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伴隨著沉悶而悠長的汽笛聲,“海神號”緩緩起錨,駛離博多港。昨天夜裡,船上舉辦了化裝舞會,賓客們玩到很晚才各自散去。此刻,大部分房間都安安靜靜的,各層樓的走廊裡空無一人。四樓尾艙的套房外,穿著白大褂的船醫整理了一下衣襟,抬手按響門鈴。幾秒鐘之後,身材高大的男房客打開大門。他先是將船醫上下打量的一番,冰冷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然後,用同樣冰冷的語氣說:“麻煩您了,醫生。”船醫是個剛拿到行醫執照的年輕人,天資聰穎、家境優越。因為不願意朝九晚五討生活,故而選擇在船上度過實習期——順便環遊世界。“海神號”經營短途旅遊,大部分時候,他隻需要給旅客們量量體溫、發點感冒藥就能解決問題。稍微複雜點的情況,就想辦法穩定病人狀況,等著船靠碼頭後直接呼叫救護車幫忙。事實上,看到房間裡的病人後,船醫的第一反應也是讓船長掉頭,把船開回博多港。“她隻是指骨骨折、肩關節脫臼,韌帶和肌肉都沒問題。隻要骨頭複位,再開點消炎藥就行了。”男房客表情淡定,似乎對此狀況習以為常。船醫將視線轉向病人,試圖確定對方的想法。女子側臥在床上,半闔著眼眸,顯得格外疲憊。從她□□在外的手腕和腳踝處,可以看到明顯的勒痕,傷口深入血肉,顯得觸目驚心。清清喉嚨,船醫小聲問道:“中山小姐,您聽得到嗎?”黢黑的瞳眸蒙著一層霧氣,微弱的笑意勾在唇角,愈發顯得我見猶憐。她不著痕跡地點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見對方還能作出反應,船醫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來:“我會給您注射巴比妥鹽酸,這個藥有鎮定效果,減少接下來的痛苦。接骨比較疼,但時間很短,如果受不了,請隨時告訴我。”男房客坐到床沿上,摟住女人沒有受傷的左邊肩膀,態度鮮明:“開始吧。”一艘郵輪上的配備有限,船醫往往都是全科醫生,對具體的骨折、脫臼傷並不擅長。在處理傷情時,他差點弄錯了地方,幾次嘗試都無法將右肩複位。病人忍不住皺起眉毛。倒是男房客十分冷靜,果斷按住患處,與手法複位的動作乾淨利落。隻聽得“哢噠”一響,無力垂落的手臂回到正確的位置。塗抹外用藥物、綁紮三角帶,大功告成後,船醫抹了抹額頭的汗,如釋重負地看向兩位房客:“好了。”關節複位的痛感很明顯,床上的女病人幾乎暈死過去。她眼眶周圍泛著淡淡的青色,淩亂的發梢垂落著,顯得特彆疲憊,靠在高大的男房客懷中,像隻嬌弱的小動物。涉世未深的船醫忍不住逾矩地說:“中山小姐的身體需要一段時間恢複,你們接下來可以考慮不那麼……‘激烈’的互動方式。”男房客抬眼看著他,什麼話都沒說,房間裡的溫度卻陡然下降。船醫這才發現對方長了一雙罕見的灰色瞳孔,憑空生出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場。身處“海神號”這樣的國際郵輪,對於頂級套房裡的各種稀奇事原本就見怪不怪,像他剛才這樣貿然開口,隨時都有打包袱走人的可能。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年輕的船醫連忙低頭,假借收拾急救箱避開那}人的目光。注射器裡的巴比妥鹽酸沒用完,應該作為醫療廢物回收,此刻卻被一雙大手捏進掌心:“她待會兒醒來還會疼,留點鎮定劑在房間備用吧。”男房客的日語不夠地道,態度卻十足強硬,張開雙臂將女人護在懷中,像是對待自己的私有物品般理直氣壯。質疑的話語噎在嘴裡,船醫回想起對方專業的複位手法——他確定,即便沒有呼叫隨船醫療服務,男房客也能夠獨立解決問題——區彆僅在於是否使用藥物。“我這還有,還有……”船醫一邊說,一邊將藥瓶往外套,手忙腳亂、慌慌張張。男房客點點頭,什麼都沒說。船醫抱緊急救箱,留下足夠的巴比妥鹽酸,滿頭大汗地退出套房。直到確定大門被關上,方才站在走廊裡長籲了一口氣。房間裡,李正皓乾淨利落地將藥水吸入注射器,迅速紮進宋琳的手臂靜脈,耐心等待著藥效發作。短暫的刺痛喚醒神經,她在一片混沌中感覺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明明已經頭痛欲裂,偏偏無法放鬆。典型的鎮靜劑過量反應。然後聽到一個清晰的男人聲音:“好些了嗎?要不要躺下來?”宋琳咬緊了唇,用力擺頭。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身體,在藥物的作用下透支運轉,心中卻平靜如一片湖水。人世間的煩惱都與她無關,隻剩下予取予求的妥協。帶著火熱溫度的手掌撫上她的麵頰,像個溫柔的情人,耐心對待著世上最美好的珍寶:“複習一遍你之前說過的話,好嗎?”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控製力也越來越弱,她本想點頭同意,實際上卻隻是輕輕閉上了眼睛。貝魯特和高內慶子,孤兒院和哈馬斯童軍營,張英洙和柴田高磨……儘管敘述時斷時續,但在藥物的作用下,女人短暫而複雜的前半生卻依然清晰呈現,與之前反複坦白的內容並無二致。李正皓終於鬆了口氣:經過試探、拷問以及藥物作用,前後陳述沒有太大出入,側麵證明宋琳沒有說謊,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夥伴。於此同時,看著那雪白嬌軀上斑駁的傷痕,他心中又隱約有些不舍。回憶起自己最初加入偵查局時,也曾被誣陷盜竊並鋃鐺入獄,在地牢裡關了三個月,接受組織的殘酷拷問。最終走出地牢的那天,告密者和其他戰友一起夾道鼓掌、敬禮,歡迎偵查局的新成員。告密者是他最為信賴的前輩,對後者有著知遇之恩。囚禁於地牢裡的每一天,李正皓幾乎都是在強烈的憎恨中咬牙堅持。即便冤情昭雪,依然恨不得將那人吃肉啖血。直到這位告密者親自點破迷津:“欺騙就是一切,這是項年代久遠的、神秘的藝術,長久受到國王和領袖們的忽視——特工的生存,取決於發現真相、揭穿謊言的能力——隻有事實能經受住反複拷問,排除一切不確定因素後,才會剩下有價值的信息。”*李正皓當然可以放棄原則、遵從最本心的願望,選擇自始至終相信宋琳。然而,在林東權反水、“脫北者”曝光、被迫匆忙逃離日本的過程中,他產生強烈的不確定感,並頻頻想起“鬼船”和那隊不明身份的武裝分子。出於特勤人員的直覺,他預感這些事情之間存在著某種聯係——具體的因果、先後暫且不論——最明顯的連接點莫過於宋琳。所以,越發有必要問出一個究竟。隻是當結論最終擺在麵前,李正皓還是沒料到自己會鬆了口氣,甚至心生不忍。經過一天一夜的奔波、角力,他也來到極限,終於蜷成一團,趴在床角沉沉睡去。宋琳再次睜開眼睛,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海麵上強烈的陽光透過薄紗射入房間裡,營造出一股恍如隔世的氛圍。海麵上,風平浪靜、湛藍如洗,“海神號”開足馬力全速前進,正向首爾港開去。“你醒了?”身後的床沿陷下去,男人的聲音出現在耳畔,竟帶著些許關切意味。她沒有回頭,而是靜靜望向甲板外,啞著嗓子問:“我睡了多久?”“三個小時。”李正皓側過身子,拿起床頭電話,“肚子餓不餓?我讓服務員送點吃的過來。”宋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這算什麼?打一棍子給一甜棗?”“……對,麻煩送份魚片粥到房間裡來,再加兩個小菜。……多謝。”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質疑,李正皓自顧自地向客服定好餐、掛上電話,方才彎腰掖了掖被角,耐心安慰情緒焦躁的病人:“醫生已經換過繃帶,待會兒吃完飯再把藥吃了,今晚不發燒就沒問題。”宋琳甩開他的大手,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你腦子壞了嗎?昨天把我指頭掰斷,今天又給我看病,反反複複折騰人……真是個變態!”似乎早已料到會有此反應,李正皓表情並無任何變化,而是果斷攬住她沒受傷的右邊肩膀,將人扶到床架上靠好。那掌心散發出驚人的熱度,烙印在肩頭如同火燒火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