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剛過, 拔營已告完畢,崖上收的收、撿的撿,恢複了之前的荒寂寥落, 仿佛前兩天的鬨鬨哄哄、人來人往,隻是躺平閉眼、一枕黃粱。隻剩了一隻腦門上點了紅點的小白猴, 孤零零坐在一大堆專門給它留的瓜果糕餅之間, 愣愣看一個人下崖,又一個人下崖, 孟千姿下崖的時候, 它心有不甘地追了幾步,卻也隻追到梯子頂,怯怯地探頭下望,就再也不敢邁步了。它生在崖下的叢林間,這輩子走過最遠的距離,也就是在孟千姿的驅使下上崖了,這已經是它世界外的世界、天外的天。再遠的距離, 它就不敢走了, 對孟千姿的不舍留戀, 敵不過它對未知的畏懼。它在梯頂邊緣處竄來竄去,吱吱亂叫, 最後不叫了,蹲在那兒,捧了根香蕉啃,呆呆看潮水般的一群人沒入密林。隔遠了看, 它像塊猴形的、蹲伏的石頭。孟千姿回頭衝它擺手:“回去吧,以後就機會,我再來看你。”***辛辭隨著一乾人往山下走,精神有點恍惚,沒留神間,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栽下去,幸好邊上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胳膊,還關心了句:“小心點啊。”這聲音……辛辭抬頭去看,有點受寵若驚。居然真是孟勁鬆。這老孟,啥時候改了性,關愛起他來了?他不知道,孟勁鬆這是被孟千姿訓了,孟千姿的原話是:“辛辭今早給我梳頭發,手抖得跟得了帕金森綜合症似的——我告訴你,辛辭這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以後落下個瘋呆癡傻……都由你負責。”是以孟勁鬆不得不對他分外留意,見他沒精打采,總覺得是已經嚇出了隱含疾病:“沒事吧?”換了其它的山戶這麼問,辛辭大概嗯一聲就完了,但來自老孟的關愛,好比南極吹暖風,讓他覺得自己倍兒有麵子、身價都高了——必須鄭重作答。他說:“沒事沒事,神經哪那麼脆弱。”孟勁鬆鬆了口氣,但還是進一步求證:“那你怎麼魂不守舍的?”辛辭又讓他說得唏噓起來:“還不是因為那個……白小姐麼。”早上,因梳頭不力被孟千姿打發走之前,他跟孟千姿聊過幾句,雖說聽不明白,但隱約得知,白水瀟是被那洞神吸耗掉了體內的水分、當成了對外聯絡的“助推器”。他有點傷感:“你是沒看見,白小姐出事之前,一直在跟我講她和洞神之間才是真感情,又看不上世俗情愛,覺得是講金不講心,覺得自己的感情才是超脫一切的……不瞞你說,有那麼幾秒,我差點被她這說法給洗腦了,哪知正說著,她就……”想起白水瀟當時的慘狀,辛辭不覺打了個寒噤,喃喃了句:“就是覺得……太諷刺了。”就為這事啊?孟勁鬆有點瞧不起他:要麼說大太監就是大太監呢,陰柔過甚,成天為了點情情愛愛的事傷春悲秋的。他說:“女人被男人騙這種事,分兩種情況,一種是男人騙女人,一種是女人自己騙自己。”“那洞神能是真愛她嗎?落花洞女這傳說,都多久了?這些年下來,得出了多少落花洞女啊,無非是洞神誆來、給自己解悶辦事的工具罷了。”他總結:“這事兒,在我看來,沒什麼好諷刺的,也不值當去傷感,究其根源,是白水瀟自己想得太多了。有時候啊,男人愛女人,不一定有那麼愛,是女人腦補太多、糾集種種行為跡象,非認為這是愛的表現。”辛辭氣結:“老孟你這人怎麼……沒點人味呢?”很好,嘴皮子這麼利索,看來戰鬥力甚強,絕不存在什麼“瘋呆癡傻”後遺症的可能,孟勁鬆有點後悔剛剛對辛辭施加的關愛了:就該讓他摔一跤,人摔得皮實點了,那點矯情亂傷感的小心思也能摔掉點。他回了句:“男人麼,說話就是這麼粗糙,話糙理不糙唄。”說完就走開了。辛辭原地站了會。他隱隱覺得,孟勁鬆的話好像是在諷刺他什麼。但到底諷刺的點在哪兒呢,沒想明白。***孟勁鬆有點小得意:成功暗損了一把辛辭。但又怕損得太含蓄了,他那智商領會不了。再說了,真是近墨者黑,跟辛辭混熟了,居然玩起這套向來為自己不齒的嘴皮子把戲了。所以,那點得意,很快也就索然無趣了。他舉目四顧,想找找孟千姿走到哪了、以便趕過去陪著,正張望間,身後有人叫他:“勁鬆啊。”是仇碧影,孟勁鬆應了一聲,三兩步迎過去,又調整自己的步伐,以便跟仇碧影保持一致。仇碧影走得很慢,是刻意放慢的那種,很快,兩人就落到了大部隊的後頭,拉開了一段距離。孟勁鬆心頭忐忑,覺得仇碧影這是有話跟他說。果然,又行了一段,仇碧影壓低聲音:“勁鬆。”身邊都沒什麼人了,完全沒有低聲的必要,足見要談的事須得小心和隱秘,孟勁鬆也壓低聲音:“您說。”仇碧影說:“不是跟你說過嗎?小千兒身邊出現了適齡的、條件過得去的男人,要及時跟我們講啊。”孟勁鬆一窘:“是這樣的,事出突然,江煉跟千姿認識,也沒幾天……”仇碧影打斷他:“男女情-事,又不是搭架造屋、種豆播稻——一定要經過個寒來暑往才看得出來嗎?有個詞叫‘一眼萬年’,我覺得是誇張了點,但基本上,看個幾眼,有沒有感覺,心裡還沒個數嗎?”孟勁鬆還想為自己辯解一下:“他們起初,一直有衝突……”仇碧影笑了笑,可那眼裡,分明沒什麼笑意:“很好,起初有衝突,這才幾天,已經化解了——我告訴你啊,同生共死一次,那交情,勝過平淡度日三年。用你們年輕人的的新潮話講,那叫不可替代性。”“給你送花、請你吃飯、向你獻殷勤的人不難找,從火場裡救你性命、陪你下崖、一起剖膽的人,這輩子能遇到幾個?千姿活到八十歲,都會記得:有一年她下崖,差點被著了火的蝙蝠群給害死,是江煉救的她。”沒錯,不可替代性,連那群著了火的蝙蝠,都有不可替代性——人這輩子,能遇上幾趟這樣的凶險呢?勢必記憶深刻,沒事就會拿出來咂摸:“那一次啊,想想就可怕,被數萬隻著了火的蝙蝠圍著,差點就回不來了。”……孟勁鬆不吭聲了,半晌才答了句:“五姑婆說得在理。”仇碧影想再說他兩句,看他那副恭敬赤誠的模樣,又不忍心說了:這些年,孟勁鬆勤勤懇懇,處處以孟千姿為先,是人人都看在眼裡的。她歎了口氣,說:“你啊,多長點心吧。”***江煉下山時,本來是想和神棍一起走的,但這種爬山下坡的事兒,體力不同的人,永遠沒法同步,也不知怎麼的,就和柳冠國結了伴。和柳冠國相處,沒什麼壓力,江煉樂得跟他同行,一路說說聊聊,時間也就過去了。中途聊起仇碧影,柳冠國覺得這位五姑婆對江煉挺欣賞:“一大早,就讓我領她去找你,不錯啊江小哥,咱們五姐,很少這麼看重人的。”原來在柳冠國眼裡,這是看重嗎?江煉苦笑,不過也沒錯,這世上,有些看重,是為了招攬,而有些,則是為了防備。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孟小姐,都管她們叫媽,是感情特彆好吧。”柳冠國說:“那可不?從小輪流放在身邊養的,七個呢,都是母女的情分。”江煉舊話重提:“那……哪一個是親的?還是說,我不該問?那我不問了,你就當我沒問過吧。”柳冠國愣了一下,這事,在山鬼間確實不常提起,但也不是什麼機密,很多人都知道——本來不想說的,但江煉很知理,他又覺得,說了也沒什麼:“哪一個都不是。”他怕江煉誤會,壓低聲音:“不過你彆多想,親媽也在,活得好好的呢。隻是,山鬼有個說法,孟小姐這樣天賦異稟的,不該由她養,隻不過,是借她一個肚子出世。所以啊,確認了之後,就抱走了,讓姑婆們養。”江煉一愣:“她親媽……這也願意?”柳冠國笑了笑:“這有什麼不願意的,生出個山鬼王座,那是多本事的事兒,再說了,姑婆們也沒虧待她。”“那……孟小姐知道嗎?”“知道,小時候不知道,大了就知道了。”“她……沒回去找親媽?”柳冠國急“噓”了一聲,四下看了看,垂在身側的手朝他悄悄擺了擺,又清嗓子又是裝著看路,直到離得近的那幾個山戶都超過去了,才又答他:“沒找,堅決不找。”聲音又低了幾度:“我聽說,咱們這個孟小姐啊,犟得很呢,是那種……你不要我,我也絕對不去找你,大家各走各的……的那種。”江煉沉默不語。過了會,他抬起頭來,想看看孟千姿走到哪了。看到了,跟孟勁鬆和仇碧影走在一起,大概因為身邊都是親近的人,步子輕快得很,也不知道說到什麼開心的,樂不可支。江煉看了一會,又收回目光。他想象著她十多歲時,瞪著眼,橫著眉,眼圈泛紅,卻寸步不讓的樣子:“不找,就是不找。”沒錯,那確實是她。***到了山下,依著先來後到,陸續上車。先到先發,也顧不上去等誰,江煉仍和柳冠國同車,這一帶是真偏,車開出去足有一個來小時才陸續見到人煙,不過顯然不是漢人,男人的穿著倒還好,女人的服飾就……著藍衣、圍黑底白花的裙子也就算了,最怪的是頭上的帽子:色彩繽紛且花哨倒也正常,畢竟少數民族,就喜歡一股腦兒地堆砌濃烈色彩;怪的是尺寸,奇大,如同圓匾,形狀也蹊蹺,像倒置的鬥笠,腦頂那一塊是挖空的,也就是說,這帽子戴上去,腦頂依然涼颼颼,該淋雨淋雨,該暴曬暴曬,沒得遮。江煉奇道:“這不是苗族吧?”柳冠國嗬嗬笑:“你們外地人,就隻知道湘西有苗族、土家族。其實我們這兒的少數民族多著呢,這是瑤族的一支,叫花瑤。”說話間,車子已在一個很古舊的寨子邊停下了,前車有人吆喝:“到中午了,這兒歇個腳吧。”山路太顛,車上人蜷胳膊縮腿的,早累壞了,聞言紛紛下車。高處,幾輛後車還在山路上慢吞吞下行,押後的是仇碧影那輛機車,彆看隻兩個輪子,引擎的轟鳴聲可是比四個輪子的都還聲勢浩大。寨子不大,沒圍牆,也沒寨門,黑頂黃木板房,零落地分布於山間,進出的寨民,跟路上看到的那些人服飾相同,看來,這是個花瑤寨子。江煉注意到,寨子周圍有不少古樹,樹底下或有供奉的小瓷碗,或有沒燒儘的香頭,這樹,一看就是受祭拜的。柳冠國說:“有瑤家的地方,必有古樹,這是花瑤的風俗。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你得問沈萬古,他婆娘是瑤家人。”再等了會,後車都陸續到了,這寨子口便顯得擁擠而又熱鬨,有人就地嚼乾糧、喝水聊天,有人進寨,拿錢跟寨民買些土製的臘肉、金銀花、油豆腐什麼的,還有人純觀光,進寨看稀奇,時不時來個自拍或他拍。江煉這時才看到神棍。他站在道邊,背著手,一臉嚴肅,眉頭緊皺,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身後不遠處,站著二沈,沈萬古還殷勤地上前,給神棍遞了瓶擰開了蓋的礦泉水,見神棍沒反應,也沒出聲提醒,隻是又默默退了回去。神棍這臉色,還真是跟眼前這一派安樂祥和格格不入,江煉站過去,說他:“你這臉色,是誰欠了你的錢不還嗎?”神棍思緒被打斷,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我這正思考問題呢。”還思考?江煉奇道:“事情不都了結了嗎?”神棍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小煉煉,不是我批評你,你缺少鑽研的精神,了結了嗎?遠遠沒有,在我看來,事情才剛開始呢。”他一項項給江煉列舉。“九重山下的那間石室裡,有一大塊石壁上,是結繩記事,這個,究竟該怎麼破解?小煉煉,你可得趕緊貼上你的眼睛,把那樣子原原本本畫給我。”“為什麼我托著山膽的時候,腦子裡會出現古怪的畫麵?山膽跟箱子,還有龍,到底是什麼關係?”“洞神是監視山膽的,結繩記事至少是在黃帝年間、或者更早,由此推測,山膽多半也是那時候放進去的,那洞神呢,它會不會也是黃帝時期的人?”“它到底是誰?看守山膽,是為了什麼?它又在向誰報信?”“太多謎團了,簡直讓人焦頭爛額,你居然還說事情都了結了。”有道理,是自己措辭不夠嚴謹,江煉誇了他一句:“挺認真的嘛。”神棍得意:“那當然,我現在身為三重蓮瓣,責任重大,就是得本著認真負責的精神,把這些疑難謎團一一破解。不是我跟你說,小煉煉,我其實都不想當,是她們非拽著我,請我幫忙……”聊不下去了,江煉說:“那你……繼續認真思考吧,不打擾了。”他抬腳就走,其實不知到要去哪,於是信步朝寨子裡去,就當觀光了。神棍有點錯愕,過了會才反應過來:他隱約聽說了點,三重蓮瓣是隻保留了他的,那就是說,小煉煉已經不是了?糟糕,他還跟人顯擺自己是三推四請了之後才上任的,這不是往小煉煉那年輕的、還不太耐受的小心臟上戳刀子嗎?神棍趕緊顛顛追過去:“哎,小煉煉,等等你老哥哥啊。”沈邦和沈萬古已被指派為神棍的專用助理,職責由先前的戒備監視轉成了保護和全力配合,眼見神棍追出去了,那還有不跟的?幾個人,你攆我我追你的,都進了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