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著選阿娜像是氣瘋了,又像是嚇瘋了,轉頭便又回到了剛進門時那副大喊大叫、胡亂叱罵的模樣。魏妙沁今日已解了惑,該說的也都說了,已然沒什麼遺漏的了。“走罷,且留她自個兒在這裡說胡話吧。”“嗯。”荀銳應了聲,與魏妙沁並肩而行,二人在選阿娜不甘的目光中,走了出去,離開了慧曜樓。從婉與香彤在下頭等了許久,她們不曉得裡頭是個什麼情景,隻聽見了女子喊叫的聲音。那聲音尖利得很,像是吃了什麼大罪。聽得她們心肝兒都跟著發顫。莫不是娘娘在裡頭和那個女人掐起來了吧?娘娘性子傲,這樣做是極有可能的……她們正胡思亂想著呢,便見那頭魏妙沁出來了。出來的時候,還因為裙擺太長,險些給絆著了。荀銳走在身側,當即伸手撈了一把。從婉二人看得愣愣的。瞧這模樣……是什麼衝突也未發生?“倒也沒什麼,隻是一位患了病的婦人,乃是昔日故友,皇上心善,將她安養在這裡罷了。”魏妙沁道。這話由她說來,說服力極強。自然免了後宮裡私底下的口舌議論。從婉恍然大悟,頓覺臉紅不已,先前自己那番揣測的話,可真真大逆不道極了,當下跪地叩頭求了荀銳的原諒。倒是香彤心下納悶,這“心善”二字,如何能與皇上扯上關係呢……“回宮。”荀銳沉聲道。宮人們忙上前,扶著主子上了車輦,漸漸行遠了去。留下選阿娜縮在那床上,口中嗚嗚喊些什麼:“逆子當死!”一會兒又喊:“不可能,惡賊怎能是熒神轉世?妖魔罷了!妖魔!”……回到宮裡後,魏妙沁命人擺了桌案,自己要讀會兒書,寫會兒字,順道再吃一些新鮮瓜果。近日送來的那些荔枝便不錯。說來也怪,她原本心情鬱鬱,可如今那個叫她打一通,這個叫她罵一通,她倒是一下沒那樣憋屈了。“娘娘。”香彤將荔枝捧到了跟前。魏妙沁突地轉頭看向荀銳:“皇上怎麼還不走?”說罷,魏妙沁又覺得這話顯得太不客氣了些,便又委婉地改口道:“皇上該有許多政務要忙,我就不打攪皇上了。”荀銳屏退了宮人。魏妙沁疑惑地抬頭看他。荀銳垂眸看她。他身形高大,擋去了大半光線,麵容便隱入了黑暗中,叫人看不清他麵上的情緒。隻覺得陰森可怖。他問:“妙妙為何不問我?”“問什麼?”魏妙沁怔怔道。荀銳到了嘴邊的話,又被咽了回去。今日他帶魏妙沁去見選阿娜,已是冒了極大的風險。他知曉她的一切,但斷不敢說,連將她的性子都徹底摸透了。與其等來日選阿娜出現在魏妙沁跟前,胡亂說一通,倒不如他親自帶她去,先讓選阿娜大肆說個夠。如此之後,管旁人再說什麼,魏妙沁都未必會再信了。而魏妙沁興許還會護著他……隻是興許……這是那日,下屬將魏妙沁與趙玉菁、杜家姐妹的話,複述給他聽之後,他產生的念頭。魏妙沁出身高,傲意刻進了骨子裡。彆人偏要強迫她去做的事,她偏不愛做。選阿娜在她麵前大肆詆毀他,魏妙沁聽罷,會生出一絲可憐心軟也說不定……便是一絲,隻一絲也夠了。今日這一遭走下來,荀銳賭對了。可真得了魏妙沁的回護溫柔,他便如同身懷巨寶的商人,再也不複先前身無一物的孤勇,能再賭上一把……魏妙沁見他久久立在那裡,也不出聲,看著倒還怪可怕的。魏妙沁捧杯低頭飲了一口茶,這才出聲道:“是指生吃了你叔父那樁事麼?”她本是不想問的。她也摸不準荀銳的性情。荀銳喜歡她,可到底喜歡到何等程度呢?在建康帝等人那裡吃過了苦頭,知曉百般寵愛也不是真心疼愛,她心下便已經失去了度量愛與不愛的尺子。若是她問了出來,真戳中了荀銳的痛處,激得這人戾氣畢現又怎麼是好?不如當做沒聽見好了。可眼下麼……魏妙沁歎氣道:“我倒也不是怕聽血肉模糊的場麵,隻是聽故事的時候,彆人疼,我也會跟著疼……”荀銳神色一鬆,僵硬的身軀漸漸放鬆了下來。隻要妙妙並不是就此嫌惡、遠離他便好。荀銳這才動了。他大步走到魏妙沁的身邊去,與她一並落座在了桌案前。魏妙沁瞪大了眼。怎麼又與她擠在一處了?罷了罷了,今日不好同他計較。才叫自己的生母那般羞辱叱罵過,若是她,早該氣得六親不認了。“我的生父有一位正妻,八位側妃,沒有名分的更是無數。他的正妻、側妃都出身自族中有名有姓的貴族人家。她們的姓氏組在一處,便成了大半個朝堂……”荀銳淡淡道。魏妙沁聽得咋舌。這崇火族的王上是瘋了還是傻了?這麼玩,豈不是後宮要牢牢被那些貴族把持著?“妃子間爭鬥激烈,娘家也期望能將她們的子嗣扶上繼承位。偏偏數年來,唯獨正妃有一獨子。”魏妙沁在大魏皇宮裡住了那麼久的時間,自然一下便明白了個中鬥爭。她道:“之後選阿娜卻帶著你回到了族中,一下成了眾矢之的。正妃希望王上隻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其他側妃也不願再有一個生得美麗,還為王上誕下了孩子的女子出現。於是她們尋到選阿娜,若是選阿娜要帶你去找王上索要名分,便要她做一輩子的馬奴,隻能看著自己的兒子做皇子,得榮寵,連稱作是你的母親都不配……而若是選阿娜丟棄了你,讓你再回不到王上跟前,她們便會請王上破例封她為側妃,享榮華富貴,再也不是馬奴的女兒。是不是?”“……是。”妙妙實在聰明。魏妙沁忍不住歪頭去看了看荀銳的臉色,心底忍不住暗暗嘀咕,這人竟然一點也沒生氣?這般身世隱秘叫人戳穿出來,尋常人早羞惱不堪了。她哪裡知道荀銳還在心底想她呢。“她自然是選了第二種。便將你交給了那些妃子……如此,你才到了那個什麼叔父的手裡?”魏妙沁道。“嗯。屠達是我生父的弟弟,族中一員大將,曾經犯過生食幼子的大錯。”魏妙沁皺緊了眉。什麼狗東西?“於是她們便想著借刀殺人?趁你們族中遷徙的時候,將你交給了那個屠達。屠達不知你是王上之子,就要私底下吃了你?”荀銳接聲道:“最後叫我引走,被野獸撕咬得屍首不全。”自然,中間省卻了一些情節。魏妙沁越說越覺得氣:“他們見你不死,就隻要編謊言說你為了活下來,竟然生吃了自己的叔父。此後更覺得這是個好法子,便將妖魔的名頭往你身上蓋。便是王上知道你是他的親生子,也會忌憚厭惡你了。”如今想來,她雖被建康帝等人欺騙了十餘年。可她最後卻知曉,她的生父生母都是驚才絕豔的人物,他們將滿腔的愛意都給了她。連帶的,父母昔日麾下的將領、伺候的丫鬟,也都忠心向她。荀銳卻連生父生母半分的愛意也未曾得到,更多的是追殺、羞辱……“出身低微,便叫她目光短淺。這般交易竟也敢做?她是不是還想著,不過一個兒子而已,等她得了名分,做了側妃,還能再生一個?屆時不是什麼都有了?”魏妙沁實在忍不住心下對這人的嘲諷。這人有野心,卻偏沒有與之相配的腦子。蠢就罷了,還要害自己的親生孩子……落得今日,倒也不冤。看她那模樣,美麗風情不減,這些年裡在族中應當的確是享了些福的。可荀銳呢?想起上一世,多少人辱罵荀銳是異族的雜.種,奸惡小人……魏妙沁便陡然升起一股反胃憤怒來。方才在那慧曜樓中還想認什麼太後?實在可笑。“若我是那些妃子,我便會為她請封後,先給她下一劑慢性藥,叫她再也生不出孩子。哦,即使生了,也給她掉包了。一個生不下來的死胎,又或者是一個女孩兒,於王上來說自然沒有任何意義。”“她還當自己坐擁了一切罷?卻不知什麼也沒有。等這些妃子將她身上的最後一絲價值用乾了去,便是她的死期了。”魏妙沁說到這裡,忍不住又看向了荀銳。荀銳正定定地看著她。他的目光深沉,依舊像是要將她整個剝了吃了一般。但魏妙沁瞧著瞧著,心道,倒也沒那樣可怖了……魏妙沁不自在地捏了捏手指,想要將這憤怒凝滯的氣氛打散些,免得勾起人心頭的傷心事。她便道:“我這話聽著是不是怪惡毒的?”荀銳沉聲道:“不惡毒。”“她們便是如此做的。”若是妙妙真要殺人。他去做就好了,怎會叫她的雙手染上半點鮮血?魏妙沁忍不住問:“那……那宋家的老爺,又是怎麼一回事?”左右今日都說了這麼多了,那不如乾脆問個清楚好了。荀銳已經能毫不避諱地說出來了。妙妙不畏他,妙妙對他心軟了些……他便能說了。“選阿娜有身孕時,與族人走散,流落在邊城,結識了宋大。二人就此有了牽扯。之後,他們見數次殺我不得。便要選阿娜告知宋大,我是他的兒子,要他帶我回京城。若是不照做,便要告他膽敢與崇火族王上的側妃私.通。他能否活著回到京城且不說,便是回去了,也要被魏帝降罪。”“他自然就應下了。”真是……沒一個乾淨的人。整個故事裡頭,唯獨荀銳最是無辜。魏妙沁揉了揉腦袋,直覺得聽得那裡都疼了起來。“崇火族來朝的人兩日後到?”魏妙沁忙問。“嗯。”魏妙沁抿了下唇:“我知曉了。”“皇上快去忙罷。”魏妙沁催促道。荀銳心往下沉了沉,但想到今日妙妙待他,已經足夠叫他回味許久了。他這才起身走了。魏妙沁目送他走遠,當下也不讀書了,也不寫字了。她喚來從婉。“我記得你會做一道鶯桃酒釀是不是?”從婉愣愣應了聲:“是、是……”“你教教我。”魏妙沁道。從婉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但主子有吩咐,她自然是要應的。從婉連忙點了頭,與魏妙沁一塊兒去了廚房。沒有人比她更知曉,當得知原來無人愛自己時,是多麼的痛苦了。從未接受過善意與愛意的人,你怎能指望他長成一個正直溫柔的人呢?那我便給他分一分,我從早亡的父母那裡得來的愛意罷了。魏妙沁心道。“怎麼……怎麼瞧著怪醜的?”大抵三炷香後,魏妙沁忍不住發出了這樣的疑問。這鶯桃酒釀真難做。“要不您換一道?”“那便換罷。”眼瞧著時辰又晚了些。魏妙沁望著跟前不成形的糕點:“……”這酥蜜寒具也難做得很!魏妙沁歎了口氣。她是不大會的,荀銳也隻能受著了。未時。魏妙沁拎了一個食盒,帶上了從婉,朝勤政殿去了。甘華這兩日不大好過,他守在勤政殿中,倍加小心,生怕觸怒了皇上。可恨他眼下絞儘腦汁,也想不到法子去討皇上的歡心……正歎息著呢,便見那頭魏妙沁來了。甘華當即雙眼一亮,高聲道:“皇後娘娘到。”裡頭立刻就出來了一個小太監,將人迎了進去。魏妙沁徑直朝荀銳走去,將食盒往他桌案上一放。因上回已經收過禮的緣故,荀銳見狀倒也並不驚訝,不過心下還是高興的。魏妙沁取了那食盒的蓋子,道:“……喏,湯圓。”說罷,又多少覺得有些掉麵子,便睜眼說瞎話道:“你莫看它平平無奇,卻是形狀圓圓滾滾,寓意萬事圓滿順遂。”魏妙沁上回來哪裡同荀銳這樣說過話?荀銳動作一頓。他想要吻她。魏妙沁哪知道荀銳腦子想的是什麼東西。她又催促道:“皇上快取了筷子嘗一嘗……”上回魏妙沁也沒有這樣催他。荀銳察覺到了其中不同,心底便陡然生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這道食物莫不是……魏妙沁見他動也不動,隻好取了筷子塞到他手中,道:“是我做的。”妙妙親手給他做了吃食!妙妙親手!是妙妙為他做的……荀銳心底,仿佛接連盛開了萬紫千紅。驚喜驟然填滿胸腔。他牢牢攥著那筷子,力道之大,幾乎要將筷子都捏變形了去。他低下頭戳了一個湯圓吃到嘴裡。魏妙沁卻覺得哪裡不大對:“……似乎該帶勺子來。”哪有用筷子戳湯圓吃的?於荀銳來說,便是叫他用手抓也是成的。湯圓的餡兒就是普通的紅糖。荀銳將那甜意含在舌尖,然後放下了筷子,伸手攬住了魏妙沁的腰,將人扣在懷中,按倒在龍椅上,俯身吻了下去。那甜意便蔓延在了兩人的舌尖。宮人們不敢細看紛紛跪地低頭。魏妙沁瞪大眼,有些氣,倒是沒什麼被冒犯、逼迫了的憋屈。她隻氣得咬了荀銳一口,荀銳卻還不肯放手,隻一味按著她深深親吻。淡淡的血腥味兒混著甜味兒深入喉中,化作一股怪異的感覺,在魏妙沁的背脊上炸開。連腰腿也軟了。氣也喘不過來了……早知便該將那醜得要命膩得要命的酥蜜寒具給他吃了!膩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