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宗辭耳邊低語。話語零零碎碎, 透著斑駁的喑啞,很難分清到底是誰在說話。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像是硬生生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氣拽出了體內,飄動在天空之中, 輕飄飄沒有一絲重量,驟然又跌入了深不見底的深淵。在深淵裡越沉越深,最終沒入一片空蕩蕩的軀殼內。這樣的聲音讓宗辭難受極了。他睜不開眼睛, 整個人都像是從頭到尾被灌了厚重的鉛一樣,隻有意識和思維仍然存在,無力地在腦海中翻滾, 脫離不得。“隻要隨了我去侍奉那位大人, 隻要隨了我去侍奉那位大人,隻要隨了我去侍奉那位大人......”尖利的聲音在他耳畔不遠處響起,像是一個老婆婆捏著嗓子, 聲音飄忽不定,詭異莫測, 不斷在重複著同一句話。宛如應和般, 宗辭不受控製地開口。聲音不是他自己的, 而是千百萬個交疊在一起的, 充滿森寒怨氣的嘶吼。“我好恨啊......我好恨啊......我好恨啊......”與此同時,冷厲尖銳的刀尖劃過他全身各處,猛然紮進來,雖然反饋到他身上的時候並無痛意,但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觸感, 切肉剜骨的觸覺,有如附骨之疽,退無可退。宗辭掙紮著想要求救,偏偏渾身上下難以動彈, 甚至就連勾動手指也困難至極。“——!!!”這一回,宗辭終於感覺自己能夠操縱身體了。他費力地想要撐起身體,卻模模糊糊感覺身體被浸泡在某種黏稠的液體之中,那液體就要漫過他的皮膚,淹沒他的口鼻,幾欲窒息。宗辭睜開了眼睛。昏暗的光線,跳動的火焰。紅,滿眼都是觸目驚心的紅。在這片占據了所有視野的紅色外,黑鐵宮殿下,穹頂有猙獰黑鐵張牙舞爪,地麵上高聳的厚重鐵柱沉默矗立。一片一望無際的血池。涓涓細流從周圍人為開鑿出來的血渠裡彙聚過來,悄無聲息地淌入池裡,濺不起絲毫血花。而宗辭,如今正未著寸縷,躺在這片血池的正中心。他驚疑未定,猛然從池中坐起。發間帶起的黏稠血液滴滴答答打落在池麵,濺起的血回彈在皮膚上,鍍上一層紅意。濃鬱的,混雜著鐵鏽的血腥味環繞在宗辭鼻翼間,再加上一時視野天旋地轉的不適配性,幾欲讓他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可是,會有這麼真實的夢境嗎?宗辭分明記得清清楚楚,上一秒他還在天山花圃裡,同千越兮一起議論接下來僅有的一年多時間裡應該怎麼過。絕無不可能下一秒就見了鬼一樣,直接被轉移到了這個陰森森的血池裡。再說了,天機門主可是正兒八經的渡劫期巔峰。宗辭敢保證,這個世界絕對沒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把自己帶到這裡。聯係到方才自己極似魂魄出竅的體驗,宗辭腦海中隱隱約約生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修士都或多或少體會過靈魂出竅的感覺。例如修為達到出竅境界後,魂魄離體已經變成一種十分常見的探測方法,特彆是在鬥法的時候,能在千裡之外製勝。所以隻要有一定規模的門派,都會在宗門內設立針對魂體的陣法。宗辭前世也主動魂魄出竅過,對於那種難以言喻的體驗自然不會陌生。難不成他這是觸怒天條,再次身死,黃泉不收,流落成孤魂野鬼了?可若是魂魄離體的話——他猛地低下頭去。胸口一片白淨,左邊心口處光滑一片,什麼也沒有。楚國皇室的龍印會隨著魂魄逐漸顯現,宗辭在剛開始重鑄自己新身體的時候,胸口的龍印也是數月後才顯形。如今這個情況,隻能代表宗辭的魂魄直接被人以不知名的方式拽出了體外,進入了這具新的身體。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恐怕千百萬年來,在修真界都沒有過先例。宗辭跌跌撞撞地從推開麵前的血麵,忍著身體裡令人反胃的衝動,仰著脖子,遊到池子的邊緣。血水並非冰寒徹骨,反而透著微微的暖意,染得他全身上下都像穿了一層粘膩血衣。這具身體也不知道是誰的。他如今魂魄就殘缺,驟然進入新身體,按理來說身體同魂魄之間會有強烈的排異性。除非像宗辭這輩子那樣,直接用自己曾經的斷指和精血煉製一具新身體,這才不可能存在排異反應。修真界從來沒有一勞永逸的更換軀體方法,就連鬼修最擅長的奪舍,也多多少少會受到限製。就連那部傳說中頂級的鬼修功法黃泉書,分魂奪舍後,實力都會被壓製到一個十分低的程度,更彆說其他人。若是排異反應過大,嚴重的還有可能神魂受損,直接陷入昏迷。可奇怪的是,這具不屬於他的身體卻沒有多少排斥反應,除了一些頭腦眩暈和反胃,從進入這個身體後,宗辭都能輕掌控每一個部位,不存在多餘的障礙。就好像......就好像這具身體,同他的新塑造的身體,並沒有任何區彆。除了視野高一些,臂膀有利一些,看上去是一具成年男性而並非少年纖細的模樣外,不存在不適應的情況。“嘩啦啦啦啦——”他推開池麵的聲音在漆黑的宮殿內十分突兀,從穹頂反射下來,聲波激得周圍熊熊燃燒的火焰搖曳。宮殿裡死寂一片,隻能聽見回蕩的拍水聲。一個人也沒有。這片血池實在太寬,好不容易遊到儘頭後,宗辭費勁地抓著地麵,想要從裡麵爬出來。忙活間,他抽空從這裡望了一眼周身,又覺得這片血池似乎有些眼熟。的確是有些眼熟,上次宗辭在樹林裡做門派集體任務的時候,似乎在水鏡裡看到過這一幕。血池這種陰氣極重的東西,名門正道一向是將其視為邪修修煉手段的,也就隻有在鬼域......鬼域——宗辭腦海中靈光一閃,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逐漸明晰。正是這時,沉重的推門聲驟然在空曠的血池殿宇中響起。身披一襲如夜黑袍的男人從門後出現。在看到血池旁的人後,那張熟悉又陌生的俊美臉龐上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欣喜,不過寥寥數步,就跨越了一段不短的距離,徑直來到宗辭身旁。“師兄,你醒了。”厲愁取出一件寬大的披風,臉色依舊是如同往常那樣蒼白。他半跪在地,將披風攏在宗辭的身上,動作極儘溫柔,像在麵對一個易碎的玩偶般小心翼翼。“嗬......果然是你。”麵對他的質疑,鬼域之主絲毫沒有要反駁的意思。“這是我花費了好多時間,無數個日夜......為師兄特地準備的軀體。”厲愁在黃泉大門前等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等到宗辭的靈魂。甚至不虛為此動用秘法,日日夜夜以心頭血供養,煉製了這具身體。“如今......這具身體,師兄可還滿意?”在對方反射不出任何光芒的眼裡,宗辭看清了如今自己完整的模樣。男人身上披著一件白衣,烏發披散,邊緣被深紅色的血液浸透,神色隱含怒氣,卻依舊無損周身冰冷高華的氣度。這不是屬於“宗辭”的臉。——這是屬於淩雲劍尊的臉。####天五站在主殿不遠處,手裡拿著一節掃帚,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殿前掃雪。他的速度很慢,並不求快,反倒透著一股賞心悅目的禪意。直到不遠處傳來異樣波動,空間驟然被撕裂後,天五才立馬停下手上的事情,抱拳行禮。“門主。”千越兮根本無暇顧及此幕,潦草一點頭,急匆匆吩咐了一句:“把天一喚來。”他臂彎裡環抱著毫無生氣的白衣少年,輪椅甚至沒有轉動的痕跡,直接從空間對麵的天山花圃出現在主殿門前,身形連動,便是出現在數步之遙以外。千越兮自身醫術就極為高明,再加之修為高深,一眼便看出了白衣少年的異樣。魂魄離體。他懷裡抱著的,是一具軀殼,而並非是一個完整的人。因為缺失了魂魄的緣故,少年的軀體逐漸冷了下來。對於還未達到出竅期的修士而言,魂魄離體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若是魂魄離體太久,軀體有可能會失去生機,徹底死去。千越兮行地匆匆,未曾注意到有一陣冷風呼嘯而過,輕輕穿過曲折迂回的走廊,將天五方才一時疏忽未能關嚴的朱紅色大門推開些許。透過那截門縫,殿內,千萬支燭火搖曳。中間一片漆黑。主殿機關沒有開啟,中心露空的祭壇便不會顯露,自然照破不了天光。就連放在天壇中央的天機卦,如今也是暗淡一片,猶如一塊平平無奇的黑鐵,而非所有人口中相傳已久的神器。就在冷風推開主殿門縫的刹那,沉寂了許久的天機卦忽然發出一聲輕輕的嗡鳴。“嗡——”甕動從有到無,剛開始隻在盤麵震動,霎時間拔高音量,回蕩在殿內。“嗡————”三千支用玄冰玉髓點燃的燭火驟然一頓。下一秒,不過米粒般大小的火焰忽然高漲。倏爾每一支燭火光芒大作,跳起數十厘米高,在最高點的地方碎裂成無數點星芒,紛紛揚揚彙聚到主殿天壇,那個被擺放在最中心的黑鐵卦盤之上。“嗡——————”星芒落入卦盤後,響徹主殿的嗡鳴再一次響起。這一次,嗡鳴籠罩了整個天機門。所有正在忙活的小童都停了下來,看向主殿的位置,神色驚訝。倉促趕路的千越兮更是後背一僵,像是被人定住一般,靜默在了原地。生平第一次,男人環抱著少年的手臂都在不自覺地發抖。外頭正午升起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冷得像是浸沒到無儘海的深處。他在恐懼。千萬條光線沒有阻礙般從主殿飛出,穿過了厚厚的宮牆,準確無誤地落在了白衣少年的眉眼,給他昳麗蒼白的臉染上一層煌煌神光的同時,也打碎了千越兮最後一點渺小的僥幸。早在半年前,天機門主就接到天機盤預兆,於是便出了山,帶領門人入世,中途停留在太衍宗主峰,推算出了具體訊息。天道有言:方外之人進入此界,擾亂命數,命他找出此人,儘快除去。原本千越兮想,等找到能夠醫治少年的方法,他便能陪著少年一起雲遊四海,一起治療,順便尋找天道所說的方外之人。可他怎麼也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竟然就是宗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