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所有的聲音在一瞬間銷聲匿跡,仿若萬籟俱寂。江戈僵直地站在那裡,僅僅一門之隔,他再也不敢往前走一步。煩他……這輩子都不想看到他……?謝星闌說的“他”,是指自己嗎?砭骨寒意一點點侵蝕著四肢百骸,江戈腦海中不斷回放著這些年從彆人口中聽到的隻言片語。“他媽媽不乾淨,他身上肯定也有病……”“他沒有腿,他是不是怪物啊?”“根本沒人願意跟你在一塊玩,謝星闌就是可憐你,他才不喜歡你……”……他耳朵裡一陣陣轟鳴,垂在兩側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謝星闌是不是看到了他打陳一輝,又聽說了是他把周揚推下水的,覺得他就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小孩?是不是已經討厭他了?是不是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他?可是明明以前,謝星闌也對他笑過,也關心過他。還會親他的臉,說喜歡他。他拚命抓著謝星闌給的溫暖,才苟延殘喘地從噩夢般的那幾年裡活過來了。是現在的他變得太令人惡心、害怕了,所以讓謝星闌討厭了嗎?前幾天,江爺爺為了他跟周揚的這件事,特地回來親自管教他。江爺爺為他擺平了這件事,並禁足了三天,讓他好好反思自己的過錯。江戈很明白自己錯在哪了。“我不該讓周揚有機會再說話的。”或者說,他太衝動了,怎麼可以自己動手,要是被謝星闌知道了怎麼辦?江戈清楚地記得,當他麵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時,江爺爺那不敢置信的複雜眼神。那眼神他很熟悉。仿佛他不是個人,而是個陰險肮臟、隻能活在下水溝的怪物,一輩子也不配得到陽光照耀。可他真的是這樣想的。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了。周揚就該去死,他每每回想到周揚齷齪的眼神和伸向謝星闌的手,體內陰暗的衝動就快把他撕裂。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正常。他沒有同情、憐惜這類的情緒,他不懂電視機裡莫名其妙抱著一起痛哭的角色,他也不理解為什麼謝星闌會去照顧一隻受傷的鳥。他的世界黑白分明,黑的留給自己,白的裝著謝星闌。因為謝星闌在他身邊,像唯一的光源驅散著那蠢蠢欲動想吞噬他的黑暗,他才苟活至今,在黑白之間來回拉鋸,沒有放任自己徹底沉入黑夜。可現在,謝星闌也惡心他了。也不要看見他了。江戈渾身像從陰冷的池水裡撈出一樣,明明是初秋天,他連牙齒都控製不住地微微打起顫來。片刻後,江戈用力咬緊了嘴唇,他應該馬上轉身離開,就當沒有來過,什麼都沒聽到。他腳步倉皇地離開,在走到樓梯口時,跟一個女生迎麵撞上。女生差點摔倒,抬起頭,剛想說什麼,一看到江戈那死寂的雙眼和慘白的臉色,就全被嚇回去了。她連忙快步跑開。江戈站在原地一會兒,明明是已經習慣的情形,他卻差點被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湮沒感官。任何一個人看到他都會逃開的,像他這樣的人,原本……就不配得到喜歡。這一年的江戈還不足十三歲。卻隱隱明白了,“喜歡”是一件他永遠都求不來的奢侈品。饒是謝星闌身體素質好,這場突如其來的感冒也把他拉垮了。他好幾天都沒什麼精神,說話總有濃重的鼻音,為了不傳染給彆人,天天戴著口罩上學。不出他所料,江戈很快就來上學了。同時那天也是學校的親子運動會。袁毓文特地跟學校請了假,來參加運動會。早上第一個項目就是親子接力棒賽跑,孩子跑一百米把接力棒給自己的家長,再由家長跑一百米。學校操場人來人往,熱鬨紛雜,廣播裡播放著激昂的運動員進行曲。謝星闌是小組裡跑得最快的,不過袁毓文不擅長跑步,最後得了第三的名次。袁毓文一臉歉意地跟謝星闌說對不起,她以為謝星闌跑那麼快是為了拿第一名的獎勵。謝星闌搖搖頭,笑著抱抱老媽,然後扭頭四處看看,說:“媽,你看到江戈了嗎?”這兩年江戈偶爾會去謝家吃晚飯,袁毓文從彆人嘴裡聽說過一些跟江戈有關的傳言,也挺心疼這孩子的。“沒有啊,小戈今天也在嗎?”今天是親子運動會,家長有事不能到場的孩子都放假了。“在。今天早上我看到過他。”不過因為他重感冒,加上要在家長堆裡找袁毓文,就隻遠遠地招了下手。很快,謝星闌就看到在樹蔭下站著的江戈了。江戈似乎也在看他這方向,謝星闌跟袁毓文說了一聲,然後就小跑著朝樹下去。江戈看到謝星闌靠近,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一些,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還好,都沒臟。不能有一點不好的地方。阿招會討厭的。他胸口悶得難受,甚至不敢直視謝星闌那盛著笑意彎起的眼睛,微微垂下眼簾。“崽,你是不是沒上網啊,還是忘記密碼了?我問了你那麼多次怎麼沒來上學,都不回我。”謝星闌兩手叉腰,譴責了他不回消息的渣男行徑:“你這樣以後是追不到妹妹的。”江戈喉嚨有點乾澀:“對不起……我沒有上線,沒看到。”謝星闌心想他這次牽扯進周揚的破事裡,江老爺子又看重他,肯定從嚴管教了。小孩原本就被教訓了,自己就不要凶他了。他沒計較江戈不回消息的事,自然而然地去拉他的手:“走,我們去買冰淇淋吃。”兩人手剛牽上,江戈卻像觸了電一樣,一下子抽回了手,還往後退了半步。謝星闌詫異地扭頭看他:“怎麼了?”江戈麵色蒼白,他躲避著謝星闌的目光,手背在後麵攥地緊緊的,低聲說:“你感冒了,不能吃冰淇淋。”謝星闌哦了一聲,覺得他有點怪怪的。袁毓文走了過來,一手拉一個小孩去吃中飯。下午最後一項活動項目是由孩子們編出花環項鏈,然後在打亂了的家長堆裡找到自己的爸媽,並給爸媽戴上花環。用時最短的孩子可以得到整整一桶棒棒糖。送的東西總比買的要好吃,謝星闌特覬覦那桶棒棒糖,不過他手笨,做不來這種事。於是硬拉著手巧的江戈幫自己編花環。一聲哨向,孩子們手忙腳亂地開始折騰長桌上的鮮花。對比其他孩子,江戈顯得從容又冷靜,一步步做得有條不紊,第一個完成花環。他把花環遞給謝星闌,自己站在原地沒動。他的爸媽都沒有來,就算進了家長堆也不可能找到家長的。謝星闌把花環往他脖子上一套,然後牽住他的手,彎眼一笑:“你個子高一點,你幫我一起找。”江戈愣怔了一下,就這樣被謝星闌拽著進了家長堆。他們在排成方陣的家長中間穿梭來去,很快謝星闌就找到了袁毓文:“老媽!”袁毓文微微一笑,半蹲下來:“你們真厲害!是第一名呢。”謝星闌笑著把江戈往前推了一點,催促道:“快戴呀,棒棒糖在向我們招手。”江戈傻愣愣地不知所措。袁毓文低下頭方便他戴,旁邊的家長們都含著笑意看過來,多以為謝星闌跟江戈是兩兄弟。“看這兩兄弟,長得都這麼俊。”“是啊,我家那小胖墩還在慢吞吞地挑花呢,一點也不急。”……江戈手指微顫地把花環戴到袁毓文的脖子上,袁毓文摸了摸他的頭發,笑容溫柔:“謝謝小戈。”江戈低著頭。今天,他原本是來跟謝星闌告彆的。告彆都說不上,江戈隻想悄悄在暗處看他幾眼,並不想讓謝星闌看見自己多生心煩。這些年江戈在江家過得平安無事,一是因為有老爺子照拂,二是江煌跟他太太生的長子江嘉文一直在國外讀精英學校。江嘉文就比江戈大了一歲,是江太太的心頭寶。兩人年歲相近,難免讓人心生計較。眼看著江戈一個私生子,才十歲出頭,卻在各方麵都優異地過分,已經有了老爺子偏幫,江太太心裡急地冒火。哪有更倚重私生子的事?她能讓江戈這個賤女人生的雜種在江家待著,肚量已經很大了!所以江嘉文在國外的學業一結束,她就馬上讓他回國了,並數次明裡暗裡地跟江煌提過,讓江煌把江戈發配到外地念書。江戈沒有任何掙紮的能力,即便他跪下求江爺爺,發誓他以後再也不胡作非為,也沒有用。江家一個電話就把他的檔案從學校轉走了。在他短暫的生命裡,他幾乎沒有為自己的命運做過主。可他仍然感激他的母親把他生下來,他才能遇到謝星闌。江戈定定地凝視著抱著一桶棒棒糖跑近的謝星闌,小少年如畫般乾淨又漂亮的眉眼裡滿是燦爛的笑意。謝星闌拍拍塑料桶:“這個牌子的棒棒糖味道最好了,咱們一人一半。”江戈靜默片刻,突然輕聲說:“我要走了。”謝星闌啊了一聲:“這才三點多啊。我媽說要帶我們去吃甜品,吃完再回去吧?”江戈頓了頓,艱難地一字一字說:“我要轉學了,去宜市。”說完,他像是不堪重負般,低下了頭。謝星闌愣了一下:“這學期?”江戈默默點頭。謝星闌心想,難怪他上輩子沒有跟江戈同一初中的印象,原來江戈真的不是在青春中學讀的。不過這學期都已經開學了,匆匆忙忙要轉走,又是因為周揚那件事造成的影響吧?這樣也好,離江家遠遠的,江戈才有自由與空間成長,在這裡他隻會被江家人壓製著。謝星闌有點舍不得又乖又聽話的崽,不過轉念一想,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他還記得上輩子高中的時候,他們兩一個校霸一個學霸,都喜歡班花,還鬨過不愉快。謝星闌抬手摸摸江戈的腦袋:“沒事沒事,不要難過,你還記得你的密碼嗎?咱們可以上網衝浪,以後網遊業發達了,還能組團開黑下副本。你要是不愛玩電腦,可以給我寫信,也挺時髦的。”謝星闌覺得寫信這個方式挺好,就跟思想彙報似的,他可以了解江戈近期的狀況,確保他能變成根正苗紅好少年。江戈看著他,輕聲說:“我能抱一下你嗎?”說完,他覺得自己有點得寸進尺了,又馬上語無倫次道:“我不臟的,沒有出汗,也,也沒有病……”謝星闌皺眉說:“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他放下桶,然後就伸手抱住了江戈。“記得寫信啊!還有,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知道不?”他的高中作業本永遠為江戈留著!江戈微微閉上眼,用力地回抱住了他,手和心都在瘋狂顫抖著。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了,他擁抱的是他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