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衛飛揚心裡最清楚,楊致對他這一生的影響到底多麼巨大。可以說沒有楊致,就沒有今日的衛飛揚。楊致初識衛飛揚之時,認為他自小受其父衛肅嚴教,秉性過於實誠,所以在後來的交往中,有意灌輸一些前世的現代觀念給他洗腦。所授技藝從無花哨,一切以最大限度的保護自己為原則,一切以利益為分析判斷的衡量標準,一切從實用、實戰出發。與崇尚忠孝節義的衛肅相比,無異於離經叛道的惑眾妖言。當時衛飛揚年少懵懂,雖然用心聽之記之,心中卻是存了老大疑竇。衛飛揚在楊致血戰大漠歸來之後,曾經以他寧可跳崖死戰也不投降為例,對他的一些理念提出質疑。楊致笑答:“從當時的情勢來說,突厥人罕有善待降虜的先例,他們已經殺紅了眼,就算是投降,能保住性命的可能性亦是微乎其微。倘若拚力死戰,或許還能在亂軍之中捕捉一線生機。既是如此,何不拚死一搏?大不了左右是個死,妄作孬種也是徒勞,何不索性死得拉風一些?”“另有一節,你也切勿想岔了。我並不反對講求忠孝節義,相反的我十分看重大節大義,隻是不主張毫無原則的愚忠愚孝罷了。突厥是異族外侮,事關民族大義,無論我背後的中原王朝姓趙還是姓李,殊死拚殺都是理所應當。”衛飛揚當時似懂非懂,自親身經曆了滅唐之戰與家國巨變,事後回想起來。自己自然而然發乎於心的所作所為,竟是無一不與楊致所授的理念相契合。怎不愈發令他對楊致敬若天神?加之今日皇帝竟然微服出城親自相迎,三位結義兄長亦悉數前來。心頭原存的那股難言的怨氣轉瞬即逝,心中如古井無波一般平靜。兄弟四人之間的情深義重,早因楊致扳倒安貴侯李聰益一案而天下皆知,又是便裝簡從,前來迎接衛飛揚原在情理之中。是以四人也無需刻意避忌什麼,一路徐徐並轡而行,徑直將衛飛揚送至灞橋館驛暫行安頓。衛飛揚抵京的第二天,夏曆武成二十六年三月十二日早朝頒下的第一道聖旨是:欽封勇毅大將軍、三等鎮南侯衛飛揚少年英雄,功勳卓著。著皇次子寧王趙當、皇三子康王趙敢代朕相迎還朝覲見!聖旨剛一頒下。金鑾殿上的滿朝文武頓時鴉雀無聲:皇帝是不是昏了頭了?大夏以武立國,名將輩出,建有滅國掠地、開疆拓域之大功者,少說不下十位。衛飛揚是天縱英才不假,但與那些前輩名將相比,無論資曆、功勞,成色明顯相差太遠。代天子相迎雖然隻是一種象征性的規儀待遇,卻是為人臣者的莫大榮耀,衛飛揚隻是一個嶄露頭角的年輕將領。何以能獲如此殊榮?再說了,衛肅擺明了是煽動太子篡逆的幕後主犯,眼下雖然隻被軟禁在府中,也與身陷牢獄無異。就算兒子再如何風光。莫非這年頭還真有“不事株連”那麼神奇的好事?天威難測啊!另有一節也頗耐人尋味:俗話說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代天子相迎也就罷了,皇帝命兩位皇子一齊“代”。又是何意?讓兩位皇子與眾臣怎生理解?……太子倒台以後,幾位皇子當中聖心誰屬萬眾矚目。皇帝難道是可以這樣和稀泥的麼?明眼人當然能夠看出皇帝是在作秀,包括寧王與康王兩位皇子在內。都能很好的理解和執行,甚至心底竊喜。剛剛回京連屁股都沒坐熱就接了差事,等於是提醒滿朝文武二王的存在,宣告後太子時代已經來臨。命二人一同代天子前往,說明皇帝並未偏心於誰。至於高規格迎接衛飛揚,無非是市恩求穩而已。二王前往灞橋館驛迎接繁儀自不贅述,待到衛飛揚上殿覲見,已是天近晌午。幾位內閣大學士和老太尉陳文遠這種級彆的重臣,皇帝好歹還給賜了個座。其餘文武百官則隻能傻站著乾等,縱然腰膝酸軟、饑腸轆轆,也隻能暗自咬牙硬挺。所謂覲見,無論鋪排得如何隆重,都不過猶如模特在天橋的走秀。皇帝受了衛飛揚三跪九叩的麵君之禮,接下來便是幾句惡心的公式化撫慰了。衛飛揚緊接著便很乾脆的奏陳為父贖罪,請求辭去勇毅大將軍封號、鎮南侯爵位。父債子還原是天經地義,何況早有先例,你的義兄楊致不是玩過這麼一出?貌似那廝非但沒吃虧,把安貴侯一門玩殘了還捎帶撈了不少實惠。此番故伎重演,雖然衛飛揚不是楊致,至少說明他還算是個識趣的明白人,是以眾臣都不以為異。皇帝怎麼都掩飾不住眼中的愜意,撚須微笑道:“衛卿,你把朕當成什麼人了?你父子俱是朕的肱骨之臣,朕豈能因爾父有小過而淹其大功?你可知否?朕已與爾父執手指天立誓,此生永不相負!衛卿多慮了。”一位成功的皇帝,必定是一位演技超凡的演員。這已經是很多頭腦清醒的官員的共識了。妄圖弑君篡逆,那也叫小過?您把這衛飛揚和滿朝文武當成三歲小孩呢?多慮?你丫騙誰呢?衛飛揚再度叩首奏道:“皇上,罪臣……。”“住口!”皇帝大聲喝斷衛飛揚,驟然沉下臉道:“衛卿好不曉事!何謂罪臣?你何罪之有?你以為朕是心胸狹窄、不明事理的昏聵之君麼?我大夏素以功業見賞,爾之爵祿乃是靠你自己的本事真刀真槍拚來的,你以為是那集市上的大白菜,是你想要就要、想辭就辭的麼?”徐文瀚見衛飛揚眼神一冷,還欲再言,輕咳了幾聲,望著他微微搖了搖頭。皇帝作為一位資深的演技派大師。在這個節骨眼上的過度自然十分圓轉如意。拂袖離座道:“衛卿無需多言!爾之所請,朕不允!——散朝!”文武百官登時如蒙大赦。就此一哄而散。待百官差不多散了個乾淨,老太尉陳文遠瞄了一眼已走至金鑾殿門口等候的徐文瀚。上前將仍僵跪殿中的衛飛揚扶起,在他肩頭上拍了兩拍,也不多話,隻長歎一聲便自離去。衛飛揚緩步走向徐文瀚,臉色沉靜如水的問道:“大哥,為之奈何?”徐文瀚搖頭歎道:“意料中事爾!四弟無需介懷。”二人並肩下了玉階,衛飛揚問道:“我們現下是不是去三哥府上,聽一聽三哥是何說法?”徐文瀚勸道:“我們倒是無礙,四弟卻還是不去為好。你出外征戰日久。令尊又遭逢此等變故,你父母家人無恙已是萬幸。令尊令堂對你早已望眼欲穿,你不先行回府而去三弟那裡,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你日後前途必有蹉跎,死死盯著你的眼睛很多,何苦無端留人話柄?何況你還不知道你三哥那百無禁忌的脾性?他說得出便定能做得到,你不必急於這一時吧?我敢保不出兩日,你不去尋他,他自會去尋你。”衛飛揚點了點頭。二人一時無話,一路出了宮門。臨彆之時,徐文瀚低聲道:“四弟,隻要你交出兵權隻身入京。皇上便再無後顧之憂,自然可以從容炮製,豈會急不可耐?”“官位爵祿乃役使節製群臣的重寶利器。你一辭就準,令皇上顏麵何存?能在亂世位極人臣者。絕不會是蠢人,群臣又會如何看待皇上?你父子在軍中威望甚著。爾等諸多舊部怎會心服?你急,是為儘人子孝道,無可厚非。皇上一急,就等於承認對你們父子頗為忌憚,還有假仁假義之嫌。”衛飛揚冷冷道:“難道他不是?”徐文瀚耐心的道:“三弟昨日已經提醒過你,自此以後就是走的官樣文章了。皇上這是既……既要麵子又要裡子的兩麵光。”若是換成楊致的說法,那就是皇帝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了。“何謂官樣文章?就是明知是怎麼回事,卻不得不裝糊塗,有時候甚至還得陪著演戲。一辭不允,那就再辭。再辭不允,那就三辭吧!總而言之,辭到皇上允了為止。……其實皇上心裡也是著急的,此事絕計不會拖得太久。”如果說衛飛揚心中不感憋屈,那絕對是假的。擰著脖子皺眉問道:“我若偏偏不如他的願呢?”徐文瀚苦笑道:“四弟,你這是意氣用事的氣話了。”“皇上在考慮如何處置令尊之時,就已經把你算計進去了。從昨日微服出城親自迎你,至今日當殿不允請辭,所有鋪排的前戲均已做足。時至今日,無論是講道義,講情理,講實力,皇上都占據了絕對的主動,難道還會怕你翻臉麼?恕為兄直言,你若是翻臉,皇上管保翻得比你還要利索。隻要你硬挺著不再請辭,我敢說不出三天,皇上就會授意朝臣上本參奏,以維護國法綱紀為由,請求重審嚴懲你父!”長歎一聲道:“事已至此,還是多想一想以後吧!你今日回府拜見雙親之後,連夜將請辭折罪的奏章再親筆譽寫兩份。明日一早入宮請求覲見,將奏章呈送皇上。皇上必定是或會當麵駁回,或會禦批不允。爾後,你再呈送一份至樞密院太尉府,呈送一份至內閣大學士公事房。如此這般之後,便安心在府中等候旨意就是了!”衛飛揚黯然點頭道:“多謝大哥教誨!小弟方才隻是心中甚感憋屈煩悶,無處出氣罷了。”年少有為而多磨多難至一蹶不振,甚至憂憤早夭者,史不絕書。徐文瀚眼中閃過一縷憂色,展顏笑道:“你既以三弟為師,怎麼不學一學他的胸襟膽魄?日後切記謹言慎行,安心在府中習武讀書。須知來日方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