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明月何曾照溝渠(1 / 1)

一世吉祥 泰戈 2357 字 2個月前

中國人自古崇尚忠義,如若在亂世之中不惜一切堅持這份信念,既十分奢侈,也非常可貴,因而通常得以名垂青史,備受世人敬仰稱頌。如若這份堅持不合時宜,或是付出不必要的沉重代價,人們往往會冠之以“愚”。所謂千古艱難唯一死,不管怎麼說,能為堅持自己的信念而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至少擔得起“令人佩服”這句評價。曾經身負大夏第一名將英名的衛肅,已然站在“亂臣賊子”的隊伍裡成為了階下囚。然而衛肅頑固堅持認為輔佐太子篡逆是出於為國為民的大義,所以無怨無悔的抱定必死之誌,決意將實在乏善可陳的政變事業進行到底。東宮侍讀裴顯中充其量隻能算是個妄想一步登天而下重注投機的賭徒,一不留神卻戲劇性的光榮跨入了閹宦的行列。不想死心擁戴趙恒的保守派文臣與不得誌的迂腐清流文人們把他抬到了忍辱而撰《史記》的太史公的高度,驟然聲名鵲起,由太子身邊一個不上檔次的幕僚而幻化成了忠心事主的楷模。體重意外減少了二兩的裴顯中因此有了一個繼續活下去的強大理由,而且活得比從前更為慷慨激昂。——老子都已經是這樣了,誰怕誰啊?與其忍辱偷生,不如背水一戰搏個忠義楷模的好名聲流芳百世。“淩遲”、“滅族”是自古以來的謀逆案中最為常見的字眼,廣受株連人頭落地的人動輒數以萬計。楊致聲稱自己做下了一件莫大的功德絕非虛言,皇帝不僅有心控製打擊麵。而且並無大開殺戒之心。即使如此,因太子篡逆一案而身陷囹圄的人仍自多達數百。儘管心境與地位完全不同。裴顯中一夜之間竟然得以與威名赫赫的衛肅齊名,儼然分彆成了廢太子一黨中文臣武將的精神榜樣人物。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下獄的太子一黨絕大多數人料定斷無生理。在他們看來,所謂待審不過是皇帝需要精心羅織一份證明他們萬惡不赦的罪狀而已。左右是個死,何必妄自落下貪生怕死的膿包罵名?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雖然並非人人視死如歸,準備殺身成仁、從容赴死者有之,心存一絲僥幸者有之,倍覺冤枉深感不值者亦有之。就連李氏三侯一係人等都認定覆巢之下無完卵,隻萬分沮喪的保持緘默。沒有一個人喊冤求饒。即便有人想那麼做,也怕不等傳到皇帝耳朵裡,就會在獄中被唾沫淹死,或是稀裡糊塗的背後遭了黑手。是以整個刑部大獄籠罩在無奈、悲憤與悲涼的氣氛當中,如同一潭死水一般的冷寂陰森。如果徐文瀚連這些人的心思都看不明白、琢磨不透的話,那就不是徐文瀚了。這些人都是在皇帝身邊打滾出來的,先前無不位高權重非富即貴,如若嚴刑逼供,首先皇帝那一關就過不去。還會背上酷吏的惡名為世人所不齒,所以徐文瀚壓根兒就沒往用刑這個字眼上去想。徐文瀚接旨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眾相關官員的前呼後擁下手捧聖旨親往刑部大牢,宣旨巡視一圈之後便嘎然而止打道回府。當日再無下文。在禁軍大將軍周挺發動兵變迎皇帝回宮當夜,這些人就被看守控製起來,繼而立馬下獄關押。皇帝當時就聽從了徐文瀚、王雨農的諫言。為防他們串連生事、防他們畏罪自儘、更為防他們遭人暗算滅口,原刑部大牢的獄吏一律棄之不用。而調用王文廣、嚴方手下的禁軍兵士嚴密看守。太子一黨人犯實際上從那一晚起,就已與世隔絕。外界是何情形完全無從知曉。然而自古至今一旦被劃入謀反作亂人犯的名冊,會落得怎樣的下場,這些人心裡自認比誰都要清楚。就算什麼都敢想,就是不敢多想是否還有活路。所以諸如衛肅、裴顯中、李氏三侯等原本打死也尿不到一個褲子裡去的人,根本無需串連串供,卻會出現表麵看來上下齊心、空前團結的這幕奇景。徐文瀚是對症下藥,先給他們開了個安神的方子:我身後沒有任何勢力的背景,先前與你們沒有任何恩怨瓜葛。非要說我有背景的話,我唯一的靠山就是皇帝。如今我是奉旨主審的欽差大臣,衛肅獨子衛飛揚與我有八拜之交,我縱無徇私之膽,徇私之心還是有的,起碼絕對不會落井下石無端把你們往死裡整。可皇帝到底是啥心思呢?我也不知道。太子趙恒之所以篡逆是受“挾持”,首惡原內廷禁衛將軍趙天養已然伏誅。——反正聖旨上言之鑿鑿就是那麼說的,你們自個兒先好好掂量吧!第二件事是開列了三份名單。廢太子趙恒仍然囚禁在原東宮太子府,其餘人犯則按名單劃成三撥,分頭關押在刑部、內廷禁衛府、大理寺三處監牢。——上下齊心?鐵板一塊?生機嘛,或許擠一擠還是有的。是不是人人必死,你們分頭想想清楚再說吧!徐文瀚做的第三件事,令楊致差點兒啞然失笑,足可以與前世優待俘虜的政策相媲美。遣派專人負責供應精致膳食,按時清掃監牢保持乾淨整潔,甚至允許人犯每日可以沐浴更衣……。除了沒有人身自由,跟療養院有什麼兩樣?這麼做的目的,無非是為皇帝市恩。——皇帝是仁慈的,我徐某也是厚道的。隻有絕對順從皇帝才是順天知命,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們不會想不明白吧?但皇帝的仁慈不僅是迫於現實需要,而且是有底線的,徐文瀚的厚道也是有限的,至少要在皇帝能夠容忍的範圍以內。兵書有雲: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事實上,徐文瀚開審之前的諸項舉措,對瓦解、分化本就不那麼牢靠的太子聯盟收效甚佳。絕大部分人還是能認識形勢。現在他們這幫人猶如皇帝掌中的一撮臭蟲,什麼時候捏死一隻或是一群。任何時候對皇帝來說都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全看他老人家的心情了。皇帝有什麼必要拍你們的馬屁?哪有閒工夫來涮著你們玩?既然生路打開了一絲曖昧的門縫。傻子才一門心思往死路上奔呢!不到三天,各處獄中便陸續有人主動上書請罪。無非是感念皇恩浩蕩,痛感罪孽深重,懇請從輕發落,戴罪立功雲雲。獄中人犯一應上書,自然要交與奉旨主審的徐相徐大人先行審閱,再由其代呈禦覽。徐大人也因此恍然重操舊業,化身為教書先生,少不得挑出幾個文筆不錯、頭腦靈活的人犯“單獨談心”循循善誘。對其聲稱字字血淚的請罪書詳加指點。不過六七日功夫,上書請罪在獄中儼然已成風潮,人人爭先個個踴躍。徐大人搖身一變,由主審官變成了主考官。命題明確,文章由你們各人去做。能夠做保住小命的猴子,何必上趕著做駭猴的雞呢?眾人唯恐慢得半步,就會被彆人搶去了為數不多的赦免名額。於是乎所有請罪書文筆雖是精彩紛呈各有千秋,但都是緊扣命題,內容大同小異。徐文瀚的不戰而屈人之兵所向披靡。卻有兩個人始終巋然不為所動:衛肅與裴顯中。皇帝給了徐文瀚一個月的時間審明太子謀逆一案,旨意中提及的目的十分明確,“以正天下視聽”。為此,徐文瀚自夏曆武成二十六年正月十七日受命主審之後。花了整整十天的時間,做足了前期心戰功夫。直至正月二十八日,在刑部大堂正式提審衛肅。禮部、刑部、兵部三部尚書都是久曆宦海的官場老油子了。雖是奉旨“會同”審理,卻都異口同聲的表示“一切唯徐相馬首是瞻”。徐文瀚隻頷首一笑。也不多話假惺惺的謙讓。衛肅一如往常身著洗得泛白的靛藍長袍,隻是眼窩深陷。臉色蠟黃,較之以往看起來愈發瘦得可憐。饒是如此,又有枷鎖刑具在身,顧盼之間仍自透著統領千軍萬馬、俾睨天下的威嚴氣概。徐文瀚不禁暗自感歎:卿本大夏第一名將,本可在太尉高位上得以善終,奈何不自量力鼓動不成器的太子女婿搶班奪權?衛肅神色沉靜,上堂之後,在場麵上倒也沒令徐文瀚與陪審的三部尚書為難,很配合的下跪叩首山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然後不慌不忙的道:“罪臣衛肅,見過徐相與三位尚書大人。”徐文瀚歎道:“長久不見,衛大將軍又顯清減了。”輕咳一聲直奔主題道:“廢太子趙恒受原任內廷禁衛將軍趙天養挾持意圖弑君謀逆,衛大將軍因何一時糊塗參與其事?可知罪否?皇上乃聖明之君,隻要大將軍好生知罪認罪,本官定當如實代奏。”徐文瀚這話貌似含糊,實則說得十分明白:皇帝已為本案定性,廢太子是受趙天養“挾持”,主謀是那死鬼趙天養,你也就是個“一時糊塗”的從犯。隻要你向皇帝服軟認罪,皇帝沒想非要你的命不可,就看你上不上道了。俗話說講話的是徒弟,聽話的是師傅。徐文瀚話裡的意思明明相當露骨,但放在哪兒都挑不出半點毛病,絕無惹禍上身遭人攻捍之憂。三部尚書不由自主的交換了一下眼色:此人年紀輕輕便能躋身宰輔高位,並非偶然!不料衛肅半點兒都不領情,淡然笑道:“罪臣衛肅感念皇上天恩,也多謝徐相一番好意,但隻能心領了。”“衛肅知罪也認罪,然則與徐相所言出入甚大。太子是受挾持不假,但主謀是衛肅,一應罪責理應由我一肩承擔,與旁人無涉。趙天養不過是一介內廷禁衛將軍,於他何辜?我已累得他喪命身死,怎可忍心令他再背負千古罵名?更連累太子被廢,皇後與太子妃相繼殞命,罪臣衛肅本就是萬死莫贖之人!”一旁負責錄供的刑部書吏筆走龍蛇,將衛肅的話一字不漏的錄了個紮實。徐文瀚不由眉頭大皺暗呼糟糕,三部尚書也是麵麵相覷哭笑不得。隻聽衛肅接著說道:“徐相既答應將罪臣的話如實向皇上代奏,那衛肅今日便直抒胸臆,一吐為快了。古語有雲:文死諫,武死戰。其實諫也好,戰也罷,隻是戰場不同而已。誠如徐相方才所言,當今皇上乃亂世少有之聖明雄主。然自皇上登基以來,東征西討開疆拓域一日不曾停歇,武功極盛而頗少文治。君不聞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諸位可知大夏疆域日益拓展,是由多少兒郎的熱血和白骨鑄就?是由多少黎民百姓的血汗錢糧堆成?”“衛肅並非迂腐不化之人,並非不明白天下大勢分久必合道理,也清楚天下終將歸於一統的步伐不可阻擋。但大夏的黎民百姓實在太苦了!飛虎侯楊致曾言:民若水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委實令人振聾發聵!古之強秦不也是經過先後十數代國君勵精圖治、耗時數百年才全其一統天下之功嗎?為何皇上非要涸澤而漁一蹴而就?何不適時與民休息,量力而行?曆經兩代或三代後繼之君來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又有何不可?”衛肅說到此處,情緒稍顯激動,瘦削蠟黃的臉上泛起一片潮紅:“我出身貧苦少年從軍,由小卒而至大將軍,追隨皇上征戰已逾三十年,自問對大夏、對皇上之忠心天日可鑒!衛肅從未有過半點私心!皇上一味醉心征伐,毫不體恤民力,以至民生窘迫而不自知。須知雄心雖遠,民力卻有儘時!一旦激得民怨沸騰,則國本動搖,大夏危矣!我也知太子並非雄略之主,但其宅心仁厚勤勉用力,創業難有大成,守成卻是有餘,大可擔當治世仁君之任。然而正因如此,深為皇上不喜,儲君之位岌岌可危。衛肅為保大夏國祚綿長,責無旁貸!”雙眼閃爍著熱切的光芒道:“懇請徐相與三位尚書大人定要轉奏皇上,衛肅絕非亂臣賊子。衛肅兵諫不成,如今願以命諫!隻要皇上罷征伐、止乾戈、騰出十至二十年與民休養生息,縱然賠上衛氏闔族數百口性命,亦是死得其所,雖死無憾!”徐文瀚噓聲歎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古皆然!此節話題太大,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本官不想與大將軍進行無謂的口舌爭執。不知衛大將軍有否想過,與其讓黎民百姓陸陸續續付出幾代人的代價,何不挾國勢鼎盛之威犧牲一代人,讓後人安享盛世太平?”衛肅昂然道:“隻要征伐一日不休,就談不上什麼盛世太平!我自將心向明月,明月何時照我心?罪臣言儘於此,請徐相切莫多言。哦,犬子雖略有薄才,但大夏人才輩出將星如雲,有他不多,無他不少。徐相雖與小兒有八拜之交,也須公私分明,萬勿借飛揚前程為由再行遊說。”衛肅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等於是把一切退路全都堵死了。徐文瀚頹然揮手道:“請大將軍稍安勿躁,還是回去想想清楚再說吧!——退堂!”衛肅一心求死,幻想以此諫言皇帝改變既定國策。徐文瀚深感可悲可歎,又無可奈何。一個衛肅尚且如此難啃,已受宮刑的裴顯中更是虱子多了不怕癢,豈不更難對付?這日晚間,心情抑鬱的徐文瀚自然前往飛虎侯府邸,向楊致通報初審詳情。楊致聽罷默然半晌,臉上泛起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我自將心向明月,明月何時照我心?嘿嘿,下一句應該是奈何明月照溝渠才對嘛!其實明月又何曾照溝渠?我要是有飛揚這麼個不開竅的老子,不被氣到吐血身亡才怪!衛肅真他媽傻死了!——大哥還是忒厚道了一些,你是沒捏到衛肅七寸的痛處,像裴顯中那等貨色就更不難對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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