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台鐘,指著午夜一點過五分。這種早春時節,午夜一過,氣溫就急劇下降。由紀子剛才已把煤氣烤火爐,開到了最大檔,可是,背部依然一陣陣發冷。裹緊身上披著的毛毯,寒氣又從腳底升起來,連膝蓋都凍木了。身上惟一發熱的部分,就隻有大腦。大腦中如有一團熊熊烈火,正在劈劈啪啪地燃燒,把由紀子的睡意全趕跑了。桌上的台鐘不慌不忙地走著,嘀嘀嗒嗒地,頗有節奏。它仿佛在對由紀子說:加油啊!再不加油就來不及了。離高考隻剩十天了。除了社會學科,讓由紀子感到力不從心之外,她的其他科目門門優秀,就連各科的任課老師,都對她很有把握。為了攻破社會學方麵的難關,她最近每天都熬夜。剛才就遇到了一道難題。由紀子嘴裡咬著鉛筆帽,歪著頭左思右想,老也想不出正確的答案。焦躁不安的由紀子,忽然覺得台鐘的嘀嗒聲,此刻竟是那麼的剌耳。“唉!真煩。”由紀子恨恨地瞪了台鐘一眼,真想把它使勁朝門外一摔,心裡才痛快。此時此刻的由紀子,若是衝動起來,恐怕連多麼魯莽的事情也乾得出來。由紀子每每被難題困住的時候,因為喪失自信,內心總會產生一種巨大的空虛感。然而,由紀子控製住了自己。她沒有真的去摔台鐘,而是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了一麵小鏡子。鏡中的由紀子兩眼通紅,眼球上布滿了一道道血絲。臉頰紅彤彤的,覺得像火燒一般。嘴唇乾燥得已經裂開了口子。但是另一方麵,脊背和膝蓋以下,卻像浸在冰水中一般,冷徹骨髄。由紀子的臥室兼書房,是二樓一間朝北的房間。炎熱的夏日,房間裡陰涼陰涼的,待在裡麵的確舒服。但數九寒冬就慘了,靠一隻小小的煤氣爐,絲毫抵禦不了嚴寒的侵襲。由紀子對鏡自盼,連自己都不相信,鏡中的臉蛋,居然是一個妙齡姑娘的容顏。(你這是一副什麼尊容喲,醜八怪!瞧你,滿臉皺紋,眼窩深陷。不僅如此,你還一無所長。初次髙考,就想考國立大學,彆做夢啦。考三流大學如何?哎呀,真是一張討厭的臉!)但是,以上不過是由紀子心境不佳時的自嘲罷了。其實,她是一個相當聰穎、漂亮的姑娘。樓下傳來了母親關切的詢問聲:“由紀子,還沒睡哪?”由紀子沒有理睬母親。“由紀子,你睡著啦?”聽聲音,母親似乎要上樓。由紀子這才趕緊說:“沒有啊,媽媽。今天的任務還沒完成呢。”“我就知道你。這麼晚了,也該歇了。已經一點多了吧?”桌上的台鐘指著一點過五分。“哎,我知道,我馬上就睡。媽媽,你放心吧。”“那好吧,晚安。”樓下傳來拉隔扇的聲音,接著,就聽見父母低聲地交談起來。事後想來,如果由紀子聽母親的話,當時睡覺就好了。沙發床上已經鋪好了被褥,熱水袋也已把被筒溫得暖乎乎的。可是,當由紀子再次注視那道難題時,一絲靈感倏地在腦中閃現。(怎麼,原來是從這個角度理解啊?〉原來,是由紀子的思考太片麵了。現在,當她換一個角度分析那道題時,聰明的由紀子立刻便破解了它。由紀子的心情豁然開朗起來。攻克難關令她快意頓生。還有另外兩道被絆住了的題,因為內容與這道難題有關,即刻也相應地解答出來了。做完三道題目,由紀子僅花了七分鐘。總算鬆了一口氣。她抬起頭來,目光清澈而明亮,剛才那副破罐破摔的神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由紀子把習題檢查了一遍,看起來每道題都答對了。她的唇上帶著滿足的微笑,若不是在這深更半夜,她肯定會恣意地笑出聲來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終於攻破它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由紀子啪地合上作業本,開始收拾書桌。她這才發現,剛才自己隻顧著破解難題,沒有注意房間裡,滿屋都是難聞的油煙氣味。因為由紀子使用的煤氣爐太舊了,稍稍發生故障,煤氣就不能完全燃燒,從而泄漏到空氣之中。由紀子從書桌邊探出身子,拉開窗簾,推開桌前的玻璃窗。窗戶敞開的一刹那,對麵房間窗戶中奇怪的一幕,迅速映入了她的眼簾。由紀子家的房子,建在一座朝南的山坡腳下。山坡上原是一片雜樹林,雜樹林曾為由紀子的童年,帶來了數不清的歡樂。可是,就在五年前,那片雜樹林被無情地砍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三層高的中檔公寓。公寓離由紀子的窗前隻有十來米,它極煞風景地擋住了由紀子的視野,令這個童稚少女深感無奈。這天晚上,由紀子正想給房間換換空氣。當她推開窗戶後,發現前方公寓的所有窗戶,都黑漆漆的,惟有與自己窗戶相對的那個二樓的房間除外。說起那個房間的窗戶,對由紀子這樣一個稚氣未脫的女學生來說,平日裡,它就是一個不宜的、神秘的所在。公寓名叫日月莊,裡麵的住戶身份很雜。那個神秘的窗戶裡的主人,就時常變更。它現在的女主人,是去年夏天搬來的。由紀子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乾什麼的。有時看見她在前庭散步。從外貌來看,那是一位風姿綽約的美人。不過,令由紀子感到奇怪的是,小姐好像過著單身生活。由紀子也是要參加髙考的姑娘了,以她的年齡,已經無法不對成年人的世界產生好奇。也許她是某個男人在外麵包養的“二奶”吧?要是這樣,卻又沒見過那位包養她的男人。不知道她是想長期住在這兒呢,還是隻在這兒小住一段時間就走?來找她的男人絡繹不絕。而且,那些男人們個個都肆無忌憚,想乾什麼就乾什麼。那個年輕女人剛搬來的時候,正是東京街頭熱得喘不過氣來的季節。雖然窗戶洞開的,不隻是她一家,但她的窗戶卻格外地與眾不同。由紀子注意到,她的窗邊經常探出男人的頭顱,而每一顆頭顱都屬於不同的男人。日月莊的南庭,裝有耀眼的路燈,所以,對麵的窗戶即使處在背光之中,由紀子照樣可以對窗邊的一切,看得相當淸楚。還是那位小姐搬來半月之後的事情。記得是九月初吧,因為當時秋老虎還很厲害,所以,家家戶戶的窗戶都打開了。由紀子也不例外。晚上十一點,由紀子使勁睜了幾下因用功過度,而感到疲憊的眼睛,無意識地朝對麵望去。這時,她發現,對麵小姐的房間裡,有個男人正倚在窗前向外張望。這種中檔公寓,窗戶一般都開得很大。窗根齊腰那麼高,窗框上裝有髙度不足一米的鐵窗欄。男人低頭俯瞰著樓下,他的上半身裸露著,隻在腰間紮著一條毛巾。他虎背熊腰,肌肉發達,胸前還有一大叢胸毛,胸毛看上去濕漉漉的。由紀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時,好像對麵房間裡有人叫他,男人拿開放在鐵窗欄上的雙手,轉身向著房內。男人赤裸的脊背,對著由紀子這邊,真像一堵牆壁啊(在由紀子的眼中,的確如此〉!緊接著,由紀子清楚地看見:男人那又短又粗的脖子上,繞著一雙女人的手臂。但是眨眼間,男人的脊背和後腦,以及那雙圍繞在男人脖頸間的女人手臂,都向窗戶內撲地一倒,在由紀子的視野中消失了。由紀子輕輕地關緊窗戶,又把窗簾拉上。好一會兒,她才調勻呼吸,腦海中回味著剛才見到的那一幕。從那種劇烈的動作來看,肯定是男人壓著女人,倒在榻榻米上……從那以後,與此類似的事情,由紀子又目擊過兩、三次。一個陌生的男人,和那位小姐並肩站在窗前,雙雙俯瞰著樓下。突然,男人閃到小姐身後,掰開她握著鐵窗欄的手,把小姐抱了起來,但也是一眨眼就不見了。當時,那個陌生的男人,也沒有穿上衣,所以由紀子看出,他也是那種肌肉發達的男人。不過,他的胸前沒有濃密的胸毛,他不是前麵見過的那個人。這以後,由紀子的學習成績開始下降。雖然她儘量克製著自己,不去看對麵的窗口,但是,體內沉睡的好奇心,有如一個邪惡的活體,動不動就把由紀子的視線,朝那個窗口拉了過去。所幸的是,秋風漸起,終於到了必須使用取暖用具的季節。家家戶戶都關嚴了窗戶,對麵房間當然也不例外。好不容易,由紀子才從那種有礙學習成績的“活劇”中解放出來。不過,對麵房間雖然窗戶緊閉,但映在窗簾上的影子,也還是那麼令人奇怪,有時還會勾起由紀子的想像。當然,它遠不如夏日裡那毫不遮掩的“活劇”來得剌激。由紀子很快就對窗簾上的影子看膩了,她開始訓練自己不去理會那股齷齪的好奇心。自然,她的學習成績又開始上升了。但是,故事開頭的那個晚上,二月十八日淩晨一點鐘,由紀子開窗後的一刹那,對麵窗戶上的影子,深深吸引住了她的視線,使她欲罷不能。影子映在那個神秘窗戶的窗簾上,是那麼奇怪,那麼驚心動魄。窗簾上的影子,像蝙蝠一樣張開翅膀。由紀子觀察了一會兒,發現那不是真正的蝙蝠,因為蝙蝠不可能有那麼大。它倒像是一個站著的男人的投影,因為它的頭上,戴著一頂大禮帽。這種帽子由紀子很熟。但是,她卻沒有聽說過男式長披風。由紀子當時看見的影子,大概就是披著長披風吧,可是由紀子竟異想天開地認為,她看見的是一個身軀龐大的蝙蝠男人。因為其他窗口,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所以,對麵窗戶的燈光,就顯得格外耀眼,因而,它更加緊緊地吸住了由紀子的視線。蝙蝠巨人展翅欲飛啦!它扇動翅膀,發出啪啪的響聲,傳進了由紀子的耳膜裡。在由紀子的眼裡,那個蝙蝠巨人,好像正憤怒得發抖,她嚇得連目光都被定住了。但是,慌忙中她沒有忘記關掉桌上的台燈,身子一閃,躲在窗簾背後,凝神細看。蝙蝠巨人好像正要去抓什麼東西。它剛展開一麵翅膀,馬上就不見了。刹那間,窗簾上的影子,換成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女人好像穿著短袖長睡衣。她裸露的雙臂向前伸出,脖子忽左忽右地轉動,她是在拒絕蝙蝠男人的要求呢,還是在向他訴說著什麼?女人的雙手,好像被什麼東西抓住了,她一個趔趄,撲地一倒。刹那間,窗簾上又映出了蝙蝠男人的影子,男人的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女人。由紀子看到這裡,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蝙蝠男人一隻手抱著女人,另一隻手往空中一揮,揮動的手臂中,好像握著一把短刀。但見那蝙蝠男人啪地一聲,展翅而起,將短刀一下子刺進了女人的心臟。就在這一刹那,隻見血沫飛濺,粉紅色的窗簾上,唰地濺了一大片。由紀子的內心翻江倒海,她想尖叫,但嘴裡發不出聲來。她隻好緊緊地攥住窗簾角。由紀子的心裡在激烈地打鼓。她全身冷汗直流。她那幾近崩潰的身體,因為倚在書桌角上,才總算沒有倒下去。她已經嚇得魂不附體。女人身體倒地以後,蝙蝠男人的影子,也隨之從窗簾上消失了。但一會兒之後,又有了他的影子,然而,這個影子比先前的小多了,大概是他的實體,離光源遠一些的緣故吧。蝙蝠男人走近窗前,透過窗簾的縫隙,偵察了一下窗外的動靜。由紀子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來了。“幸虧關掉了台燈。可是,蝙蝠男人會不會發現,這個窗戶是開著的呢?”想到這裡,由紀子又冷汗直冒。蝙蝠男人隻向窗外偵察了三十秒鐘。之後,他的影子從窗前離開,漸漸擴大,當最後投射在天花板上時,室內的電燈“啪!”地一聲滅了,隻把一個黑黝黝的窗戶,留在了由紀子的視線裡。但是,由紀子不敢立即就關窗戶。或許,蝙蝠男人還躲在暗中,注視著這邊呢。如果關窗,他一聽聲音,不就知道自己目擊了他的殺人行為嗎!幸好由紀子的台鐘是夜光鐘。鐘上顯示出時間:一點二十分。由紀子在黑暗中,隱在窗簾後麵,悄悄地等待了十五分鐘。這期間,她的視線,一分一秒都沒離開對麵的窗戶。寒冷和恐怖,使她渾身哆嗦起來。她小心又小心地等待了十五分鐘。並且,在確定這十五分鐘,什麼也沒有發生之後,由紀子才輕輕地把窗戶關上。當晚,由紀子做了一整夜的噩夢。迷迷棚糊地,剛合上眼睛,馬上就有一個蝙蝠男人出現在夢裡,來驚嚇她。它披著一件長披風,沒有軀乾,翅膀長在脖子上。它的臉,一會兒是胸毛濃密的男人,一會兒又是另一個男人,或者是第三個男人,第四個男人……因為由紀子在對麵的窗戶邊,看見過無數男人的麵孔,所以,那些男人的麵孔,就一一出現在她的夢中,像走馬燈似的,在蝙蝠男人的脖子上,不停地變換著。黎明時分,蝙蝠男人的臉,最後定格為胸毛濃密的男人。胸毛男人一臉壞笑,它輕輕地拍打著翅膀,好像戲弄由紀子似的,擦著她的臉,飛來飛去。由紀子想彆過臉去躲開它,但脖子又酸又硬,猶如被骨膠粘住了似的,一點也不能動彈。它飛夠了,最後居然停在由紀子的臉上。但此時怪物的脖子上,已經是另一個男人的頭。由紀子的鼻孔和嘴巴,都被蝙蝠的翅膀堵得嚴嚴實實,她幾乎要窒息了。她想轉動脖子也辦不到。她想大聲叫喊,咽喉也被卡住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由紀子痛苦地折騰起來。“由紀子,怎麼啦?快醒醒,由紀子,由紀子……”母親慈愛地呼喚著,搖醒了由紀子。從噩夢中醒來的由紀子,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濕透了。“哦,媽媽……”由紀子心有餘悸地環視著室內,但是,已經沒有什麼蝙蝠男人了。“太累了吧,孩子?你整夜都在說夢話呢。媽媽已經上樓叫了你兩次了。”“對不起,媽媽?現在幾點啦?”“七點啦。該起床去上學了……要不,今天在家裡休息吧?哎呀,瞧這身汗!”由紀子真想休息一天。但是,當她對微明天色中的窗戶投去一瞥的時候,那剛剛才消失的恐懼,就立刻卷土重來,像一塊黑沉沉的幕布,將她全身緊緊裹住。“不能讓人家看出,我由紀子今天有什麼反常的地方。今天必須照常上學,任何有可能招致蝙蝠男人懷疑的行動,都必須避免……”“不用啦,媽媽,我的身體不礙事。”由紀子為了讓母親相信她,故意從沙發床上翻身而起,“爸爸呢……”“爸爸上班去了。因為你說了一晚的胡話,爸爸也勸你在家休息一天。”由紀子的父親原田裕吉,在丸之內的證券交易所工作。近來交通堵塞越來越嚴重,對上班族來說,早晨和傍晚,簡直就是“交通地獄”。由紀子的家在目黑的綠之丘,離丸之內距離很遠。為了上班藏書網不遲到,由紀子的父親,最近每天早晨,都擠出一個小時的時間,用在路上。“不必啦,我沒事。昨夜做課外作業時,被一道難題絆住了,所以,睡著以後就夢見自己還在做那道題,可老也想不出來,便說起了夢話吧。其實,就寢前題目已解答出來了。”“原來是這樣啊。不過,現在正是髙考前的緊要關頭……那麼,媽媽先下去啦。”母親下樓以後,由紀子開始動作麻利地整理房間,打點學習用品。完事後,她站在書桌前,朝窗簾看了一會兒。要不要再次打開窗戶,看一看對麵的窗戶呢?如果昨夜真的在那兒殺了人,那麼,粉紅色窗簾上的血跡,應該還在……“由紀子,該上學了。快下來吧,牛奶都要涼啦。”“來……了。”這個早晨,由紀子終於錯過了開窗確認有無血跡的機會。其實由紀子今天想去上學,還有另外一個理由。那就是:家住對麵日月莊的少女小川豐子,現在和她同校。因為小川豐子低一學年,所以,由紀子和她之間,不存在同窗之誼,並且,雙方的家長也不來往。儘管如此,若是在電車上或途中碰上了,雙方不免都要互相打招呼。由紀子以前就想向小川豐子打聽,自己臥房正對麵房間主人的情況,但一想到那位小姐行為不端,馬上又打住了。那樣一來,小川豐子會怎麼看待自己呢?由紀子競然關心一個那樣的女人!因為有這層顧慮,她終於沒有開口。今天出門時,她又在心裡盤算著,若是在電車中遇到豐子的話……但是,今天出門比平日要晚得多,有可能碰不到小川豐子。這天,由紀子在校園內四處尋找小川豐子,但沒有看見她。或者說,雖然看見了她,卻因為有其他同學在場,由紀子沒有打聽那事的機會。近來,由紀子每天放學以後,都要留校補習,所以,今天回家時也是六點多。她一進自己的房間,就徑直走到窗前,輕手輕腳地把窗戶開了一條縫,向對麵窺探。窗外一片黑暗,路燈也還沒亮,對麵房間又是黑燈瞎火的,那個窗簾上是否有血跡,完全看不清楚。一小時之後,路燈亮了。由紀子依然輕手輕腳地打開一道窗縫,向對麵的窗戶望去。但是,因為光線不足,目標依然隱在黑暗裡。要是那個房間開著燈就好了,但是很可惜,當晚,那裡竟然一夜都沒有開過燈。由紀子又一次被打入了恐怖的十八層地獄。由紀子想像著,離自己的房間,僅有十幾米之遙的對麵房間裡,穿著長睡衣的女屍,橫臥在血泊之中。蝙蝠男人臨走時,肯定是鎖了門的,因而,任何人都不會發現,那間房內的秘密,知道這個殺人事件的人,恐怕就隻有她由紀子了。難道可以一直沉默下去嗎?晚上,由紀子複習功課時總走神。這一夜,她又說了一連串的夢話。“由紀子,你是不是太疲勞了?”第二天早晨,當由紀子和父母一塊用早餐的時候,父親裕吉憂心忡忡地觀察著由紀子的臉色說,“昨夜你又喊了三次。你記得媽媽夜裡上樓,叫醒你的事嗎?”“噢,對不起。不過,我很快就會沒事的。”“唉,怪不得很多人都說‘高考是地獄’。話雖如此,可也不要太勉強自己了,畢寬人最首要的還是身體嘛。”“爸爸媽媽都是過來人吧?”“哪裡。爸媽年輕的時候,學校的製度和現在不一樣。我們上學時,正趕上全國打仗。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講,我們都夠可憐的……”“就說媽媽吧,那時候的上學,僅僅是徒有其名,每天都是義務勞動,哪裡能坐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課。現在,你們這一代多麼幸運。離高考隻差八天了,再堅持一下吧。”“不過,切記不要勉強。”每每這種場合,父親似乎比母親更疼她。飯後,由紀子和母親一起,把父親送到門外。回到自己的房間,腳步輕輕地走近窗邊。今天的由紀子,心中的恐懼,已經煙消雲散,她想弄清對麵房間的窗簾上,到底有沒有血跡。她悄悄地把窗戶開了一條縫。但是,她立刻就失望了。當晚,“蝙蝠男人”為了便於向窗外窺視,已經將窗簾卷起了一點點,不,也許是故憊卷起來的。因為,好像正好就是濺了血的那一塊,被卷成了皺褶。那些皺褶,把上麵的血跡掩藏起來了。不過,如果房內開著燈的話,即使有那些皺摺,也一樣可以看清上麵的黑色汙點,因為窗簾的質地很薄。可惜的是,房內不可能會開燈。現在,凶手將那些黑色汙點,巧妙地遮起來了。就這樣,由紀子心中的問號,依然如故。當天,由紀子特意提早出門,在電車站等候小川豐子。但是,實在等得不能再等了,豐子還連個影兒也沒有。豐子平時是個愛偷懶的姑娘,看樣子,還真不能指望她。後經證實,果然,豐子這天沒有上學。由紀子下午照例也是六點多才到家。母親美枝子從家門口迎出來。“由紀子。”母親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由紀子的臉上,她臉色凝重,好像有什麼了不得的事要對由紀子說。但是,忽然她又改變了主意,“不,沒什麼。快上樓換衣服吧。爸爸也該回來了。”由紀子一眨不眨地盯著母親的臉,她感覺到母親的神色不對。母親的麵孔是那麼嚴肅,這與往日大不相同。由紀子的心中頓時“咯噔”一下子。她正想向母親詢問,母親卻已經彆過了臉去,不再看她。所以,她隻好一聲不響地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去。由紀子放下書包,走到窗前,輕輕地把窗戶開了一條縫,朝對麵的房間窺視。“啊!”由紀子的心臟因緊張而猛烈地跳動起來。剛剛從母親的神色中,她就猜到可能是這件事,果然猜中了。對麵那個神秘的窗戶裡,不僅燈火通明,而且窗戶洞開,窗簾已經拉到了兩邊。房中還有幾個走來走去的警官。啊,屍體總算被發現啦……由紀子這麼一想,心中反而鬆了一口氣。她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是,放鬆的心情隻保持了一刹那。一想到與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竟然發生了那麼可怕的殺人案件,由紀子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怖之中,她的身體禁不住一陣簌簌發抖。這麼說,自己在那一夜,目擊到的殺人行為,既不是幻覺,也不是對麵的人為戲弄自己,而上演的一出“活劇”(由紀子就曾有過這種想法,這種想法曾數度驅走她的恐怖),而是在真正地殺人。並且,那麼殘忍的殺人行為,居然就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發生的。由紀子凝神屏氣,繼續從窗縫中窺視著對麵的房間。忽然,她“哎呀”一聲,目光牢牢地盯著對麵。有兩個男子朝對麵的窗口走來。他們走到窗前,在鐵窗欄前站定,看樣子像是在討論著什麼。其中一位身材頎長,穿著一身合體的西裝。另一位身著和服,和服上還披著一件怪怪的、袖子翩翩飄舞、類似外套一般的衣裳。這件奇怪的外套,此刻深深地吸引了由紀子,由紀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它,一時居然沒有注意那穿外套的男子的臉。等由紀子回過神來,這才開始注意那個穿外套的男子。因為亮著街燈,所以那人的麵部很容易看清楚。男子的頭上頂著一頭亂發,他住在附近的綠之丘莊公寓。好像他的名字叫金田一耕助,是個私人偵探……這時,從樓下傳來母親美枝子的呼喚,打斷了由紀子的思路。“由紀子,快下來。爸爸回來了,該吃晚飯啦。”由紀子猜中了,對麵房間的女主人,果然被人給殺害了。但是,案件遠不止由紀子想像的那麼簡單,而且,屍體並不是在對麵房間裡發現的。二月十九日下午三點,金田一耕助像往常一樣,穿著一件領子已見汙垢的和服冬衣,腰間綁著一條皺皺巴巴的和服裙,胸腹間是二層兜襠布,突然出現在東京警視廳第五偵查室等等力警部的辦公室。警部帶著新井和服部兩位刑警,正在匆忙做著外出前的準備。“哎呀,金田一先生。”新井刑警頗感意外地看著金田一耕助。“先生,您聽說這件案子啦?……”“什麼?……什……什麼案子?……”看著因意外而驚得直眨眼的金田一耕助,等等力警部覺得好笑,他想逗一逗老朋友耕助。“先生,您是假裝呢,還是湊巧……”“算……算是後者吧。我找你有點事兒……”“哈哈,看來我們的金田一先生有特異功能啊。他連案件都聞得出來,不是特異功能又是什麼?!……”“出……出了什……什麼事情啊?……”金田一耕助滿心驚訝。“啊,行了行了,您就不要裝了,一起去吧。也許這個案子,還是在先生的眼皮底下發生的呢。”“你說的是什麼案子?”“皮箱裡塞著一個死美人……死美人好像也是你們綠之丘町的住戶,看樣子,凶手真是膽大包天啊。”“什麼?……”金田一耕助登時睜大了眼睛。“您彆發愣,總之,案子你已經聽到了,就彆想一走了之。走吧,一起出發。”警部不由分說,把老朋友耕助強拉硬扯般地推上了汽車。四十分鐘後,警車停在赤阪的一家夜總會,一個叫“迷迭香”的舞廳前。因為這家夜總會,還附帶著舉辦夜間表演秀,加上“迷迭香”又是東京一流的舞廳,所以,連外國藝人也常來這裡表演。舞廳裡的設備,可以與一流的劇場相媲美。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被請進了舞廳的一個包廂裡。“哎呀,警部先生,歡迎光臨。啊,這邊請。”先到的田畑警部補,在舞廳門口迎接警部一行。他是表町警察署的偵查主任,“迷迭香”就在他的轄區範圍之內。包廂的設計,和外國電視電影中出現的舞廳一般無二,它小巧而舒適,洋味十足。“這就是藏匿屍體的皮箱。因為您說立刻就來,所以,我們還保留著屍體的原貌。”與其說那是一隻皮箱,倒不如說它更像一個巨大的箱包。它又深又大,恐怕隻有這樣,才容納得下一具屍體吧。箱中塞滿了豔麗的時裝,一個年輕女人的頭顱,撂在這堆時裝外麵。女屍的麵部,看上去有二十六、七歲,臨死前因驚嚇過度,而變得僵硬的表情,好像已在她的臉上凝固,皮膚已成土色。雖然警部隨口拋出了“死美人”那個詞,但從死者這副麵容來看,實在不美。“把屍體拉出來看看吧。”“拍照了嗎?”“噢,剛才從各個角度都拍了。法醫也驗過了。”“哦,這樣。可是,再等會兒吧,我還有話要問你。屍體是誰發現的?”“是這裡的淸潔女工。她兩點鐘來這間包廂打掃。可是,您看,這隻皮箱的底部,破了一點吧,裡麵的血,從破損處流到了地板上。女工發現後,當然立刻向這兒的總管報告。總管現在正在對麵,他的辦公室裡等著我們……”“哦,這樣啊。那麼,待會兒再問總管吧。這隻皮箱什麼時候開始放到這兒的呢?”“據說是昨天傍晚時,由運輸公司的人送來的。總管收下後,派人拿進了這間包廂。死去的女人名叫梅本百合子,生前是跳脫衣舞的。這隻皮箱好像就是她本人的。”打開箱蓋後,發現箱角裡有一個名片夾,夾子裡裝著梅本百合子的名片。“哦,是這樣啊。那麼,請把屍體拉出來吧。”從皮箱中拉出來的梅本百合子,身上隻有一件貼肉穿的粉紅色長睡衣。她的左胸部已經被鮮血滲透,令人目不忍睹。看情形,她的左胸好像被一把鋒利的尖刀剜過。“她被殺害的時間是?……”“根據法醫的鑒定,她已經死去了三十多個小時。也就是說,她是在昨天午夜,零點到三點這段時閭被殺害的……”“這麼說,她是在其他地方披殺害後,裝進這個箱子裡,再運到這兒來的?”插話的是金田一耕助。“您說得對。請您看看這個。”田畑警部補的手指,指著一塊寬大的塑料布。就是這塊塑料布,曾把屍體連同屍身上的睡衣,囫圇地包在一起。塑料布上有一灘黏黏糊糊的血液。“可是,田畑先生,從屍體的著裝來看,這位小姐似乎,是在床上被人殺害的。你有沒有想過,當時,她的床上可能還有一個男人……”“想過,可是結果出乎意料。這兒的總管也苦笑著說,這位半夜被人殺害的小姐身上,居然沒有留下和男人做愛的痕跡,對她來說,實在稀罕。”“這位小姐,她的性欲有那麼強烈嗎?”新井刑警苦笑著瞥了地上的女屍一眼。雖然長睡衣包裹著她的身體,但女人優美的身段,依然隱約可見。“聽說,總管以前也和她有過肉體關係。但是,因為她當時是個紅得發紫的舞女,所以,總管隻好抽身引退,放手由她自便。”“好。那就會一會這個總管吧。”總管的辦公室,離舞廳不遠,在辦公室等候警官們的總管阪崎卓造,若是被由紀子看見,恐怕一眼就會認定,他就是那個胸毛濃密的男人。他約莫四十五、六歲,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板。“啊,實在對不起。在我的地盤,居然出了這種意外的事情。”與警官們麵對麵的阪崎卓造,看上去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皺起一對蜻蜓似的眉毛,臉上好像剛剛刮過胡子。因為胡子刮得太乾淨,反倒使他的臉色顯得發青。“聽說您和死去的小姐,曾有過男女關係……”“我是她星期一的客人。”“星期一的客人?”“就是說……”阪畸卓造咧著他那刮得溜光溜光的嘴唇,苦笑著說,“梅本百合子曾是位一流的舞女,她那百裡挑一的身段,是那樣的婀娜多姿,跳舞的技巧,又讓人神魂顛倒,所以,我從前常請她上‘迷迭香’來表演。但是,從性格方麵來說,她卻是個十足的悍婦。去年夏天,她突然討厭起當脫衣舞女來了,於是,辭去了舞廳的工作。她對我說,我今後不再是她的雇主,但可以做她星期一的情人。那麼,她另外六天乾什麼呢?當然,另外的日子還有另外的情人。我曾有過猶豫,所以沒有一下子答應她。她見我這樣,就反複地勸誘我,說:‘放心吧,不會多要你一個子兒的,而且,我在星期一包你滿意。’我見她的想法獨特,這不爭氣的身體,又實在經不住她的誘惑,於是隻好答應了她。”“那麼,她另外還有幾個情人呢?”“好像還有兩個。也就是說星期一、三、五是屬於情人的日子,而二、四、六和星期天則是她自己的休息日。其實,她的所謂‘休息日’是純粹扯淡的,換句話說,休息日即是她隨意和男人交媾的日子。她長期地過著這種放蕩的生活,有一天,我開玩笑地對她說:‘你們公寓裡的人,難道沒有投訴你嗎?’誰知她聽後大發雷霆,發誓說,以後再不許情人們在她那兒過夜。於是,一到夜裡十一點,我們都要被她從房裡攆了出來。”“那麼,你每月出多少費用呢?”“三萬日元。”“這麼說,三個人就是九萬?”“是的。不過據她說,光房租一項,每月就要耗去四萬日元。所以,想必她在二、四、六和星期天,自己享受男人的同時,也捎帶著要賺一些外快吧。”“那麼,另外兩個情人是……”“這個……”總管說到這兒支吾起來。於是,田畑警部補警告他說:“這些事情,我們日後自會調査清楚。你要是知道的話,不妨趁早說出來。”“哎呀,其實,百合子小姐在開始那種獨特的生活之前,就已經有三個男人在包養她。除了我之外,一位是銀座‘波野’珠寶店的老板波野圭市,他是我們夜總會的常客,我認識他是在百合子小姐之先。另一位,是上原產業的董事,名叫吉野隆吉。為了互不侵犯,百合子小姐曾說,希望我們三人之間,訂立一個君子協定。我們三人的年紀都差不多。”“那麼,你是什麼時候和她分手的呢?”“我和她的關係維持了八、九、十共三個月。日子一長,剛開始的那種新鮮感漸漸消失了,我膩了,就想退出來。並且雖然說好隻給三萬日元,但實際支出的,卻不止於此。”如果這個肌肉發達、一看就知道他性欲旺盛的阪崎卓造都想退出來的話,那麼,百合子小姐的體質,恐怕大異於常人吧。“那麼,另外兩個情人的情況,又怎麼樣呢?你退出來後,他們還繼續和她保持關係嗎?”“不,好像他們也陸續跟著退出來了。所以,梅本百合子這個小騷貨,因為生意做不下去了,就又跑到‘迷迭香’來,求我重新雇用她。”“哦,是這樣。那麼,請你談談,你認為與本案有直接關係的事情吧。你最後一次見到梅本小姐,是在什麼時候?”“據說梅本百合子是在昨天,即二月十八日上午零時到三時,這段時間內被殺害的吧,那麼,我應該是在她被害之前的數小時,在這兒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她來這兒的嗎?”“是的。她來和我商量夜間表演的事。當時她說,她已經委托好了運輸公司,明天將她的衣箱送到這裡來,要我替她簽收,說完,她就回去了。”“當時是幾點鐘?”“十一點。”“對不起,她走了以後,你又乾了什麼呢?”“在這兒熬夜,因為新表演秀要進行彩排。彩排直到黎明五點才結束。彩排結束後,我在這兒打了個盹,因為這間辦公室的隔壁,有一張簡易床。其實,我們已經決定,在新表演秀中,插入梅本百合子的脫衣舞,我曾勸她留下來,可是她說:‘有點感冒,頭痛,而且衣服也沒有,等明天衣服到了再說吧。’扔下這句話,就離開了這兒。昨天傍晚時分,她的衣箱果然運到了。我收到衣箱時,還苦笑著說了一句:‘梅本百合子這家夥,在搗什麼鬼,叫人送―個這麼大的箱子來。’……”說到這裡,就連看上去鐵石心腸的阪崎總管,臉上也顯出了一副悲不自勝的表情。“可是,你當時是否對衣箱的重量有過懷疑?”“不,衣箱不是我拿進來的……不過,我看見運輸公司的兩位工人,抬著箱子時累得直哼哼的樣子,我當時心裡還責怪他們:‘拿個箱子,還這麼小題大作……’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運輸公司的名稱是……”“大概是綠之丘附近的運輸公司吧。我記得在收貨單上簽宇時,上麵寫的是‘丸見屋’運輸公司。”“金田一先生?”警部想知道,是不是真有這麼個運輸公司。“噢,確實有這麼一家運輸公司。”金田一耕助點頭首肯。“如此說來,凶殺現場應該在綠之丘的日月莊。可是,凶手為什麼要大費周折地,把屍體運送到這兒來呢?”這也是金田一耕助正在思考的問題。梅本百合子的住所,是“日月莊”二樓的十二號套間。因為預先已經進行了電話聯係,所以,管轄“日月莊”的碑文穀警察署偵査主任波川警部補,已經率領著轄區警員先行趕到十二號套間。當等等力警部進門的時候,套間裡已經燈火通明。在波川警部補的陪同下,警部經過偵查,初步斷定,十二號套間即為凶殺現場。朝南那個八張榻榻米大小的臥房裡,榻榻米上鋪著一副錦繡般華美的被褥。被褥顯得淩亂不堪,好像昨夜有人在上麵睡過。另外,窗簾和窗根下,都濺上了斑斑點點的血汙。“警部先生,您的見解是正確的。凶殺現場肯定就是在這裡。”“那麼,運輸公司那邊調查得怎麼樣了?”“這事我也剛派人查過了。”波川翮看著隨身記事本,“據說,昨天下午,有人給丸見屋運輸公司打了個電話,說日月莊二樓十二號房的門口,放著一個大衣箱,希望運輸公司把它送到赤阪表町的‘迷迭香’夜總會去。因為衣箱稍微有些沉重,所以大概需要兩名人手。委托人在電話中許諾,付給運輸公司兩千日元的酬金。”“打電話的人是男還是女?”“據說是男性的聲音。但是,據收聽電話的主管說,電話那頭的聲音,明顯是某個人用假嗓在說話。後來對方又說,隻要丸見屋答應下來,他馬上就去走廊上開門。因為日月莊公寓安全方麵做得好,即使開了走廊門,隻要各個套間的門上了鎖,就不會影響到旁人的安全。另外,他在衣箱上已預先放置了兩千日元,今天傍晚以前,希望‘丸見屋’準確無誤地將箱子送達目的地。最後這句話,對方再三叮囑了好幾遍。”“‘丸見屋’都一一照辦了吧?”“是的。‘丸見屋’的人說,當時,他們就感覺出了委托的反常,但同時又覺得,並沒有什麼特彆離譜的。”“波川先生,”旁邊的金田一耕助插進來問道,“根據案情分析,被害者應該在十一點半回到這裡,有人看見她回來了嗎?”“沒有。截止到現在收集到的情報,還沒有發現這麼個人。但是,她肯定是回這兒來了。請您到這邊來一下。”臥室的隔壁,是一間四張半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間。在這間房裡,大衣、西裝、襪子、內衣扔得到處都是。“有兩個目擊證人可以證實,前天傍晚六點左右,被害者從這兒離開。證人說,她出門的時候,穿的就是這套西裝,還有這件大衣,而腳上穿的鞋子,現在正躺在套間門口的木屐架上。”“但是,有人明目張膽地在這兒殺人,就沒有一個人發現嗎?”“可是,金田一先生,凶手應該是瞅準了機會,才會下手的啊。這裡,隔兩個套間都無人住,隻有公寓南麵,有一戶人家。”“而且,很有可能,凶手是趁被害人熟睡的時候,舉刀剌進她的心臟的。”等等力警部小聲補充道。“的確如此。這麼分析,有道理。”金田一耕助踱到窗前,俯視著山坡下那一排排的房屋〈前麵已經交代,公寓建在一座朝南的山坡上〉。除了十二號套間對麵的房屋,有個窗戶正對著這邊的之外,家家戶戶都是坐北朝南,所有的房子,都背對著公寓。對麵那個窗戶,倒是開得很大,但那間房裡有人住嗎?這時,碑文穀警察署的一名警員走了進來。“啊,主任先生,來了一位婦女,她說前天晚上快到午夜的時候,她還在走廊上,看見過梅本百合子……”刑警背後,跟著一個小心恭謹的婦人。乍看之下,她是位身材高挑、苗條娉婷的美人,年紀大約三十歲的光景。“我叫白井克子,獨身,靠縫紉維持生活……”她彬彬有禮地自報了姓名和職業。但據後來了解的情況,這個白井克子,其實是一位相當有名的時裝設計師。“哦,是這樣啊。”接待她的是波川警部補,“那麼……”“我現在受雇於六本木,一家名叫‘薊’的服裝店,每隔三天,我就會去這家店子,領取設計新式服裝所需的原材料。前天晚上,我從店裡回來的時候,我在公寓門口看了一下表,好像是十一點四十分的樣子。我的房間是二樓的第一間。我上樓以後,看見梅本小姐站在她的門前,手上拿著鑰匙,正要開門進屋。”“你能確定她就是梅本小姐嗎?”在一旁聽的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問道。白井克子上下打量著金田一耕助的裝扮,覺得他不可思議。“能。毋賡置疑……當時她好像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還回頭衝我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然後,她就進自己房裡去了。”“小姐和梅本之間,是什麼程度的交情?”“不,談不上什麼交情……不過是在走廊啊、大門口啊等地方碰上時,互相打個招呼而已……我剛從外麵回來,聽隔壁的太太說,轄區的警官先生,正在到處打聽前天晚上,有沒有誰見過梅本小姐,於是,我才過來,把我親眼所見的事實,報告給警官先生。”“啊,實在謝謝您……那麼,您了解梅本小姐的私生活,或者彆的情況嗎?”等等力警部提了另一個問題。“不,那些事情我一點也不知道。我隻知道,她是一位交際相當廣泛的小姐,雖說她的客人近來少了些,但從前好像每晚都有客人。”“你說的客人都是男人?”“是的。因為客人們都要從我的房門前通過……”白井克子的臉上羞澀地泛起了紅雲——到底是未婚小姐啊。“那麼,公寓裡的其他人,對那位男人們趨之若鶩,夜夜客人絡繹不絕的梅本小姐,都是怎麼評價的呢?”“噢,也沒聽見鄰居們有什麼怨言。公寓的設計還不錯,隔音效果也挺好,而且,每套房間都自成一體,鄰裡之間互不乾涉,彼此都抱著漠不關心的態度。就像我吧,踩縫紉機還忙不過來呢……”“哦,是這樣。那麼,您知不知道她的其他情況?”“啊,很抱歉。我隻是來向警官先生報告,前天晚上看到過梅本小姐的事情……”“哎呀,謝謝您。謝謝您對警察署工作的支持。以後如果有什麼發現,請務必和我們聯係。”“好,我會的。”白井克子出去後,波川乾勁十足地說:“這就證明,梅本百合子在前天晚上十一點四十分之前,還沒有被害。這麼說,凶殺現場應該就是這裡了。剩下的工作,隻要查淸梅本百合子那些男客人的身份就行了。”聽口氣,好像案情馬上就會水落石出似的。但是,事實上,真正的調査工作,才剛剛開始,要玻案還遠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梅本百合子的三個情人當中,“迷迭香”的總管阪崎卓造,不在凶殺現場的證明,警方最先了解。經過調查,波野圭市和吉野隆吉也有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另外,梅本百合子的生活極其放蕩,好像,她還和其他許多男人有肉體關係。可是,警方經過地毯式的偵査之後,居然沒有發現任何對她懷有殺機的男人。隻有一件事情,令專案組的組員們,個個都想破了腦袋。那就是:梅本百合子生前揮金如土的一麵。每月從三個情人那裡得到的補貼,不過九萬日元,而根據警官們保守的估計,梅本百合子的生活開支,月月都在十幾萬日元之上。雖然梅本百合子還有其他男人,但又沒有發現,從那些男人身上,勒索金錢的憑證。這件事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這麼說,梅本百合子也許還有其他方麵的收入?梅本百合子有沒有可能敲詐了某個人呢?專案組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那麼,梅本百合子如果敲詐了彆人,又究競是在敲詐誰呢?敲詐與被敲詐的兩方,好像都曾小心巧妙地把自己藏起來了。偵査工作陷入了進退維穀的僵局。二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凶殺案發生後的第五天,金田一耕助接待了兩位不速之客。客人和金田一耕助一樣,也是住在綠之丘町,他們就是原田裕吉父女倆。原田裕吉一番自我介紹之後說道:“聽小女由紀子說,您正在調査舞女被殺一案?”“不錯。您的意思是……”金田一耕助突然明白了父女倆的來意。他輪番打量著眼前的兩位客人,“您的意思是,發現了什麼線索?”“喚,是這樣的。我家的房子,與日月莊的南麵相鄰。而且,小女書房的窗戶,正對著發生凶殺案的那個房間,二者之間僅有十幾米的距離……”“那、那麼,您家小姐,是不是看見了什麼……”“您猜對了,事情就有這麼巧。不過,事先我對先生有一事相求,小女一星期之內,就要參加高考。”“啊,原來如此。”“所以,若是她因此事,而遭到警察部門的再三傳喚,或者被報社的記者們圍追堵截,就很可能會對小女高考,造成不利。”“啊,您的話對極了。”“但是,另一方麵,如果一個小姑娘,把自己目擊的凶殺行為,苦苦悶在心裡,對這個女孩子來說,同樣會妨礙她的學習。”“您說得很對,的確如此。您的話我全明白了。”“所以,小女下麵要說的話,煩請先生聽後,不要隨便告訴彆人。萬一她說的那些事情,對先生破案能提供一點點幫助,也誠懇地希望先生,不要將小女的名字公之於眾……”“您不要說了,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金田一耕助愛憐地瞥了由紀子一眼。這個小姑娘因為連日來的過度緊張、焦慮、擔驚受怕,再加上學習上的疲勞,她的臉部看上去瘦削不堪。“哎呀,小姑娘,我完全讚同你父親剛才的說法。叔叔保證,絕不把今天的事情對彆人說,你就放心吧。現在,把你看到的事情告訴我吧。”金田一耕助那其貌不揚的外表,在這種場合,反而更容易讓對方的情緒穩定下來。由紀子躊躇了一會兒,終於斷斷續續地,開始回憶起二月十八日午夜發生的凶殺事件。由紀子的記憶力相當好。再加上那夜目擊的影子慘劇,實在令她終身難忘,因此,她十分準確地在金田一耕助麵前,再現了那天晚上影子的全部動作。金田一耕助聽完她的詳細敘述之後,又催促她把關鍵的部分,重複敘述了一遍。由紀子的話,前後兩遍內容和情節,都沒有絲毫出人,金田一耕助這才相信,她說的故事是真的。“這麼說,小姐第一眼看見那個窗戶時,窗簾上隻有一個蝙蝠男人的影子?”“對。”“可是,蝙蝠男人的影子一消失,馬上就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取而代之。並且那個女人伸著雙手,好像在向蝙蝠男人哀求什麼。因為蝙蝠男人抓住她的手一拉,女人的影子就看不見了,對嗎?”“對。”“當時,蝙蝠男人的手臂和手腕等,都有影子嗎?”“沒有。嗯,因為女人伸著手臂的影子,投射在窗簾邊上,她的手腕以下,都沒有影子……”“原來如此。而且,緊接著,窗簾上又出現了蝙蝠男人抱著女人的影子,對嗎?”“對。”“女人的影子在窗簾上消失之後,很快又出現了男女二人的影子是嗎?”“不是很快。嗯,有一會兒……”“當時,女人有什麼反應?她在男人的手臂中,有沒有掙紮,或是大聲叫喊……”“沒有,一點都沒有……她簡直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娃娃,一動也不動。所以,我當時就想,那個女人是不是已經死了呢?”但是,梅本百合子是被一把鋒利的尖刀捅死的,屍檢為一刀斃命。“接下來,蝙蝠男人把懷中的女屍放下來,走到窗前,透過窗戶,向外窺視了一會兒。然後,他掉頭朝房門口走去。並且,當他的影子投影射在天花阪上的時候,電燈‘啪!’地滅了,對嗎?”“對。”“蝙蝠男人朝房門口走去的時候,懷中抱著女人的屍體嗎?”“沒有,看起來隻有他一個人。”“後來,小姐等了十五分鐘的時間,沒有關窗,那十五分鐘裡,對麵房間有什麼響聲嗎?”“沒有。”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沉思起來。想著想著,一個舒心的微笑,在他的臉上迅速綻開。他笑著對由紀子說:“哎呀,小姑娘,多謝你啊。你提供的情報,實在太有價值了。那麼,和叔叔拉個勾吧。叔叔發誓:絕不把你的名宇告訴彆人。與此相應的,你也要答應,把這件事情徹底忘記,並且全力以赴,準備高考。叔叔預祝你考上一流的大學。”兩天以後,即二月二十五日的晚報上,頭版頭條報道了殺害舞女的凶手落入法網的消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凶手竟然是迷迭香夜總會的總管阪崎卓造,和時裝設計師白井克子。是他們合謀殺害了梅本百合子。阪崎做了梅本百合子的星斯一情人之後,每星期一,都必去日月莊梅本百合子的住處。一來二去的,他與白井克子又勾搭上了。梅本百合子並不是在自己的住所被殺的。她是在“迷迭香”的總管辦公室隔壁房間的簡易床上,被阪崎殺死的。由紀子在那天夜裡看見的影子,是白井克子用服裝模特兒,充當梅本百合子而演給彆人看的戲。由紀子不幸當了一回倒黴的觀眾,這也是他們早就計算好了的。白井克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迷迭香”夜總會拿回了梅本百合子的衣服、鞋子等隨身物品。她還從凶殺現場,采集了梅本百合子的若乾血液,用塑料袋裝著,攜回了梅本的住處。“道具”備妥之後,為了逃避法律的製裁,她和阪崎合演了一出殺人戲。阪崎選擇戴大禮帽,是為了掩蓋發型;使用長披風,則是因為它穿起來很方便。“迷迭香”夜總會是個販賣毒品的中轉站。這個秘密有一天被梅本百合子發現了,於是,她敲起了阪崎總管的竹杠。可是,金田一耕助怎麼會懷疑到阪崎和白井兩人的身上去呢,這個秘密,恐怕就隻有金田一耕助自己知道了。由紀子順利地考上了她理想中的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三天,她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撕開包裝紙一看,原來是一隻精美的手表。贈禮人的落款處,隻有首寫字母“K·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