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043章 做得皇後(1 / 1)

我本閒涼 時鏡 3549 字 2個月前

賴昌乃是府裡管事的二把手, 當年伺候過大將軍薛況,算是府裡資曆老的下人一個。聽了陸錦惜這話, 白鷺登時就嚇了一跳。她原還沒明白為什麼,可目光一落在幾上那青瓷小蓋鐘上, 就立刻反應了過來:當初叫人打點大公子房裡添置的東西,一應的器物單子也從她手裡過過,還記得個大概。這分明是下頭人又作死了!白鷺心道今兒個怕是有人不能善了了,便應聲道:“奴婢這便去叫。夫人,賬冊也要尋來嗎?”“也尋來吧,免得一會兒跟我打馬虎眼。”陸錦惜一手支著深檀色的引枕,眉梢略略一挑, 這才看向了薛廷之, “大公子進來了,你腿腳不利落,趕緊坐下吧。”白鷺出去叫人,青雀依舊留下來, 站在她身邊伺候。薛廷之進來後就不遠不近地站著, 方才這一位嫡母的一番話,他都聽在耳中,心底複雜的感覺,又湧了上來——越來越看不清了。她越是通情達理,便與他腦海之中固有的印象相去越遠,越來越陌生。而陌生,代表著的是算計落空、不好掌控。“謝母親。”薛廷之應了, 依舊沒坐在陸錦惜對麵,隻靠坐在了她左手邊的椅子上,跟上次一樣。陸錦惜當然看見了,隻是她也不在意。這間書房裡,因近日添置了不少東西,看起來倒不那麼空蕩蕩了。她著眼打量了一番,竟起了身來,隨意走動了一圈。牆上新掛的繡幅上掃過,也從桌上那排布著的筆墨紙硯上掃過,鏤雕成太湖石模樣的青玉筆山,影青瓷的三足蟾蜍硯滴……安心做事的本事沒有,偷梁換柱、以次充好的把戲卻玩得很溜。陸錦惜拿了那筆山起來,對著天光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起來:“這些東西,大公子用著還習慣嗎?”“回母親的話,目今一應器用擺設,皆是您吩咐下人新添,倍勝於往昔。”薛廷之頓了一下,才道,“母親一片心意與體恤,都是很好的。”“你倒是很會說話的。”陸錦惜走了回來,拿著那鏤雕太湖石青玉筆山,輕輕放到了幾上,與那小蓋鐘排在一起。“隻可惜,這心意也被人糟踐得差不多了。”這話當然不是罵薛廷之。薛廷之也很清楚。送下來的東西,優劣不均,明擺著是有人從中攫取。可這些涉及到內宅銀錢的事情,本不是他一個“晚輩”和“庶子” 應該插手的。所以此刻,他沒有接話。陸錦惜也不說話了。她重新翻開了那本《長短經》看起來。薛廷之注意到她翻開的位置,正在一本書的中間,這代表著,前麵那些部分,她有極大的可能已經看過了。這種書,很有權謀的味道在。正如陸錦惜先前所言,在外麵,這書其實不容易買到。薛況出身將軍府,本也帶兵打仗禦下,有這本書很正常。但陸錦惜是女兒家。陸大人教她詩書不算什麼,若是連《長短經》也教,就有些不應該。況且,她若吃透了這書,哪裡又會在府裡被欺壓這許多年?薛廷之心裡那迷霧一般的疑雲,又生了出來。屋內一時安靜極了。沒有人說話,隻有陸錦惜翻動著紙頁的聲音。片刻後,一個身穿桃紅色比甲的丫鬟走進來,端上了茶:“奴婢給二奶奶和大公子奉茶。”陸錦惜抬眼一看,是個她沒見過的丫鬟。生得眉清目秀,一雙杏仁眼濕漉漉的,肌膚雪白,唇色粉紅,打扮也極為精致,看上去很標致,彆有一種溫婉靈秀氣。她打量一番,端茶問道:“你便是香芝吧?”“回二奶奶的話,奴婢便是。”說話的聲音軟軟糯糯的,眼睫微顫,怯生生的,有些害怕。她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買來的糖人兒。陸錦惜知道,這是府裡前不久從江南采買來的丫鬟,沒來得及教調很久,就被她急急調了來,放到薛廷之身邊。看年紀,隻怕也才十四五模樣。她當時跟白鷺青雀說,要個模樣可人的當大丫鬟,這個倒是夠了。向著,陸錦惜點了點頭,也沒再問,埋頭喝茶。香芝又轉過來,將漆盤裡另一盞茶奉給薛廷之,垂首低眉間,耳根子有些微微發紅。薛廷之冷眼看著,端了茶,卻沒多說一句話。香芝滿懷都是忐忑,原本紅潤的臉色,一下有些發白。她進府的時間畢竟還太短,懂得也不多,這一下連話都不敢多說,眼底浸出點淚光來,無聲地退到了薛廷之的身邊站著。是個菟絲花似的丫頭。陸錦惜將這一幕收入眼前,又看薛廷之一臉無動於衷模樣,估摸著這新來的一撥丫鬟他應該不很喜歡。可這實屬正常。她要在哪個部門任職,手底的血忽然被上司換掉,怕也會警惕膈應上很久,慢慢料理的。是以,陸錦惜隻當在自己什麼也沒看見,怡然地放了茶盞,繼續看書。沒一會兒,外頭傳來了腳步聲。白鷺掀了門簾,捧了賬冊走進來:“夫人,賴管事已叫來了,在門外。”“叫進來回話吧。”陸錦惜看著書,也不抬頭,聲音清淡,沒有半點起伏。外頭的賴昌來的一路上都很鎮定,聽見這聲音,竟莫名有些打鼓。他連忙將身子彎了彎,進了門來,飛快地掃一眼屋內情況。見薛廷之在陸錦惜下首安然坐著,不知怎的便眼皮一跳;待瞧見正麵幾上放著的青瓷茶盞與青玉筆山,他額頭上已經出了幾分冷汗。當下,再不敢多看,躬身行禮:“小的賴昌,見過二奶奶,給二奶奶請安。”聲音勉強還算鎮定,隻是聽著那尾音有些發顫,不大穩當。陸錦惜終於半抬起頭,乜斜著瞧了他一眼。一身藏藍錦緞圓領袍,穿戴得還算體麵。因為年紀大了,身材有些微微發福。白白胖胖,像隻肥老鼠。白鷺遞上了賬冊。陸錦惜伸手接過,壓在幾上,放在手邊,卻沒翻,也沒看,隻笑了一聲:“賴管事不必多禮。你當年是跟過大將軍的,在府裡伺候的日子,比我進府的時間還長呢。”“二奶奶折煞。”賴昌聽見這句,隻覺話裡雖和善,可背後透出來的意味兒卻是帶著刺的,哪裡還敢接?“小的身份微末,隻是個伺候的下人,指望著為府裡儘心儘力,不敢與奶奶相提並論。”“哦……”陸錦惜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可下一刻,笑聲裡卻帶了幾分森然。“原來賴管事還知道自己隻是個下人呀?可巧我前幾日病糊塗了,還以為你是府裡哪個主子呢!”話裡的轉折,來的簡直猝不及防!賴昌差點被嚇得魂飛魄散!他哪裡還敢站著?當下便結結實實地“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二奶奶,冤枉啊!小的在府中伺候多年,從來不敢有半分僭越!”“不敢?”陸錦惜聽得一聲冷笑,劈手就把手邊賬冊給他砸了過去!“我看你是吃過熊心豹子膽,敢得很!”“嘩啦!”紙頁翻飛!一本賬冊,正正好摔了賴昌一個滿頭滿臉!站在薛廷之身後的香芝,哪裡看見過變臉這麼快的?那一刻險些嚇得驚叫出聲!就是薛廷之也沒想到。他知道她不簡單,卻沒想到她在自己麵前發作,如此喜怒無常。殺雞儆猴……雞是有了,這“猴”到底是誰呢?賴昌白胖的臉上,已經被賬冊堅硬的書脊砸出了一條青紅的印子,束好的發髻都被打歪了一些。頭上的冷汗密密地滲了出來,看上去一片倉皇和狼狽。那賬冊正好掉在他麵前。他手腳發軟,一動不敢動。陸錦惜垂眸看著他,眼瞳裡沒有半點溫度,曼聲道:“聽說賴管事在府裡,看賬是一把好手。這賬冊前幾日遞上來,我竟不很看得懂。少不得,今日要向你請教請教。還請您把這頭前三頁,算給我聽聽。”“是……”賴昌聲音顫抖著,眼皮直跳,心裡知道自己這一遭怕是栽了。這是正正好撞在了二奶奶刀尖上啊!這些年來,府裡上下,早習慣了從大公子這院落裡盤剝點東西走。但凡庫房裡按定例分下來的月例,都要被他們刮一層油水,再送到大公子這裡。這是府裡做起來最沒風險的事情。畢竟,人人都知道,二奶奶不待見這個庶子。雖然這幾天陸錦惜雷厲風行,眾多辦事的都跟著收斂了幾分。可賴昌發現,遞上去賬目的一些小手腳,她好像並未發覺,更談不上追究,膽子便大了一些。又加上正好是給大公子這裡添置東西的差事,他琢磨著這一位二奶奶手段再變,對這個庶子的厭惡,怎麼也不會變,料他即便做得過分一些,多克扣一些,二奶奶也該跟以前一樣,睜隻眼閉隻眼。可誰能想到,今天竟被叫過來,拿賬冊呼了一臉!賴昌的手也在發抖。他吞了吞口水,想要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畢竟是伺候過大將軍的,即便是犯了錯,二奶奶對大將軍一往情深,念在昔日的情麵上,應該也不會趕儘殺絕……可越是這樣想,也不知怎麼就越慌。那短短的五根手指伸出去,翻了三次,才把賬冊給翻開來——白紙黑字,一筆一劃。賴昌哪裡還認不出來?這就是他前幾日才交上去的賬冊,前麵三頁記的,都是給大公子這個院落裡采買的開支。喉嚨裡一下有些發癢,聲音都啞了幾分。賴昌勉強地念著:“正月十七,自賬房支銀十六兩八錢,為大公子添置物件總計三十四。其中邢窯白瓷茶具兩套,銀二兩二錢……”說到這裡,嗓子眼裡就跟卡了東西似的,聲音一下就啞了。陸錦惜笑起來,抬了細長的手指,向幾上一指:“真是我眼拙,看著大公子這裡,十來日也就添了這麼幾件東西。還請賴管事幫忙看看,你說的邢窯白瓷,是桌上這東西嗎?”幾上放著的,是一隻蓋碗,一隻小蓋鐘。兩個都是青的。比賴昌的麵色還青。方才進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掃看過一眼,如今再看,隻覺得一口氣都要喘不上來了:“回二奶奶,這是普通的青、青瓷……”“青瓷?”陸錦惜將那小蓋鐘拿在了手裡,聲線細細軟軟的,聽上去沒有半點脅迫味道。“看來不是我眼拙,是賴管事記錯賬了啊。不過也無妨,就請賴管事你重新給算算,你買的這青瓷是什麼價。可仔細著點,彆又算錯了。”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已變得似笑非笑起來。賴昌頓時麵若死灰。若換了往常,他少不得要找個人來幫自己背黑鍋。畢竟二奶奶心腸仁善,到時候也不會怎麼樣,做場戲就能敷衍過去。可如今……他懷疑,自己就是找來一百頭替罪羊,也於事無補!怎麼算都是栽定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不如痛快交代了,回頭再求情,興許還能落個好……“二奶奶明察秋毫,此事都是小的一念之差,起了貪念……”這關鍵時刻,賴昌竟然咬了咬牙關,眼神一狠,俯身給陸錦惜叩了個響頭,認了錯開始悔過。誰料想,陸錦惜壓根兒不耐煩聽這個。她不為所動,甚至直接打斷了他:“我讓你重算這賬,聽不懂嗎?”“……”賴昌一下就傻了。薛廷之也沒料到。他暗暗看了陸錦惜一眼,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乾什麼:都已經認錯了,按理說陸錦惜的目的便已經達到。怎麼還要叫賴昌算賬?陸錦惜卻似沒看見他們的疑惑。手中轉著那茶盞,漫不經心地把玩,她放平了聲音:“賴管事,這一回你可要想清楚了。彆再算錯了。”這話裡,藏著警告。賴昌聽了,心驚肉跳,隱隱覺得有幾分古怪,可苦思冥想,也沒想出問題在哪裡。那一刻,他麻著膽子,戰戰兢兢開了口:“普通的中等青瓷,市麵上按窯三十到六十文不等。小的豬油蒙了心,以次充好。兩套茶具兩壺兩海十六盞四個小蓋鐘,隻值銀九錢……”這都是他當時差人采買時候,算了個一清二楚的。單單這兩套茶具,就能攫下一兩三錢銀!因陸錦惜有言在先,賴昌原還想撒謊抬個價兒,可都沒敢說。他以為這一次應該妥帖了,沒想到……陸錦惜注視著他,麵上沒什麼表情,聲音輕飄飄的:“你算錯了。”“不可能——”賴昌身子一直,眼睛瞪大,就想要反駁。“啪!”一盞青瓷小蓋鐘一下砸到了他麵前地上,眨眼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的碎片!這動靜,可比之前摔賬本要大得多。賴昌差點嚇沒了魂兒,香芝更是低低驚叫了一聲,退了好幾步。唯有薛廷之,身體緊繃,還坐在椅子上,抬眸看著陸錦惜。陸錦惜卻還是那漫不經心模樣,好像剛才摔了小蓋鐘的人不是她:“我說你算錯了,你便是算錯了……”她若無其事地把先前擱在幾上的鏤雕太湖石青玉筆山拿了,在手裡把玩。賴昌一看,心裡頓時“咯噔”的一下。陸錦惜一雙秋水似的眼眸看著他,眸光裡竟然染上了幾分玩味,好像在期待著什麼。青玉筆山,被她手指勾著,轉了一圈。她聲音裡藏著一點不真切的笑意,跟天上的雲一樣捉摸不透。“賴管事你再算算。”“彆著急。”“這回你要再錯了,這東西往哪裡招呼,我可也不知道了。”賴昌聽了,再一看她手裡筆山,簡直嚇得頭皮一炸!這架勢……他要再敢算錯一次,鐵定朝自己腦門兒上招呼啊!可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裡算錯了!總不能他沒克扣的也算進去吧?賴昌顫著手,扯了袖子擦著臉上的冷汗,使勁兒地搜腸刮肚,絞儘腦汁地想著,一沒留神間,目光朝下一落……滿地的青瓷碎片。摔碎了之後,白得渾濁的瓷胎斷麵就露了出來,深青色的釉質上偶有幾個覆蓋著的小黑點。這……這碎片!他眼珠子都要貼上去了。三十文的瓷器,也不至於這麼差啊!那真真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賴昌腦子裡立刻就炸開了,沒忍住破口大罵起來:“他奶奶個龜孫子養的!小王八羔子都敢伸手!簡直坑到老子身上來了!”他的確是負責采買,也的確是以次充好了,可也不敢把一錢銀子的物件兒買成個幾文的糊弄人啊!東西買回來,他是看著的。可去送東西的,都是那些個小廝啊!一開始賴昌是隔得遠,根本沒看見陸錦惜手裡那青瓷茶盞,是什麼情況。如今在他麵前摔碎了,他才看了個明白。這就是個撐死了十文錢的物件兒!難怪二奶奶說他“算錯賬”。這他娘刨去他自己吞掉的那一筆,都還差著一截兒銀子呢!擺明了是送東西的那幾個王八蛋,連充好的“次品”都給順了,換上了“更次”的!府裡這種一層層剝下來的事情不少見。賴昌也不是傻子,見得多了。剛才他是沒想到這一層去,現在看這“次”得離譜的東西,還有什麼不明白?賴昌滿心都是憤怒,抬起頭來,就想要跟陸錦惜陳情,可待對上陸錦惜那打量的目光,立時就打了個激靈!壞了……剛才他口不擇言了!就像是被人澆了盆涼水一樣,賴昌一下就熄了火,肩膀脖子一縮,聲音小了下來:“二奶奶恕罪,小的、小的剛才……”陸錦惜挑眉,口氣冷淡:“知道哪裡算錯了?”“知、知道了。”賴昌嘴裡發苦,一開始那還想糊弄陸錦惜的想法,早扔到爪哇國裡去了。“這青瓷小蓋鐘,頂多十文錢一隻。都是小的辦事糊塗……”哼。還不算是特彆廢物。陸錦惜隨手就把筆山扔回了幾上,“哐當”地一聲:“我還當要把這邊角料破筆山扔你頭上,你才能明白過來呢。 ”真是要扔他頭上的!賴昌嚇得一抖,都不敢說話了。陸錦惜隻一聲冷笑:“真當你平日做過的手腳,我都看不出來嗎?隻是但凡撥下去的銀錢,都是預留了多的,防備著不夠。隻要你會采買,讓你吃了那剩下的一口肉,我也隻當沒看見。”一股涼氣,直接竄了上來。賴昌已經傻了。左下首的薛廷之,更是意外極了。他原以為……她該是個眼底不揉沙子的。可眼下這一番話,竟隱隱與當年薛況教過他的,不謀而合!他克製地收斂著自己的目光。可陸錦惜依舊發現了。她側頭看了他一眼,眼底露出幾分奇異的神光來,毫不避諱,仿佛在打量他,可很快又收了回去。水至清則無魚。天下都是這個道理。曆朝曆代,也都沒有絕對的“廉政”。所以陸錦惜自有自己做事的法子,也有自己的規矩——“一句話。”“我默許的,你才能貪;”“我不許的,即便一個銅板,你吃進去,也得原樣給我吐出來!”口氣裡,已帶了幾分森然。陸錦惜重新看向了賴昌:“以次充好,是你豬油蒙心;但叫下麵人又玩了一次偷梁換柱把戲,還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就是你廢物瞎了眼!”賴昌這會兒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即便是被罵個狗血淋頭,罵翻了祖宗十八代,也絕不還口!他這種戰戰兢兢的模樣,陸錦惜上輩子已經看過了太多,甚至能默寫下每一個變化的流程……畢竟處理過太多了。甚至,有些視覺疲勞。這一刻,陸錦惜其實有些出乎自己意料的不耐煩。乏味。厭倦。有的人喜歡一成不變,有的人卻喜歡新鮮感。陸錦惜很不幸,是後者。上輩子她有事業撐著,所以可以強忍不耐,完美地把這種流程重複貫徹過上百遍,可如今……她竟隻想對賴昌說:你愛貪多少貪多少。這感覺,突如其來,美妙得很。陸錦惜看著賴昌,竟詭異地覺得他順眼起來,一時沒忍住,心裡一樂。當然,她也不會把心裡話說出來。隻是開口時,已掛了春風般和煦的微笑,好似十裡豔陽天:“賴管事到底伺候過大將軍,沒功勞也有苦勞。所以我免了你的罰,其他人你該處理的都處理掉。若晚間還沒妥當,那隻好請你,把鋪蓋卷好,趁早滾了。”……這一刻,賴昌腦子裡,一片的恍惚。他甚至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告退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走出來的。他隻知道,腳步停下,意識恢複的時候,他左手左腳在前,右手右腳在後,已站在了大公子院落的大門外。回頭一看,門口兩個年輕的小廝,正用怪異而擔心的目光看著他。院內那屋裡,隱約有笑聲傳來。是陸錦惜。她還坐在窗前那炕沿上,靠著深檀色的引枕,到底還是沒忍住,笑出聲來:“我剛才看著,是很嚇人麼?”賴昌剛才竟語無倫次,同手同腳走出去,讓她想起來都能樂半天!薛廷之在她左下首,正襟危坐。聽見陸錦惜這話,他便知道是問他的。可是……嚇人?他的目光,從她彎月似的眉眼上掠過,也從她蕩漾著笑意的唇角掠過,心底得出的結論,卻與“嚇人”完全相反。這一刻,她的容貌,竟能與他的母後匹敵。甚至……連心思也不差。都是克扣貪墨了東西,賴昌免於受罰,還能去懲罰那些犯錯的下人,看似很幸運;可實際上……被懲罰的和沒有受懲罰的其他下人,都會對賴昌不滿。同罪不同罰,最容易引起不平。受罰的也許以為自己當了不受罰者的替罪羊,也許以為是更高位者偏心。他們的怨恨,不會落到高位者身上,隻會落到距離他們近的、且同樣該受罰的人身上。薛廷之的記性,其實不差。他還隱約記得,那一年的夏天,他母後,也是這麼輕輕地饒過了新封的衛昭儀,她的堂妹。那時,衛昭儀感恩戴德。她也許以為,皇後堂姐厚待自家人,所以饒她。可僅僅一個月後,她就進了冷宮。是身邊的宮人,揭舉她行巫蠱,意圖咒害德皇貴妃。薛廷之不知道,在冷宮裡,這一位昔日的寵妃,是不是能想明白自己栽在誰的手裡……不過,興許想不明白,會開心一些。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又靜止下來。薛廷之的目光,很克製,小心而謹慎地,藏起了自己眼底的鋒銳,掩住了自己心裡的利刃——因為他忽然發現,眼前這一位嫡母,是能做皇後的。論心機……一點不比他出身衛氏的母後遜色。若殺雞儆的是他這隻“猴”,他想,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掌控……也許他得換個想法了。慢慢垂了眼眸,薛廷之沒有與陸錦惜對視。他斟酌了片刻,開口說的話,卻與心中所想,截然不同,唯有話中的恭敬不變:“您素日仁善,並未在這些小事上追究。今日驟然發難,賴管事被您嚇著,也不算什麼大事。他想必憂心自己前路,所以手足無措、心神恍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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