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帝國劉氏皇朝開宏六年,中華黃帝紀元四六零八年,西元一九一零年六月二十九日,開宏皇帝劉雲駕崩,享年五十六歲,遺囑傳位於女皇儲劉千樺。次日,劉千樺即皇帝位,決定於次年春節行登基大典,改元承憲。三天後,前清光緒皇帝、長樂侯載恬暴死於其府邸,據法醫鑒定,係吸食鴉片與飲酒過量所致。又數日,為大行皇帝上廟號太祖,諡武皇帝。當年八月十八日,大行皇帝靈柩出殯,北京滿城戴孝,全國各地一律下旗致哀。送葬的隊伍自太廟至城西新陵,迤儷綿延數裡之長,然而隊伍裡那些服色斑斕的中外使節與王公貴族當中,卻沒有一位來自歐洲的皇族代表。與姐姐千樺同坐在一駕玻璃馬車中的劉平感到憤憤不平。“皇姐,這也太過分了,那些老不死的歐洲貴族擺明了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再怎麼說美國還派了位前總統來……”千樺溫柔地握了握劉平的手,她能夠理解正處於衝動期的年輕人的心情。“彆在意,事情可以往好的方麵想,恐怕是人家坐船來趕不急,坐飛艇又怕不安全呢?歐洲皇族不來也罷,我們後麵現在有日本、暹羅的儲君,廓爾喀、阿富汗的王子,外藩國王、內藩諸親王郡王也都到齊了,還有*喇嘛跟幾個蒙藏活佛,以及諸建交國大使。該到的一個都不少,本來就沒奢望的倒是來了個羅斯福大叔,還是賺了。”劉平還是不滿意:“我在倫敦看英王葬禮,天下四方貴胄雲集,真正是萬國來朝的模樣,而我堂堂天朝上國,卻隻有東亞盟藩肯買麵子嗎?”千樺整了整弟弟的陸軍軍校生肩章:“這麼想跟人家平起平坐?東亞霸主還不夠?”“不夠,英國可以,我們憑什麼不可以?”真是個任性的孩子……“總有一天,我們國家也要有那份尊榮,不,我們要有更多,要以真正天下盟主的姿態接受世界各國的朝附!皇姐,我們可以做到的,對不對?”千樺怔了一下,微笑點頭:“你有這份心就好了,父皇在天有靈,也會感到欣慰了。”小獅子開始磨爪子了,獅子就是獅子,幼年的清朗可愛不會永遠不變,快了,獅鬢與爪牙快要長齊了……隻不過,這隻小獅子在籠子裡養慣了,更適合做一件供人崇敬、欣賞的象征物,而非真正的森林霸主。父親應該也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想要從這籠裡的小獅子開始實行虛君共和吧。等我們打下一個千年帝國的基業,造出一個大大的盛世以後,就讓你親自去接受天下四方千邦萬國的朝附吧。千樺望向車窗外,碧空萬裡,晴朗得毫無悲哀顏色。澄澈的陽光下,紙錢飛舞,奠幡飄動,肅穆得一點都不痛苦。那個人死了,留下的不是忐忑,不是憂慮,不是動蕩,而是像這碧空陽光一般的安穩、塌實與平和。嗅不到暗流,看不到對立,感覺不到恐怖的平衡,像是踩在一塊平坦的磐石上,隻要不刻意去違反令這一狀態存在的定律,就不會輕易從那磐石上失足。隊伍走到阜成門火車站時停住了,預定要在這裡將靈柩移上專列,由鐵路運往新陵安葬。披麻戴孝的皇室一家下了馬車,走近靈柩,做最後的跪叩哀喪。靈柩周圍包括*喇嘛在內的一班顯密高僧摸咪摸咪地誦著經,皇室一家哀喪的同時,中外貴胄、使節也相繼過來行禮,內外藩與直封的王公貴族自然免不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外國使節則行以深鞠躬禮,一時間,整條阜成門內大街都排滿了等待行禮之人。跟戰友們待在一起的劉雲,也許正從幽冥的縫隙間,百感交集地遙望自己的葬禮吧。這樣的謝幕,也許還不夠華麗?死了就死了,少羅嗦!……在新華宮接見了一整天的外國使節與內外藩王公後,千樺疲憊地靠在王虎轎車後座上,隨手掏出小鏡子一看,眼袋又深了一點。有人輕輕敲車門。“太後娘娘請您到慈寧宮一敘。”預料之內的事情——千樺強忍住睡意,喚來近侍女官長葉鏡瑩:“改變行程,去慈寧宮。”“皇上,您看起來很累了,不如改天……”多年來一直擔任千樺貼身女官的葉鏡瑩一眼就看出了千樺的狀態不是一般的糟糕。“鏡子,我沒事的,謝謝了,快吩咐下去吧。”千樺懶懶地點了點葉鏡瑩的鼻尖。禦車從神武門入紫禁城,再換乘輕便小轎去慈寧宮。夜色漸濃,慘淡的燈光照著紅牆黃瓦,飛簷卷頂,衛兵塑像般地呆立路旁,看不見一片水,一枝樹,一切顯得廖無生氣。千樺討厭這座紫禁城,密不透風,僵硬死板,活像一具大棺材。她更討厭這該死的轎子,上下四方罩得如此嚴密,同樣讓人聯想到棺材——狹窄的、仿佛要把人緊緊包攏起來的綢布棺材。慈寧宮在紫禁城西麵,三大殿左後方,緊貼養心殿西側,明清兩朝通常作為太後居所,當今皇太後自先皇駕崩後便主動搬進來,說是從此即長住此地,念經誦佛度過餘生。事情不會如此簡單。千樺心想。自己受封皇儲以來,那位繼母嘴上不說什麼,目光裡卻是掩藏不住的敵意,本來鐵板釘釘應該由她兒子繼承的皇位,卻被自己這個平白無故突然冒出來的野丫頭奪去了,從而耿耿於懷、怎麼看自己都不順眼,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也不必做得如此矯情,說什麼一輩子住在這大棺材裡做尼姑,這樣下去,不但弟妹們不高興,自己也會被人說成是無心照顧太後的不孝之人吧。這樣看來,擺明是要自己去求她,給她想要的什麼東西——比如未來某個時候將皇位傳給她兒子的承諾,換取她搬出這口大棺材並快快活活的過日子,以使自己博得孝順的美名吧。果然是母親的心思……可以不惜自身的苦樂,去為子女索取她自以為最重要的東西。其實,隻要自己狠狠心,完全可以放任她不管,愛做尼姑就做尼姑吧,反正是你自願的,我強迫過你嗎?弟妹們誰不樂意就自己去勸,愛說閒話的就讓他說去,還能把這事說上一輩子?然而那位聰明的太後必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在出殯當晚如此迫切地召見自己吧,想要趁著父皇剛剛出殯,自己還算心軟的時候,一口氣解決問題吧。其實,何必呢……想到這裡,慈寧宮已在眼前了,宮門外,一位中年女官長領著一小隊年輕女官前來迎接。“有勞皇上連夜駕臨,太後娘娘已在裡麵恭候多時了。”千樺強睜著眼睛走下轎子:“太後娘娘還好嗎?”那女官長一臉傲氣:“托皇上的福,尚無大恙,皇上裡麵請。”跟著太後就很了不起嗎?居然敢跟皇上使眼色,至於嗎?千樺心裡不快,匆匆跟著那女官長進了宮門。慈寧宮裡還是前清時的模樣,房間裡仍保留著磚炕,太後正盤在炕上數著佛珠默念經文,聽到千樺進來,隻是睜開眼微微點下頭,要她到炕上來坐——真正一副如假包換太後娘娘的架子。“太後連夜召朕來,有何吩咐?”經過這些天的“實習”,千樺已經能夠下意識地將“我”置換為“朕”了。“吩咐倒不敢說,本宮就是有些事情想跟皇上商量商量。”太後說著話,也沒忘記數佛珠。何必呢,何苦呢……“太後吩咐就是,朕洗耳恭聽。”討厭的禮儀,討厭的古語,討厭的宮廷,在我手裡一定要做更徹底的改革——千樺心中暗想。“皇上真的不打算考慮婚事了?”太後的眼睛突然變得炯炯有神——有必要這麼興奮麼……千樺正了正身子:“我已在眾人麵前表達心意,終身專於國事,等同嫁於帝國,個人婚事無心考慮,也不必再勸。至於帝位後繼,待朕明年行過登基大典後,自當遵照先皇遺囑,立平兒為儲君。”太後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平兒這孩子心眼直,有言行不當之處,懇請皇上多包涵……”哀兵戰術……其實你最想問的,是劉平這儲君要過多少年才能上位吧。想是這麼想,遵循禮儀的兜圈子遊戲還要繼續下去:“太後請放心,平兒是個聰明的孩子,朕一定好好培養他做個未來的明君聖主。”“那平兒就拜托皇上了,其實本宮最在意的是平兒他們的婚事,平兒、玉春都十九了,凡兒也十七了,是時候擇婿覓偶,好延續這單薄的皇室血脈了。”千樺隻能順著她的話說下去:“那太後娘娘有什麼想法?”“本宮覺得,武仁公楊正金之長子楊誌堅,樣貌堂堂,聰慧過人,可為玉春之駙馬。啟睿侯馬豐之女馬素婉,形容婉麗,嫻雅淑慧,可為平兒之妃……凡兒嘛,還有不少候選,可以慢慢觀察兩年再說。”“太後娘娘,朕以為,可將娘娘中意之人,設法不動聲色使其與弟妹們多接觸,比如舞會宴會,或是出遊巡訪,都可以做專門安排。一來培養感情,二來可觀察合適與否,無論如何,強扭的瓜不甜,總得從長計議為好。”太後做欣慰狀:“本宮已決心在此日夜誦經為先皇祈福,惟有你弟妹們的終身大事放心不下,既然皇上有辦法,一切就交托皇上好了,本宮感激不儘……”“這是哪裡的話,太後的吩咐,朕自當儘力去辦……隻是紫禁城通風不暢,又沒什麼風景可看,太後不如移駕中南海或西三園,儘享園林山水美景,朕跟弟妹們也方便常來看望太後。”看到太後沒什麼反應,千樺又加強了語氣:“待平兒足夠成熟穩重,朕定將傳位於他,屆時也好陪太後同遊山水美景,以聊餘生。若太後死了心常住慈寧宮,朕卻又傾心於園林山水,住不慣這死氣沉沉的紫禁城,屆時可就不好常常來陪著太後解悶了。”這個理由足夠了嗎?不,太後需要的不是理由,她需要的是那個承諾,她得到了,滿足了,眼睛裡的敵意消減了,但這也隻是暫時的。在劉平登上皇位之前,情況不會變得更好。那又怎樣?在我實現父親的夢想之前,任何障礙都隻能有被粉碎的下場。千樺捧起茶杯,從茶水的蒸氣間,她看到了太後與自己的猙獰一麵。女人,也可以變成野獸,怨念的力量與性彆無關。同夜,月照寺,正德公張誌高府邸。客廳的玻璃茶幾邊,圍坐著五位元老:正德公暨參院議長張誌高、武仁公暨內政大臣楊正金、武憲公暨司法大臣胡克、親德侯暨總理大臣莫寧、寧東侯暨國防大臣劉百良,以及張誌高夫人——育德侯暨文教大臣羅素蘭。茶幾上擺著紅茶與羅素蘭親手製作的巧克力小餅乾,消解著眾人臉上蠢蠢欲睡的倦意。沉默沒有持續太久,現在已經不需要談判,隻剩下,是或者否,簡單的二分法。“十年。”楊正金冷不防吐出這兩個字。“什麼?”正給他添茶的羅素蘭楞了一下。“我們還有十年,十年內必須解決問題。”楊正金端坐著麵向牆壁,仿佛是在對幽靈說話。“是的,十年,我也沒有自信比領袖更長壽,來之前領袖的身體怎麼樣,大家也都知道,加上牛金的事,時空轉換後遺症的說法,正在被事實驗證。”劉百良補充道。胡克也徐徐道:“除了一戰,沒有更現實的機會了,奪取絕對利益圈,確立千年帝國的基業,從現在開始就要確立戰爭計劃,時不待我,希望大家團結一心來解決問題。”張誌高看了看莫寧,又看了看妻子羅素蘭,點頭道:“除此之外,還要搞出一個穩定、自持、可持續發展的法製而非人治社會,打天下易,守天下難,曇花一現的帝國沒有人願意玩吧?”“看來我們的時間很緊迫。”楊正金對張誌高的提法並無異議。莫寧喊起了口號:“女皇是我們推上去的,帝國與集團的體製是我們造出來的,誰要挖牆角就是自己挖自己!從今往後,我們要遵奉領袖的遺願,結成磐石來實現我們的共同理想!”“說的好,為了絕對利益圈,乾。”楊正金舉起茶杯。“為了我們的千年帝國。”張誌高微笑舉杯。各人杯中的紅茶被一飲而儘。杯子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