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問題, 江煉也想到了。他看向神棍:“長得一模一樣這種事,不會隻是巧合,中間一定有個緣由或者說法——恭喜你啊, 那些一直以來困擾你的事兒,可能很快就會有答案了。”又強調了句:“但是, 有一點你得明確, 他是他你是你,你們是兩個人, 管他是正是邪呢, 哪怕他真是你老祖宗,他的成就不會給你添光,他造的孽也不會讓你丟人。”神棍大為感激,知道江煉這麼說是為了幫自己卸掉思想包袱,當下積極表態:“我知道,我就是我,來自小村村村口的神棍!”孟千姿裹緊毯子, 真想向天翻了個白眼。她清了清嗓子:“行了, 營地的燈都關上吧, 推我去高處,我得仔細瞧瞧, 那個方向是不是真有山蜃樓。”話音剛落,孟勁鬆和江煉兩個,同時伸手握住了輪椅的推柄。江煉有點尷尬,先鬆了手。孟勁鬆也反應過來, 覺得自己有點不知趣:“你來吧,我還要……安排關燈。”江煉打蛇隨棍上:“那行,我……幫你推她過去。”做戲做全套,孟勁鬆很客氣:“那麻煩你了。”孟千姿正襟危坐,假裝自己並不在意是誰推。神棍納悶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覺得這氣氛,怪怪的。***江煉小心地把輪椅推上斜坡高處。為安全計,沒敢離營地太遠,那幾個值夜的,包括孟勁鬆,仍散布周圍,他們人人都滴了亮子,置身其中,跟“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也差不多,不過江煉挺滿足的:怎麼說,也是“獨處”不是?他感慨:“不容易啊,你周圍不是有媽就是有人,我推個輪椅都要跟人明爭暗鬥。”孟千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居然還跟他講哲理:“我大嬢嬢說,江河湖海,都是堤岸成就,絕對自由是不存在的,有約束才有自由——這麼不容易,也沒妨礙你chua chua噴香水啊。”江煉糾正她:“試管香沒噴頭,我隻抹了一點點。”到最高處了,他把輪椅挪向史小海指過的方向,孟千姿伸手往空中虛抓,又去抹眼睛。江煉奇怪:“你抓什麼?”“霧啊,看大雨裡的山蜃樓,我會拿雨水抹眼睛,看大霧裡的,應該拿霧吧。”還挺會舉一反三的,江煉搬了塊石頭墊到屁股底下,在她輪椅邊坐下:“你們就從來不知道,雪山上也會有大霧山蜃樓?”孟千姿搖頭:“不知道,從沒聽說過,這兒太偏了,估計山鬼都沒來過幾次,西北山多,但我們來得少。你也知道,總堂是山桂齋。”江煉納悶:“明明昆侖才是萬山之祖,為什麼山桂齋不設在昆侖呢?”孟千姿瞥了他一眼:“誰不想過好日子、活在山溫水軟的地方?住在昆侖,除了聽上去高端大氣,新鮮蔬菜都吃不著,要麼凍死,要麼曬死,叫外賣都沒人送。”江煉啼笑皆非,不過她說什麼他都覺得有道理,哪怕沒道理,也有意思。他仰著臉,看她被微弱夜光勾勒出的溫柔麵龐,頓了頓,又去掖緊她毛毯下擺,老話說,“寒從底來,百病涼起”,這兒天氣冷,孟千姿又腿上有傷,可不能凍著。過了會,孟千姿蹙眉:“不行,太遠了,看不真切。不過那一片……”她抬手指了個方向:“邊緣處確實扭曲,跟周圍格格不入。”江煉如聽天書,她居然還能看出“扭曲”?他看過去,隻是混沌的灰黑。他忍不住問了句:“為什麼你的眼睛……能看出這個呢?”孟千姿說:“因為有金鈴啊,動山獸、伏山獸、避山獸、剖山、看樓、山風引,都是‘金鈴九用’裡的,其實我七位姑婆,也都有這種天賦,隻是……”她試圖說得更簡單明了:“就好像一個量筒,有一道一升的刻線,我七位姑婆的能耐,要麼是0.5升,要麼是0.9升。”江煉懂她的意思:“都沒到一升,但也分出了高下,這高下,就是山肩、山眉、山髻的分彆?”孟千姿點頭:“但我到了一升,可能隻是比她們高了那麼一點,但這一升是個臨界點、及格線,讓我具備了‘動金鈴’的資格,這金鈴……”說到這兒,她略彎下腰,儘量不觸動傷處,去撥腳邊的蓋毯,江煉猜到了,很自然地幫她代勞:將蓋毯撥到一邊,又把她褲角卷起些,露出腳踝邊的金鈴。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金鈴貼膚,她穿的是短襪,腳踝那一截的皮膚露著,暴露在清冷的空氣中,迅速發涼,鈴片也冰涼。江煉下意識拿手圈捂了上去。他掌心溫熱,又有點發糙,涼熱一激,那溫熱便順著踝邊上延,孟千姿的小腿有如過電,不覺瑟縮了一下,腦子裡頓時卡了殼,足足過了好幾秒,才想起自己要說什麼。“有時候我覺得,這金鈴好像一個放大器,把我原有的那些能力,又成倍放大,七位姑婆和我的差距,其實並不很大,但因為有金鈴,這差距就成了鴻溝。”江煉接口:“所以,你是王座?”孟千姿嗯了一聲。江煉笑,略抬起手,指腹間拈住一片鈴片:“這麼小的放大器嗎?”孟千姿說他:“你彆不相信,也許它其實是個特彆迷你的精密儀器呢?山鬼曆代王座,都沒人能說清金鈴的材質,也不是沒拿去實驗室分析過,都分析不出來——我聽說最早的計算機,有幾間房子那麼大,後來越來越小,從台式,到筆記本,現在,手機都能湊合當電腦用了,保不準再發展下去,就跟這鈴片一樣大小。”江煉心中一動。孟千姿的金鈴,據說是山鬼奶奶傳下來的,而山鬼又在“黃帝-蚩尤”年代博過存在感,如果女媧的摶土人偶真是那個年代的“機器人”,那說這金鈴是放大器也未嘗不可——他們看不懂金鈴,大概就跟古人看不懂手機是一個道理,古人會說,哎呀,這個非金非銅、手掌大小的硯台塊,居然能唱歌、能指南、能讓你看千裡外的大戲,真是個神器啊。所謂神器,也許隻是發展和認知沒跟上。江煉將她褲腳抹下,重新拿毛毯裹好:“那接下來,咱們怎麼弄?”孟千姿想了想:“真想確定山蜃樓的位置,看到所謂的上古圖景,還得按照史小海說的,繼續往前走。”江煉遲疑了一下:“你覺得這個史小海,會不會有鬼?”一個失蹤了好幾天、重又出現的人,總讓他覺得不踏實。孟千姿知道他在顧慮什麼:“你是怕史小海已經被‘它們’給轉化了、引我們入圈套?”她搖了搖頭:“我覺得不會。一來,何生知送史小海去醫院檢查過,他的傷情非常合理,頭部摔傷的人差不多就是那樣的;二來,‘它們’轉化的人,其實都是水鬼。隻有兩個例外,一是宗杭,二是閻羅。宗杭你知道的,根本沒受什麼控製,閻羅也幾乎沒有,他身體裡的那個人,隻在閻羅沉睡的時候,才能出來活動一小會兒,史小海是山鬼,想轉化大概沒那麼容易;三來,如果史小海真的被轉化了,他其實應該帶著我們亂跑、偏離方向,帶我們進圈套其實很不明智,我七媽還在後方策應呢,我們出事了,隻會引來更多的人。”也對,江煉略放了心,隨即又想到一個現實的問題。他釣過蜃珠,知道這玩意兒出沒不定,明兒還會不會有大霧很難說,即便有,山蜃樓也不一定會出現。“要麼……我記得,你們有一顆最好的蜃珠,上次在湘西借給我用了,這次是不是也調過來,用那顆比較省力?”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你以為,隨便拿一顆來就行嗎?”“午陵山的那顆蜃珠,成色很差,但這差隻是差在顯像,換句話說,它記錄下了一切,好比帶子是完好的,隻是放映機太差,放不出來,所以你看到的,都是破碎的影像。”“我調了最好的蜃珠給你,等同於幫助它以完美的畫質和音質放映了,但沒原始的帶子,再好的放映機都沒轍。”江煉明白了:“還得靠運氣,‘等’山蜃樓出現,然後……你釣蜃珠,這顆蜃珠不好的話,再拿好的那顆來……加強功能?”孟千姿默認。理論上是這樣,但是,還真不好說。山鬼都知道,蜃珠是“一包水”,但依托大霧出現的山蜃樓,蜃珠會是……一坨霧嗎?這讓她怎麼釣?***第二天,孟千姿沒急著出發,先跟景茹司商量了一下後頭的安排。景茹司也知道,再往下走,很可能就是八人隊出事的地方,那地方還有山蜃樓,使得情勢又詭異三分。最終商定的結果是放慢速度、謹慎前行,冼瓊花則加快速度,帶一個小隊過來,備足射燈,順便也給孟千姿送抱蛛。不過,這最後一段路並不很長,速度放得再慢,日暮前也到了。這是一片山間相對開闊的穀地,甚至還有一片高原海子,在陽光下呈碧藍色,天暗下去之後,顏色逐漸灰藍,到末了,就是一片泛水光的黑。神棍一看到這兒就有點緊張,他說不清夢裡是個什麼地勢,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得是開闊的平地,不然,那些人如何四下排開、點算箱子呢?更何況,還有高原海子:龍是喜歡水的,沒準那條隕落的巨龍,之前就住在這片海子裡。他越想越激動,但在這兒,是不好太激動的,果然,激動到後來,居然有點缺氧。孟勁鬆給他拿了瓶氧氣,神棍把口鼻都湊進漏鬥樣的吸嘴裡,大口呼哈吸著,樣子頗為滑稽。比神棍更激動的,是史小海,他指向穀地邊緣處的山:“向前,向前,爬上去,轟,掉下來。”天快黑了,冼瓊花還沒到,景茹司可不敢冒險派人陪史小海再去爬什麼山,她下令就地紮營,史小海老大不高興,拽住何生知嘟嘟嚷嚷發牢騷,何生知煩得要命,職責所在,又不能凶他,隻得耐著性子安撫。晚飯前,孟千姿得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好消息是,四野茫茫蒼蒼,白氣湧動,已然有起霧的跡象了。壞消息是,冼瓊花人在半路,給她打了個衛星電話,劈頭一句:“這次你彆指望抱蛛了,它死了!它們死了!”說“它們”,是因為冼瓊花帶了不止一隻。孟千姿忍俊不禁,一下子笑了出來。她知道不該笑的,但沒辦法,冼瓊花居然用這種報喪式的口吻說抱蛛,莫名好笑。冼瓊花沒好氣:“姿姐兒,你笑什麼?就這麼好笑?”孟千姿咳嗽了兩聲:“抱蛛怎麼了?”“還能怎麼著,凍死了。在大本營看的時候,還好好的,我怕它不禁凍,還讓人在玻璃罐子外頭包了厚實的一層,誰知道進山就不行了,我看它那樣子就不對,一路都注意著,現在全死了,帶了三隻,死得一個不剩,都僵了。”掛了電話,孟千姿才回過味來:這兒的蜃珠,昨晚上已經被她定性為“成色不好”了,抱蛛沒法用,就意味著她釣不到這顆蜃珠,也沒法給它做修複。隻能拚運氣了,希望這顆蜃珠不是太爛。她安慰自己,上古那群人不知道說的是什麼古方言,不聽也沒關係,隻要顯像給力,還是可以接受的。……入夜之後,營地燈光全滅,方便孟千姿用肉眼觀察山蜃樓是否出現、又是在哪個方位出現。神棍抱了瓶氧氣,坐在掀開了門簾的帳篷內等著,這瓶氧氣是新的,孟勁鬆塞給他備用,還說:“神先生,不管看見什麼,你儘量克製,不要太激動。”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做了那麼久的夢,而今可能就要身臨其境了,能不激動嗎?江煉坐在他邊上,看周圍四散疏落的帳篷,這種地方,席地而坐太冷了,除了外圍值夜的,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帳篷挪向穀地低處、掀開簾門,不聲不響地坐在黑暗中守候。看著看著,江煉居然覺得,有等待盛大演唱會開場的心情。不像嗎?屆時,很可能穀底中央處就是舞台,而這一個個帳篷,是山戶們的包廂看台,燈光亮起時,觀眾偃聲,看一幕遠年大戲,千古長歌。……也不知坐了多久,朔風漸烈,溫度持續走低,江煉裹著睡袋縮成一團,幾乎打上盹了。神棍有點沮喪:“今晚不會有了吧?小煉煉,你對山蜃樓比較熟,這種的,一般幾天出一次啊?”江煉回他:“難說,不同的地方,不一樣。我在午陵山蹲點了一兩個月,也才見到四五回……”說著說著,眼皮下耷,還真小睡上了。感覺上,也沒睡多久,驀地腦袋一墜,又醒了,一睜眼,立刻發覺和睡前不同:營地多了好些人,正急匆匆走來走去。邊上的神棍目光炯炯,小聲給他播報進展:“冼家妹子到了,現在在各個方位布燈呢。”燈光就位,看來“演出”要開始了,江煉精神一振,趕緊坐正,頓了頓,又看向孟千姿的帳篷方向:她必然是沒休息過,一直在觀察方位,不管是山風引還是看樓,都是很消耗體力元氣的事,這兩天,她雖然地主老爺樣躺在犛牛背上、一步路都沒走過,但實實在在,是最累的那個。他想起兜裡的試管香,正猶豫著要不要再抹一道,和她打個招呼,忽然聽到尖銳的嘬哨聲。這嘬哨聲有如號令,頃刻間,四下燈光大亮。射燈約莫有二三十盞之多,燈光強勁,光柱雪亮,方位顯然經過排布,高低錯落,將穀底一隅打得纖亳畢見。長夜做幕,溝穀為台,那一處,圖像碎裂,快閃不停,頗像電視信號遭遇乾擾,緊接著,突然正常。江煉看到了一片雪白。那是茫茫雪地,雪地上,溝口邊,正有一頭犛牛晃悠悠走出,為這幕大戲開場。要不是江煉記得很清楚,今兒紮營,冷歸冷,但絕沒有下雪,他幾乎真要以為,是孟千姿一直乘坐的犛牛誤入場內了。神棍一愣,脫口說了句:“不是說,上……上古嗎?”江煉轉頭看他:“這麼多年了,蜃珠得記錄下多少場景?不一定一下子跳到點算箱子,什麼犛牛遷移、藏人打獵,說不定都能看到,總得有個調試的前奏……”話還沒說完,神棍的麵色一下子變了,他瞪大眼睛,脖子上青筋迸起,鼻翼翕動得厲害,說話都結巴了:“那是閻……閻羅?”江煉一怔,下意識循向看去。第二頭犛牛正自溝口處走出,牛背上坐了個人,昂著頭,戴藏式氈帽,脖子上還繞了好大一串鬆石蜜蠟項鏈的,赫然就是閻羅!隻是顯像仍舊不好,頻有擾動,閻羅偶會頭身分離,犛牛也會突然肢體離析,頗為詭譎。第三頭犛牛緊隨其後。這一次,用不著江煉去認人了,因為至少有六七個山戶驚呼出聲:“段太婆!是我們段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