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時,他不曉得自己究竟是睡著還是昏睡。不過他立刻明白自己的現況不是很好。身體下方是又冰又硬的地麵。背雖然很痛,但是後腦勺痛得更厲害。抽痛的程度彷佛那裡就是第二顆心臟的所在位置,可見撞擊力道之大。但是該擔心的不光是身上的傷。還有那名從正上方俯視躺在地上的自己,手持武器的男子。劍尖正抵住自己的喉嚨,似乎隻要一動就會劃破皮膚。「怎麼?這麼快就玩完了?」嘴角雖然露出冷笑,但是呼吸紊亂、臉頰發紅的模樣,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從容不迫。是個美男子──即使麵臨這種狀況,直盯對方臉蛋的他依然浮現這個想法。貼在發際的金色頭發,在微弱陽光下閃耀蜂蜜色澤,盯著自己的眼睛湛藍有如緊鄰南方白色沙灘的海水。遺憾的是這名男子的表情帶著損及美貌的情感。類似憎恨或瘋狂之類的負麵情感,早已深入他的內心。不過仔細一看,對方胸口部位的衣服也被劃破,還在不停流血──也許是遭到山賊的襲擊吧,真可憐。周圍籠罩著讓人很容易會錯意的不安氣氛──茂盛大樹遮住陽光,視線所在及範圍看不到任何房屋。穿過森林的道路又小又暗,彆說是馬車,就連馬匹要擦身而過都很困難。如果一個人在這裡遇到埋伏的盜賊,應該不可能平安無事。深感同情的他心想:「這個人大概是遇上什麼麻煩事吧?」隻不過直到這個時候,他終於發現一件事。既然如此,為什麼會用劍指著自己?「等一下,我不是什麼盜賊。我是……」想到自己大概是被誤會為盜賊的他立刻開口,但是沒有把話說完。自己是誰?拚命尋找適當的詞彙證明自己的身分,證明自己的出生地、哪一家的人、是誰的兒子。想解釋自己從事什麼職業,為什麼會經過這槐土地──可是說不出話來。因為什麼都想不起來。發抖的手指比向太陽穴,不由得目瞪口呆:「我是誰……?」「你說什麼?」「我的確不是盜賊,不過若問我是誰,我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也說不出自己的來曆。在這以前發生的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就算勉強回想,後腦勺也痛得厲害,看來倒地時受到很嚴重的衝擊。雙手抱頭,長發纏繞在手指上:「想不起來……我究竟是誰……」「你說你想不起任何事?」男子遲疑了一下,稍微縮回自己的手:「想不到稀世智者撞到頭就變傻了!?這下可好,想必你的主人也會大吃一驚喲!」「你認識我嗎?」男子想了一會兒才搖頭說道:「沒有,我從來沒見你。」「可是你剛才提到我的主人……」「我隻是覺得你大概受誰所雇。」可能是覺得沒必要多加防備,金發男子把指著他的劍收起來。眼前隨時有可能劃傷皮膚的劍終於遠離──不過那真是一把美到令人訝異的劍,在透過樹葉縫隙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有如清澈湖麵。青銅劍應該不會閃出這種光芒,大概是用什麼特殊村料鑄造,他的臉也倒映在光滑的表麵上。那個人應該是自己,卻無法掩飾臉上訝異的表情。雖然比眼前的男子年輕幾歲,也是活了二十幾年的大男人。從領口布料來看,應該是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而且有著沒有曬黑的皮膚跟黑色長發,以及相同顏色的眼睛……黑色?「黑色……」聽到他喃喃自語的男子驚訝地說道:「你連自己天生的顏色都忘了?」「不是……可是黑色不是很罕見嗎?」「的確沒錯,但是你的頭發和眼睛──」男子用劍尖挑起頭發,發絲垂落在地。可惜看似憎恨的情感糟蹋那張帥氣的臉。「──跟我內心深處的黑暗同樣顏色。不隻是我,黑色與所有人內心的黑暗都是一樣的顏色。他勉強坐起咯咯作響的身體,用手背把劍輕輕推開。金發男子瞇起藍色眼睛笑了:「而且是每個人都有的顏色。」語畢立刻轉身背對他。明明剛才還用不懷好意的眼神瞪過來,一發現自己不是敵人就馬上露出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金發男子撿起丟在地上的劍鞘,以熟練的動作收起長劍,緊握著劍向前走。話說回他的腰際還佩有另一把漂亮的劍,比手上的劍更長,劍鞘的雕工也很精致。為什麼會在這麼危險的旅程,攜帶兩把用途一樣的武器?或許是想事情想到出神,差一點被男子拋下。直到對方離開自己十步之遙才發現,趕緊抓起身旁的行李追上去:「請等一下!」「我沒有事要找廢物。」試著移動身體,發現身上除了頭之外並不是很痛,看樣子沒有受到什麼重傷。「你的胸口在流血。」刻意追上去觸碰破衣服,手立刻被對方撥開。「隻不過是擦傷。」「如果不趕快治療,傷勢變得嚴重就糟了。」「不要碰我。我還用不著讓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家夥,為這點小傷擔心。」由於對方的語氣忽然改變,他也反射性加以防備──還以為對方會拔劍。但是就算受到一點威脅,這時也不能輕易退讓。眼前隻有這名男子握有關於自己身分的線索,為了儘早恢複記憶,隻能夠從失去記憶前和自己在一起的金發男子身上尋找線索。「不過那個傷口應該是我造成的吧?」「少自以為是。你以為我會被那雙纖細手臂傷到嗎?這才不是你造成的傷。」男子轉過頭,揚起嘴角露出冷笑:「剛才有個嗜血的怪物──不過你也許已經忘了。」說完便朝森林的出口走去。這是一條筆直的石子路,因此不容易迷路。不過對失去記憶的他來說,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因此為了抵達距離這裡最近的村落,隻能跟在不耐煩咋舌的男子後麵。「你害我的馬跑了。」「是我害的嗎?我到底做了什麼?」「我怎麼知道?自己想吧。」「我做了什麼讓你必須用劍指著我的事嗎?「想要記憶就自己找回來吧,闇黑擁有者。」可能是不習慣走路,男子因為馬的事大發雷霆。從打扮興佩劍的裝飾程度來看,身分絕對不低,但是用字遣詞像個淘氣小孩。「闇黑擁有者,我身上的傷雖然不是你乾的,但是馬匹跑掉可是你的錯。」「老是用闇黑叫我的你,究竟叫什麼名字?」「沒有必要告訴你。」「看你的頭發閃閃發亮,就叫你光之君吧……」「不要。」「可是在你說出我究竟對你做了什麼之前,我必須一直跟著你。而且我有問題想問又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所以隻能喊你光之君了。」邊說邊找過全身上下,確認懷裡裝有旅費的皮袋是否安在,還發現行李包括護身身短劍與幾個石瓶。看不出來要對誰使用的他拚命自言自語:沒事的,又不是所有事情全部忘個精光,還能像這樣與彆人說話。沒錯,記憶沒有完全消失,自己不是連瓶子裡裝了什麼與功用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嗎?原以為筆直延伸的道路來到森林中間,突然分成兩條。置身在陰暗的森林深處,根本分不出現在是白天還是傍晚。這時候突然出現歧路──在鹿群踏過的獸道上,沒有任何路標。由於兩人往東前進,因此往右的小徑應該是往北。「要往哪裡走……」他才一開口,距離道路不遠的樹林便傳來雜草「沙沙!」的摩擦聲。原以為是野兔之類的動物,但是感覺不到動物逃走的跡象。金發男子不待他反應,徑目離開道路並且撥開巨木後麵的灌木叢,才發現巨木下方的雜草裡有兩名幼童。頂多隻有八歲的兩名小女孩,正抱膝坐在潮濕的地上。「怎麼會在這裡?是迷路了嗎……看起來又不像。」看起來的確不像迷路。腳上的粗繩緊緊掐進肉裡,兩人都害怕得抬不起頭。繩子的一頭連接打進地麵的木樁,再以女孩的小手解不開的繩結固定。她們是被大人綁在這裡的。她們是有著隨處可見的淡棕色頭發與白晢肌膚的年幼女孩。暴露在簡單衣服外麵的肩膀興脖子,因為寒冷與恐懼而顫抖不已。他還沒來得及阻止,男子已經拔劍斬斷粗繩:「好,如此一來妳們就自由了,看妳們想去哪裡就儘管去吧。」「等一下,那麼做未免太過隨便了。」「不然你要讓她們繼續綁在這裡嗎?」回頭的男子一臉不屑地揚起眉毛,藍色眼睛因為情緒的關係,顯得更加湛藍。「最近的氣候跟初冬沒什麼兩樣,如果放她們在這裡過夜,鐵定還沒被野獸襲擊就先凍死了。要是你見死不救,那麼真是個比外表還是冷酷的家夥。」如今的自己失去記憶,根本不知道這副長相看起來不像好人。但是隨口說出來的話,卻是責怪沒有多加考慮就斬斷繩子的男子──或許對彆人的善行潑冷水,是自己一貫的生活方式。「我是提醒你深思熟慮的重要。既然會把小孩子綁在這種地方,其中想必有什麼理由。不先問清楚就擅自砍斷繩索,你不認為這是種很膚淺的行為嗎?」「不認為。」「你沒想過路人一個不負責任的舉動,可能導致什麼嚴重後果嗎?沒有人願意把小孩留在人煙如此稀少的地方,你不認為這些孩子的父母可能有什麼苦衷嗎?」「為什麼小孩子必須配合父母的苦衷?小孩是父母的東西嗎?小孩是和家畜一樣,能讓父母擅自處置的東西嗎?你的父母又是如何?回答我啊,黑眼的辯護者?」遭到對方指責的他啞口無言。彆說是父母,他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出來。「……那個……現在的我不知道……因為我想不起來自己是否有父母。如果你願意告訴我關於我的一切,或許我可以想起父母的事。」「我不是告訴你了?我根本不知道你的過去。」「先彆管我的過去……你看。」雖然反駁不成,但是他的判斷似乎沒錯。孩子們不僅沒有逃走,還蹲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根本看不清楚她們的長相。「她們一定有什麼理由,所以才沒有逃走。恐怕是父母的耳提麵命吧。」「究竟有什麼理由?是詛咒?還是當活祭品?」男子蹲在草地上,一把抱起其中一人,肩膀的肌肉也因為使力而抽動。「你抱她做什麼……」「另一個就交給你了。」「要抱著她們走?」「是誰害馬跑掉的?」明明體格與自己差不多,竟然有辦法抱著八歲左右的孩子悠哉走路。後腦勺的金發在昏暗暮色裡依然十分亮眼。絕不能讓唯一的線索斷掉,說什麼都要追上他──於是隻好回頭看著另一個孩子。令人訝異的是原本不肯抬頭的女孩,竟然用褐色的眼睛看著他們,冷到發紫的小嘴唇低聲說道:「……不會被罵嗎?」聲音微弱到被風一吹就可能消失無蹤。「回家不會被罵嗎?」「被罵嗎?嗯,不會的,沒有人會罵妳們。就算有人想要罵妳們,那個人也一定會保護妳們。」她們不僅問了「你知道我們會有什麼下場嗎?」還含著眼淚說聲:「真的嗎?」他不敢回答。因為關於那個男子的情報實在太少,讓他無法承諾「絕對沒問題」。「好了,過來吧。」女孩的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毫不抵抗他的擁抱。她的身體瘦到嚇人,身上還有濕潤的青草氣息。當他們穿過森林,逐漸看到村落裡的人家時,孩子再次感到恐懼。蒼白沒有血色的臉變得難看。就算詢問理由也是緊閉著雙唇,無論如何都不肯說。「所以就跟你說,這其中一定有理由,而且還特彆叮嚀她們說什麼都不準回家。」「會用那種方式對待小孩子,一定是類似驅除怪物的儀式。她們根本沒必要為了被毫無根據的迷信蒙騙的父母,特地犧牲性命。」「可是該送她們回到哪裡?既然父母與附近的大人把她們往外頭送,鐵定會被責怪為什麼回家。現在的她們應該無家可歸吧?還是你打算帶著她們返回你的故鄉?」「我不認為那麼做對她們比較好。」男子的表情嚴肅,以認真的語氣檢討這件事。所以他也伸手掩住半邊臉,皺起眉頭用力歎了一口氣:「那麼今晚彆讓她們回家,先看看情形,等到明天天亮再讓她們回去好了。如果大家努力一整晚都沒有遭到任何襲擊,就代表災難已經遠離,沒必要舉行什麼儀式。如此一來或許多少有點說服力。」「原來如此,真是個好主意。就算喪失記憶,聰明的人還是很聰明。」「你知道我的過去嗎?」「不知道。」男子直接否定他的期待,冷酷的藍色眼睛讓人為之生厭。「我隻是聽過黑發黑眼一族都很優秀,很聰明的傳說。」看來男子還是不打算告訴他。他們抱著孩子走在通往村落的鄉間小道。可能是因為夕陽紅光照耀臉顂,她們看起來比在森林時還要健康,但是表情還是一樣陰沉,而且動不動就低頭隱藏表情。她們到底遇到多麼嚴重的問題──就連被男子說過冷酷的他都覺得心痛。有不少土牆小屋的村落為了迎接夜晚,紛紛點亮燈火。不要說是教會,這個子村落連楝石造建築物也沒有。「要是有旅館就好了。」「我長時間在外旅行,即使睡馬廄也無所謂。各位小姐覺得如何?尤其是這位長頭發的小姐。」「……你是在說我嗎?」「我是指某個手臂細到連劍都不會用的男人。」正當他想反駁「那麼被我所傷的你又有多厲害?」時,發現從男子身上流出來的血已經乾了。血液當然會因為時間的經過而凝固,可是從衣服缺口可以窺見的胸前,當時明明有看到的傷口已經消失不見,隻剩下一道微微浮起的紅色疤痕。怎麼可能?無論他的生命力有多強,世上沒有人的刀傷能在半天之內消失不見。就算使用藏在行李裡的藥物,也不曾有過如此短時間就完全治愈的案例。這麼說來,難道這名男子不是人類?「彆放在心上,這隻不過是體質的關係。」聽到男子彷佛看穿自己心思的發言,他嚇得縮起肩膀:「真是不可思議。」這名危險的男子握有自己的過去。不知道該說是遺憾還是早知有這種結果,這個村落沒有半間旅館。不過最多人聚集的酒館,還是有出租二樓供旅行者借宿。當他們拉開透出光線的拉門,便聽到酒館特有的喧鬨聲。雖然天才剛黑,不過村裡唯一的社交場所卻是擠滿了人。很快就有人爛醉如泥到處說醉話,抱持兩種目的待在店裡的女性正靠在各自看上的男人身上。即使這裡的環境不適合帶小孩進入,但是也不可能把她們留在外麵。既然無法回到父母的身邊,今晚隻好照顧她們。但是當他們一踏進店裡,立刻發生意想不到的狀況。在土氣的男人之中,金發藍眼的男子顯得格外引人矚目,馬上俘虜在場女性的心。就像圍繞花朵的蜜蜂一樣,打扮暴露的女性不一會兒就圍在男子四周。雖然知道自己也是女性中意的美形男,隻是沒想到她們會表現得這麼直接。被包圍的他趕走身旁的女性,然後帶著目瞪口呆的孩子來到角落的桌子。不理會那些醉鬼與妓女,總之就是沒人的地方。夜晚的酒館對小孩子來說大刺激了。靠近入口的圓桌最空曠,有名年紀相仿的女子正在獨自喝酒,麵前的盤子裡裝著看似肉乾的下酒菜。當他們在樹根椅子上坐穩之後,孩子們便吃起盤子裡的食物。隻見她偏著頭,動了一下淡色薄唇,看樣子是在笑。「謝謝妳。」「沒什麼。」看到兩個孩子咬著不算高級的肉,她也垂下薄眉。雖然盤起的暗金色頭發露出了脖子,但是以待在酒館的女人來說,她算是外表比較俗氣的類型。「是你的孩子?」「不是……我還沒娶妻生子。」「我想也是,因為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不像你。應該說你太特彆了。那麼是和你一起進來的哥哥的孩子?」「哥哥!?」明明兩個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她卻說出非常驚人的話。「那個男子不是我哥哥。彆說有血緣關係,我們可是今天才認識,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唉呀!旅行者真是不可思議,沒有報上姓名就能夠一起旅行。對於我們這種打從出生就不曾離開村落的人來說,實在無法理解。既然如此,我還比他更早和你交朋友。她把木杯遞過來,簡短說了一句:「我叫露希妲。」他也想要報上姓名,可惜偏偏打不開記憶之間。」孩子們不明白他的心情,以享用頂極晚餐的模樣不停啃著盤子裡的硬肉。「我沒名字。」「怎麼可能?」「不久前還有,但是因為瞬間的衝擊讓我失去姓名跟直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不過幸虧我記得這個世界的生存之道,真是方便的選擇性失憶症。」「唉呀──」可能是把他說的話當成笑話,女人掩著略大的嘴巴笑了。不過以酒女來說,她的手指也太粗,而且奇怪的也方還長繭──那裡不是廚師握菜刀的位置。「莫非妳是從事打鐵的工作?」「沒錯,你的觀察真細微。啊──不過千萬彆跟我說女人當什麼鐵匠,那些話我已經聽膩了。我隻是決定在繼承人長大以前,先由我接手家業。然後也彆問我既然不是酒女,沒事待在夜晚的酒館做什麼。我隻是用自己賺的錢喝酒,不打算搶酒館裡那些女人的生意。就算我會招攬打鐵的生意,但是不做過夜賣身的生意。以前不會,未來也不會。」「這麼說來,妳是在一天的工作之後,過來酒館休息一下?」「關於那個,我並非隻是為了休息一下才來的。」她忽然把頭轉到一旁,有著熟悉金發與藍色眼睛的男子正站在那裡:「妳說妳是鐵匠吧?」是在什麼時候回來的?分明幾秒之前的他還待在店中央,被塗著香油的女性團團包圍,跟她們勾肩搭背聊個不停。「磨劍的工作做嗎?」「當然做。你看,我在這裡偶爾會有生意上門。有人有空上酒館喝酒,就是抽不出時間找鐵匠修理自己重要的劍。曾經有名旅行者說過:要是酒館裡有鐵匠就好了。怎麼樣,酒館也是個不錯的地方嗎?」對著他的黑眼睛開口的露希妲笑著問道:「隻磨劍就好了嗎?這是我最擅長的,不過熔了金屬表麵再覆蓋特殊的粉末,能夠讓劍變得更耐用喔。」「不用,稍微磨一下就好。」他把沒有佩在腰際,一直拿在手上的劍拔出兩指的寬度。在店內牆壁的燈光照射下,發出不像銅也不像石頭的強烈光芒。「天啊,這是……」女鐵匠訝異到說不出話,雙手忍不住伸向劍鞘。或許是沒有信心握住,猶豫的指尖不由得停下動作。「這是哪裡的寶劍?是從哪座城裡帶來出的?真是太令人驚訝了,我從沒見過這種光芒。這跟其它的武器不一樣,究竟源自什麼地方,用什麼材質鑄造的?啊、這是什麼!?」劍柄的精細雕工讓她不禁感歎──那是銀色金屬上麵刻著拳頭大的人臉。凹陷的眼窩與為了吶喊而打開的嘴巴,彷佛正在表達憤怒。精細的雕刻賦予這把劍自我意誌,讓見者都會心生畏懼。「哇啊……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劍,雖然美麗又令人畏懼。真不知道我碰了它會不會受到詛咒?」「這把劍會挑主人。對了,說到詛咒,在西方的森林……」正當男子想詢問在歧路還到的事時,一名走近的女人突然發出慘叫,並且用不小心打翻的杯子指著他們──正確的說法是指著兩名孩子。「這是怎麼回事?是基尼斯家的孩子!賈比的女兒也在這裡!她們回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她們解開繩子跑回來了!」女人的話讓店裡的氣氛為之凍結。他以本能的動作抓住子子的肩膀,將她們拉到自己的膝前。少女纖細的手指緊抓他的手,好像快要哭出來。終於趕來的雙親也是一臉為難,完全沒有高興孩子平安回家的樣子。人稱基尼斯的中年農夫沒有任何想把孩子擁在懷裡或是為她擦淚的動作,隻是站在三步遠的地方不知所措。兩人的母親可能彼此認識,隻見她們握住對方的手,站在父親還要遠的地方一動也不動。所以他忍不住低聲念念有詞:直接握住孩子的手不就得了。酒館裡的客人也站得遠遠看著他們,除了已經醉到不省人事的醉漢,沒有人願意接近。「可以請你們說明一下嗎?為什麼要把年紀這麼小的孩子丟在森林裡,還用繩子綁起來不讓她們逃跑?就算她們沒有遭到野獸攻擊,也熬不過寒冷的氣候吧?」這些話好像在哪裡聽過,不過農夫沒有回答,隻是用害怕的語氣不斷重複:「都、都是你們不對。都是因為你們把我們的女兒帶回來,害得村子遭到詛咒。「所以說,那個詛咒是什麼?」連自己的家興父母身邊都回不去的少女,臉靠著自己的膝蓋啜泣不已。就在此時,露希妲代替隻會發牢騷的基尼斯輕輕開口:「西北邊的村落遭到詛咒了。」「遭到詛咒?被誰詛咒?」露希妲搖搖頭,一撮盤起的頭發落下:「不知道,可能是天譴,也可能是汙蔑地靈因此遭到報複。聽說那裡墳墓的死人會攻擊活人,原本要前往那裡的商人在山腰看到之後趕緊折返,繞了好遠一段路才撿回一條命。所以森林的中間……不是有一條前往西北村落的路嗎?我們在那裡擺放祭品,希望藉此不讓詛咒降臨這個村子。這是全體大人決定的事,然後用抽簽的方式決定由哪一家獻出祭品。想不到這麼可怕的事,居然是用抽簽決定……」「妳說的祭品……就是活祭品。用任何詞彙來掩飾都沒有用,你們可是把心愛的女兒當成活祭品,這是天理難容的事。」「可是就算問了該怎麼辦才好,也得不到任何答案。」「隻要狩獵那些家夥不就得了?」原本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終於加入討論。雙手抱胸,靠著牆壁的他正在瞪視四周的村民。人們不禁打了一陣寒顫,就連自己也覺得背脊有股涼意往上竄。他的眼神不隻是瞪視,而且還帶著笑意。與憤怒相比,那是瘋狂的眼神。「兩年前,我曾經經過遇到類似情況的土地,而且情況比你們剛才說的還要嚴重。彆說是村落,整個山都遭到你們口中的詛咒。死人大搖大擺襲擊活人……所有活人隻能躲在洞穴或山穀之間苟且偷生。因此我從他們之中找到幾名身強體壯的人狩獵那些家夥。在那座山上,火攻倒是很有用。」「火……?」「沒錯,火起了很大的作用,那些家夥被燒得很慘。怎麼樣,你們也想阻止那個詛咒吧?我願意自告奮勇前往西北村落,如果五天之內我無法鎮壓……反正就是我如果沒有回來,你們想要獻上活祭品還是怎樣都行,往後就用你們的方式解決吧。」那是饑渴又樂在狩獵的猛獸眼神。即便男子這麼說,不過女孩在事情圓滿解決以前還是無法返家,因為她們的父母害怕村民懷恨在心。就算事情順利解決,少女是否能像過去一樣受到家人疼愛……隻是不管他怎擔心,畢竟都是人家的家務事,不是外人能夠插手的領域。連在酒館住宿都遭到拒絕的我們,為了借住一晚,也為了工作前往鐵匠家。這下子可能得麻煩露希妲熬夜趕工了。為了不讓走在前麵的女孩聽見,因此我們壓低聲音說話──縱使覺得這不是與今天才認識的男人該說的話。「我覺得應該不是詛咒。」「我想也是。」「那麼為什麼問了也無法回答呢?」「嗯,我也一樣。應該是什東西操控人類和死人吧?不過我不在意那家夥是誰。」他換隻手拿火把,逆光讓半邊的臉變暗。「隻要確實知道是邪惡或威脅就行了。這樣我就能毫不猶豫加以斬除。」他用斜眼偷偷看著提出魯莽解決方式的男子。在火把的照耀下,男子的藍色眼睛正在閃閃發光。「……為什麼你會露出彷佛饑渴野獸的眼神?」「我的眼神是那樣嗎?」男子沒有生氣,隻是如此反問。「是的,在我看來是那樣。總覺得美麗的臉上刻意露出憎恨與瘋狂。你對小孩展露的溫柔眼神,還有麵對愚蠢大人的蔑視眼神,讓你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還有現在也是,隻要談起狩獵遭到詛咒的西北村落一樣,你的眼神簡直就像饑渴的野獸。」「一定是因為我喜歡互相殘殺的感覺吧。」他的回答雖然令人震撼,但是說得如此大膽倒也讓人佩服,完全是一副充分了解自己的口氣。男子先仰望天上的星星,又把視線移回前方。女鐵匠正與孩子們手牽手,邊唱歌邊往前走。「……我喜歡戰鬥。但是不曾被人指責,當然也不曾受到良心的苛責,因為我對付的是敵人。反正我本來就是個厭惡互相欺騙等事而拋棄國家的男人。而且我也喜歡有正當理由,能夠公然乾掉敵人的戰鬥。」「真羨慕你。」男子清楚聽到他不經意說出的話,並且反問一句:「為什麼?」熊熊燃燒的火光,把男子的金騃染成紅色。「你羨慕我?」「是的,一點也沒錯,因為你很了解自己。你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並且親自選擇如何活下去。」「那是很理所當然的人生。」「可是我辦不到……因為我沒有過去。」他低頭咬著嘴唇:「我沒有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因此無法決定接下來的人生該怎麼過。」「怎麼可能無法決定?」火光逐漸遠離用沉默加以否定的他,如此一來他的頭發與黑夜完美融合,眼睛也藏在一片黑暗裡。「闇黑擁有者,記憶真的有那麼重要嗎?」「人唯有在失去時,才會知道它的重要。」有個大約六歲的男孩正在鐵匠家裡睡覺。他聽到露希妲的暗號,便一麵揉著雙眼一麵把門打開。他帶領兩名少女到自己睡覺的地方,而身為姐姐的露希妲設計的入口機關也令人大為吃驚。設在家具後麵的秘密寢室,據說是為了藏匿年幼的弟弟而製造。露希妲表示說什麼也不願意把弟弟當成祭品。「就算被全村的人臭罵也沒關係,被他們丟石頭也無所謂。我就是無法忍受把弟弟交出去這種事,所以把他藏在這裡,假裝把他寄養在遠方的親戚家裡。不過你要替我們消滅那個詛咒,所以已經沒必要了!」技術很好的女鐵匠似乎也是個優秀的木工。她把三名孩子帶到住家裡麵的房間,邊拿飲料給他們邊說:「好了,你們三個乖寶寶!在我工作結束以前,就找這位大哥哥陪你們玩吧。」「我陪他們玩!?」沒錯,就是你。因為這位客人必須跟我往在隔壁的工作室裡。畢竟那把劍……該怎麼說……它實在太特彆,看起來也很難處理。」「可是我對小孩……」既然被指名了,那也沒辦法。看樣子除非他們三人玩累睡著了,否則隻能被迫擔任不擅長的保姆工作。等到好不容易完成任務,他已經累得半死,整個人困到癱在椅子上。雖然努力不讓自己睡著,但是意識就是顯得越來越遙遠。不過他還是聽到隔壁的工作室傳來作業的聲響,以及露希妲與男子的談話聲:「……你在酒館……吸引不少……」意識蒙矓的他聽得不太清楚。男子邊笑邊回答:「應該是遺傳到父親的血統……對美女毫無招架之力……隻有正室根本無法滿足,巴不得將所有美女聚集在自己身邊。而且不隻一兩個,而是十個,甚至二十個。他好像不把全世界的女人變成自己的女人就不肯罷休。雖然已經將近八年沒見麵,不過他身邊大概還有十幾個女人吧。」停頓的間隔夾雜磨劍的聲音,節奏固定的低沉聲響讓他更想睡覺。男子斷斷續續說著自己的事,聽起來彷佛沒有條理:「……我跟父親不一樣。對於想害我的人不會手下留情,但是對我沒有敵意的人,絕對不會動他們一根寒毛。我不像那個男人一樣疑神疑鬼,故意揑造毫無根據的謠言除掉自己不喜歡的人。「你是指背黑鍋嗎?」女子長歎一口氣:「想不到真的有那種事。」「其實當我還待在國裡時,大哥就被人以企圖謀反的罪名陷害,被迫自殺。他當然沒有那種打算,而是遭到政敵與側室陷害。」他們在說哪個國家的事?恐怕是發生在遙遠故鄉的事。如果這不是揑造出來的故事,那麼有著金色頭發與藍色眼睛的男子,恐怕是王室的一分子。「果然是你的弟弟?」「有那個可能性……不過也可能不是。」「我就知道。」露希妲突然拉高聲調。誰啊?他想隔著半掩的房門發問,可是身體和嘴巴都不聽使喚。「……我不曾去過後宮,就算在那裡成長我也不知道。我離開國家時,記得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姊姊,以及兩個未成年的妹妹……當然正室的兒子隻有排行第二的哥哥,但是未必是由他繼承王位。當國王越沉迷女色……就越疼愛寵妃的孩子……即使不說也會想把王位傳給他,連母親跟巴結那家夥的臣子也在耳邊進讒言。任何阻礙孩子繼任王位的人,無論用什麼手段……都必須斬草除根。」都必須斬草除根。隻有那句話確實傳進他的耳裡。甚至連入大腦深處,彷佛快要抓到記憶的開端。對了,行李……行李裡有許多藥。「如果是聰明又溫和的母親,一定會做出讓自己的孩子遠離權力鬥爭的選擇。如果不求王位,隻求孩子能夠健康活下去,就不要讓他接近宮廷,讓他裝出愚蠢的模樣是最好的方法。甚至留長頭發,假裝懶惰懦弱的樣子,像個女人一樣活在女官之中,就能夠減少被暗殺的機率。當我離開國家時,黑發女子就已經進宮。不過我隻聽說這號人物的存在,沒有實際見過麵。頭發和眼睛是黑色的人並不多。不,在這個世上非但隻有一小撮人,甚至傳說隻有住在東方儘頭的一族。父親知道那件事後,巴不得把那個女人納入後宮如果她生下孩子……以聰明聞名的一族之女,就算完全不懂政治,應該也會察覺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的兒子長久活下去。」「那麼,果然……」「不曉得,總之就是沒辦法確認。我不打算回國,也幸虧那家夥喪失記憶。連自己是怎麼來殺我的事也沒有印象。我不知道為什麼事到如今,還是派追兵殺沒有必要抹殺的人……從我拋棄國家的那一刻開始,就完全沒有爭奪王位的意願……但是這把劍的確……曾經出現在王宮裡。」經過漫長的沉默,男子終於開口:「這是我哥哥自殺時用的劍。」「那麼可怕的東西怎麼會變成你的……」可能是步驟不一樣,聲音突然變得很大,幾乎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命令……的話殺了我……因此……回去反而會被我報複……不管是誰倒地……沒有,讓他自由……」在噪音跟睡魔雙麵乾擾之下,他無法判斷說了什麼。隻不過男子對女鐵匠說的那句話全是聽得非常清楚:「好好保護弟弟。」隔天早上,陰沉的天空有彆於能夠清楚看見繁星的昨晚。男子帶著村裡的老馬和兩把磨好的劍,從鐵匠的家裡出發。雖然要去遭到詛咒的土地,但是表情沒有什麼改變,還比他多吃了一倍的早餐。可能是沒有所謂的恐懼,亦或是真的喜歡戰鬥,根本不覺得害怕。露希妲與孩子們跟著他到村入口,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人送行。男子笑著說:「大家都還沒起床吧?」他也點頭回答:「沒錯。」「好了,黑眼的賢者大人,你打算往哪裡去?」離開村子沒多遠,男子便停住老馬問道。他不知道男子為什麼明知現在的自己有如沒有過去的空殼,還是呼喚自己「賢者」。跳下馬背的他腳踩乾燥地麵,行李裡麵的瓶子互相撞擊出「喀嘰喀嘰!」的刺耳聲響。其中一瓶會放出火焰與高熱,另一瓶則是能讓石頭以外的東西溶化的危險藥品。那些瓶子的名稱跟效用他都記得,卻不記得帶它們的理由,也不知道究竟要用在什麼方麵。他們在可以遠遠看見森林的地方麵對麵。就算朝陽還躲在雲層後麵,男子的頭發仍舊閃著蜂蜜色澤,藍色眼睛俯視著他:「你想去什麼地方就去吧。如果要回故鄉就往西走。你是從西方來的,而且騎著一匹血統不錯的馬。那匹馬真是太可惜了!雖然我沒說是誰害牠跑走。」「反正都是我害的。」「或許吧。如果你要繼續旅行就越過村落往東前進,那裡應該有大型商業都市。你可以在那裡找到適合自己的職業,也許還能找到恢複記憶的契機。」「……你不打算說出我的過去……」「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不知道你的過去,也沒有什麼事可以告訴你。」男子打斷他的話,然後拉緊韁繩改變老馬的行進方向,轉頭露出大膽的笑容,帶著昨天剛拿到的新武器朝前方那片綠意前進:「正如同你所說,我要帶著饑渴野獸的心情去打獵了。」男子沒有道彆,二話不說就踢了馬肚一腳。老馬加快腳步向前跑,獵人的背影立刻變得越來越遠。雖說是老馬,馬終究是馬,鐵定比人更快抵達森林。那片昨天曾經走過,連陽光都照不進去的綠意。那裡有繁茂的樹木,還有潮濕的植物氣息。男子在沒有路標的歧路轉向北方,大概是打算穿過森林。獨自一人追尋獵物。獨自一人……?他慢慢轉身。景色也跟著轉了半圈,接下來尚未結束的記憶之門也隨著嶄新的人生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