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強烈的亮光刺激醒來後,時鐘的針繞到十一點。腦袋裡像有鉛似的迷迷糊糊地轉醒,而且,非常地悶熱,寢室簡直像蒸氣浴室。光線亮得令人目眩。過了一夜,昨晚在京極堂發生的事感覺像在做夢。正要起床更衣時,瞧見妻子雪繪正辛勤地在做糯米粉團。雪繪抱怨著是否昨晚悶熱異常的關係,我像被夢魔壓住似的,害她幾乎一晚都沒睡。這麼說來,她看起來的確有些憔悴。“千鶴子小姐好嗎?”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問道。千鶴子是京極堂老婆的名字。可能老公彼此是朋友的關係,妻子和她倒是很合得來。即使沒有老公兩人也很誠懇地來住。我說他老婆不在,妻子說那可能是看祭典去了。我不懂她話裡的意思。吃過午飯,等陽光稍微轉弱以後,我出去了。走到最近的舊甲武鐵路、現在的國營鐵路中央本線中野車站,需要二十分鐘。中野可能因為靠近新宿,最近顯著地發展。大約從去年開始,以車站為中心,急速地展開各種硬體的整備。戰爭以前,這裡曾有許多陸軍學校和設施,算是比較樸實的鎮。但是,現在陸續地建造了商店街,讓人感到與其說複興,不如說是重生了。抵達車站以後,我已汗水淋漓。對全身冒汗的我而言,在這種日子搭電車,真是非常辛苦。在神田下車後,為了拜訪京極堂的妹妹,先去稀譚舍。這座將火燒後的雜居樓層改裝後的公司建築,即使說得很客氣也實在不能算美觀,但好歹是屬於自己公司的建築大樓,所以還算氣派。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七年,出版業界也開始活力充沛起來。美軍占領時期下的檢閱製度、紙張分配製度等,對業界而言,並非有利的時代。仿佛持續地對當時的環境作反彈似的,書籍和雜誌的銷售盛況空前,以戰前的複刻本為首,全集、辭典等相繼出版。最近,連翻譯書、寫實地描寫戰爭傷痕的作品,都堂堂地並排在書店裡,而這種景況是戰前無法想象的。戰後,立刻上場的俗稱低級雜誌、下流的大眾娛樂雜誌等等,雖始終重複著創刊、停刊處分,然後,停刊、複刊,卻改名變換形式直到現在仍生存著。稀譚舍從戰前就開始發行雜誌,但並非那種戰後乘機追隨解放感的新興出版社。雖不算是一流出版社,但目前發行了三本月刊雜誌,因此,也算得上是中堅出版社。京極堂的妹妹在三樓的《稀譚月報》編輯室工作。那個隨稀譚舍創立時創辦的雜誌,目前儼然是這家出版社的招牌雜誌,雖然隻是很腳踏實地的發行,銷售冊數卻節節高升。《稀譚月報》雜誌的主旨是,用理性的思考,解開古今東西的怪異事件。猛一聽到雜誌的名稱,會令人產生和色情怪異的風俗雜誌無異的印象,但是,內容很踏實,並沒有像所謂低級雜誌所刊載的那類文章。其擅長的範圍,是以曆史、社會、科學這種堅硬的主題為主。偶爾也刊登京極堂所厭惡的心靈科學啦、作祟什麼的文章,但是,即使這種時候,也會采取隔著一些距離的角度刊登。這種慎重的態度,是這本雜誌的特征。但儘管如此,和一般大眾娛樂倒沒什麼不同。隻是其一貫正統派的編輯方針,有彆於新興雜誌,所以,到目前為止不曾遭受任何指摘。我在兩年前以身為編輯的哥哥的朋友身分,反正以隨便怎麼說都無所謂的理由,被介紹到二樓《近代文藝》編輯部,從那以後就經常撰寫文章。不過,我拜訪稀譚舍時,倒不限定是《近代文藝》有事的時候。我當然很想隻專注於文藝一事,可是,囿於實際生活,也有不得已兼做其他事的時候。換句話說就是在剛才提到的低級雜誌上匿名寫些怪文章。三流的風俗雜誌反正多如雨後春筍,稿源逐漸不足,隻要不桃剔,差事可多得很。但儘管不挑工作,我對於現在流行的“秘密之事”啦“性的告白”啦什麼的題材,仍然感到棘手。所以,多半寫些有點兒落伍的“怪異”和“獵奇”之類的文章打發。可是,令人苦惱的是,這方麵的題材已書寫殆儘,再也沒有新鮮的了。所以才在三樓打轉,看能不能要到新的題材後改寫成文章。由於用這種方式度小月,因此,被京極堂瞧不起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這樣,所以雖然不是在這裡上班,我卻經常到編輯部報到。房間裡隻有主筆兼總編輯、一個名叫中村的男人在寫稿。“中禪寺君在嗎?”連打招呼都很草率地我問道。中禪寺是京極堂妹妹的姓,當然,京極堂本人也有個叫中禪寺秋彥很誇張的本名。現在很少叫他這個名字,幾乎所有認識的人都用店名京極堂稱呼他。不過,京極堂是他妻子娘家京都的點心店的店名,是他在古書店開張時擅自取的,所以,想起來可以說是很隨便的稱呼方法。中村總編輯抬起臉來笑嘻嘻地回答,真是個和藹的男人。“啊啦,關口老師,突然地來,怎麼啦?嗬,請進,外麵很熱呢,請到裡麵來。”受到響亮雄壯聲音的邀請,我坐進待客用的椅子。中村總編輯一麵嘩啦嘩啦弄響一疊稿紙,一麵走過來坐到我對麵,說道:“不忙嗎?如果打攪了,我立刻告辭,你彆客氣喔。”“不,不忙。正在做下個月的企劃,可是,怎麼做都不理想。正想到舊書店街走走,變換一下情緒呢。”他好像是關西出身的人,話裡稍微帶著關西口音。“對了,老師,你曾做過乳菌的研究吧。那麼,你知道南方熊楠(譯注:一八六七——一九四一年,民俗學、博物學者。)吧。老實說,明年為了配合熊楠先生十三周年忌,正想編個粘菌的專集呢,能不能請你寫一篇文章來討論有關結合動物和植物的神秘生命,怎麼樣?”“寫稿不成問題。不過,總編輯,我想他去世確實時間是昭和十六年唷,離十三周年忌還早吧。”我倒不是那麼喜歡粘菌。因為指導我的教授要我留在研究室,我沒時間,如今並沒有寫相關稿子的情緒。總編輯小聲地說道,喔,那是後年嘍。“喔,總編輯,中禪寺君采訪的那個消失了的男人,後來有什麼進展嗎?”“喔,老師也感興趣嗎?嗯,我本來也以為應該有進展,可是好像不行呢。”我原本想輕描淡寫地探口風,但總編輯好像沒感受到似的,本來一副很氣餒的樣子,經我這麼一問卻突然發出興奮的聲音,我有些措手不及。“不行的意思是,難道真的隻是謠傳嗎?”“喔,不是。那個年輕的醫生確實好像從密室消失了。聽中禪寺君說,令人討厭的謠言滿天飛,我們雜誌應付不來,怎麼寫都會有所中傷,我指的是這一回事。”“中禪寺君停止采訪了嗎?”我感到有些意外。“是的。那孩子看起來溫和,卻也有頑固的地方呢。被遺留下來的太太已經懷孕一年半了,有關那方麵的傳言,暗地裡簡直就很肮臟地被傳說著。由於采訪的是丈夫失蹤,難免會提到這些謠言,所以一定會受到可疑謠言的煽動,我們雜誌不是低級雜誌,不能做這種不負責任的報導,嗬,就是這麼回事。”“喔,原來有這麼一段插曲。”我佯裝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二十歲的姑娘本就應該有辨彆的能力了,可是在被京極堂告誡以前,我倒想都沒想到會有這種事。“哈,我起初也覺得這樣反而有趣,因為有這種症狀的孕婦從沒聽說過,我說那就一起刊登科學性的報導好了。可能因丈夫失蹤受到精神上的刺激而影響了生產。這麼寫的話,應該不會引起什麼怪異的謠言吧,我曾這麼想。”“這也有道理,那她怎麼說?”“嗬,她說還是為出生的孩子設想吧。父親既然失蹤了,必有失蹤的理由。傳出謠言一定是有原因的,采訪的主題無論是‘人從密室消失’或‘精神對肉體的影響’,不碰觸到那個原因稿子就不能寫。可是,即將出生的孩子並沒有罪,一旦寫了的稿子會永遠留存下來。她以這個作為拒寫理由。嗬,我長期做這行生意,可能思想變得有些商業化了。雜誌畢竟並不是隻要能賣就好了,但也不能因態度認真寫什麼都可以,再怎麼小的新聞,也會對社會和個人產生影響呀。被她這麼一說,我吃了一驚,反而被這女孩上了一課,就是這麼回事。”中村總編輯可能很熱切地想把這件事說給人聽吧,他從不曾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話。我的心境也一樣,所以,覺得有些難受。加上漩渦中的人物是認識的,因此,不得不感謝京極堂妹妹果決的決定。“想不到她麵對總編輯,竟把話說到這種程度。不過,如果他哥哥聽到這些話,真不知會怎麼說呢。”我很想問事件的真相。“嗬,說是正直吧,現在這種人很難得呢。最近年輕小夥子和她相比,顯得太軟弱了。她那張女學生似的臉,我起初還懷疑她能做事嗎?現在可成熟了,很意外的還是個人才呢。請轉告她哥哥吧。”“你可真抬舉呢,這些話都瞞著她嗎?”“當然呀,還是得保持身為總編輯的威嚴哩!”說完,為人很好的總編輯豪爽地笑了。我判斷無法再獲得更多關於久遠寺醫院的情報了,就在這時起身告辭。可是總編輯突然輕聲細語。“不過,關口老師。”他向我招手說道:“雖然因為剛才所談的原因采訪停止了,可是,事實上,我從其他管道還聽到了怪異的話題。”他一向用這種方式將自己雜誌無法刊登的怪異情報泄露給我,表麵上佯裝不知,但是他當然知道我兼差的事。“在那個發生失蹤事件的醫院裡,還傳出其他的謠言。在失蹤事件稍早以前,好像經常發生嬰兒不見了的事件呢。醫院方麵當然否認,好像都推說死產流產什麼的,不,什麼聽見嬰兒啼哭聲啦、知道秘密的護士不見了啦,惡劣的傳言不絕於耳,一時之間,好像警察也出麵調查了。就在那時,發生了年輕醫生失蹤的事件。事實上,這件事醫院也還沒提出失蹤通報呢。”我做出訝異的表情後,他縮起脖子辯解道:“嗬,我自己也做了調查。不要跟中禪寺說喔。我覺得那家醫院很奇怪,可是,在那以後就被她這麼一教訓。嘿,請彆告訴她這些。”總編輯一麵搔頭一麵說道:“因為我也有作為總編輯的威嚴。”和剛才說得一樣,說完,再度豪爽地笑了起來。走出稀譚舍,依照昨天京極堂所指示,我向神保町的偵探所在處走去。偵探並非他的綽號,他——榎木津禮二郎,實際上是以偵探為業的家夥。孤陋寡聞的我,隻認識他這個活偵探。在神保町的舊書店街上,先暫時隨意地逛逛。炎熱的夏天,太陽相當毒辣,梅雨可能昨天才停的。倒不是因為我研究乳菌的關係,可是比起如洗的晴天,我反而喜歡乳濕的梅雨的日子。我曾獲得不值得欣喜的“隱花植物”這個綽號,取名的就是榎木津。榎木津是比我和京極堂高一年的學長,他是個非常與眾不同的男人。當時,榎木津有如帝王般地君臨學校。甭說學問、武道、藝術了,連打架、戀愛任何事情都超乎常人的優秀,而且,家世既好又眉清目秀的他,是學生們欽羨的對象,以及鄰近女學生們熱切的憧憬對象。甚至吸引了有同性戀傾向的老到學生們那好色的視線。不管是文藝派或寫實派人物,都無人能與榎木津匹敵。換句話說,他和像我這種連日常會話都有障礙的人,是距離遙遠的男人。將他和我拉在一起的是京極堂(當初還沒這麼稱呼。)。帝王榎木津也不知基於何種原因,竟然青睞京極堂。榎木津初次和我見麵,他的第一句話是:——你像猴子。失禮到這這種地步,連生氣都懶了。京極堂一聽,竟說出莫名其妙的話:——這男人有憂鬱症,如果被欺負,會並發失語症。學長,你是躁鬱症,所以可以向他學習。這個理由是無法解釋的。事實上,榎木津的確有躁鬱症的傾向。他那始終明朗快活的樣子,是圓滿自足?還是天真爛漫?的確是有孩子氣的地方。對我而言,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不過,在他是萬人憧憬目標的另一麵,也有孤獨的一麵吧。不知怎麼回事,當我們察覺時,彼此的關係已很密切了。當時舊製高中的風潮是,學生顯得粗野是理所當然的,軟弱者就不算人。前輩後生的長幼關係也非常嚴格。但是,榎木津提到喜歡讓新派女學生傻笑地何候、說話輕率是當年的學生的寫照。而他的性格豪爽,和他在一起時,經常忘記學長學弟的關係。不,應該說他從沒想過我們是學弟這件事吧。如此看來,叫榎木津的男人,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個不被束縛在既定框框中的人物。總之,他是個怪人,如果說京極堂是怪人中的東橫綱(譯注:日本國技相撲選手的階級名稱,橫綱是最強者。),榎木津就是西橫綱。我雖經常這麼說,但兩個人都堅決否認,依他二人的說法,我才是真正的怪物。總而言之,任何時代都有脫軌的一群人,我們也算是吧。榎木津、京極堂、我,在當時的學生社會中,都是非主流的人物。走出並排著舊書店的大道,再穿過內側是雜亂的商店街後,看到一間看起來很堅固的三層樓房。周圍的建築物都是平房或兩層樓房,所以這棟建築分外醒目。那裡就是榎木津禮二郎的辦公室兼住處。一樓租給西服店,地下室是不知叫什麼的酒吧。二樓是做雜貨的批發公司和律師、會計師等的辦公室。然後,三樓全是他的偵探事務所。我還在想,這種時代竟然還有如此優雅的人呢。事實上,這棟大樓是他的大樓,所以,豈止優雅而已,隻征收樓下那夥人的房租就夠他悠哉過活了。也因此,才能維持偵探這種無聊生意的生計。原本榎木津的家世就是昔日貴族,他天真爛漫的性格一部分可說源於出身良好之故。可是,他父親那個人好像比榎木津還怪異,我想他也受到了父親的影響。他的父親榎木津子爵,對博物學有興趣,就在興趣最熾烈時,在昭和初期,前住爪哇。可是,在那裡,業餘展開的物資進口業卻上了軌道,結果聚集了許多財產。原來子爵本人好像隻是釣魚、采集珍貴的昆蟲而已,總之,有先見之明吧。甭說什麼沒落的夕陽貴族,簡直就變成一般公認的財閥了。貴族、士族之流悉數沒落,隻有榎木津家愈來愈持盈保泰。然而,原以為榎木津受惠於父親的財力而自由自在地過活,但事實並非如此。子爵在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後表示,沒有義務撫養成人,生前就將財產分配了。而且,子爵並沒有將自己的公司讓兒子們繼承,在世襲製度滲透的這個國家,可說是令人難以相信的英明的決斷。總之,不能認為榎木津隻有財產就能安穩地過日子。榎木津有個叫總一郎的兄長,他將得到的財產,開始用來經營以進駐美軍為對象的爵士俱樂部和投宿休養所等,每一種都業務鼎盛,他繼承了父親的商業天份。可是弟弟隻遺傳到父親怪異的部分,完全不諳此道。在軍隊裡,雖以乾練的青年將官逐漸出人頭地,但是,複員之後,完全吃不開,而特地拿到的學曆和經曆則是發揮不了作用的時候居多,但他本人好像無所謂似的。榎木津的手非常靈巧。既在雜誌和廣告上畫插圖,也在哥哥的爵士俱樂部彈吉他,輕鬆地過著日子。可是,有關他是戰後派(譯注:法語après-guerre。)份子的謠言迅速流傳,又說他在注射海洛因毒品,使得再怎麼不在乎他人眼光的榎木津也噤口不語了。將獲得的財產全花在蓋大樓是約半年前的事,因為已開始營業,而且做的是偵探的生意,他人也沒有插嘴的餘地了。穿過西服店的櫥窗來到入口處。金屬名牌板上神氣地刻著榎木津大廈。進到裡麵,覺得有點兒涼意。石造的樓梯很寬,扶手冰涼,感覺很好。爬到三樓時,心情也跟著涼快了起來。樓梯上因為隻有小小的、攝取光線用的窗戶,太陽恐怕照不進來吧。不透明玻璃門上寫著金屬文字:“薔薇十字偵探社”這裡是榎木津的事務所,而這個薔薇十字偵探社的社名有幾分戲弄的意味。當然,這和中世紀歐洲一舉成名的“薔薇十字團”毫無關係。當榎木津決心做偵探時,正好在場的京極堂偶然讀到描寫歐洲魔術的翻譯本中,出現了這個名字,隻因這個理由就命名了。榎木津倒好像很喜歡。一開門,喀啷,鐘響了。寅吉一個人坐在進門處的待客用的椅子上,正在喝咖啡。“啊,老師,請進!”這個青年叫安和寅吉,原本是榎木津家傭人的兒子,受子爵照顧幫助他進中學讀書,但他不喜歡讀書,中途退學到房屋裝修店去做學徒。目前吃住都在偵探事務所,負責照料榎木津的生活。他的性格溫和,但愛起哄方麵令人有些困擾。“偵探先生怎樣了?”“先生還在寢室呢。嗬,昨天木場修老爺來了,一直喝到天亮呢。”寅吉右手做出喝酒的姿勢,昨天這裡舉行了酒會哩。“木場老爺駕到,呀,那可慘嘍。”木場修是榎木津幼年同伴、那個叫木場修太郎的男子。木場是警察局的刑事警察,對我而言也算是同一個部隊生死與共的戰友。他喜歡豪飲,榎木津也算牛飲的人物,這兩人一有酒會從不知道結束。向來是隻能淺嘗即止的我,當然從未陪伴到最後。很難想象兩人飲酒的激烈盛況。我坐到寅吉身邊,用手帕擦額頭上的汗。“還有呢,老師,昨晚可熱鬨呢,我家先生興奮過度把腳插進電風扇,你看成了那副樣子。”隻見房間的角落裡,散布著類似電風扇的殘骸。“這麼熱,真傷腦筋。”“什麼,有電風扇算是很奢侈的了。我不過關在自己的家裡,就瘦了兩公斤。他是不是已經起床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起來了吧。還不出來,客人很快就要來了呢,傷腦筋。我去叫他,又會惹他生氣,來得正好,老師,請你去喊他吧。”榎木津睡眠習慣是真的不好。不過,事務所有客人拜訪是少有的事,開業以來已經過了半年吧,至少我是第一次聽說有客人來訪。“所謂客人,是客戶嗎?還是修電風扇的工人要來?”“電風扇作廢了,來訪的當然是客戶啦!而且是女士呢,剛才打電話來,再過一小時會到吧。嘿,說到客戶,終於這是第四個了,可不能有差錯。但我們家先生老不遵守時間。”寅吉的口氣活像監護人似的。但更令我吃驚的是,這家隨隨便便的偵探社,過去竟有三個客戶哩。這真是前所未聞。曾接過什麼案子,我非常感興趣。不過,首先還是先把偵探喊醒吧。待客用的會客室桌椅旁有張大桌子。桌上放著寫了“偵探”兩個字的三角錐,雖然不是玩笑地擺設,可是,放在榎木津他的地方,我每次看了都忍俊不住。輕輕敲寢室的門以後,由於從裡麵傳來分不出是嬰兒還是野獸的回應聲,我不假思索地走進房間。榎木津盤坐在床上,正凝視著眼前堆積如山的衣服。“榎先生起來了嗎?”“起來了。”榎木津眼睛不離衣服堆說道。定睛一看,他除了肩上披著女人穿的絳紅色貼身汗衫以外,全身隻穿了一件內褲,那風采簡直就像到妓院遊耍的遊俠二少爺。“起床了,但究竟那副打扮是在乾嘛?客人馬上就要來了,和寅一個人正在發窘呢。昨晚酒喝過量了吧?又不是為妓女銷魂的年輕少爺,收斂點兒吧,真沒出息。”“你突然間闖入還真失禮,關君。”榎木津叫我“關”,省略了關口的口。這是榎木津他們那個時代流行如此稱呼的紀念。我將藤野牧朗記憶成“藤牧”,當然也是這個原因。我也一樣被叫做“關TATUS”,我抱怨聽起來像江戶時代消防員,表示很討厭這種稱呼,所以,他乾脆將巽的TATUS省略,隻剩下“關”了。從那以後直到現在,榎木津就一直叫我關。由於他連不是同窗的安和寅吉和木場修太郎,都省略地喊“和寅”、“木場修”,可見他對這種省略法有多喜歡。至於木場,喊他木場修,其實比隻叫他的姓木場還長,所以等於沒有省略。“總之,榎先生,我也有話要跟你說,你能不能換下這身像妓院裡的大石內藏助(譯注:原名大石良雄,江戶中期,諸侯赤穗淺野家的重臣,性忠誠,為主人複仇殺敵壯烈犧牡,著名的日本赤穗四十七武士的首領。)的打扮?”我立刻又稱他榎先生了,所以還真說不得彆人。“關君,你一點兒都不懂。如果在哪一天、要穿什麼衣服,那麼容易決定的話,我就不會辭掉工作不乾嘍!”“這麼說來,榎先生,你現在是為了不知道該穿什麼煩惱嗎?”“我已經想了兩小時,還是不行。像你這種家什麼的,不管穿敞領衣,還是簡單的和服,隻要一看,就看出來像個家。但我是偵探呢,想被一眼看出來,還得多下不為人知的苦功哩!”真是令人吃驚的男人。但他八成是認真的。不知為什麼,我覺得緊張感緩和了下來,升起一股輕飄飄似的情緒。“偵探被人一眼看出是偵探,就沒辦法調查了,不是嗎?如果真想打扮成偵探,你就模仿福爾摩斯的模樣,戴頂扁圓帽、銜根煙鬥吧。”“啊,那敢情好!”榎木津當真似的,開始在堆積如山的衣服堆裡找扁圓帽。“不巧,找不到那頂定做的帽子。”榎木津連臉都沒轉向這一邊,徑自說道。“榎先生,如果你不認真地聽,那我就在這裡自己說了唷。”沒辦法,我不得已隻好站著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榎木津的房間,四處散亂著不知什麼樣的東西,一不留神坐下來,真不知會遭遇到什麼呢。我在說話的當兒,榎木津就一麵在衣服堆裡翻攪,一麵陷入虛脫狀態發呆。隻有提到藤牧的名字時,才朝我這邊瞄了一下。除此以外,也不幫腔附和,最後情況演變到我像被完全漠視了似的。“榎先生,好好地聽不是很好嗎?就算是我也都有些生氣了。”“我在聽呀。”榎木津終於轉向我這邊。端正的臉上是一雙驚人的大眼睛,茶褐色的眼瞳,皮膚的顏色白晰得不像東洋人。透過太陽,連頭發的顏色都比栗子色深,是咖啡色。是個色素很淡的男人。啊,我覺得他真像西洋瓷器人偶。“乾嘛那副吃驚的樣子?關君。沒出息的是你吧。如果你是個我見猶憐的少女,感到那副吃驚的樣子,我還會出聲安慰,可是,居然有個長著濃胡須的猴臉男人在房間裡站著發呆,我真想揍他一拳呢!”榎木津的拳頭揮到了眼前,我才回過神來。雖然已是老交情,但這個仿佛創造出來的臉,竟讓我看得入神。“不,榎先生,你根本沒注意聽我說話。”“我才要問你乾嘛一副呆像呢?”“嗬,因為你突然回頭,所以嚇了我一跳,可沒在發呆唷。”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得辯解?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得儘力掩飾。大概碰到榎木津,不,京極堂也是如此吧,他們不知擁有像魔法、還是毒氣什麼的東西,我想我真是首當其衝。但是,施放毒氣的本人,完全毫無察覺,所以使我看起來更像個傻瓜。事實上,走出毒氣所能及的範圍、走到外麵,我就不是傻瓜,而是一個很普通的社會人士。可是,一旦進入他們施放的毒氣範圍內,我的能力就明顯地下降,於是會說出原本不想說的辯解。“總而言之,你的話呀,事實關係前後矛盾,而且視點模糊,完全掌握不到要領。如果一一質問的話,要花時間,所以乾脆全部聽完,等我全部整理好以後再開口。沒看著你,倒不是沒在聽你說話,反正耳朵不能關閉,你在那邊嘰裡咕嚕說個不停,不想聽都不行。”榎木津說道,伸手套上好不容易選好的襯衫袖子。“因為很複雜,所以不知道從何說起得好?有回應,才算是好的聽眾嘛。”“有什麼複雜嘛?藤牧在被招贅的地方,從密室失蹤了,他太太當時懷孕三個月,他已失蹤一年半了,但孩子還沒生下來。關於這件事,傳出了奇怪的謠言,敦子展開采訪並向你征詢意見,你回答不出來,去找京極堂商量,然後被勸到我這兒來,這麼說不就得了。連三十秒都不需要。”“到那個結論為止,還錯綜複雜得很呢。”“錯綜複雜的細節,我理解了以後再說也行。如果有疑問,必要時我自然會問。”被這麼一說,我完全泄氣了。榎木津一麵打領帶、一麵眯起大眼睛看著我,繼續說道:“那家醫院叫什麼來著?伊集院還是熊本?”榎木津是個不記名字的男人,而且還完全弄錯了。“久遠寺啦,你根本沒在聽。”我話一出口,榎木津突然笑了出來。然後,用高興的聲音大聲地喊寅吉,正當我張皇失措的當兒,寅吉慌張地打開門進來,問道:“什麼事?先生。”“噢,等會兒要來的客人叫什麼來著?嘿,九能還是藥師寺?”寅吉皺起他的濃眉,以相當困惑的目光向我求援後,對著榎木津說道:“叫久遠寺啦,先生。在客人麵前請彆弄錯了。”我再度發起愣來。“就是這麼回事,關君。你來得正好。那個怪名字的醫生究竟會帶來什麼樣的話題?我內心正困惑著呢。雖說是失蹤事件,但我對找人不怎麼感興趣呢。不過,這下子謎底揭開了。等會兒要來的女士,是為了托我搜尋藤牧君的行蹤而來的。”榎木津一麵重新調整剛才沒打好的領帶,一麵用興奮的語氣對著我說:“話說回來,關君,這個事件,你比我更清楚。怎麼樣,你要不要也做偵探看看?”“說什麼無聊話,我是文人,你才是偵探吧!”“這根本就不重要,關君。有基本知識的人在聽對方說話時,對方也會說得興高采烈。”“麵對帶著嚴重問題前來商量的人,話題應該不會是興高采烈的吧。所以啊,你如果真的認真聽我說……”“已經沒時間嘍,關君,女士很快就到了。但我還沒穿長褲呢。你呀,雖然看不出來像偵探,不過這副模樣站出去倒也不丟人,儘管臉型有點兒像猴子。不過,那不打緊。再說,你對客戶可能提到的事件又很了解。看這種狀況,由你來應對最理想,連狗都會這麼想。”榎木津一麵說道,又把領帶解了下來。他儘說不合理的理論。但想到這次能有和那事件當事人直接碰麵的難得機會,我開始感到若乾的誘惑也是事實。“可是,我不會偵查唷,連搜查那個語詞都不認得。”“搜查是警察的差事吧,至少我是不乾的!”榎木津確實是不搜查的。他之所以選定偵探這一行的真正理由,隻不過因為直覺很強而已。是去年吧,當他在哥哥經營的俱樂部彈吉他混日子時,榎木津經常被要求找尋失物、失蹤者的行蹤。隻要沉默地坐著就不由得會有狀況,而他的說中率已達到隻有占卜師或心靈術師才能做到的程度。源自這個經驗的靈感,使他決定做偵探這門生意,所以才說即使是偵探,但和搜查啦推理什麼的毫無關係。“總之,等你們的談話漸入佳境後,我再精神奕奕地上場解決事件。你在那以前仔細地聽當事人的話,這就行了,彆擔心。對了,你乾脆扮成能力高強的偵探助手關先生好了。和寅,女士到了以後,你就這麼介紹。”榎木津輕快地喋喋不休後,又把領帶解開了。怎麼都係不好的樣子。寅吉和我啞口無言了一會兒,但很快地就被趕出房間。我們被趕出的理由是,被兩個男人看到更衣的場麵那還不如死掉算了。因為這樣,其實壓根兒搞不清是啥理由的當兒,我陷入了擔任偵探助手角色的圈套。我下定決心在會客室坐下來,等待客人。“我們家先生最討慶聽客人冗長的談話了。”寅吉又以監護人的語氣說道,為我倒了杯紅茶。“說這種話那怎麼做生意嘛。不聽客人說話能進行調查嗎?”“可以哇。第一個客人來的時候,什麼都沒說,先生就說出了答案。嘿,正好說中,所以沒事兒。不過,客人的情緒並不好,還莫名其妙地懷疑是否事前做了什麼調查呢。”“當然啦!”“第二個案子,先生本來想,至少聽聽吧,可是中途又焦急起來。”“說出來了嗎?”“又說出口了喲!其中一個案子是糊裡糊塗的回答,總算掩飾了過去,但是另一件可準得很。”“這不是很好嗎?坐著不動就可以調查。”“才不好呢!事件雖然解決了,可是被人家批評說,應該沒有人知道的事,怎麼會知道的?難道和事件有關連嗎?連警察都來了呢。”寅吉說到這裡,歎了口氣:“如果不是木場老爺出麵解圍,真不知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哩!你也知道,警官就是那德性,換了平時是會吵架的呢。可是,我家先生不知怎麼的啥事都知道,難道精通心靈術什麼的嗎?”關於這一點,我也常感到不可思議。京極堂之流的好像知道是什麼理論,但京極堂總是那德性,雖然曾要求他說明但我還是無法理解。不過,當榎木津說出要開始經營偵探社時,周圍都異口同聲表示不如做占卜師來得好,但隻有京極堂店主力排眾議:——榎木津不會占卜,而且直覺也常出錯。於是,建議他做偵探。結果榎木津接受了這個意見。他知道的好像是過去的事,而且隻限於事實關係,完全不懂人的心理和未來的事等等。過了十五分鐘。我微妙地感到緊張,以至於那短暫的時間也覺得很長。我內心想早一些見到來自久遠寺醫院的婦人的好奇心,和希望榎木津從房間出來的願望,很不一致的不安感,兩種都一樣地在擴大並相互拉扯著。來訪者或榎木津無論哪一個出現的話,就能打開這種讓人覺得不好受的局麵。可是,榎木津的房間隻傳來哇喀這種很古怪的聲音,而聲音的主人一點兒也沒有走出來的跡象。喀啷,鐘響了。我嚇了一跳,從椅子跳起約三寸。在抬高的視線中,看到了女人白皙的臉。是個很苗條的美麗女子。穿著容易被誤認是喪服的黑紫小花紋和服。手拿著白色的陽傘。像是印在相紙上白淨淨的女人。眼看著就要折斷的纖細頸子,京都娃娃似的臉,細眉。沒有擦口紅的關係吧,或是在黑色衣服的映照下,她看起來簡直就不像活人。對了,那種有如死屍的蒼白的臉。瞬間,女人眉頭皺起,做出痛苦的表情。然後還沒穩定視線就禮貌地把頭低了下去。抬起頭的時候,上挽的頭發飄落了一根頭發。動作非常緩慢。“這裡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務所嗎?”我和寅吉確實都在短時間內開不了口說話,女人可能以為自己走錯地方、誤闖了進來,很困惑似地偏著頭,又問了一次:“我想拜訪榎木津先生的偵探事務所,這裡是……”“是的,是這裡啊。是久遠寺女士嗎?請到這裡來。”寅吉用類似機器木偶的動作,從椅子上站起來,很慌張地把客人引進去。至於我呢,因為還無法適應事態,除了散漫地持續著沉默以外,啥事都沒做。女人依隨寅吉的帶領,在我對麵坐了下來。這時候,又行了一次禮。我隻一逕地凝望著女人的臉周圍,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那是衝著我的行禮。為什麼呢?因為我非常恐懼看到女人的臉以下,正確地說應該是胸部下麵。換句話說,我缺少確認她下腹部異常膨脹的勇氣。我戰戰兢兢地將目光轉到下麵,轉向不能看的、可憎的謠言的目標。然而,我的期待很明顯地落空了。眼前這個女人的身材很清楚地絲毫沒有那種畸形的部分。不,不應該有的。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即使真的有懷孕了二十個月的孕婦,也不可能一個人特地走到這種地方來。不,不應該走得動。“偵探因為接到緊急的工作,現在正忙著處理。這位是偵探的得力助手關老師,總之,先由他跟你談,那個,請先跟關老師談。”寅吉飛快地說完,請客人喝茶後,坐到我旁邊來。很忠誠地依照榎木津所言,被寅吉客氣地介紹為“關”的我,很無奈地隻好接受了。“我是關。”女人微微一笑,輕輕地行了第三次禮。“我叫久遠寺涼子。非常感謝爽快地接受這個麻煩的案子,我想將會很費事,請多多指教。”然後,又一次深深地低頭行禮。我被如此地行禮後,終於頭也低了下去。我因為發愣,可能會被誤認是態度不遜吧。這麼一想,有點兒畏縮了。靠近以後,覺得久遠寺涼子更楚楚可人。她那細嫩的皮膚、稍微困惑的表情,都無時不在襯托她那蘊藏著危險的緊張感的美。如果她毫無顧慮地笑了,她的美仍不會改變。不過,那種危險的美麗,會失去平衡、消失無蹤吧。“談談事情的原委吧。”再度被她的臉吸引住的我,經寅吉輕撞了一下腹側後,慌張地開口問道。“可能您也聽說了,我家在豐島的雜司穀田町做開業醫生。”“並不是直接知道,那個,傳言吧,我聽說了。”我終究不擅長與人說話,而且壓力很大的關係,變得胡說八道。與其從嘴裡說出不甚高明的話,那還不如沉默的好,可是,必須做得像偵探的那種奇妙義務感從中協助,我終於開口了。“啊,那是……那個,不好的傳言嗎?”久遠寺涼子以完全失去依靠的目光凝視著我。寅吉用到底你在乾嘛的眼神看著我,悄悄地避開她又戳了一下我的腹側。“哇,是惡劣的謠言!不過,夫人,我現在確信那些風聞是胡說八道。關於你丈夫失蹤的事件,目前還不是可以說什麼的狀況,至少見了夫人之後,我認為風聞的,不,說中傷也行,總之,我根本看不出能為謠傳作證的證據。簡直是惡劣的謠傳!”我儘了最大的努力。在這個初次見麵、且仿佛有什麼緣由的女士麵前,居然說了這些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瞬間沉默下來。久遠寺涼子垂下眼睛一會兒,現出忍耐著疼痛的表情,很快地緩慢開口了:“謠言傳播得這麼廣嗎?聽你現在的話,就知道關先生對我們的事大概也了解了的樣子……”“可是,我並不相信,和夫人見麵後,現在再相信那種中傷,就太沒道理了。”“關先生好像誤會了。世間怎麼謠傳我並不清楚,不過,大概八九不離十吧。”“啊?”這位女士在說什麼呀?連被寫成新聞都覺得反感,難道她在說那則謠傳是真的嗎?“我妹妹久遠寺梗子現在的確懷孕已快二十個月,到現在仍沒有生產的跡象。剛才關先生就欲言又止,大概因為這件事吧。而且,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傳言所說失蹤了。”我感到耳朵一帶火燒般的發熱。我的臉現在八成像喝了酒,一定很紅吧。罹患恐懼麵對人症、赤臉症、失語症,我本來就是這種男人。客戶當然不一定是事件的當事人。不,不如說並非當事人、而是家族才是客戶來得自然吧。我沒有比現在更期盼榎木津瀟灑地上場,以心靈術似的魔法,一口氣把事件給解決了。然而,完全看不出來他有出場的跡象。穿褲子所需的時間早就過去了。“久遠寺家是母係家族,我祖父、父親都是養子。而我父親也沒有男孩,就隻生下我和妹妹兩個孩子。”像在遙遠地方聽到的久遠寺涼子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凝視著桌麵的我,戰戰兢兢地抬起視線。“很慚愧,我從幼年開始就經常生病……而且……”她說到這裡,停住了。模樣非常地痛苦,像是立刻會倒下去似的。“事實上,我不能生育,於是為了獲得後嗣,我妹妹招了入贅夫婿。”“那麼,我是否說了非常失禮的話,那個……”“請彆放在心上。我已經二十八歲了,不會有人想到這個歲數了還沒結婚吧。”我真是個差勁的男人。即使直覺錯了,也真太過份了。對女性而言,無法生育是極難啟齒的事,而且,還讓未婚的女性吐露了年齡。“啊,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是無所謂的。儘說這些無趣的話,很抱歉。”久遠寺涼子緊握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手指頭細得像小樹枝。不過,像她瘦成這個樣子,一般麵頰都很削瘦、眼睛深陷。但是一直皺著眉頭的她的臉,卻找不到這些特點。反而像是中途停止生長的少女似的,甚至讓人產生天真爛漫的感覺。看不出來已二十八歲。前麵的劉海放下來的話,說不定像十七、八歲呢。“不,我太早下結論了。很抱歉,不過,根本看不出來你的年紀,說是十多歲都相信。”我直截了當說出心裡想的話。然後,說出口後,立刻陷入非常羞愧和後悔的境地。久遠寺涼子頭低低的,寅吉則對著這麼久還不進入正題的我,投來近似輕蔑的目光。我很想拋掉一切,溜之大吉。可是,很意外地,久遠寺涼子竟臉朝下笑了。抬起頭的她,竟格外的眼神明朗。“對不起,我笑了。在這種狀況下,是很不謹慎的。不過,老師真是不可思議的人。我正傷神該用什麼態度談家裡的醜事,可是不知不覺地,緊張的感覺消失了。”說完,她雖仍有些傷感,但是嘴角再度現出欣喜模樣。即使這個時候,在短時間裡,我一麵感到輕微的耳鳴,仍必須等那煩人的羞恥心消失才行。她所說的概要正如我所知道的。但是,重新得悉了藤牧夫婦當時的關係並不好,以及失蹤當晚曾發生相當激烈的爭吵。我因為對藤牧氏有不像是會夫妻吵架的印象,所以有些意外。不過,我隨即又想,我和他交情並不深,而且第三者並不了解夫妻的生活,沒有必要抱著這種懷疑態度。首先,我沒想她告知我與她失蹤的妹婿是舊識。由於一開始就麵臨這種再如何地偶然,但即使被懷疑也是沒辦法的局麵,而且一直找不到說明的機會。“有讓夫妻感情不好的原因嗎?”“那是……傳言,是牧朗先生胡亂猜疑?”“猜疑?”“我妹妹梗子和彆的男性……”“外遇嗎?”一直到現在都沒說話的寅吉,做出一副正如我料的表情,從旁插嘴。“這是事實嗎?”我製止似地問道。為了避免話題落入俗套,而且我擔心好不容易開始多話起來的她,那顆心可能又會關閉起來的危機感。“沒有……至少我妹妹說沒那回事。”口齒不清晰的回答方式。“那麼,是牧朗氏毫無根據地懷疑令妹嗎?”“提到根據嘛,倒是有類似的事實關係。”久遠寺涼子的目光在空中稍微飄移了之後,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繼續說道:“在我家吃住有個名叫內藤的見習醫生,是一個在年輕時就受我家照顧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為這個內藤會做女婿、繼承久遠寺的家業……”“哈哈,後來牧朗先生出現,內藤先生遭到意外損失,這下子吃醋了。”我踩了寅吉一腳,阻止他多嘴。“養子女婿牧朗氏懷疑那個內藤醫生和令妹的關係?”“是的。事實上,內藤也稍微地透露了不痛快的情緒,儘管如此,但是與其考慮和妹妹私通的自己的立場,不如說應該擔心萬一被發現了就無法待在這個家吧,所以……”“根本沒那回事!”“我這麼認為。”“也隻有頭腦好、認真的人才會嫉妒得很深呢。對被懷疑的令妹來說也真是災難。”寅吉又說出攪和的話,我用斜眼瞪他想加以牽製。“接下來,牧朗氏失蹤當天是什麼情況,請說得詳細點好嗎?”“我那一天不在家,並不是直接地了解,聽說好像半夜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然後快天亮的時候,牧朗先生好像就關在房裡上了鎖。”“每個房間都有鎖嗎?”寅吉逐漸不客氣地問道。久遠寺涼子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後來,天亮了也不出來。妹妹也開始擔心,好像去跟父親商量了,父親還說很快會出來的,不管他。可是中午過了、下午過了,妹妹漸漸地不安,似乎曾很費勁地敲門喊他……”“沒有窗戶嗎?可以從外麵觀望的……”“沒有。那個房間原本是治療室,也就是作為醫院設施用的房間。因為遭到空襲,房子燒掉一大半,戰後就用來替代書房使用。有兩個進出口,每一個都是從裡麵上鎖。”“後來令妹怎麼了?”“在裡麵……說不定在裡麵上吊了……好像有人這麼說。我妹妹再也受不了,要傭人和內藤兩人把門上的合葉弄壞,才終於打開了門。”“人不在了嗎?”“不在。”“不能潛逃嗎?那個,當你們家人在睡覺的時候……”“弄壞的那扇門可以通我妹妹的寢室。妹妹因為太激動了,好像一夜都沒睡,所以無法從那裡出去。另一扇門在彆的房間——這是一個非常狹窄、連窗戶都沒有像暗室的房間——隻能通過這裡了。但是,第一點,鑰匙從裡麵上鎖。如果想逃出來的話,是如何上鎖的?不,即使辦得到,但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久遠寺涼子皺起眉頭,很痛苦似地望著我。老實說,我除了說不知原委以外,啥都不知道,實在窮於回答。“總而言之,妹婿牧朗從那以後就毫無消息。妹妹因丈夫失蹤的衝擊病倒以後,就如你所知,經過一年半至今仍然無法離開床,就那樣躺著。惡劣的謠言一天天地散布開來,彆說患者了,連護士都有很多人辭職了。”“真悲慘。”非常愚蠢的應對。“不過,總有辦法挽回。我來向你們求助的真正理由是,我預感到久遠寺家,不,我的家庭會毀掉。”她表現出依賴的表情,可是,她並沒有哭。我感到她一逕地忍著痛苦。“謠傳隻是一陣風。我認為不管世間人怎麼說,隻要家人彼此間的信任夠堅實,一定能夠克服困難。不過,如果家人之間,互相不信任的話,那就完了。”“怎麼說?”“我父親懷疑妹妹和內藤。懷疑他們共謀犯下罪行,也就是說謀殺了牧朗先生。母親認為牧朗先生活著,不知在哪裡正詛咒著妹妹呢。妹妹麵對這樣的父母,很激烈地反抗,也不肯好好地接受治療,所以愈來愈衰弱……”“啊,明白了。再問更多,對你來說,太殘忍了。以後再請教你的家人吧。”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她那痛苦的表情。榎木津還沒有現身的跡象,再這樣繼續下去會陷入我像在拷問她的錯覺。總之,姑且在此打住,然後,再和榎木津商討對策,才是開拓解說這個怪誕艱難事件的真相之道。“明天,我陪同偵探去打攪府上,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