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都在南方。桑丫在花都重點高中讀書。她是母親一人養大的。她的父親原是財政局的一個乾部,因貪汙受賄,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父親被抓的時候,桑丫隻有六歲。她至今還記得,一些警察來到她家搜查,把所有現金和存折都拿走了。桑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抱著雙膝,縮在床頭,怯怯地觀望著這一切。一個警察拿起桌子上的存錢罐,在手裡擺弄。那是桑丫的存錢罐。外形是一隻笨笨的小豬,紫色的,十分可愛。裡麵裝著她存了一兩年的硬幣。她輕聲説:“叔叔,那個是我的,你可以留給我嗎?”那個警察愣了一下,放下那個存錢罐,憐愛地拍了拍她的小臉蛋,離開了。當時,媽媽並沒有告訴桑丫實情。她隻是説,爸爸的工作調轉了,去了一個新的單位工作,那是一個很遠的地方,要好長時間才能見麵。桑丫十分想念爸爸。和媽媽比起來,爸爸就像個大孩子,天天下班帶她玩。她要蟬,爸爸就爬樹;她要魚,爸爸就下河。下雨的時候,她想出去玩,爸爸就穿上雨衣,把她藏在裡麵,到外麵玩泥巴,最後,父女倆都變成了泥猴。天氣晴朗的時候,她要城堡,要王子和公主,要會飛的大象,爸爸就買來彩色粉筆,帶著她在小區的水泥甬道上畫。有一次,爸爸畫了一個漂亮的城樓。桑丫問:“爸爸,這是什麼?”爸爸説:“這是**。”桑丫問:“**在哪裡?”爸爸説:“在北京。”桑丫問:“北京在哪裡?”爸爸説:“在北方。”桑丫問:“北方在哪裡?”爸爸笑了:“你的背後就是北方。”桑丫轉過腦袋朝北方望了望,説:“我怎麼看不到**呀?”爸爸説:“很遠很遠呢。你看到最遠方的那朵雲了嗎?差不多在那下麵。”桑丫説:“北京太偏僻了。”爸爸笑了,説:“哪一天,爸爸帶你去看看。”桑丫問:“那我們怎麼去呀?”爸爸説:“坐飛機,或者坐火車。當然,我們也可以趕爺爺家的驢車去,不過北京的人太多了,很難給驢車找到停車場。”在桑丫心裡,爸爸無所不能,就是天塌了,爸爸也能笑吟吟地頂起來。可是,現在爸爸離開了。媽媽説得很含蓄——要好長時間才能見麵。桑丫沒有細問,那些日子,她一直在琢磨“好長時間”是多久。爸爸在家的時候,有一次三個人躺在床上,爸爸曾經對她説:“爸爸是太陽,媽媽是月亮,你呀就是小星星。”現在,家裡隻剩下了月亮和星星,桑丫覺得總是黑夜。媽媽確實像月亮。她的性格很嚴謹,在桑丫看來,她的麵孔總是冷冷的。她不怎麼陪桑丫到外麵玩,對於玩,她似乎也不太在行。爸爸離開這一年,她就送桑丫上學了。更多的時候,她都在教桑丫寫字和算數。儘管她也努力采用有趣的方式,桑丫依然覺得枯燥,於是就更加想念爸爸。到了晚上,媽媽説:“到時間了,睡覺。”桑丫就必須睡覺。她覺得媽媽像一個電子計算機,而爸爸就像一個遊戲機。有一天,她忍不住,問媽媽:“爸爸去的地方是北京嗎?”媽媽想了想,説:“不是。”她就沒有再問。那些日子,她又開始琢磨,“很遠”有多遠,難道比十個學校還要遠?這一天,媽媽終於説:“桑丫,媽媽帶你去看爸爸。”這個消息沒有讓桑丫高興得跳起來,她當時愣住了。不知道為什麼,幸福突然來臨,她有些害怕。媽媽觀察了她一下,問:“你不想見爸爸?”她小聲問:“是……原來那個爸爸嗎?”媽媽安靜地説:“是的。你永遠隻有一個爸爸。”媽媽帶桑丫坐上客車,朝著和北京相反的方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終於來到了一個很高的大牆外,鐵門關著,嚴嚴實實。媽媽拽著桑丫,經過層層關卡,最後走進一個冷冰冰的屋子。爸爸已經等在那裡了。一個警察麵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爸爸穿著一身怪兮兮的衣服,灰色的,上麵有斑馬線一樣的條紋。他似乎很累,胡子長了許多,亂蓬蓬的。不過他依然笑吟吟的,見到桑丫,一下就把她抱起來了,親了親她的臉,説:“丫,想爸爸了嗎?”桑丫看著爸爸,使勁兒點了點頭。爸爸説:“爸爸在這裡努力地工作,為了帶你去北京。”桑丫説:“你在這裡賺錢嗎?”爸爸説:“不是,爸爸是在賺時間。”桑丫説:“時間還要賺嗎?”爸爸説:“沒有時間,我們就什麼也乾不成啊。”從那以後,“時間”這個詞就烙在了桑丫心中。離開的時候,桑丫看見媽媽哭了。這驗證了她進入大牆之後的某種悲涼感,她已經懷疑爸爸變成一個壞人了。走到門口時,桑丫回頭看爸爸,爸爸彎下腰去,正在係鞋帶。回到家,夜裡桑丫睡不著,想過去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