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元年冬。遇見寧兒的那一年,季開生十八歲,舒軒十三歲,寧兒七歲。季開生在路上救下被潑皮無賴攔住的舒軒,與舒軒一見如故,成為了好友。過了些日子,舒軒邀季開生去府上玩的時候,季開生才知道,原來他們是新來泰興上任的董鄂一家。“原來你是董鄂大人的公子?”季開生看著董鄂府的門牌,有些猶豫。“怎麼了?”舒軒見季開生猶豫著沒有進去,便直接動手拉了季開生的衣袖往裡走,“難不成因為這個,你就不要我這個兄弟了不成?”“那倒沒有。”季開生笑了笑,跟著舒軒進了府裡,“我就是一平民,還不習慣和官者打交道。”“這有什麼,我也是平民,那是我阿瑪做官,又不是我。”舒軒笑了,“我阿瑪早就聽說了你的才名,若是知道咱們交好,定會讓我好好跟你討教的。”“討教不管,互相監督罷了。”“好了,好了,快進……”舒軒一把將季開生朝前推了一把。舒軒的話沒說完,就見平日裡自己那潑辣的妹子衝進了季開生的懷裡。不,確切的說,是衝過去打了季開生一拳。“哥哥,出去玩又不帶我!”寧兒一拳打了過去,再抬頭,看到一個生人麵孔,才發現自己打錯了人。而哥哥舒軒,正好與這生人著了一樣的披風,站在舒軒的身後,寧兒唰的臉就通紅。“這位是?”季開生看著紅著臉的小姑娘,覺得煞是可愛。“這位是我妹妹,寧兒。”舒軒連忙從他身後走到了前麵,白了寧兒一眼,“寧兒,這是我好兄弟,季開生,你就叫他……”“原來是開生哥哥。”寧兒剛剛還紅著臉,這又恢複如常,大大方方地說道,“前幾日哥哥有說過,就是你救下哥哥對不對?阿瑪額娘念叨了幾回,說讓哥哥請了你過府來玩。”寧兒吧啦吧啦講了許多,還是舒軒拉了她衣袖一下,才停了下來。“好了,就你話多。”舒軒斥道,“還不是你自己覺得無聊,想要玩罷了。”“哥哥過去。”寧兒將舒軒推了開來,仰著頭對季開生說道,“開生哥哥,你以後帶了我出去玩吧,好不好?”“嗬嗬,好。”季開生看著寧兒覺得好笑,但還是應了下來,隻是,“不過……”“你彆理她。”舒軒以為季開生為難,連忙管住寧兒,“寧兒,切不可胡鬨,再胡鬨,我告訴額娘,以後就不偷偷帶你出府了,也不給你帶冰糖葫蘆了。”說著,舒軒從懷裡拿出冰糖葫蘆。“冰糖葫蘆?”寧兒一看到冰糖葫蘆,眼睛都亮了起來,讓季開生看到了,更是覺得驚豔。“原來,你買了這冰糖葫蘆是給令妹吃的啊?”季開生噗嗤一笑,“剛剛我還以為你是要自己吃呢,還心道,哪有男孩子喜歡吃這個的?”“嗬嗬。”舒軒一聽,也紅了臉,撓了撓頭發,“我這妹妹就這樣,也管不住,你彆生氣,多擔待擔待。”“哥哥。”寧兒搶過冰糖葫蘆不說,還白了舒軒一眼,“不帶我出去玩,就給我帶了一根冰糖葫蘆,也值得你這麼貶低我。”“寧兒不用擔心。”季開生笑了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開口承諾,“以後,我經常來找你哥哥玩,帶你一起。”“真的嗎?”靜婉一聽這話眼睛比剛剛還亮。季開生看到之後,隻覺得自己心裡突然有種花開的聲音。寧兒很美,後來,無論是在梅花樹下,還是柳樹下,寧兒都可以飛舞得十分美麗。而,季開生的心也一寸一寸的沉淪,無法自拔。季開生也能明白寧兒對他的依賴與喜愛。“開生哥哥,陪寧兒玩,陪寧兒玩嘛,好不好?”??“寧兒乖,哥哥要讀書,等哥哥考上狀元,就可以陪寧兒好好玩了。”??“可是,阿瑪說,考上狀元就得去很遠很遠的京城了,那寧兒不就是見不到開生哥哥了嗎?”?“那寧兒就快點長大,等寧兒長大了,哥哥就可以把寧兒娶回家,永遠和寧兒在一起了。”??“真的可以永遠永遠在一起嗎?”??“對啊,永遠在一起。寧兒願意嫁給開生哥哥嗎?”??“隻要能和開生哥哥在一起,寧兒願意嫁給開生哥哥。”順治五年。四年了,季開生為了寧兒,將自己的終身大事撇開不談,但終究逃不過現實。滿漢不聯姻。他是漢人,寧兒是滿人,無論他等多久,他都無法等到她。她終究是彆人的,而他也要選擇一條與寧兒不會有交集的路。那天的梅花飄落,風吹來,遠遠的能看見紛紛落下的花瓣像是下雨一般。?寧兒在樹下跳舞,臉上卻掛著淚,淚不停,笑意全無,所有的情緒,隻因為眼前這個即將屬於彆人的開生哥哥。“開生哥哥,你來了,哥哥告訴我,你要成親了?和彆人成親,是真的嗎?”??“你哥已經告訴你了?罷了,你知道也好,反正早晚都要告訴你的。”??“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成親,娶彆人做新娘?”??“寧兒,你彆問了,你不懂的。”??“開生哥哥你錯了,寧兒懂的,寧兒什麼都懂,寧兒知道你娶了彆人就再也不能娶寧兒了!開生哥哥,你不娶她好不好,你娶寧兒,寧兒嫁給開生哥哥好不好?”??“寧兒,你還小,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不小了,我已經十一歲了!開生哥哥,你不是說要等寧兒長大就娶寧兒的嗎?還有,你不是說要考狀元的嗎?考上了狀元就來娶寧兒的嗎?”??“考狀元?我已經考了兩次,卻兩次都名落孫山,我已經二十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等的了,他們也等不了。”??“開生哥哥,我不懂你說的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寧兒隻求你再等我兩年,我十三歲就可以嫁人了,到時候開生哥哥來娶寧兒就好了。”??“不會的,就算等到你,你也不能嫁給我的,你阿瑪額娘也不會同意的。”??“為什麼?開生哥哥?我阿媽額娘那麼疼我,隻要我說要嫁給誰,他們一定會聽我的。”??“因為這是聖上的天下,聖上不讓咱們在一起,我是漢人,而你是滿人。”“我可以和你私奔,開生哥哥帶我走吧。”寧兒哭的更加難過,她也不想,可是為了和季開生在一起,她願意,她什麼都有願意。“不行。”季開生搖了搖頭,“你不是我姑姑,我不能讓你與我一生流浪,我不配,也不能。你也不能讓你的家人,為你擔心,為你難過。”季開生寧願辜負,也不願意讓寧兒帶著一輩子的枷鎖去生活,那樣就是他太自私。“季開生!”寧兒突然停住了哭泣,狠狠的擦了眼淚,“你就是一個騙子,一個大騙子!不,你是懦夫!你就是一個懦夫!膽小鬼!”說完,寧兒就跑開了。梅花雨,沒有停。季開生就這樣看著寧兒消失在眼前,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經不會回來了。季府張燈結彩的那一天,寧兒在外麵站了一天,季開生在洞房裡坐了一天。新娘子蓋著蓋頭,偷偷流淚,卻沒有哭出聲音。順治八年。季開生帶著兒子說要出府的時候,季夫人沒有攔著,她知道,也明白,也許這是他最後見寧兒。?見到是季開生攔住了馬車,舒軒聽了下來,後來歎了口氣,走到馬車前。“寧兒,他來送你來了。你下來與他見一麵吧。”??寧兒沒有回答。連空氣都寂靜著,沉默著。天際即將破曉,白晝來臨。左右一盞茶的功夫,才聽見寧兒的聲音。??“見與不見,都沒有結果。他已經有了妻兒要守護,我的良人還未來尋我。我即將入宮,何時出宮都不知道,我和他再無可見的必要。”“寧兒,你,真的不願意見我嗎?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的見麵了。”季開生有些難過,但到底卑微地張了口,他還想再見一見她。許久,一隻玉手終於掀開車簾,輕喚一句。??“開生哥哥。”“寧兒進宮,我不知該喜該悲。喜的是,寧兒不必在家受流言蜚語,也可以換個地方生活,悲的是,入宮為婢,要十餘年才能出宮,以後寧兒要如何嫁人呢?”?“寧兒的事,是寧兒的選擇,不勞開生哥哥煩惱。”??“你既然叫我一聲哥哥,我又如何不會擔心呢?”??“哥哥?嗬嗬,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這支梅花簪就當我送你的嫁妝吧,若是以後出宮了嫁人,我怕是不能親自去為你祝賀了。”“我不要!看著我嫁給彆人,你就願意嗎?”??“哥哥隻希望寧兒能平安快樂,以後得夫君愛戴,與這個愛寧兒的良人一生白頭偕老。”??“哪有良人……哪有白頭到老……”??“會有的,寧兒是那麼好的女子,就如這梅花簪一樣,玉色無瑕。”??“開生哥哥,她……她對你好嗎?”??寧兒看著季開生手裡牽著的小男孩,與季開生像是五分。“她與寧兒一般,都是世上最好的女子。”??“那就好,寧兒放心了,開生哥哥與她也要白頭偕老,不離不棄。”??“放心吧,你此去入宮,一定要小心謹慎,待我科舉上榜,入朝為官,定是你的後盾。”??“多謝開生哥哥,寧兒要走了。”順治十年。季開生站在太廟裡,看到寧兒進來的那一刻,有一瞬間愣怔,但他讓自己一定要鎮靜。但寧兒見到他的時候,明顯是嚇住了,也摔跪在墊子上,季開生一驚,差點忍不住要去扶,好在她身邊的宮人上前扶住了。宣讀了寧兒的封妃聖旨,季開生心裡不是滋味,但替他開心。看到皇上和皇後與靜婉說了話,準備離開,季開生也走了過去,對著皇上皇後拱手行禮,“皇上,皇後娘娘。”?“不必多禮,”皇上應了一聲,突然想起什麼道,“朕記得,季卿家好像是江南人士吧?”??“回皇上的話,臣的家宅的確是江南泰興。”季開生回道。??“是嗎?寧兒也是江南泰興的,你們還是同鄉呢。”皇上一聽,心情有些愉悅。??皇上的這一聲“寧兒”卻驚了季開生,寧兒是靜婉的小名,皇上卻隨口說出。小名本是閨房之名,皇上又用“寧”字為靜婉做封號,可見寧兒很得皇上寵愛,不單單隻是有孕受封。??“那季大人和寧妃可曾相識?”一旁的皇後笑著問道。??“是啊,寧兒,季愛卿如此風流倜儻,在江南也是才名在外,寧兒可有聽說?”聽皇後問一句,皇上也來了興趣,問道。??“皇上和皇後娘娘說笑了,臣妾待字閨中,如何聽說季大人的才名?何況,季大人的才名也該是在書生中相傳才是,臣妾可是無才之人。”??“皇上,皇後娘娘。”季開生也拱手說道,“若是臣猜的不錯,臣的年齡怕是要比寧妃娘娘大上一輪,臣就是再有才名,也無法傳到寧妃娘娘的耳裡,倒是臣自誇了。”??“哈哈,季愛卿的確比寧兒大了不少,”皇上聽罷笑了出來,“走吧,回宮。”回宮的路上並不太平,看到皇上為寧兒擋了危險,季開生心裡卻是很欣慰的,果然皇上是愛著寧兒的,不隻是因為寧兒有孕這麼簡單。順治十二年。“娘娘。”季開生護著寧兒逃到了一邊,躲了起來,“你沒事吧?”??“我沒事。”寧兒連忙撕下身上的裙擺,替季開生紮住了胳膊肘處的傷口,“這裡安全一些,剛剛多謝你替我擋了一刀。”??“能替了你,已經是我的福氣。”季開生笑了笑,對於傷口並不在意,“隻要你不再恨我,就夠了。”??“不恨。”寧兒連忙搖了搖頭,“我不恨你,所以,你不要內疚,也不要再念念不忘。”??“那你恨皇上嗎?”季開生問道。??“不恨。”寧兒想了想,才又道,“也許曾經恨過,但現在不恨了,一點也不恨。反倒是你,她很好,去年有幸見過一回,你要好好地對她。”??“你見過她?去年?”聽到寧兒的話,季開生本來有些疑惑,而後又明白過來,“我想起來了,她那時也進宮了,想來與你見過。”??“你萬不能辜負了她。”??“辜負?”季開生心裡有些苦澀,“一直辜負著,對她再好,再愛她,都無法彌補我曾經對她的冷落,好在,希望來的及。很多次,我想問你,你是愛上了皇上嗎?所以現在很開心是嗎?”??“是。”寧兒對著季開生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愛皇上,也愛我和他的孩子全兒,所以才拚了命的要在今夜進宮。”??“是嗎?”得到寧兒親口承認,季開生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覺得心裡堵堵的,“那我就放心了。”??“你放心,我在宮裡很好,皇上也很護著我。”??“那你……”季開生猶豫了一下,終於問道,“那你愛過我嗎?”??“我……”寧兒看著季開生的眼睛有些閃躲。??看著寧兒閃躲的眼神,季開生明白,寧兒是真的愛上了皇上,這愛不同於當初對他的喜歡。“在這裡,他們在這裡,這裡還有兩個人!”??“寧兒快跑!”季開生拉著寧兒又跑到了另一條路,身後的兩人也緊追不舍。??“彆跑!”那聲音有些狠毒,“不過是替罪羊,死了也不可惜。”??“寧兒,快,快!”季開生一邊跑著,一邊擋在了寧兒的身後,也被人的刀劍堪堪劃了幾下。??“進來。”寧兒慌不擇路地進了一處院子,趁人不注意,也拉了季開生一起進去。??這院子有些破舊,但到底可以躲避,靜婉和季開生進去後,不一會兒,便聽到那追趕之人追了過去。??寧兒和季開生,才鬆了口氣。?“這樣不行!”季開生微微打開院門,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你躲起來,我出去引開他們,你千萬彆亂走動,我會回來找你。”??“不要!”寧兒想也沒想的拉住了季開生,“你彆出去,咱們一起躲著。”??“再躲下去,咱們都會被找到。”季開生一邊說著,一邊脫掉了身上的外衣,遞給寧兒,換下了靜婉身上的披風,“我拿著你的披風,可以把他們引得遠一些。”??“我不能這樣。”寧兒紅了眼眶,攥緊披風不願意鬆手,“若是你有什麼危險,我無法心安,也無法向她交代。”??“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就該我去引開危險。”季開生慢慢從靜婉手裡奪下披風,“你放心,我一定回來的。”??季開生站了起來,將披風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轉身要往外走去。??“開生哥哥……”寧兒忍不住叫出了口。??“寧兒。”季開生聽到寧兒的呼喚,停住了腳步回了頭,“你還願意這樣叫我,我很高興,好了,我走了。”??“開生哥哥,保重。”寧兒閉上了眼睛,眼眶裡的淚水終究流了下來。??季開生點了點頭,悄悄的走了出去,跑得遠了一些,透過昏暗的月光,寧兒能看見那海棠紅的披風在飛舞。??季開生看著寧兒聽自己的話,安靜的躲在小院裡後,心放鬆了不少。這一刻,他寧願他死了也不怕,隻是寧兒要安全,要好好的。可是,真當那群歹人傷了他後,他心裡想著的卻是他的妻,他的兒。他對不起寧兒,也更對不起他的妻兒。後來,他被貶。他知道是受了她的牽連,可是沒關係,他不怪她,畢竟他也有錯。“開生哥哥!開生哥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寧兒……”??“都怪我,都怪我,牽連了你。”??“寧兒,不要這樣說,我都知道了。”季開生勉強的扯起了微笑,“是我性子太直,以為皇上會喜歡聽真話,沒想到……”??“都是我,若不是我進了宮,也不會在今天牽連你,對不起……”??“那寧兒是後悔進宮了嗎?”季開生有些苦笑,寧兒總是這樣,執拗地看不透自己的心。??“我……”寧兒有些噎住,無法告訴季開生,她後悔了,因為,她的心丟在了這裡。??“寧兒,不要再說了,我都明白。”季開生覺得自己有些疲憊,胸口的傷口太痛,呼吸太難過,“皇上將我流放到遼東了,家中應該沒有牽連,我知道你的本事,所以……”??“你放心,我……我會幫她。”“那就好。”季開生閉上了眼睛,在那兩個侍衛的攙扶下,離開了。順治十六年。在尚陽堡,季開生做的最多的一個夢就是夢見寧兒。夢裡都是紅的,寧兒穿著紅色的嫁衣,站在梅花樹下,隨著梅花雨飛舞。“開生哥哥,開生哥哥……”可是,眼睛一花,他還來不及過去,就看見有男子穿著龍袍,將寧兒摟進了懷裡。而他無法近前,卻不停的後退,被人拉著後提。“夫君,咱們回家。”……他這一生,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君上,也對得起兒子,唯獨對不起這兩個女人。一個寧兒,一個他的妻。他不該遇見寧兒,不該給自己留下無法兌現的承諾。他不敢去想,若是當初,他真的有帶寧兒去私奔,是不是後來的寧兒會恨他一輩子。他應該珍惜與妻子的每一天,因為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那時間很短,短到他明白自己最重要的人是誰的時候,他已經不能陪在她的身邊。也許,下輩子,就要更加忠誠一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