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天黑之前。眼見著要到飯點了, 約定好這個時間回來的沈懷安卻還沒有消息,陸言卿端上飯菜,他看了眼天色, 心中不由得有些焦慮。第一次讓沈懷安一個人出門, 陸言卿還是不放心。“小穀, 你先吃。”陸言卿看向坐在一邊的小穀, 他囑咐道,“如果師尊回來了, 便說我去山下找懷安,讓她不必擔心。”“我知道了,師兄。”小穀乖乖地說。陸言卿伸手摸了摸小穀的頭,轉身向著山下走去。山頂還有陽光,山下已經天色微暗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陸言卿一進入雲城, 就覺得今日的雲城格外令人感到壓抑。他來到城門口,站崗的官兵看到了他, 立刻彼此對了下目光, 其中一個士兵邁步向著他走來, 陸言卿心中那不詳的預感更加強烈。“陸仙長, 您快去茶鋪王掌櫃那裡吧。”一走近,雲城官兵便低聲道, “您的師弟出事了……”陸言卿心中一緊。平日他對人總是溫和有禮的,可這時也顧不上回話, 他腳步一點,便立刻向著茶鋪的方向輕功飛去。幾乎是瞬息之間,陸言卿便來到了茶鋪麵前。他忽然從天而落,將正在掃地的小二嚇了一跳。看清是陸言卿, 小二立刻迎了上來。“陸仙長,你快進來吧,你師弟在裡麵。”小二一邊領他往裡走一邊低聲說,“傷的有點重,我們掌櫃的和大夫都在裡麵……”茶鋪後麵還有個小院,本來是給夥計住的和當庫房堆東西的地方,店小二帶陸言卿進了其中一個屋裡。本來小二還想說點什麼,可他從沒見過陸言卿的臉色那麼可怕,也不敢多言語。陸言卿一進屋,就看到屋內有許多人。幾個平日相熟的掌櫃都在,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看到陸言卿,老板們趕緊迎了過來。“陸仙長,你的師弟在裡麵。”陸言卿一言不發,他抿著嘴向著裡屋走去。推開門,濃重的血氣便湧了過來。陸言卿的思緒一頓,就這麼怔怔地停住了腳步。他抬眼,眼前的場景讓陸言卿血氣上湧,眼前一陣陣發黑。沈懷安虛弱地躺在床榻上,半邊臉龐已經腫脹,嘴角大片淤血。他的上半身的衣服被大夫脫下,右肩膀血肉模糊,身上的擦傷輕傷不計其數,兩個大夫正在為他包紮傷口。陸言卿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屋裡的大夫,身後的掌櫃們也都看向他,一屋子中年人,竟然在一個十七歲少年的麵前不敢開口說話。一向以溫潤謙和示人的陸言卿此刻氣息冰冷,修仙者的威壓讓所有人都產生了恐懼的被壓迫感。陸言卿一步一步走到床榻前,在床邊跪下。他伸出手,手指都在輕顫,探測沈懷安的受傷情況。沈懷安肋骨、鎖骨、手臂等地方多處骨折骨裂,五臟六腑皆有損傷,心臟的跳動都十分微弱。還有他的右肩膀上,不知為何皮開肉綻,深可見骨,血肉模糊,並且傷口發黑,似有中毒之相。能讓修仙者中毒的毒素,必然是不一般的。陸言卿立刻伸指點住沈懷安肩膀附近的身體脈絡,以免毒素向著全身蔓延。在這毒麵前,似乎沈懷安這全身的傷都算不得什麼了。陸言卿注視著昏迷不醒的沈懷安,他並未回頭,隻是輕聲開口,“發生了什麼?”似乎隨著陸言卿開口說話,才將他身後站著的那些掌櫃和大夫們的啞穴解開。頓時,掌櫃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剛剛的經過。“這天狗閣在雲城作惡多端許久,隻不過之前是偶爾索要錢財,光明正大吃霸王餐,隨便拿東西。可大家都在忍耐,怕惹上事端。可是今天,今天這天狗閣弟子實在太過分了!”“是啊,他們之前要打死小趙,這次又要輕薄姑娘,要不是遇到了小沈仙長,那李姑娘今日就要受苦了!”“我們聽那李姑娘說,她怕出事,跑出來立刻就去尋人了。典當鋪家的小孩子先跑到那小巷裡,聽天狗閣的人說公平起見要公平對決,後來他們打不過小沈仙長,就陰了他……”“……他們打得太慘了,大家是想去救的,可我們真的害怕。我聽到那天狗閣的弟子說求饒就放過他,可小沈仙長骨子太硬,他被打成那個樣子,愣是一聲未吭,也不求饒。他年紀這麼小,可真是個漢子啊。”聽著掌櫃們絮絮叨叨的講述,陸言卿抵在床邊的手便捏緊成拳,手背上筋脈暴起。“後來為首的那個人說什麼要用毒刃毀了他的手,讓小仙長求饒。我們都急死了,小沈仙長還是一言不發。大家實在怕他出事,這才衝了上去,趕走了那幾個無賴。”說到這裡,屋裡的幾個男人都跪了下去。“陸仙長,我們愧對於你啊!”王掌櫃哽咽道,“你們師兄弟平日對我們雲城百姓多有照拂,可是這緊要關頭,我們卻眼睜睜看著小沈仙長受苦,我們,我們真的……真的過意不去……”陸言卿垂眸注視著沈懷安,他臉上沒有表情,一滴眼淚卻無聲無息地從眼眶滑落。“不怪你們。”陸言卿開口,他的聲音平淡而沒有波折,“懷安已經受此重傷,若是你們,恐怕連命都沒了。”陸言卿的嗓音還很年輕,卻有著遠超年齡的沉穩。掌櫃們都不由得看向他,陸言卿的後背脊梁挺直,像是一座年輕而青澀的山,卻已經屹立在沈懷安的身邊。他伸出手,輕輕拂過沈懷安傷痕累累的側臉,治愈那些比較易恢複的傷口。沈懷安仍然緊閉雙眼,他臉上的血汙和青紫都消失不見,又恢複了平日精致俊俏的麵容。陸言卿先把他身上的小傷治好,剩下的斷骨和肩膀的傷,陸言卿的手一頓。按照百姓的話說,那天狗閣的弟子是想把毒刃插進沈懷安的肩膀,可因為被阻攔及時未能成功,但匕首上的毒素仍然滴在沈懷安的肩膀。陸言卿不由得心中發涼。幾滴毒素已經傷可入骨,如果真讓這人得逞,沈懷安就算不死也要丟半條命,甚至真的可能會損壞他控製手掌的能力。沈懷安一直昏迷不醒,可想而知他受了多重的傷。如果是普通人,受這麼重的傷,可能早就斷氣了。肩膀陸言卿無法處理,可是他的骨折還是需要治愈一些。沈懷安上半身幾乎沒有一塊好骨頭,這樣的傷,讓陸言卿的手抖了起來。陸言卿一點點地治愈他的肋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好轉、又或者是因為太疼,本來昏迷的沈懷安嗓間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懷安!”陸言卿低聲道,“懷安?”躺在床榻上的沈懷安睫毛微顫,過了幾秒,他緩緩睜開眼睛。沈懷安虛弱地看向陸言卿,他的嗓子發不出大聲音,模糊地開口喚道,“師兄……”聽到沈懷安喚他,陸言卿嗓子一哽,眼眶便不由自主地濕潤了。他握住沈懷安的手,低聲道,“我在,我在。你沒事了。”沈懷安的胸膛起伏著,每次呼吸都會牽扯疼痛,這讓他開口說話極為困難。“我……”沈懷安喘著氣,他輕聲道,“對、對不住……我又闖禍了……”“救人性命,何錯之有?”陸言卿嗓子嘶啞地說,“已經都沒事了,你稍微忍耐,待我暫時處理好你的傷,我們就回去……”沈懷安本來很配合陸言卿的治療,可他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何便掙紮起來。他傷的太重,最主要的是天狗閣弟子下的兩次毒,讓沈懷安的身體不受控製,隻能徒勞反抗。“我不、我不——咳咳——”沈懷安啞著嗓子,便咳出一口血來。陸言卿急道,“你不要命了!彆動,我這就帶你回去找師尊!”沈懷安卻用力地搖著頭,陸言卿怕他傷到自己,不得不用手緊緊地攬住沈懷安的額頭。“為什麼不回去?”陸言卿低下頭,他哽咽道,“不回門派,你還要去哪兒?”沈懷安呼吸急促,他的嘴唇顫抖,眼眶卻濕潤了。“……我又給門派惹麻煩了。”沈懷安顫聲道,“師尊、師尊會罵我,我對不住她,我沒臉,她、她不要我……”沈懷安呼吸急促,說話也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想說的話說不出來,沈懷安咬緊牙關,急得眼圈泛紅,腳後跟將床鋪砸得直響。陸言卿怕他再動會讓傷情更嚴重,他一手壓著沈懷安的頭,另一手去按他的腿。“你糊塗!”陸言卿急得訓斥道,“你剛加入門派時師尊說了什麼?她說我們從此之後便是一家人了。修仙是千百年的事,連血親都陪伴不了你身邊,隻有同門能互相扶持。肝膽相照,同舟共濟,發過的誓你都忘記了嗎?”沈懷安的胸口起伏著。天狗閣的人暗算他將他打到重傷,他一聲未吭,一滴眼淚未落。如今陸言卿幾句話卻說得他流下淚水。陸言卿知道沈懷安是覺得自己給門派惹了麻煩,既怕虞楚訓斥他,又怕虞楚將他趕走,不敢見師父,所以才抗拒。“我向你保證,師尊不會罵你的。”陸言卿低聲道,“師尊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怎麼可能會凶你?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倒是怕她會把雲城掀過來找你!”沈懷安纖長的睫毛微微眨動,他抿了抿嘴唇,抽泣了起來。陸言卿感到他渾身逐漸放鬆,這才鬆了口氣,繼續治愈沈懷安的骨頭。這本來該是極痛的,上次治愈被打的乞丐小趙時,小趙都臉色白得差點暈過去。沈懷安比他嚴重數倍,可是在陸言卿治療時,他仍然一聲未吭,仿佛隻有痛苦才能讓他的意識清明起來。陸言卿不敢耽誤太多時間,他大致治療了一番,便和大夫幫沈懷安穿上已經被血和灰塵沾濕的外袍。他將沈懷安背起來,側頭低聲道,“難受嗎?”沈懷安必定是痛的。他咬著牙,擠出字來,“沒事。”陸言卿怕那毒素致命,他匆匆和掌櫃們告彆,便向著群山的方向輕功奔去。沈懷安從躺到被人背著,姿勢一便,血液循環加劇,他又有點昏昏沉沉了。“師兄。”陸言卿背著他離開雲城時,沈懷安輕輕地喚道。“怎麼了?”陸言卿問。沈懷安的頭抵著他的肩膀,他緩慢地眨著眼睛。“我是一個幼稚的傻子……”沈懷安喃喃道。他沒有說其他的話,陸言卿卻知道沈懷安在說什麼。武道、劍道,沈懷安自幼追求的那崇高的精神,他想要改變的世界,還有他那過於理想的理想,全都被天狗閣以最陰險而下三濫的方式摔在了地上,在他的麵前砸得粉碎。陸言卿的心便抽痛起來,他咬緊牙關,一邊向著玄古山脈而去,一邊低聲道,“你不是傻子,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是他們的錯,是他們陰險狡詐。”沈懷安虛弱地注視著眼前的森林,他喃喃道,“我爹說得對,是我太異想天開,這世道就是如此,是我將這一切想的太簡單。我追尋的一切都、都沒有意義——咳咳咳……”“有意義的。”陸言卿背著沈懷安,他注視著眼前的霧氣,咬牙道,“你若想守武道,師兄便陪你一起守!”……燭光搖曳。沈懷安敷了藥沉沉睡去,在虞楚幫他運轉了數次周天逼出七經八脈裡的毒素之後,他在午夜時才終於不再發燒。小穀貓一樣地窩在床榻的一邊,守著沈懷安哭著睡了過去,臉蛋上還有乾枯的淚痕。陸言卿無聲地站在院子裡,他看著虞楚關上門走了出來,才邁步跟去。“師尊。”他低聲喚道。虞楚一言不發,她拿起披風圍上,似乎便要出門。陸言卿向前一步,擋住了她的去路。“師尊,你要做什麼?”虞楚停下腳步,她深深地呼吸著,然後冷聲道,“報仇。”“師尊!”陸言卿便雙膝跪下,他低頭作揖。“對方是徒弟出手,哪有師父出麵的份兒?”陸言卿沉聲道,“讓弟子去吧!”虞楚低下頭,她看著陸言卿。“你?”她說,“你能做到嗎?”陸言卿立刻說,“他們絕不是我的對手。”“我是說,你忍心嗎?”虞楚幽幽地說,“你心性正直和善,我若是讓你加倍奉還,懷安斷了一根骨頭,他們便要斷兩根。他一條手臂差點被廢,我便要廢他們雙手。如此狠毒,你能做到?”陸言卿跪在地上,他垂眸幾秒,隨即堅定地說,“我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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