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贏了,贏得非常徹底,然而神色間看不到半分勝利的喜悅,有的隻是疲憊與沉重。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太子集團的覆沒,大夏的政治格局勢必將會全麵洗牌。皇帝的善後處理、以及如何重新構築新的力量平衡,必將耗費大量時間與精力,遠非一朝一夕就可了結。大夏名臣猛將多如過江之鯽,皇帝統馭二十餘年如布棋子般得心應手,亂世雄主的那套權術機謀也已錘煉得爐火純青。所以楊致絲毫不懷疑皇帝的能力,僅是點到為止,委婉勸諫其不宜大開殺戒。皇帝應該感到萬分慶幸的是,由於太子與衛肅的過於天真,並未導致爆發內戰,大夏也不至於因此大傷元氣。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禁軍大將軍周挺麾下的幾個鐵杆心腹,尤其是王文廣與嚴方,無疑是在這場大戲中賺到了最大彩頭的人。時至此刻,二人仍是頭腦極為清醒,行事十分利索。嚴方領旨親率四百軍士兵分兩路,直撲東宮太子府與皇後寢殿。王文廣也迅速進入了內廷禁衛將軍的角色,首先點選五百軍士為聖駕進宮清道開路,而後才分派人手把守皇宮四門,部署接管宮內要害位置警戒,歸置原任內廷侍衛出宮集結等諸多事宜。僅僅頓飯工夫,王文廣居然又能趕了過來伴駕隨侍。此人如此精明乾練,飛黃騰達之日還會遠嗎?皇帝與太子父子之間的這場較量,雖也可稱得上驚心動魄,但太子連毫無還手之力都算不上。簡直是半分還手的機會都沒有,或者說太子壓根就沒想過該當如何還手。皇帝先前計劃卯時進宮辰時早朝。楊致心下竊以為未免過於樂觀,不想待到塵埃落定。天色僅隻到寅時末刻光景,竟還有所提前。這一場大戲已然宣告結束,另一場大戲剛剛拉開帷幕。皇帝回宮之後的第一站,既非東宮太子府,也不是皇後寢殿,而是須臾不停的走向自己所居寢宮。皇帝寢宮燈火通明,距離尚遠便能隱隱聞到藥香。無需皇帝吩咐,王文廣便搶先一步命部下軍士肅清原有內廷侍衛,將寢宮圍了個密不透風。宮內原先服侍皇帝起居的太監婢女跪了一地。皇帝臉色陰鬱的徑直走進內室,隻有近侍馬成激動的上前叩拜,高喊道:“恭迎皇上聖駕回宮!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馬成無疑是秦公能將皇帝成功調包脫險的關鍵人物,這段日子無一刻不是將腦袋彆在腰上度過的,不難想象這是一種何等痛苦的煎熬。是以行禮參拜之後,禁不住扯著公鴨嗓子嚎啕大哭起來。馬成貼身服侍皇帝已有多年,不管他是真情流露,還是終於熬到頭了宣泄,這一哭怎不令皇帝感慨萬分?皇帝一聲長歎道:“朕這不是好好的麼?你這殺才哭什麼?起來吧!”龍榻上的假皇帝仍是目光呆滯、口角歪斜、涎水直流。與活死人無異。榻前跪著的二人渾身如篩糠一般瑟瑟發抖,除了皇帝禦駕親征時親點隨駕的李太醫、胡太醫,還能是誰?“朕要更衣。哦,致兒。爾等無需回避。”皇帝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馬成抽抽噎噎的還未來得及起身站穩,立馬就去取了皇帝平日上朝所穿的全套行頭來。皇帝無心再講究往常那樣繁縟的排場。脫下玄色衣袍與裡麵的護甲隨手扔在一邊,也不用馬成服侍。連內服與朝靴都免了,隻戴上金冠換上龍袍。而後自行走到銅鏡前略作整理。眼見以前那個令人不敢仰視的皇帝又回來了,方才長長籲了一口氣。楊致完全能夠理解皇帝此時的心情,隻有這樣皇帝才會有一種踏實、真切的歸屬感。皇帝隨後指著龍榻上的替身吩咐道:“馬成,你將此人料理了。至於這兩位醫術精湛的太醫嘛……。”兩個太醫趴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出,聞言登時大駭,連連以頭撞地哀求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小人都是受了太子……。”皇帝眉頭大皺,回頭輕喝道:“秦用!”秦用略一點頭,連楊致都隻見老頭兒右手稍稍抖動,兩個倒黴蛋太醫的哀求聲便戛然而止,像兩攤爛泥似的軟軟倒了下去。有這麼一位無聲無息殺人於無形的大師級專家待在皇帝身邊,楊致心知自己超級保鏢的任務已然圓滿完成,接下來的事他不想也不願摻和。一心隻想著如何擇機開溜,好去與徐文瀚會合,商量怎樣才能保得衛肅不死。馬成對生不如死的假皇帝的料理,也無需耗費太大氣力。到龍榻前順手扯過團龍錦被,往假皇帝頭上捂去。隻聽得假皇帝嗚嗚了兩聲,四肢稍作掙紮抽搐便已不再動彈。自從被選作皇帝替身的那一刻起,此人早已應該做好了會有今日這一天的準備,想來秦公至少也會保證其家人子女終生衣食無憂。皇帝麵無表情的看完這一切,冷冷道:“文廣,除馬成外,此間內侍宮婢一個不留,屍體即刻運去化人場。——致兒,起駕東宮!咱們去會一會朕那個孝順的好兒子!”眾人跟隨皇帝剛一踏出寢宮宮門,身後便傳來了一陣陣淒厲的慘呼。此時此刻,除了遵旨行事,沒人會傻不拉幾的多說一字。皇帝差一點在親生兒子的陰溝裡翻了船,對寢宮生有心理障礙那是肯定的。處置那些無辜的內侍宮婢,無非是為滅口,但對遮掩此事並無太大的現實意義。與其說是滅口,還不如說是皇帝心頭的無名邪火無處發泄。王文廣與嚴方配合緊密,行動迅速且殊少紕漏。東宮太子府早已清場,被數百軍士圍得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嚴方已在宮外恭候:“啟稟皇上,微臣……。”“無需多言。”皇帝驟然停步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輕咳一聲昂然而入。太子府內並無一片狼藉的亂像,顯然沒有進行徒勞的抵抗。太子趙恒臉色煞白,兩眼滿布血絲,眼神迷離,身著嚴整的儲君袍服冠帶,如同凝固的雕像般高坐在銀安殿上,竟是對皇帝與楊致等人視而不見。太子腳下一動不動的仰臥著一個身穿華貴宮裝、姿容僅是中上的少婦,七竅流血卻神色淡定,手上兀自握著玄黃酒盅,顯見是服毒自儘,已然死去多時。這宮裝少婦必定就是衛肅之女、義弟衛飛揚的同胞親姐,當今太子妃衛氏了。楊致僅與衛妃遙遙見過兩三麵,連麵目都未曾看得十分清楚,此刻竟已成陰間一鬼,不禁暗自唏噓不已。嚴方從旁呈上一張素箋:“啟稟皇上,微臣趕到東宮之時,太子妃已仰藥而亡,所幸太子手中毒酒為微臣及時奪下。微臣無能,萬乞皇上恕罪。這是太子妃留下的絕命書,恭請皇上禦覽。”素箋上密密麻麻約有洋洋數百言,字跡工整娟秀,絕非臨死之前倉促寫就,由此可見衛妃至少是在昨夜兵圍大內時,便已萌生死誌。“衛氏的心意朕知道,無非是以死為這逆子與其父其弟說情脫罪而已,不看也罷。”皇帝神色複雜的接過素箋,果真不去瞧上一眼,就手緩緩撕碎,喟然歎道:“朕這個兒媳秉性純樸、賢淑知禮,當年是朕一手促成了這門親事。是朕害了她!傳旨:朕不另加罪於衛氏,仍以太子妃之禮厚葬。衛氏所出兩位皇孫,送交梅妃好生照料。”驀然抬頭望向太子,一臉譏諷的道:“敢問太子殿下,這等賢妻因你而蒙羞含辱橫死,你就不感到半分愧疚麼?”太子驟然如癲似狂的大笑道:“哈哈哈哈!父皇,你贏了,該滿意了吧?我是愧對衛氏,本想陪她共赴黃泉的,可沒能死成。死了好啊!一了百了。我自被立為太子的這十多年來,何曾一日有片刻安枕?我……我實在乏透了。這下好了,日後不必這麼累了,總算是到頭了!”皇帝蔑笑道:“那是你爛泥扶不上牆,庸人自擾!你落至今日田地,全然是咎由自取,又怪得誰來?再怎麼說你身上都流的是朕的血,瞧你這點子德性!怎麼?有膽子弑父謀逆,卻輸不起麼?”太子冷笑道:“天家無父子,帝王無家事,這是你教過我的。弑父也好,謀逆也罷,都是你逼出來的。輸了就是輸了,我無話可說。我的命本來就是你給的,原本就沒什麼輸不輸得起,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父子二人到了這個地步,太子也不再有什麼顧忌。自打出娘胎以來,在皇帝麵前從來都是低眉順眼戰戰兢兢,還是第一次敢跟皇帝這麼說話。在崩潰絕望的同時,心底竟感覺說不出的痛快。皇帝給太子噎了個足實,氣得須發皆張渾身打顫:“你?!你……你這逆子!你死到臨頭,居然猶自不知悔改?你以為朕當真不敢殺你麼?”楊致冷眼旁觀,算是看出來了:太子上演這一幕最後的瘋狂,是一心隻求速死,分明是想故意激怒皇帝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