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尤念的心重重顫了下。心情像是被用力搖晃後打開瓶蓋的可樂, 瞬間冒出無數的氣泡, 又甜又澀。陸清澤還說過這種話?她完全記不得了。印象中, 他是個非常不擅長甜言蜜語的人。這段戀情是自己主動追求開始的,陸清澤隻是被動接受的那一方。甚至, 他連“我愛你”這種在戀愛中很常見的話都沒說過。這麼沒有浪漫細胞的人居然給自己寫過情詩嗎?但是同學錄找不到了, 好可惜。尤念有些不甘心, “噔噔”跑到樓下的雜物房。那裡也存有一些自己學生時代的東西。雜物房一直有人打掃, 衛生很乾淨。尤念從櫃子裡拖出幾個大箱子, 坐在地上一個一個翻找。找到第三個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那本同學錄花花綠綠的身影。尤念麵上一喜, 將同學錄翻開。一股陳舊腐朽的氣味撲麵而來。翻過一堆花裡胡哨的頁麵, 她終於找到了陸清澤的留言。泛黃的紙頁上,隻有乾乾淨淨的一句英文詩。他的字跡一向漂亮。隻是因為歲月的關係,鋼筆的墨跡已經黯淡了不少。尤念的手指輕撫著紙張, 發了會兒呆,將同學錄合上帶走。初一,尤念跟著父母去奶奶家拜年。路上, 車內的一家三口詭異的沉默。“念念啊。”良久, 還是坐在副駕駛的盛芊開了口, “你昨天那是做什麼?我們又不是賣女兒。爸爸媽媽也是希望你過得好……”尤念心不在焉地聽著,視線不期然和爸爸尤誠的在後視鏡撞上。尤誠的眼睛裡有打量和小心翼翼的試探。“你有一個幸福的未來,爸爸媽媽才能安心。殷實的物質基礎,就是幸福生活的保障……”盛芊還在試圖解釋。“可我看你們也不怎麼幸福。”尤念忍不住插話,“奶奶過得比你幸福多了。”起碼爺爺沒有出軌。盛芊被女兒一頂, 也想到了丈夫背叛的事,臉色發白,呼吸急促了幾分,閉嘴轉頭看向窗外。不管在外麵多麼風光靚麗,丈夫曾經出軌這件事始終是她心裡的一根刺。尤誠皺眉,不喜歡從女兒口中聽到這件事。“總之拿錢你們收著,當孝敬還是什麼都可以,但是不要再給我介紹男人了。就算你們塞過來我也能把人氣走,你們是知道的。”尤念也彆過臉看向窗外,語氣淡淡。尤誠從後視鏡看了眼女兒倔強的臉,無奈地歎了口氣。窗外景色逐漸從繁華變得蕭瑟,奶奶家也越來越近了。尤念的奶奶祖上從商,是個富家小姐。十幾歲時對鎮上的教書先生一見鐘情,從此非君不嫁。二十歲,奶奶如願和爺爺結了婚。然而生活不是“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動蕩年代,兩人經曆過抄封、交公、下放等一係列的事情,才終於得到平反回到了小鎮。兩位老人家清貧了大半輩子,在兒子飛黃騰達之後也不肯離開這裡。直到爺爺安詳地在他們生活的屋子裡睡去,再沒有醒來。現如今留下奶奶一個人,她說什麼也不願意跟著兒子去城裡,堅持留在小鎮生活。好在老人家身體還算硬朗,晚輩們也就順著她了。小鎮的道路空闊,兩旁是低矮錯落的房子,白牆黑瓦,屋頂尖尖。其中一個房子的門口,站著的正是尤念的奶奶。“奶奶!”尤念一下車就大聲打招呼,“新年好啊!”奶奶臉上笑開了花,皺紋舒展開,聲調高昂:“新年好,新年好。”尤誠將車子停好,從後備箱將禮物拿出來送到房間。盛芊也跟在丈夫後麵問好。奶奶笑眯眯地,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手微顫著遞給尤念。“念念的壓歲錢。”“謝謝奶奶!”尤念從老人枯瘦乾燥的手中拿過紅包,很高興地收下了。奶奶每年過年都會給尤念封一個大紅包。尤念剛成人那會兒還會拒絕,現在卻已經想通了。這不過是老人家的一點心意罷了,不如遂了她的意討個喜慶。吃過午飯後,尤誠和盛芊就先行離開了。尤念則留下來陪奶奶住幾天。今年的冬天不太冷,過年這幾天的天氣尤其好,太陽一大早就出來,曬得萬物皆暖。上午,尤念陪著奶奶買菜做飯,給她打打下手。等奶奶午睡起來,祖孫倆就端著小板凳去小鎮的空地,坐著一起曬太陽。新年的小鎮並不熱鬨,很多人都去了城裡過年,隻留下寥寥的原住民。空地立著兩個藍色的鐵質籃球架,再遠一點,是高高樹立的電線杆,黑色的電線橫著向遠處延伸。一棟棟獨立的白色房子低矮破舊。隨著時間的流逝,傍晚的小鎮就成了灰色的。隻有太陽落山處的天色是紅的,灰白的厚重雲朵浮在天上,黑色的烏鴉飛過電線,發出聒噪的叫聲。暗灰的水泥地,不時有電動車飛快地駛過,穿著新衣服的兒童們蹦蹦跳跳地回家,三三兩兩的老人則留戀著太陽的餘暉,坐在原地看著來往的路人。整個小鎮如同蒙了一層灰色的透明膜,所有的景象都是陳舊而單調的。尤念以前不懂,這樣的小鎮生活有什麼意思,奶奶到底在堅持什麼不願走。她喜歡大城市的繁華,那裡總有熱鬨的人群,吃不完的美食,豐富的娛樂。而這裡,隻有乏味和無趣。可這幾天,她似乎漸漸有些明白了。就是因為小鎮的古舊與一成不變,奶奶才能從現在的景色中想起從前的快樂。她不是不想過更富裕的物質生活,她隻是停留在和爺爺的過去中不肯走。“這家店,我和你爺爺剛結婚的時候就有了。”“你爸爸以前也是從那個方向回家的。”“你看那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和你小時候像不像?”…………曬太陽的時候,奶奶常常會和尤念聊天,說來說去都離不開回憶,也離不開爺爺。尤念每次聽奶奶說起她和爺爺的事,心裡總是酸酸漲漲的。怎麼就能那麼喜歡一個人呢?喜歡了幾十年還不夠,甚至他都離開十幾年了還不願走出來。尤念一直覺得,人要往前看,停留在過去隻會徒增煩惱。就像自己,父母不關心自己,她就交很多很多的朋友;談戀愛時,男朋友沒有時間陪她,她就和其他朋友一起玩;分手後,她也很少刻意回憶過去。因為那會讓自己不開心。——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這是她的人生信條。尤念一直認為,沒有哪一種感情是永垂不朽的,尤其是愛情。可這幾天她才發現,原來真的有這樣的感情存在。初四那天,尤念收到陸清澤的電話,問她在哪,他過來接。尤念發了個定位過去。同學聚會在晚上,陸清澤是下午到的這裡,開著一輛本地牌照的奧迪。“你哪來的車?”尤念驚訝。“我繼父的。”陸清澤的媽媽前兩年再嫁,繼父是個離異帶女兒的公務員。如今他們三口生活在一起,日子倒也舒心。尤念點點頭。陸清澤的媽媽為了兒子一直沒有再找,如今苦儘甘來,也是好事一樁。“念念。”身後傳來奶奶的叫聲。她手上拿了一袋東西,慢吞吞地遞給尤念。“這是特產,你帶回夏城吃啊。”奶奶和藹地叮囑。尤念接過來應下。“這位是?”奶奶的目光流露出濃濃的興趣。“是我高中同學。”尤念連忙解釋。陸清澤和奶奶問了好,奶奶樂嗬嗬地一邊打量他,一邊喃喃自語:“同學好啊,同學好。”“奶奶,我知道我同學長得帥,但你也不要一直盯著人家看嘛。他會害羞。”尤念笑嘻嘻地摟著奶奶的肩膀,玩笑著說。奶奶瞪了她一眼,“你這孩子。”“沒關係,我不害羞。”陸清澤的聲音溫和沉靜。奶奶立即笑逐顏開,隨後就開始趕人:“好了好了你們快走,彆在我這耽誤時間了,抓緊時間那個——”她想了想,“——約會。”“是同學聚會,奶奶。”尤念糾正。“我管你什麼會,快走快走。”同學聚會定在平城的一家會所,集住宿、餐飲、娛樂、休閒等於一體。當時賀纓聽說後就下了判斷:【你們班肯定會有上樓開房的】尤念:【???】賀纓:【同學聚會很容易擦槍走火。上次我們班初中同學聚會,就有一對早戀的去開房了】尤念當下就肯定地回答:【我們班才不會有!】可眼下,看著正在開車的陸清澤,尤念突然有些不確定起來。他一身黑色的大衣,裡麵是襯衫和低領的針織衫,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和突出的鎖骨。眉眼深邃,輪廓利落明晰。骨節分明的手搭在黑色的方向盤,銀色的腕表醒目。如果是陸清澤……“今晚不回家吧?”一道溫和淡定的聲音在車廂裡響起。尤念下意識就問出口:“你要和我開房?”陸清澤似乎是噎了一下,隨後笑著睨了她一眼:“嗯。”頓了頓又問:“可以嗎?”……“——可以。”尤念仿佛聽到了自己“啪啪”打臉的聲音。到了會所,陸清澤去停車,尤念先行去了訂好的包廂。“哎呀,我們校花來了。快坐快坐!”尤念一進去就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包廂一共兩桌,在場的所有人都朝她看過來。尤念當然是漂亮的。她的美不是溫柔可人的甜美,也不是清新鄰家的清純,而是直擊感官的明豔綺麗。豐容盛鬋,顧盼生輝,走路間嫋嫋婷婷,娥娜翩躚。同學們大都很久沒見尤念了,雖然她的社交賬號偶爾會發照片,但此時見到本人還是免不了被驚豔了一番。尤念笑了笑,走到剛剛說話的同學旁邊落座。“我們的美女作家,最近在忙什麼呢?”剛坐下,身邊的人就熱絡地找她聊起了天。尤念也一一應和。“尤念好像更漂亮了啊。”明芷旁邊的女生小聲和她咬耳朵。“真的好漂亮啊,不知道什麼樣的男人才能和她在一起。”真是越看越漂亮。“她又不是沒交過男朋友。”明芷沒好氣地說。看到尤念豔如桃李的臉,明芷突然就對自己的精心打扮沒了信心。尤念身上,是從小到大路人的誇讚給她帶來的自信和氣場。而自己這個“後天美女”,在麵對她這樣天然的大美女時,總是不自覺就矮了幾分。包廂裡,敘舊的同學們情緒高漲,明芷的心情卻直線下落。十幾分鐘後,包廂門再次被推開。——陸清澤來了。明芷注意到,他先是看了尤念一眼,隨後走到自己這桌坐下了。他們不坐一桌,是,又分開了嗎?畢竟上次尤念那麼說他,任誰都會生氣吧?可很快,明芷就發現自己錯了。開席之後,尤念那桌熱鬨得不得了,她似乎是中心人物,時不時就和彆人喝酒。而陸清澤,分明在她喝酒的時候皺起了眉。9,10……明芷在暗暗數著。短短的一段時間,陸清澤居然朝尤念那裡看了十幾次。終於,在看到陸清澤去洗手間時,明芷下定決心跟了過去。“班長。”陸清澤一洗好手出來,就被明芷叫住了。“有事?”陸清澤淡淡睨著臉上寫滿緊張的人。明芷吸了口氣,手握拳頭,努力保持鎮定:“我有事情想告訴你,是關於尤念的。”“我想不用了。”“班長!”明芷叫住抬腳要走的人,大聲道:“很重要。我保證我說的是真的,如果你聽完還願意和她在一起,那我無話可說。”陸清澤的腳步一頓,轉身,銳利的眼睛盯著她,聲音緊繃:“什麼事?”……尤念在明芷出去的時候就發現了她是跟在陸清澤後麵走的。可回來的時候卻隻有一個人。陸清澤一直遲遲未歸。尤念心不在焉地和彆人交談了一會兒,拿出手機聯係陸清澤。沒有回應。“我去個洗手間。”尤念撂下一句話,匆匆起身離開。打了幾個電話,陸清澤終於接了。他在三樓的休息室。尤念找到房間,剛打開門就被裡麵的煙味嗆到了。陸清澤背倚著對麵的沙發,隔著繚繚煙霧看她,眼神晦暗不明。尤念咳嗽著打開窗,一屁股坐在陸清澤的旁邊,伸手搶過他手指間的煙,按滅。“為什麼來這抽煙?”尤念盯著他輪廓立體的側臉。陸清澤的眼神閃了閃,沒有說話。尤念彆過他的臉,正視他深黑的眼睛,認真地問:“明芷和你說了什麼?”陸清澤靜靜地和她對視半晌,歎了口氣,“沒什麼。”“騙人。”尤念憤憤,“你不說我去問明芷。”她站起身作勢要走,手腕卻被一把拉住了。陸清澤將她重新拉回坐下,動了動唇,聲音微微有點啞:“她說你過年要相親,對方是夏城人。”尤念嗤笑一聲:“她消息倒是靈通,嘴巴這麼大怎麼不去當發言人啊?”陸清澤放在身側的手漸漸握緊,果然……“我沒有相親。”尤念看向陸清澤,“我拒絕了。”陸清澤一愣。“我爸媽原來是想讓我相親來著,但是我已經拒絕了。”陸清澤看著她,依舊沒什麼表情。尤念遲疑:“你——不相信我?”“為什麼?”陸清澤開口,“為什麼拒絕?”“因為……”尤念卡殼。“是因為我嗎?”看到尤念的樣子,陸清澤心裡隱隱有了猜測。尤念支支吾吾地應了一聲。笑意在陸清澤的臉上蕩漾開,胸腔傳來低低沉沉的笑聲。尤念莫名地有點窘。這個也不能說完全是因為他,但是也確實有他的原因。而且他這麼開心,自己順勢承認也沒什麼吧。都怪那個明芷不好,要不是她陸清澤也不會不高興了……尤念東想西想,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那本同學錄。“對了,我找到那本同學錄了。原來你真的寫了那個詩,可是你當時為什麼會寫詩啊?”寫情詩非常不像陸清澤的個人風格,他是非常理性的人,作文全是議論文,抒情這兩個字基本與他絕緣。陸清澤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微微羞惱:“那是因為我有個喜歡情詩的女朋友!”尤念愣了愣,笑了。“我隻是沒想到,你也會說情話。”“那不是情話。”他鎮定地反駁。“嗯?”在尤念不解的目光中,陸清澤嚴肅認真地糾正她。——“那是真話。”作者有話要說:明明又說了一句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