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我為什麼在這兒嗎?”林東權剛進門,女人便挑眼看過來,韓語略顯生疏並且喉音濃重,聽起來更像是北韓方言。沒有等他答話,對方便自顧自地繼續道:“長崎縣收容所的樸真熙,愛知縣語言學校的金亨德一家人,以及輪島市的海難幸存者,確實是在我的安排下逃脫監管的。”林東權走過去,坐在靠椅上,直視著那雙黢黑的眼睛。頭頂的排風扇在“呼呼”作響,將女人的聲音襯得愈發清晰。即便身處全然陌生的環境,她也沒有絲毫慌亂,仿佛一切都經過反複演練。隻見她聳聳肩:“迷航的漁民被逼寫下《同意脫北書》,通過中傷朝鮮政權換取保險賠款。這些事情一旦曝光,媒體會對之前所有的策反行動提出質疑:有幾個人是真正自願的呢?”林東權冷哼:“你跟朝鮮談‘自願’?”“恕我直言,強&奸民意這種事情,可不是哪個國家的專利。幾個悲慘的故事一講,再撩開衣服露露傷口,觀眾就該忙著擦眼淚了。”女人抿抿唇,繼續道:“金氏政權對於叛逃者的政策很嚴厲,這些人隻想安安靜靜地回國,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既然你們也不想事情鬨大,大家或許可以互相幫助。”林東權翹起長腿,倚靠到椅背上:“想要不被懲罰,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回去。”那雙黢黑的眼睛看過來,似是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又好像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裡:“如果這些人不回去,會被自動推定為失聯人口,所有的家人都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回去就能和家人死在一起了?自由總要付出代價。”林東權見過不止一個“脫北者”,儘管和真正的韓國人相比,他們麵對著更多壓力和困難。但與朝鮮國內的情況比,大韓民國簡直就是天堂。“這代價有人付得起,有人付不起。”女人坐直了身子,“你或者情報院,乃至大韓民國,都沒有權利替他們做出決定。”林東權眯起眼睛,決定不再拐彎抹角:“‘鈴木慶子’,嗯?或者我該叫你‘宋琳’?”那雙黢黑的瞳孔猛然聚焦,注意力明顯變得更加集中。“齊藤株式會社的信息管理太落後,我去年一來就測試了新的生物識彆係統。”林東權假裝不以為意地問,“你還記得嗎?每個業務員安裝過的手機客戶端。”見女人沒有答話,他繼續道:“指紋從係統數據裡直接提取,備份到中央數據庫,隨時可供比對。隻是沒想到,在這些員工的指紋裡,我居然發現了某位被朝鮮通緝的恐怖分子。”站起身,他緩慢踱步靠近對方:“朝鮮、恐怖分子,你不覺得這兩個詞放在一起很諷刺嗎?懸賞金在暗網上被開到了五萬比特幣,前提是必須留下活口。”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監控器的紅光持續閃爍,林東權確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大佬們看在眼裡。文職出身的情報官員素來不受重視,他正在試圖轉變他們的印象。男人用手俯撐住桌沿,將被審訊者完全禁錮在自己懷中,貼住那秀氣的耳垂,啞聲道:“讓‘脫北者’安靜的辦法,可不隻有送他們回國。”絕對的沉默在室內蔓延,兩人呼吸的節奏都很緩慢,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他記得叔叔說過,肢體動作比語言更加有力,能在無聲中施加影響,潛移默化地改變雙方對壘的氣勢強弱。正當林東權以為目的已經達到,準備站直身子的時候,女人突然側首貼近他的臉頰,用竊聽器捕捉不到的音量說:“林東權,你比我想象的聰明。”有股電流傳導進身體裡,自上而下、由內而外,幾乎蕩滌靈魂,他感覺腳下頓時就失了力道,差點摔倒在地。這種天雷勾動地火的感受,對於久經歡場的林東權來說,根本難以用言語形容。正當他試圖確定一切並非錯覺的時候,驀然發現世界在眼前掉了個個兒,四肢都不再聽從使喚,就連脖子也被死死卡住,完全無法動彈。腳尖夠不著地、後腰頂住金屬椅背,身體扭曲固定,像是被條蟒蛇牢牢纏住。那蛇的信子在他的頸窩、心口、會陰處來回遊弋,時不時加重力道,威脅著徒手置人於死地的決絕。他聽出女聲平靜沉穩,就連呼吸也保持著一貫的節奏,仿佛全身發力限製住一個大男人的,根本就不是自己:“林總長,能否麻煩出來說話?我練巴西柔術的時間短,力道掌握不好,怕會傷到您的下屬。”林東權試圖反抗,卻被對方搶占先機,直接一手刀拍暈了過去。疼痛製造出的昏迷十分徹底,瞬間阻斷了神經與肢體的聯係,隻剩無邊無際的旋轉、漫長壓抑的黑暗。這場夢境辛苦而痛楚,像被鋼索懸吊在半空不得上下,深陷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再睜眼,他依然身處潮濕、陰冷的審訊室裡。仰臥於光禿禿的地板上,大腦持續無聲空轉,完全想不起之前發生過什麼。頸後的酸脹感漸漸彌漫、四肢像被敲斷又重新接好,耳畔再次回響起那曖昧的低聲讚歎——“林東權,你比我想象的聰明。”混亂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在閘門後突然停下。隨著齒輪再次轉動,身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魚貫而入,開始對他進行全麵檢查。“我沒事。”林東權掙紮著爬起來,“人呢?”密閉的房間裡還殘留著一絲馨香,那抹倩影卻早已消失不見。醫護人員麵麵相覷,顯然沒弄清楚狀況。他用手掌住頸後患處,皺眉道:“用熱毛巾敷一下就好了,不需要你們幫忙。”為首的醫生試著猜測之前問題的指向:“……林總長他們去樓上開會了。”林東權咬咬牙,扶住牆壁站直身子,正要邁開腿,卻猛然一個踉蹌栽倒在地。“腦震蕩。”醫生果斷作出結論,招呼同僚將人抬上擔架,“林專員,請您配合治療。”即便有心反抗,卻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林東權隻好老老實實聽從安排。當天晚上,林鎮寬出現在病房裡。牆角的加濕器“汩汩”地冒著蒸汽,高級病房裡設施齊全,擺滿各式鮮花綠植,除了臥床不起的病人,一切都顯得安靜而和諧。林東權在哭。年幼失怙,叔叔是他精神上的父親。正因如此,當同齡人想方設法逃避兵役的時候,林東權卻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國家情報院,作為文職人員參與到對朝的日常作戰中。被委任為駐日總長後,林鎮款破例將侄子調到身邊,手把手地教他執行外圍任務、搜集各類情報。林東權以為,自己就算沒辦法像父親、叔叔那樣成為英雄,至少也不會給家族的臉。誰知道第一次審訊就會被女人撂倒。“彆哭了。”林鎮寬歎了口氣,轉身拉開窗簾,“她是有備而來,由任何人審訊,結果都是一樣的。”東京的燈火在夜色中璀璨明亮,愈發襯出了病房裡的沮喪氛圍。林東權擤了擤鼻涕,哽咽著說:“我不該站得那麼近,讓對方有可乘之機。”“身體緊迫、製造壓力,常規的審訊技巧,你做的沒有錯。”“可是……”林鎮寬打斷道:“讓電腦專長的文職人員參與審訊,出現狀況就該由我承擔責任,你彆再說了。”死咬住唇,林東權沒再講話,將抽泣聲咽進嘴裡,任由淚水順著臉頰滑落。“這個宋琳,對我們的情況十分熟悉,並且事先聯係過媒體。”林鎮寬一邊在病房裡緩慢踱步,一邊輕聲回憶起來,“如果我們不答應她的要求,那幾個‘脫北者’被直接送到朝總聯,到時候情況會更加棘手。”“朝總聯”的全稱為“在日本朝鮮人總聯合會”,是在日韓僑的主要團體之一,和朝鮮政府關係密切。聽到這裡,林東權忍不住追問:“她到底提出了什麼要求?”“放歸‘脫北者’,幫助他們回到朝鮮。”“既然她已經劫持了那些人,完全可以直接交給朝總聯啊,為什麼要找我們談條件?”林東權感到困惑。林鎮寬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宋琳自己也要去朝鮮。”“可她正被朝鮮政府懸賞通緝……”“這才是她找我們的真正原因,”林鎮寬走進了些,略顯悲傷地俯視著病床上的侄子,“啟用‘不歸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