們沒有刻意加快步伐,而是混跡在人群間,儘量自然地行進著。路口標牌很清楚,李正皓再次確定“安全屋”的方向,捏住宋琳的手臂,微微施力示意道:“這邊。”女人正隨意打量著四周的櫥窗,仿佛被裡麵精致的商品所吸引,看起來和普通的顧客沒有兩樣。近旁的李正皓卻明顯感覺到她在發顫,連忙沉聲問:“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宋琳環顧四周,眉頭皺得死緊,“總感覺被人盯上了。”從停車場一路走來,他們刻意拐了幾個彎,又在人群中數次進出,確信沒有“尾巴”後才轉向既定方位。李正皓轉向櫥窗,裝作和她討論商品的樣子,借助玻璃的反光,再次排查四周環境。除了做生意的商販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明洞大街上一切如常:燈箱上閃爍著華麗的招貼畫,門扉間溢出中央空調製造的熱風,音響裡播放明快愉悅的旋律,沒有絲毫異常。他將衣領拉高了些,狀似無意地左顧右盼,隨即低下頭來:“你看到了什麼?”“沒有,就是感覺。”宋琳乾脆前走了兩步,頭也不回地衝身後人說:“跟上。”隨著人群走過一家大型商場,他們毫無征兆地拐進大門。圍著名品專櫃繞了兩圈,又信步來到中庭的促銷舞台,穿梭於花枝招展的模特間。音樂聲響,主持人開始分發獎品,圍觀者正要聚成一團時,兩人又迅速撤離。李正皓推開消防門,讓宋琳先走,自己隨即也跟進去,以絕對的戒備姿態,時刻警惕著門外的動靜。一秒鐘、兩秒鐘……半分鐘……五分鐘之後,仍然沒有人跟過來,他稍稍鬆了口氣,看向對方的眼神不再緊張:“應該沒問題了。”在剛才擺脫跟蹤的過程中,兩人都沒開口說話,僅憑本能的直覺彼此配合。這種直覺來自於常年實戰的經驗,也是從無數生死中曆練出的天賦,屬於同行之間無言的默契。李正皓並不覺得宋琳是在疑神疑鬼——事實上,他甚至不甘心——隻因自己竟沒有及時感應。現在的問題是:如果確實有人盯梢,他們又是什麼時候被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