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話, 陸錦惜沒忍住,眼皮一跳。近日來, 薛遲那學齋還能有什麼事?她不想也知道了。若今天出門沒撞見顧覺非,她說不準還對此事有興趣, 但眼下麼……強忍住了心底那一種莫名起來的心虛,麵對著薛遲那“你趕緊猜,猜完了我好炫耀”的神態,陸錦惜到底還是十分給麵子地,露出一臉好奇。“你們學齋裡的大事,我哪裡又能知道?平白叫我猜,我可猜不著。”“那……”薛遲臉上露出小小的糾結, 補到, “那我提醒您一句,就昨天跟您提過,您還問過的那件事。”“那件事……”陸錦惜假裝思考,隨即恍然道, “難道是你們先生說的, 開學齋那件事?”“對啦!我還當娘你忘了呢!”薛遲說著,得意極了,獻寶一樣跟陸錦惜說了起來。“先生們說了,下個月初二,好像有七個很出名的先生,要在城外三賢祠的閱微館,開堂考試, 錄學生。好多好多人都要去呢!”跟顧覺非之前說的一樣。隻是……陸錦惜看了薛遲一眼,隻發現這小子臉上竟然掛著一臉的興奮,再看旁邊的羅定方,目中也含著期待。嘖。薛遲這小子,不會也想去吧?不應該呀。陸錦惜心裡想著,聲音裡卻沒半點異樣,隻道:“原來是這件事啊。那你們先生怎麼說?”“先生說,這消息京城今天應該就會知道,到時候一定很多人去。”“他讓我們也去,說收學生無論年齡大小,看才華,但是也看天賦,還說我們說不定也有機會。”“娘,你是沒看到。先生一說完,學裡就炸開了鍋!”薛遲一說起來,頗有點滔滔不絕的架勢。他把手舉了起來,繪聲繪色地跟陸錦惜描述當時的誇張場麵,聲音裡帶著一種神采飛揚。他們先生一說那幾個先生裡,有一個是“顧覺非”,整個學齋就徹底沸騰了,彼此之間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了起來。什麼“我娘前段時間提到”,什麼“我爹跟我娘就是因為他吵起來的”,什麼“他寫的詩我父親可喜歡了”之類的……好像大家都聽說這個人,好像大家都知道這個人有多厲害。就是羅定方這種素來內向穩重的,都忍不住拽著他喊了好幾聲,興奮得不行。可其實,薛遲對這三個字的印象,頂多就能跟那一把劍聯係起來:一個送禮給他娘的人,好像有點本事。最重要的是……劍很漂亮。但如今大家都把這人說得天上有地上無,好似高天上的明月,摸都不摸到;又像是個大聖人,若能跟他說上兩句話,都是三生有幸。這種詭異的認知差異,讓當時的薛遲茫然又無所適從。直到現在,這感覺都還殘留著,以至於說完了,他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小聲問陸錦惜:“娘,您說,這個顧老先生真的有這麼厲害嗎?”一旁的羅定方,已經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屋裡的丫鬟們,也都愕然無比:像薛遲這樣沒怎麼聽過顧大公子名聲的,也是少見了……陸錦惜則是早知道薛遲不知顧覺非厲害,卻沒想到他竟然開口問自己。麵對著那一雙求知欲旺盛的眼睛,她其實很想把茶盞一摔,瀟灑地昧著良心撒謊,說他顧覺非“不過爾爾”。但……這裡的人都不是傻子,更何況顧覺非的名聲,也不是她一張嘴可以壞的。所以,陸錦惜嘴角一抽,隻能口不對心道:“顧大公子名滿天下,一等一厲害的人,自然是不錯的。不過……”她眸光一轉,話也跟著一轉,聲音裡帶著點似笑非笑的味道:“我看你昨日還興趣缺缺,怎麼今天又問起這一位顧大公子來了?是想到時候也去湊個熱鬨,去拜先生?”“不不不,才不是呢!”薛遲一聽,差點就傻了眼,連連擺手。“娘你可彆嚇人了,孩兒是什麼德性您還不清楚嗎?學裡已經有那麼多先生在管教了,您彆又給我找個先生才是!”一張帶著點嬰兒肥的臉,已經成了苦瓜臉,臉上興奮的表情更是變成了一片的驚恐。不像是聽見要拜先生,反倒像是遇見了洪水猛獸。這完全在陸錦惜意料之中。但她見了,依舊忍不住笑出聲來:“我早知你是個混世魔王,成日裡最愛調皮搗蛋,懟先生更是一把好手。還當你轉性兒了,要主動拜先生呢!”薛遲頓時不滿撅嘴,但又怕惹惱了她,隻能小聲咕噥:“孩兒這叫做超然物外,不隨流俗,不跟他們湊熱鬨罷了。今天也不過就是聽說這個人很厲害,當初跟爹齊名,所以才來您這裡問的嘛……”哦。鬨了半天,還是因為他爹啊?跟薛況齊名?薛況殞身沙場時是二十七歲,那年顧覺非剛好中探花,是二十三歲。其實兩人差了整整有四歲,卻能齊名。陸錦惜心裡不由得玩味起來,嘴上卻安慰薛遲道:“放心,我原也沒有打算逼你去的。”“耶!”薛遲頓時歡呼起來。“我就知道,娘親是這天底下最漂亮、最通情達理的大好人!才不會逼迫我去呢!”這馬屁拍得!屋裡的丫鬟全都聽笑了。陸錦惜也是無奈搖頭,看了旁邊微笑的羅定方一眼,忍不住提醒薛遲:“你可慢著點吧,羅二公子還在這裡,得意也彆忘了形。”“不會不會。”薛遲半點也不擔心,嘻嘻笑著。“二方他早就習慣了,您就彆擔心我們了。對了,娘,那把劍還在您這裡吧?我想拿給二方看看。”那把劍?陸錦惜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的是那把洪廬寶劍。之前薛遲愛不釋手,死活要要走。但因為怕劍太鋒利,傷了人,所以她交代了人切打劍鞘。劍鞘沒打好之前,劍當然還在她這裡。看眼下這情況,再看看羅定方也一臉的期待,想必是這小子得了劍,便迫不及待跟自己小夥伴分享了。陸錦惜心下了然,隻滿口答應,吩咐了白鷺去取劍來。三尺洪廬劍,依舊放在劍匣中,被白鷺放在了桌上。匣子一打開,便有一股幽幽的寒氣飄蕩來開,那沉凝的鋒銳之感,更是撲麵而來。黝黑的劍身上,鑄著幾個銘文,古樸厚重。薛遲立刻歡呼了一聲,拉著羅定方去看。男人除了喜歡女人之外,也鐘愛車和武器。這個時代的男孩子,喜歡一些冷兵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陸錦惜隻是在旁邊,含笑注視著他們。兩個小孩兒,一個個頭高些,一個矮些,一左一右湊在桌邊,仔細地觀看。“怎麼樣,不錯吧?”“真的是洪廬青劍。聽說洪廬鑄劍本來就少,前幾年更是直接不鑄劍了。沒想到,還能在你這裡看到。”“嘿嘿,這就是那個顧老先生送的,可能也是因為我爹吧。”“是啊,都說寶劍贈英雄。”“那是當然了。不過這個顧老先生,雖好像跟我爹齊名,不過還差點呢。”薛遲說著,就得意了起來。“我爹二十三的時候,已經是爺爺的副將,還被臨危怕派去守雲州,一戰斬了匈奴的伊坤太子,當時還是雪天,我爹……我爹……”話說到一半,忽然就卡住了。薛遲尷尬起來,撓了撓頭,有些著急:“一下想不起來了,都怪說書的說太快,我都沒辦法這麼快記下來!”“沒事沒事。”羅定方見狀,想要出言寬慰。沒想到,忽然“啪”地一聲,竟是薛遲拍了一下自己腦門,像是想到了什麼。他直接一扭頭,眼睛發亮地望著陸錦惜:“娘,爹守雲州,斬伊坤太子的時候,是個什麼情況呀?您知道,給我們講講吧!”正在喝茶的陸錦惜,聽見這話,差點驚得把茶給噴出來!講薛況?戰雲州,斬伊坤?老天爺!她也就看過陸氏壓在枕頭下、匣子裡那些戰報,知道個大致的情況罷了,哪裡能講出什麼更詳細的東西來?原來的陸氏,也許還會刻意去關心說書先生怎麼說那些戰役。但陸錦惜來的時候,薛況已經是個死人,死了那麼多年了,她一則沒有聽見郭彆人講具體的戰事,二則即便聽見了應該也不會刻意去記。眼下叫她來講?這簡直是道送命題啊。有那麼一會兒,陸錦惜心電急轉,思考著應對之策,沒有說話。薛遲一直注視著她,原本是期待無比的,但見著他娘好半天沒說話,這才一下想起來——犯錯了。他其實才五歲。但在他有限的記憶之中,娘親注視著他的眼神,都帶著一股憂鬱,喚著他名字的時候,也籠著一層輕愁。薛遲知道,他是薛家遲來的孩子。他沒有見過父親,父親也沒有見過他。娘親對此,應該耿耿於懷,所以才會為他取下這樣一個名字。父親就好像是娘親心底的一塊疤,永遠也不會消失。可剛才,他竟然在娘親的麵前,又問到父親的事,將這一塊疤掀開……這一瞬間,薛遲心裡有些害怕,眼底也帶著幾分惶恐,幾乎以為他娘下一刻就要趕他走。沒想到,下一刻,綻放在陸錦惜臉上的,卻是一個溫暖明媚的笑容:“你想聽嗎?”“誒?”薛遲頓時一愣,隻覺得陸錦惜的感應,跟他想的不一樣,竟然好像並不介意他問起父親的事。他還從來沒有從娘親口中,聽說過父親在戰場上的事……一時間,薛遲動了心思。但他依舊有些害怕,隻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想聽……但是娘不想說的話,我們就不聽了。”羅定方也在旁邊,有些擔心地看著。陸錦惜見著這兩個孩子模樣,卻是心底一歎。方才薛遲短時間內的神態變化,她當然注意到了,自然也就想起了陸氏與薛況之間的那些事。猜也知道,薛況死後,陸氏必定不願提起,諱莫如深。這一段婚姻,對她來說,是一場劫難,而薛況的死,則令情況雪上加霜。於是,她心裡永遠留著那塊傷疤。每每提起,便是揭開——鮮血淋漓。可故意不提,何嘗不是另一種銘記呢?為什麼不坦然些?也許還有忘卻和愈合的機會。陸錦惜畢竟不是陸氏。薛況再厲害,在她眼底,也頂多不過能貼個“孩子們父親”的標簽,除此之外,與個陌生人毫無區彆,所以,此時此刻,她心緒幾乎沒有波動,隻保持著臉上的笑容,為即將開始的瞎掰打上一針預防:“你既然想聽,那娘親就來講講。但可說好,娘當時也不在戰場,知道的也都是道聽途說來的,不一定對,也不一定很全,有什麼錯處,不許笑我。”薛遲哪裡想到娘親竟然會說這話?這一瞬間,他驚喜不已,隻跟羅定方對望了一眼。兩個人都興奮起來,竟也不看那洪廬寶劍了,齊齊跑了回來坐下,巴巴等著陸錦惜講故事。四隻眼睛,透亮透亮地,都注視著她。陸錦惜難免覺得心裡多了幾分壓力。但她敢說要講,心裡自然有把握,一切的情況和從陸氏當初留下的戰報信函裡得出的細枝末節,都鋪陳了出來——地點:雲州城;核心人物:薛況,伊坤。基本情況:薛況其時二十三歲,臨危受命,以副將身份鎮守雲州。分析:年輕,地位不高,臨危來到雲州,可以常理推知,原本守將及下麵軍士未必心服,未必不輕視;伊坤率軍而來,令雲州告急,常理推之,亦該猛將一員,實力不俗,令雲州損慘重。結論:關雲長溫酒斬華雄!陸錦惜的腦子還是很好使的,《三國》看了許多遍,一些經典的情節早已滾瓜爛熟。薛況這一戰的情況,可不能與關羽斬華雄這一段匹配上嗎?有了藍本,再加上陸錦惜之前看過了大夏的輿圖,讀過了幾本遊記,於是略加潤色,添以變化,一個精彩的故事,便從她口中誕生了。“雲州城一戰,說來話長。”“匈奴的伊坤太子,生得麵圓耳大,鼻直口方,身長八尺,腰闊十圍。這一日,忽然就引兵下關。”“雲州城地勢險峻,為我朝在西北方向第一重要的關卡……”《三國》裡沒寫華雄外貌,陸錦惜也沒見過匈奴的伊坤太子,就隨意給套了魯智深的長相。呃……願他在天有靈,能瞑目吧。陸錦惜心裡半點愧疚都沒有,隻從雲州城麵臨的難關講起。說伊坤太子幾次三番攻上城來,每一次都會令大夏損失幾員將領,讓守城的大將焦灼不已,憋成了縮頭烏龜。這時,薛況受命而來,帶著一支親兵,人數不多,便入了城。城中簡單準備了一些酒水,為他接風。但因他年輕,又是初來乍到,竟被人譏諷靠著父輩蔭蔽,才混上這個位置,脾氣火爆些的,甚至讓薛況滾蛋。可沒想到,適逢其會,竟趕了巧——這一日,匈奴伊坤太子,正正好又帶兵叩城門,派人在陣前大聲叫罵。“雲州城守將連著吃了幾天的敗仗,聽下麵罵得難聽,當然大怒,要派人出戰。”“於是一個驍勇小將自請出戰,可下去沒兩刻,已被伊坤斬在馬下;眾人商議,又換了一老將前去對敵,不料再被斬在馬下。”“此時伊坤連斬兩人,氣焰囂張。雲州城眾將士,士氣低落,已是人心惶惶……”倒黴的小將和倒黴的老將,到底有沒有,陸錦惜當然也不知道。但為了故事好聽,就當是有吧。她瞎掰之餘,抬頭一看:薛遲跟羅定方都聽得很認真,即便知道後來是薛況贏了,現在也屏住了呼吸,緊張得不行。看來,講故事也是套路好啊。心裡感歎一句,陸錦惜也就繼續講了下去。下麵的劇情,幾乎沒有懸念。冷眼旁觀了許久的薛況,終於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隻言道:“薛某請戰,願斬伊坤頭顱,獻於帳下。”那些人對他本就頗有微詞,此刻見他請戰,便有大半譏諷起來。甚至有人強烈地表達著反對,以為薛況會讓大夏丟臉。“但此時此刻,雲州城已是情勢危急,需要上下一心,才能抵禦強敵。”“那守城的將領,也算是半個英雄。當下隻說大將軍出身將門,虎父無犬子,且讓他試上一試。於是教釃熱酒,欲讓大將軍飲了,再上馬出戰。”“可大將軍卻並不飲,隻讓將酒盞放下,自叫開了城門,出去迎戰。”說到這裡,兩個小孩子,已經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了,仿佛怕錯過她臉上一個表情,錯過她說出來的半句話。陸錦惜忍不住微笑起來。“城門一開,便是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嶽撼山崩。”“雲州城上下將士儘失驚,那將領剛開口,要叫人打探此戰的情況,哪裡想到,鸞鈴響處,馬到中軍,大將軍已提著那伊坤的人頭,擲在了雪地上。”“那時候,濁酒尚溫。”“他這才下了馬,在滿地的寂靜裡,把那一盞酒端了,一飲而儘……”說到末尾,這幾句裡已經帶著幾分詠歎腔調。金戈鐵馬,刀光劍影。英雄,當配烈酒!《三國》裡隻寫了關羽斬了華雄人頭回來,“其酒尚溫”,陸錦惜卻添了薛況斬了伊坤人頭回來,一飲烈酒的場麵。想想,若真發生了,又該是何等的豪壯氣魄?一刀一槍,力戰伊坤;一人一馬,力挽狂瀾!她遙想著那一位已經葬身沙場多年的大將軍,也不知道他本事風姿,與關雲長相比,究竟如何。但雲州城當時的情勢,其實比汜水關危急千倍萬倍。現實中的戰爭,未必有三國那般眼花繚亂,但薛況一代名將,百戰不殆,盛名傳揚,該是絕不下於關雲長的。故事講完,薛遲與羅定方已經聽得心馳神往,怔怔回不過神來。陸錦惜見狀一笑,開口便想要叫他們回神,不料一抬眸,竟瞧見門口處,不知何時竟已經站著三個人。薛明璃跟薛明琅並肩而立,除了一樣的出神,也沒什麼彆的。但旁邊立著的,卻是一身雪白錦袍的薛廷之。俊美無匹的麵龐上,一雙幽深的墨眸,正定定地注視著她,閃爍著幾分莫測而變幻的神光。似乎探究,似乎懷疑。這一瞬間,接觸到這眼神的陸錦惜,忽覺得有些頭皮發麻。於是,想起來一個被她忽略且異常重要的細節——薛況,喝酒嗎?尤其是,帶兵打仗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