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我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做的那個最爛的夢。」 一九九八。(1 / 1)

盛夏光年 王紀堯 1788 字 2個月前

康正行我作了一個夢。關於一個小男孩,走進了一個洞穴裡頭,山洞裡頭漆黑深邃,四周的岩壁潮濕,但是溫暖,我躺在洞穴裡頭,讓身子卷曲起來。這個夢很爛,我張開了眼,四點十七分,還早,我又把眼眯起,翻個身,把頭塞進棉被裡頭,重來。我又作了一個夢。關於一個男孩,走出了一個黑黑的洞,黑黑的洞外有一條白白的河,白白的河裡頭遊著藍藍的魚,她好像嘴裡在念著什麼我聽不懂,我問她,她說她隻是在默背化學元素。這個夢更爛。我又醒來,窗外的天空還是灰蒙蒙的,四點二十九分。我又轉身睡去。我還是作了一個夢。關於一個小男孩,他想要尋找到北極星,然後跟北極星做好朋友,他到處詢問經過的人,北極星在哪裡?北極星在哪裡?沒有人回答他,大家隻是嘲笑他的愚蠢,他們跟他說:「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可以跟北極星做好朋友嗎?如果想要跟北極星做好朋友的話,你必須要連續投出五十八個三分球,八秒鐘跑完百米,翹課達十五堂以上,你才可以有機會跟北極星做好朋友。」但是那個男孩還是不放棄地到處尋找北極星的下落。他走到一座湖邊,累了,想喝口水,他探頭一望,看見湖水上麵有著一顆明亮星星的倒影,他以為這就是他找尋了許久的北極星,於是他往湖中心慢慢走去,但是水波被他的步伐打亂,北極星的倒影四散在他周圍。他停下腳步,怕北極星就這樣消失了,很久都不敢再動。於是他就這樣停在湖中央,不發一語,不移不動,像個雕塑。他閉起眼滿意地笑著。他知道,他永遠會待在北極星的身邊。而我知道,這是我做過最爛的一個夢。「康正行!康正行,你要遲到了!」我被大聲喊著我的聲音喚醒,我一手抓住床下的鬨鐘,七點十三分,糟糕!要遲到了,剛才不是才四點多嗎?可惡!「康正行!再不起床你就完蛋了!」我完蛋了!我完蛋了!我完蛋了!我趴在窗欄看向樓下,餘守恒騎著她那台Spyder,就在我家門口,我轉身衝到衣櫃拿出皺皺的學校襯衫,隨手扣兩三個,扯出一疊衣服底層的校褲,坐在床尾套進去,反了?脫下,換邊套上,襪子?對,我的襪子?皮帶在哪?還有書包?我沿著木板樓梯跨步下樓,踩得咚咚響,我爸從一樓的臥室探出頭來,我根本沒有時間理會他,我轉開了門,穿上布鞋。「遲到,遲到,遲到,遲到,遲到。」「噓,不要叫了啦!快啦!我來不及了!」「遲到,遲到,康正行愛遲到。」「不要耍幼稚了啦,快點啦!」我踩上他的腳踏車後輪裝的火箭筒(腳踏車載人的好幫手。),手扶著他的背,拍拍他的肩膀,催促著他快走。「我要去買早餐。」他故意的。「你很煩耶。」我說。「我忘了帶暑假作業。」他故意的。「不要鬨了啦。」「我們翹課好了。」他真的很煩耶。「你神經病啊,今天開學耶。」我對他吼。對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待在瀚陽高中的第三年,又再次想到自己麵臨即將大學聯考的倒數計時,我的第一誌願是什麼,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爸的要求很高,而我隻求有所國立大學就好。我站在腳踏車後麵,沿著後河堤那條小路,左邊的那片芒草被吹開的微風壓過。天空中的幾片雲像是加快了速度飄移,如果我來個深呼吸,閉上眼睛也可以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流動,什麼?我在乾什麼?糟糕,七點二十八分,可惡,快要早自修了,我怎麼還可以在感受著個什麼鬼世界的鬼流動?「衝啊!衝啊!」餘守恒趁小下坡,俯衝。「你慢一點啦!」「你不是說要快點嗎?」對吼,我突然想器起了導師葉老師她晚娘般的臉孔。但是今天的風真的很涼爽,帶一點點熟悉的青草味道,夾雜著一些石頭裡水氣散發在空氣中澀澀的香,昨晚應該是下了點小雨,想當然爾,還有陽光暖暖的擁抱。我想,我還是熱愛夏天的。果然,我還是遲到了。分為男女生班兩邊站著,司令台上頭的司儀用怪聲怪調朗誦百年不改的程序,餘守恒站在我的身後,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的身高又高了,像是這高中三年我跟他身高的差距呈倍數激增。我記得國中三年紀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那時侯我們都還算是班上身高出類拔萃的男生,但是,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對,或許是在國三畢業的那年暑假,當他開始打籃球之後,他不一樣了。當我第一次發現這件事,是在高中一年級。我們同樣升上瀚陽高中(莫名其妙又是同一班。),第一次新生身體健康檢查的那時候,他排在我前麵測量身高體重,而站在他後麵的我,往他的後腦勺一看,突然發現他足足高出我半個頭,那時我才意識到,原來他變得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巨大多了。似乎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每當我跟他麵對麵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發現我揚起了下巴,也發現了,他已經長大了,不是以前的餘守恒了。他的手臂開始變得結實,有了線條,但是我的手臂還是柔軟,一點肌肉都沒有。他變得黝黑,而我怎麼曬就隻是紅。他的下巴開始生出了刺刺的胡渣,我怎麼長,也都是在嘴唇上麵的幾根細毛罷了。本來我有些氣餒,有些難過,我想這應該就是老師教過我們的,「同儕」間的比較心態。雖然我不斷說服自己,根本沒什麼了不起,隻不過是遺傳基因問題。不過自從高一開始,也許因為餘守恒高大的身材,還略微帶點帥氣的長相(這點我實在不想承認,「帥氣」這個詞,對我來說,應該隻能形容金城武或者劉德華之類的男明星。),還有,加上他自以為是的態度,桀驁不遜的性格,凡事吊兒郎當,不拘小節(所有我學過類似的辭藻,都適合用在他身上。)等等特色,讓他與眾不同。所以,結論就是,不管他有沒有打算出風頭,他的所作所為,還是會惹得所有人注目的眼光。像高一的時候,有次,我跟他又再次因為莫名其妙的緣分,一起擔任朝會的升旗手(每個禮拜會輪替一班,趁著國旗歌的節奏,把國旗升上旗杆頂的那種工作。),在我們把國旗升到中途的時候,可能是因為風大,讓繩索絞在一起,國旗卡在旗杆二分之一左右的地方,我們怎麼扯都扯不開。升旗台下的同學就這樣楞在那看著,連樂隊都開始奏第二遍國旗歌了,大家還不知道,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校長和老師們也都抬起頭看看,但是沒有人來解決我們這樣尷尬的處境,而我一緊張也跟著手足無措,隻能跟對麵的餘守恒相看了幾眼。但是餘守恒,他比誰都鎮定,他隻是皺了一下眉頭,然後突然抓住旗杆,理所當然地爬上去,理所當然地鬆開了纏繞住的繩索,然後理所當然地滑下來,理所當然地再拉著繩子,把國旗升上,就在全校所有人的麵前。我想,就是他這樣的理所當然,讓所有出風頭的舉動,在他身上,都會有一種奇異的優雅,不矯作,不過分。從那時候,隻要我跟他在學校走在一起,總是會意識到身邊有一些目光掃過,或者是一些細語聲。像是有次我跟他從福利社走出來。「剛才那個學姐你認識嗎?」我問。「誰?」他打開礦泉水狂灌。「哪有?」他根本連看都沒看。「走廊旁邊那個,她一直在看著你。」「她有跟你打招呼。」「乾嘛跟我打招呼我就認識?」「可是她現在還在看你。」我偷偷回頭瞄了一眼。「你認識她嗎?」「我不認識。」「那我乾嘛要認識?」也對。不?對?吧?我怎麼會每次都被他莫名其妙的理論左右?到底是他神經太大條,還是他從來就對任何事情不在乎?「康正行!」餘守恒叫了我一聲,我回神,校長才訓完,我回頭看他一眼。「還沒睡飽喔?」他語帶嘲諷地說。我本來想對他做個鬼臉,但是我偏著頭,看見他身後不遠,有一個從來沒看過的女生,穿著我們學校的女生製服,大剌剌地經過我們班隊伍,往司令台的方向走去。我們這邊所有的男生班,像是對她行注目禮,而她沒有理會,就隻是低著頭默默地走著,她也有著與眾不同的氣質。訓導主任站在司令台上,他拿著麥克風對全校同學新學期訓誡,然後宣布這個學期,學校轉來一個「不一樣」的女同學,她是從日本回來台灣念書的華僑。就是我剛才留意的那個女生。不過,訓導主任口中的「不一樣」,不是因為她的學籍特殊,而是因為她留了一頭幾乎快要及腰的長發。訓導主任怒斥著說,既然要轉來「瀚陽高中」,就必須要遵守「瀚陽」的校規,女生一律隻能留及肩的短發(他喜歡把每一個字都當重點強調,像這樣,瀚?陽?高?中。),在這所學校裡頭,沒有人是不一樣的,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沒有特權,沒有特例。因為有了不一樣,就會造成同學的比較心態,有了比較心態就會讓學校同學花太多心思去跟其他人比較。教國文的許老師明明就留長發還燙大波浪,哪裡有平等了?學校把全校的成績通通公布在公布欄上,還細心的排名,再用紅色和綠色分出哪些人是進步哪些退步,這不是在鼓勵同學互相比較嗎?我隻能說,有時候我真的不懂,訓導主任的理論。站在司令台的訓導主任拿出一把剪刀(擺明就是預藏好的。),然後捧起那個女孩的長發,一刀就從耳後剪下,工工整整的一刀,然後站遠一點看看,再把額頭前的頭發一刀剪下,又是工工整整的一刀。那個女孩還是低著頭,麵無表情,當著全校同學的麵前,陪訓導主任表演這場秀。但是我從她的眼神裡,似乎看到了一點點什麼,像是一種呐喊,不過不是憤怒的那種,就是呐喊,連聲音都有些啞了的那種。而她的發絲,順著風,四處飄散。我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做的那個最爛的夢。不過這樣的聯想,根本就是寫的手法,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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