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康正行 對不起。」 一九九九。(1 / 1)

盛夏光年 王紀堯 2619 字 2個月前

康正行我在士林附近,靠近河堤的地方租了一間老房子,房子本來就不大,舊舊的,但是我在房間裡頭,擺了一張小小的彈簧床,一些簡單的家具(多半是二手的。),一個小收音機,看起來還算舒適。門外有一顆大樹,飄下的葉片總是在窗台上顯得零零落落。大學聯考的分數真的不高,至少比我爸期待的低了許多,雖然我還是填上了一間台北的私立大學的社工係,不過我爸卻逼著我準備重考。在鬨了一場家庭革命之後,我答應我爸,我先到台北補習,等到開學,我會一邊念大學,一邊準備明年的大學考試。我爸擔心我在台北鬼混,所以買了一隻手機給我(這是我生平第一隻手機,海豚機。),他還要求我隻要是看到家裡的電話打來,不管正在做什麼都得接聽,所以我經常保持關機狀態,假裝電池老是沒電。而我在高中畢業之後,大學開學之前,就一個人從東部到了台北,找個地方住,找個補習班讀,每個月,等著我爸彙一萬塊錢到我的戶頭裡。不過,也不能說是隻有「我」一個人。杜慧嘉也來到台北,她考上了國立大學的外文係,在我住的地方不遠,找了間公寓五樓跟另一個女生合住。這些日子,她常常會帶著她煮的東西來敲我的門,我每次都說不用了,這樣麻煩她,但是她隻說,反正她不習慣一個人吃晚餐。還有,餘守恒,他理所當然地考上了台北的體育大學,現在住在他們學校的男生宿舍裡,常常會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的手機現在開著,有事可以打給他。我本來以為高中畢業之後,會各奔東西,人事全非的。結果沒有,除了從東部那個鄉鎮,來到台北這個都市,除了學校不同,沒有在同個班上,我和這唯一的兩個朋友還是時常會碰麵。害我在高中畢業典禮大合唱驪歌的時候,都白哭了。餘守恒前幾天打電話給我說,他們學校開學的第一天,九月二十日,也就是明天晚上,他們係上會舉辦一場迎新舞會,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隻是隨手把這個訊息寫在紙條上,夾在書桌前,就在王菲新出的「隻愛陌生人」專輯旁邊(買回來的時候,我把「推翻」反複聽了十幾遍)。為什麼要找我去?他說,舞會要求一定要攜伴參加。我不想胡思亂想,因為每次的胡思亂想到最終,還是胡思亂想而已。天啊,我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我自己都被搞糊塗了,什麼胡思亂想最後還是胡思亂想的胡思亂想?其實從高三在莫名其妙的遊泳比賽那天之後,我們的相處開始漸漸變得不一樣了,不過我也不確定到底是哪種不一樣,我們之間的對話開始變得模糊,就連很多舉動都顯得曖昧(也不是那種曖昧的曖昧。)。一直到現在,我還在懷疑,我們?99lib?現在保有的友情關係,到底是因為這好幾年以來的習慣,還是因為我們彼此可以回避掉一些什麼?但是我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當我們慢慢長大之後,我們兩個人自己的秘密也跟著越來越多。「喂?我是,嗯,那我們就約在麥當勞好了,好,待會見。」他不是餘守恒。他是我們係上一個學長,我上一屆的直屬學長,我們在前幾天的迎新餐會上認識的,他很高,我不確定到底有多高,但是應該比餘守恒高,他喜歡笑,笑起來比餘守恒還多了點靦腆,雖然他不常打籃球,但是運動上麵也不比餘守恒遜色,而且智商一定遠超過餘守恒。可惡,我怎麼老是拿來跟餘守恒比較?他行為舉止相當成熟,習慣照顧其他人,平常會打通電話問問我的狀況,是不是吃飽了?課表看了沒?書單上的書記得不要忘了買,如果沒有買到他就先借我,學校哪個教授特彆難搞,千萬不要到學生餐廳吃飯等等等。反正就是比餘守恒好個十五萬倍。「康正行!」我聽見門外的摩托車聲,這個才是餘守恒,他騎著他自己號稱「Spyder二號」的野狼(據說他跟餘媽媽拗了很久,他媽媽才答應買給他的。),他在學校練完球,也還是會到我這裡晃晃,不過我通常不太理會他,隻是專注在重複寫著補習班發下的試題。而他,偶爾在我的床上睡個午覺,偶爾隻是拿了幾包餘媽媽寄來的土產,偶爾隻是纏著我,說他又發現台北哪裡哪裡好玩,等我考完第二次大學聯考之後,再一起去。我開了門,他依舊活力充沛地衝進了我的房間。「我們今天乾掉大三學長那班,八十九比六十一,他們輸得暴慘。」他說。「是喔。」我繼續在書桌前坐好,翻書。「待會一起吃晚餐。」「我跟人約了。」我說。「有秘密。」他用揣測的眼神看著我。有又怎麼樣?他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一眼,但是沒有接聽。「你才有秘密吧?」我回敬他。「那算了,我找彆人一起吃。」他轉身就拿著安全帽,開了門,然後又探頭進來。「喔,對了,不要忘了,九月二十,明天晚上。」「再說吧。」我隨口回。「你一定得來,我有事要告訴你。」「什麼事?」「你明天就知道。」又是什麼事?這個家夥該不會又有什麼可怕的計劃還是想法?他沒有多說,隻是對我微微笑,然後轉身帶上門,騎著他的小野狼離開。算了,反正我已經習慣他帶給我的錯愕了。我挑了一件還算亮眼的襯衫換上,牛仔就那一百零一件,就這樣吧,我本來也就沒有那麼想參加這場舞會的。算了,我其實還滿期待,他到底要告訴我什麼?餘守恒說待會來接我,我早就換好了衣服,穿了了鞋子,呆坐在床上,看看手表,已經七點多了。有點累,我躺下來,什麼都不想去想。隻是腦中閃過了幾個畫麵,像是國小六年級,有一次,他偷偷拿走了我的作業本帶回家,沒有告訴我,隔天因為我沒有做作業,整個午休時間被老師罰站,他跑來跟我說聲,對不起,然後就陪我站在教室外頭,整整一個小時。還有一次,大概是在國中二年紀,他把生物老師的地球儀摔壞了,被導師處罰,要他在放學之後,在黑板上寫罰寫五百個「生物老師,對不起。」。而我那時候是班上的生物小老師,也被導師要求放學後留下來,監守著餘守恒把那五百次寫完,我很無奈地坐在書桌前,數著他潦草的字跡,直到最後一個寫完,他寫了第五百零一個,是「康正行,對不起。」第三次,是高二的時候,一場他有史以來輸得最慘的籃球賽,我有在場邊看,就快終場他都沒有放棄,不過,還是以極大的差距輸了比賽,我知道他很氣餒,本來想安慰他的,但是他跟我說,「對不起,下次不會輸的。」對不起,這句話對他而言是多麼難說出口。而我,收集了三次。「康正行!快出來!」我被門外餘守恒的聲音喚醒,趕忙起身,看看手表,八點半多了,他遲到半個多小時,但是我沒有問原因,我隻是跨坐上他的野狼,雙手扶在座位後麵的把手,然後他以極快的速度,飆往學校。我以為是我的手機響了,我從口袋拿出來,不是。我又從另一個口袋拿出剛才餘守恒叫我幫他收好的,他的手機,我看了一眼,是他的一通電話,正好掛斷了。我們到了他的學校,在舉辦舞會的禮堂外,已經是滿滿的人潮,隻是我一個都不認識,而他則是見一個就打一聲招呼,有些人問了餘守恒,他身邊的這個男生是誰?他回答說,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對啊,沒有人比更有資格,被稱為他最好的朋友,而且,我們也許不隻是。天啊,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了。他勾著我的肩膀,帶我走進了舞池,舞池裡依舊是滿滿的人,放肆的音樂聲響震撼整個禮堂,除了舞池裡傳來的尖叫聲之外,我幾乎聽不見,其他人說的任何一句話。他幫我安排了一個位子,然後到吧台拿了兩罐啤酒,把其中一罐打開,遞給我。「我不喝酒。」我大聲在他的耳畔說。「沒有關係。」他自顧自的猛灌一大口。「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我先提出今晚的重點。「你先喝一口,我再跟你說。」我有點難以取舍,不過我想,第一,我滿十八歲了,第二,反正大家都在喝,第三,反正都是些爛借口。我決定豁出去,於是拿起啤酒,嘗了一小口,含在嘴裡,苦苦的,澀澀的,但是沒有想像中的難以入喉。我又喝了一口,冰冰涼涼,帶點通體舒暢的感覺,通體舒暢?一想到我自己都笑了,果然喝了啤酒,我連想法都變得老氣橫秋。「所以你要說了嗎?」「等等,我先去上個廁所。」他跟我要了他的手機,然後走出禮堂。我一個人呆坐在這裡,又多喝了幾口,突然想起,現在的我,跟半年前我的生活,完全是兩回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叫作「長大」的感覺,至少半年前的我,從來就沒有想過什麼叫作「長大」。舞池裡有幾對男女正在熱舞,他們看起來就是標準的「台北人」,台北人的長相,台北人的穿著打扮,台北人的說話方式,台北人的男生和女生。本來沒有覺得我自己這麼不像台北人的,但是越看他們,越覺得自己這身裝扮,其實還滿「鄉土」的。想到這,我自己又莫名的傻笑了起來。我覺得臉熱熱的,身體也暖暖的,心跳特彆快,像是跟著音樂的節拍。我拿起啤酒,發現空了。餘守恒怎麼還沒回來?他到底要跟我說什麼?我會想餘守恒,不知道,就是一種好久沒見到的那種想念。我自己到吧台去,拿了第二瓶啤酒,回來坐好,打開啤酒罐,等他。雖然舞池邊的他們都很好看,不過還是沒有餘守恒好看。我到底在想什麼?我的頭好像有點昏了,讓我暈眩的頭昏。有種疲憊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我想見到他,不是眼前的這些人,我想聞到的味道,不是這些人身上的香水味,我想看到的眼神,不是他們看著我的眼神,我想聽見的聲音,不是這些節拍和他們嬉鬨的聲音,我想,我想不到我在想什麼。我想閉上眼睛,躺下。有個人拍了我的肩膀,我睜開眼,是餘守恒站在我的身邊,他身邊的燈光勾勒了他的身形輪廓,我在想,這個畫麵我是不是曾經看過?「康正行,我要跟你說的這件事情。」「是什麼?」我的心跳越發加快,像是從他的嘴裡,會說出什麼話,即將改變我。「我要說的是,我談戀愛了。」我知道這種感覺。「那個人你也認識。」他到底在說什麼?「杜慧嘉?」她穿著一件合身的小套裝,站在餘守恒的身後,她低著頭,沒有說話,杜慧嘉?杜?慧?嘉?「我和杜慧嘉決定在一起。」什麼?他有搞錯嗎?不對,是我有搞錯嗎?餘守恒和杜慧嘉?我不知道剛才那種暈眩的感覺是哪裡去了,現在的我是一種清醒,以及驚訝,驚訝過後的清醒。他們兩個,是我最好底兩個朋友,是我最喜歡的兩個人。「為什麼?」我問。他們兩個沒有回答,我以為是聲音太吵了,他們沒有聽到,我又再問了一次,很大聲的那種。「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還是沒有回答?我推開他們兩個,我不能呼吸,我想吐,我想安靜,有種憤怒或者被羞辱的感覺,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想就是不想待在這裡,我想往門外衝。我穿過擁擠的舞池,我不知道方向在哪裡?到處都是人,我找不到離開這裡的出口,哪裡看起來都一樣。突然有隻手抓住了我,我轉頭看,還是餘守恒。「對不起。」他說。對不起?對不起?他到底憑什麼說對不起?我用力撥開他的手。「你乾嘛這樣?」他說。「我怎樣?」「我怎麼知道你怎樣?」他說。「我又沒有怎樣。」「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在這樣那樣的?」他說。「那你到底想怎樣?」「是你上次沒有來看我的比賽,但是杜慧嘉來了。」他說。什麼道理?這是什麼道理?「我乾嘛一定要去看你比賽?」「你是不是也喜歡她?」他說。「我沒有喜歡她,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用一種歉疚的眼神看著我,這種眼神,我曾經收集過了。果然我根本就還沒習慣他帶給我的錯愕。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隻是想大聲地對他說,我受夠了,所有的,我都受夠了,我受夠了他每次的莫名其妙,我受夠了他每次的自以為是,我受夠了他每次的理所當然,我受夠了他從來沒有在乎過我的感受,我受夠了看他打籃球,我受夠了他說對不起,我受夠了手上這瓶啤酒,我受夠了這麼吵的音樂,我受夠了自己的愚蠢,我受夠了餘?守?恒。「我們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他又抓住我的手臂對我說。「朋友又怎樣?」「我們從國小到現在都是最好的朋友?」他說。「誰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對他吼。「我從來就沒有想要當你的朋友!」他把手放開,愣著。「那是小學老師要我當你朋友的!我根本就不想要當你的朋友!」我根本就顧不及了周圍的人怎麼看我,我隻想對他大吼。「他要我跟你這種壞學生做好朋友,這樣我會有模範生獎狀,你懂嗎?」「他要我每天看你有沒有做壞事!他要我每天盯著你有沒有做作業!他要我假裝做你的朋友!你懂嗎?」「我根本就不想被你拖垮成績!我根本就不想把作業給你抄!我根本就不想浪費時間看你打籃球!我根本一點都不想當你的朋友!你懂嗎?」一說完,我快步的衝出了禮堂。餘守恒沒有再追上來,我走了一段路,找到了公車站在公車亭裡,像個笨蛋一樣。我一回到家,看看鬨鐘,已經十點多了,我拿出口袋裡頭的手機,未接電話全是我爸打來的,五通。我想沒有力氣打電話,我隻是倒在床上,我在想,為什麼我能夠把這個從小到大的秘密脫口而出,我不找到,我不想傷害他,但我為什麼就是沒有辦法不去傷害他,「我沒有想要當你的朋友。」,「我沒有想要當你的朋友。」,「我想要當的不隻是你的朋友。」。那為什麼現在的我,卻沒有流下任何一滴眼淚?為什麼我覺得內心有一個很空很空的黑洞,所以的感覺都被吸進去了,連哭泣的能力都喪失了,連悲傷都覺得可笑了。我不知多久以後,我累得睡著了。我不想做夢,但我還是夢到了國小六年級的我,在導師辦公室裡頭,老師把我叫到他身邊,小聲地跟我說。「康正行,你是班長,你要幫助餘守恒,你要當他的好朋友,這是老師和你兩個人之間的秘密絕對不要跟其他人說。」這個夢,真的爛爆了。我突然被電話聲吵醒,我看了看來電顯示,是餘守恒。我本來不想接聽的但是我還是按下了按鍵,我沒說話。我隻聽見,他說,他在醫院裡頭,他說,他出了車禍,他說,他現在想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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