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輪島市,海濱小城裡已經彌漫著初秋的氣息。這裡沒有東京那麼喧囂、繁華,卻保留了諸多加賀時代的老宅和文化。帶著腥鹹味道的海風拂過,掃落牆頭片片枯葉,預示著殘酷季節的到來。縣立中央病院是座典型的公立醫院,位於市中心。院內隻有兩棟破敗的大樓,進進出出的病人比醫生護士更多。海難幸存者身份不明、治療費用無法保障,救護車自然會把人往便宜的地方送。然而,隨著診療報酬連年下調,日本的公立醫院普遍收支困難,許多都麵臨著關閉與合並——縣立中央病院的情況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想。電話那頭,財務負責人的聲音聽起來很驚訝:“鈴木小姐,您這麼快就到了?”“正好趕上前一班車。”在駕校接到電話,轉身便請假離開,抵達輪島市時,剛剛下午四點。“請稍等,我馬上就來。”院方的財務負責人是個矮胖的中年婦女,眼睛不大,卻顯得很精明。“給您添麻煩了。”對方深深地鞠了一躬,“實在是這次的情況太特殊。”日本的社會保障製度健全,健康保險覆蓋全體國民。原則上,所有急診病人都能得到及時救治。“海上保安廳的官員來過幾次,病人卻始終不肯回答問題。您也知道,碼頭的那些‘幽靈船’上都掛著紅藍旗、寫著朝鮮字,有人懷疑他是一名‘脫北者’。”負責人縮了縮肩膀,試圖擺脫那個詞製造出的異樣感。脫北者全稱“北韓離脫住民”,指不適應朝鮮政治體製和生活環境,通過非正常渠道離開朝鮮到其他國家的公民。考慮到日本社會普遍的排外情緒,負責人的這份恐懼並非沒有來由。“鈴木小姐”停下腳步,表情嚴肅地說:“您應該及時聯係入國管理局。”負責人長長地歎了口氣,滿臉無奈:“我已經打聽過了,日本和朝鮮沒有建交,像他這樣來曆不明的家夥,根本無法獲得難民身份。”不能享受健康保險,又不是難民,大額醫療費沒有著落,保險公司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她沉吟片刻,故作為難地皺眉道:“這樣吧,我先看看病人的恢複情況。如果必要,再跟公司聯係。”“謝謝!”負責人連連鞠躬,似是看到了希望,“真是太麻煩鈴木小姐了。”“沒關係,應該做的。”言談間,兩人已經來到住院部頂樓。走廊儘頭坐著一位保安,他身後的病房門上,赫然掛了一把大鎖。負責人尷尬地說:“中東呼吸綜合征疫情剛過,我們為了隔離才……”“明白。”她沒有揭穿這欲蓋彌彰的解釋,而是直接將頭探過門板上的檢視窗口,隔著玻璃觀察裡麵的情形。室內唯一的窗戶朝西,也已經被牢牢鎖死。淺色窗簾半掩著,任由殘陽如鎏金般鋪撒一地。病房裡陳設簡單,除了一床一桌,連多餘的凳子都沒有。男人上身筆直,端端正正地坐著,雙手垂放在膝蓋上,略顯拘謹。平展的肩線又厚又闊,儘管病服仍顯寬鬆,卻也有了隱約的肌肉輪廓。那背影正對大門,整個人沐浴在夕陽下,平靜得猶如一片湖泊。“讓我進去看看。”從門邊退開,她對負責人說,“如果確定病人身心健康、醫療費沒有增加的可能,公司會更容易作出決定。”對方有些遲疑:“這家夥不會說話,您進去也沒有用。”她懶得多費口舌,主動退開半步,抬手示意保安解鎖。出錢的是大爺,負責人不得不妥協。一番動靜傳到房間裡,吸引了病人的注意,隻見他緩緩轉過頭來,淺灰色的瞳仁卻始終波瀾不興。發須修剪乾淨後,男人看起來年輕不少,至多三十歲的模樣。眉宇修長、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抿得死緊,幾乎不見血色。那張臉上的表情很平淡,甚至沒有感情,和他異常平靜的目光相得益彰,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己無關。保安守在門口,負責人和她一前一後地走進房間。儘管明知病人不會說話,負責人還是顧全禮儀、兀自介紹道:“這位是保險公司的核查員,鈴木慶子小姐。我們正在協商解決您的治療費用問題。”男人的眼瞼垂下一半,隨即再次轉頭看向窗外。她踱了幾步,逆光站定床前,雙手抱臂而立:“恢複得不錯。”“病人體質很好,在海上也進行了自救。初期的脫水症狀緩解後,他現在已經能夠吞咽流食。”負責人格外殷勤地介紹情況,試圖贏得保險公司的認可。房間裡另外兩個人則像沒聽到一樣,看窗的繼續看窗,看人的繼續看人。那雙灰色的眼睛並沒有聚焦,隻是遠眺著地平線上的虛點,不知道想些什麼。讓人忍不住就要在這張臉上敲出一條縫來。“不會講話?還是不願意開口?”最初的試探是日語。兩個問題都很短,微微上揚的尾音略帶輕蔑。即便對方不明白其中的內容,也能聽出這高高在上的語氣。“或者,你其實更願意說自己的母語?”她的韓語不夠熟練,刻意靠後的發音也略顯生疏,但剛剛說出的話意思很清楚,足以讓人理解。醫院的財務負責人眨眨眼,很快猜出其中的意圖:“鈴木小姐,海上保安廳調查時也請過翻譯,他……”話音未落,卻聽見男人沙啞開口,用喉音很重地說了句什麼。負責人猛然扭頭,雙眼瞪得比銅鈴還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挑釁者卻心滿意足,一邊頷首,一邊換成日語,衝負責人提議道:“我跟您去辦出院手續吧。”中年婦女看看她,又指指男人,張口結舌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直到被“鈴木小姐”推出病房,負責人才回過神來慌忙道:“他……他說話了!”“病人是在清喉嚨,您聽錯了。”她巧笑嫣嫣地糾正,“我還要帶他去東京接受檢查,確定完全恢複了,公司才好辦理追償手續。不過,這邊已經發生的醫療費,今天可以先行墊付。”後半句話說完,所有質疑都被消弭於無形。費用結清後,走廊上的保安也撤走了。再次推開病房門,夕陽已經完全落入地平線下。男人保持著之前的坐姿,一動不動。“走吧,”她抬眼看向四周,“你應該沒什麼行李。”聲音就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暫的漣漪之後並無任何回應。“不用再裝啞巴了,跟我走。”她拍拍那寬寬的肩脊,待對方意識到並作出反應,兩人已經隔開一段安全距離。男人保持近身格鬥的姿態,重複先前的問題:“你是誰?”“猜猜看,”漸黑的夜色中,她偏頭微笑,倒像個循循善誘的老師,“誰想讓你活?誰又想讓你死?”“你知道我的身份?”“偵查局第七軍狙擊旅,少校李正皓,你好。”兩根手指比了比額頭,女人玩笑似的行禮,態度隨意得近乎侮辱。李正皓的目光終於不再渙散,而是如探照燈般直直地看了過來:“你究竟是誰?”“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往後退了幾步,她靠坐在窗台上,單手拖住下顎,作出努力思考的樣子,“國籍是用來申請護照的,姓名也無非代號……不過李少校也沒有必要太擔心,我的任務之一是讓你活下去。”“‘任務’?”聽者敏銳地把握到重點。“保護你的安全,幫助你回到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男人挑眉,難得表現出明顯的情緒:“‘保護’我?”“這個任務確實很矛盾。”女人聳聳肩,假裝沒聽懂問題的實質,“身為‘脫北者’,又是人民軍的情報官員,回國難道不該被直接槍斃嗎?”黑暗中,修長的身形猛然發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跨步上前,大掌死死卡住那細幼的喉嚨。他比她高半個頭,已然恢複的肌肉用力巧妙,逼迫著獵物引頸受戮。灰色眼眸低垂,聲音沙啞,威脅的話語清楚明白:“豬狗不如的叛徒渣滓,不許你把我和他們相提並論!”女人頭向後仰,脊背頂靠著窗台,幾乎能夠聽到骨骼“咯咯”作響的聲音。儘管如此被動地受製於人,她的神色卻不見任何慌亂,反而紅唇輕啟著開始倒數計時:“八,七,六……”“你在說什麼?”李正皓眯起眼睛,目光中閃動著殺意。“……二,一。”話音剛落,身材高大的男子應聲滑倒在地麵上,滿臉不敢置信。她卻拍拍衣擺站起來,居高臨下地說:“你的頸夾肌還沒有完全恢複,痛覺神經被抑製,針頭紮進去是沒有感覺的。”李正皓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從自己肩後拔出一根微型注射器,針管尾部的藥水早已被推完。“好好休息吧,少校。”她的笑容風輕雲淡,“我們坐救護車回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