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安紹尼來說,有時候事情相當不錯,有時候卻並不是這樣。當那些事情滿足他的時候,他並不把它當一回事,隻是對這些事情很開心而已。不過當它們不滿足他的時候,他也並不把它當一回事,隻是想儘一切辦法使事情更好一點。他老是在想使事情好一點,使東西多一點。他最最心愛的一個遊戲就是假裝是電報線上的電,那是他爸爸給他解釋電報是怎麼回事以後才有的。他會在果園裡從這棵樹到那棵樹拉上一根線,再在線上掛上一份電報,接著就在電報旁邊儘快地跑,一邊跑一邊用手拍打那張紙,把它從這頭拍到那一頭。快點,快點,再快點!他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足夠快過,到達那裡從來就不夠快。為什麼事情總是那麼慢呢?還有,為什麼事情總是那麼千篇一律呢?我們天天總是做一些相同的事情。我們為什麼要活著?有一天巴巴要他去散散步,他就這樣問。為什麼他們總是沿著一條路散步呢?為什麼他們有時不能像鳥一樣到空中去散步,像鼴鼠一樣到地底下去散步呢?不過那隻是有時候安紹尼會這樣沮喪,因為事情總是那麼慢,總是那麼千篇一律,總是那麼令人失望。有一件事從來就沒有讓他失望過,那就是到裡默太太那裡去。裡默太太住在麥德維克,上一條小路,再下一條小路,再沿著一條小路走下去,然後在一條小路上稍稍下去一點,最後沿著一條小路上去長長的一段路,就到了那幢房子。那是一幢灰色的石頭房子,帶有幾堵山牆,很美麗,像是一個小小的莊園改成的農舍。它聳立在高處,可以俯瞰好幾個山穀,起伏不平地伸展到下麵的深處。這幢房子最好的房間就是那鋪石板的大廚房。安紹尼第一次到那裡去,裡默太太讓他坐在桌子旁邊,給他奶油拌李子吃,甜甜的紫色李子,厚厚的黃色奶油。後來他每回去麥德維克,他總有一碗黃澄澄的奶油和新鮮的水果吃,有時是木莓,有時是無核葡萄、草莓、杏子、李子或青梅。他知道裡默太太的這種款待是絕不會落空的,而且總是跟記憶中的第一次一樣好,而且還能指望將來也永遠如此。但是其他事情應該是讓人高興的也會讓人失望的。比如聖誕節和生日就是這樣。他那麼殷切地期望它們,那麼生動地想像到時候的情景。日曆上的大部分日子都穿著沒有什麼特彆顏色的衣服向他悄悄走來,至少他不會去想像穿什麼特彆衣服,隻有後來當它們走了過去以後,他才看到一個多麼可愛的日子和一個這樣那樣的日子走了過去。他一點也沒有期望過這種日子,它卻熱情洋溢地來了又走了。那種日子出人意料的驚喜不會使他失望,因為他沒有盼望過它們。但是聖誕節和他的生日他就眼巴巴地日思夜盼了,也許盼望得過於熱烈了。他早就看到它們穿著金子的衣服,滿手拿著各式各樣的禮物在走過來。有時候這些禮物都是他想要的,或者跟他想要的相差無幾。但是有時候那些禮物就顯得太少了,也不像他想像中所描繪的那樣富麗堂皇,這時候聖誕節或者他的生日遠遠走來的光華就有點模糊了。一些次要的重大日子,比如福克斯節(蓋伊·福克斯為火藥陰謀案的主犯,每年十一月五日焚燒他的模擬像表示慶祝),也是他事先早就盼望的,卻很少使他失望。除非下雨,除非你得感冒,點篝火放焰火像大人答應的那樣,總是會有的。就算篝火沒能一下子就點起來,焰火也有點受了潮,那也不會真的使你感到很失望。你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焦急的等待和滿腔的期望,任何一點小小的結果會點燃起你的希望,任何一點大的結果就會超過你的希望。手持燃放的羅馬焰火筒隻要一半成功就是整個兒成功了。一個火箭整個兒燃放成功,那就比成功還要成功了——你沒有時間去想,當它高高飛起,炸裂開來,金色的雨和色彩繽紛的星星四濺開來,你隻有抓緊時間去感受那一陣狂喜。你為你所巴望的喜悅而大吃一驚。“你最喜歡哪一個,玩具還是焰火?”安紹尼問他的保姆。“焰火美麗,不過玩具玩的時間就長多了。”巴巴說。“它們可以永遠玩下去嗎?”安紹尼問。“隻要你不弄壞它們的話。”“我可以把它們帶到天堂上去嗎?”“噢,不,我的小羊羔,”巴巴說,“你不能那樣做。”安紹尼突然一下子覺得這個世界沉悶起來。他的小嘴噘了起來。“這麼說來,沒有一樣東西是有用的,是不是?要是你不能把你的玩具帶到天堂上去,那它們成了什麼東西?你小心地照料它們,它們假裝能永遠保存下去,可是它們並不能永遠保存下去……”他的爸爸在花園裡又把另一枚火箭送上了天。“噢!”安紹尼抓住了巴巴的手,他的目光掠過夜空,盯著高高飛起的火焰留下的金色軌跡。它彎下來像是朵朵花蕾把枝都壓彎了,接著掉下天空的是一些像星星一樣燦爛怒放的花朵,紅的一朵,藍的一朵,白的一朵,綠的一朵。它們都在朝他飄來,他伸出他那雙小小的手,哦,他想抓住一朵,拿在手裡,細細地看看它!把它保存下來!不過還遠遠沒有到他手裡以前,這些彩色的星星就融化了,不見了蹤影。但是這種奇觀點燃在安紹尼的心中,永遠不會受到損害,也永遠不會熄滅。安紹尼也盼望特殊的季節,跟盼望特殊的日子一樣。有黑莓的季節,也有下雪的季節。下雪從來不會使人失望,它來了又去了,總是那樣出人意料。你無法確切地計算它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因此你不會指望這一點。但是當它來了,你就能充分享受這種喜悅。下雪的樂趣永遠不會走味,今年冬天跟去年冬天一樣。但是采黑莓會令人失望。安紹尼總是指望黑莓又多又好吃。它們有時候會很多,但是難得像去年夏天那樣好吃。 它們要麼不夠大,要麼不夠黑。他在整個索默塞特就從來沒有采到過一叢最好的黑莓。而安紹尼要采的就是索默塞特最最好的一叢黑莓。當他在采一叢黑莓的時候,最好一叢黑莓總是下一叢黑莓,當他撲向下一叢的時候,最好的一叢就是更遠的一叢了。而這一叢呢,到頭來,還不及剛才離開的那一叢呢。往往安紹尼回到家裡,翻遍了他的收獲,似乎總覺得這些個給他媽媽還不夠好。在他拿給媽媽以前,他抓起了墨水瓶,讓他籃子裡最大的黑莓黑得更濃一點。然後他把它們放在籃子的頂上,拿到他媽媽的房間裡去獻給她。她讚不絕口地收下來,他的臉上手上沾滿了黑莓汁和墨水,他離開的時候,差不多心滿意足了,以為他的媽媽真的相信他的黑莓特彆黑。他自已也幾乎相信它們特彆黑。他差不多把它弄得跟他所希望的一樣好,那隻是因為上帝沒能把它們弄得那樣好。但是他的媽媽歎了一口氣,又微微地笑了笑,因為這個世界並不全是安紹尼一心希望的那樣好。有一天安紹尼的眼睛給打青了。那是貝爾蒂·大衛斯把他打成這個樣子的,他回到家裡頭很疼。巴巴跟往常一樣大驚小怪起來。“誰把你達成這個樣子的?”“貝爾蒂。”“那個小無賴。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瞧著吧!”安紹尼的媽媽走進房來。“什麼事情,巴巴?”巴巴指了指安紹尼的眼睛。“那是小貝爾蒂乾的。我要找他算賬!”“你跟貝爾蒂吵架了,安紹尼?”“是的,媽媽。”“為了什麼呢?”安紹尼自己也不清楚。“啊,沒事。我們會和好的。”安紹尼的頭確實很疼,媽媽給他的眼睛上藥包好之後,就打發他上床去。安紹尼巴不得這樣。他一點也不想去為難貝爾蒂。他把貝爾蒂的鼻子都打出血來了,貝爾蒂才打青了他的眼睛。現在他可以同時享受巴巴的憤憤不平和媽媽的溫柔體貼。當她們兩人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非常安靜地把頭枕在枕頭上,請求巴巴把窗簾拉上,隻留下一條縫,讓陽光進來,好讓巴巴能給他讀書。當他隻是一個人的時候,他就老是下床到鏡子前去看他的眼睛。那個樣子確實很顯眼,而且每隔一會兒就比剛才更顯眼一點。第二天早晨他的眼睛青的就更了不得了,實在嚇人,但是使他驚訝的是他的頭不再疼了,他的眼睛也差不多不再一碰就疼了。怎麼會這樣呢?他的眼睛跟黑莓那樣相象,不管是熟黑莓,還是生黑莓,總之是一定要疼的,不疼不合情理嘛。安紹尼深信他的情況要糟糕的多,所以當巴巴進來的時候,他躺的非常非常安靜。“你怎麼啦,懶骨頭?”“我一定得起來嗎?”安紹尼的聲音這樣虛弱,連他自己都深深的感動了。一滴眼淚從他的眼睛裡淌出來。巴巴彎下腰來,看到了那滴眼淚。“你覺得不舒服,小羊羔?”安紹尼搖搖頭。巴巴去把他媽媽找來。“我今天一定得到學校去嗎,媽媽?”安紹尼已經在一個小小的農村小學裡上學。他的媽媽把窗簾拉開,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當光線找到他的眼睛時,他皺了皺眉頭。像他這樣的眼睛一定受不了陽光。“你的頭還疼嗎,安紹尼?”安紹尼點點頭。他那個顯眼的不得了的眼睛有一塊紅,一塊藍,一塊青,一塊紫。他肯定他的頭一定很疼。“你今天不必去上學啦!”他媽媽說。“我一定得起來嗎,媽媽?”“等吃完造反,我們看看你的情形再說。”在床上吃早飯那可是一個了不起的優待。吃完早飯安紹尼的情形並不見好,他請求巴巴把窗簾拉上,自己又躺了下來。他的媽媽看著他考慮了好一會兒,看來應該體貼他,不去打擾他才是。那一天過得很慢很慢。下午安紹尼弄來了一本書藏在枕頭底下。生病是一件很了不得很了不得的事情,不過要是房間裡沒有一個人對他百般關心的話,也未免有點沉悶。儘管不去上學他覺得不錯。第二天一大早,巴巴還沒有來,安紹尼就在鏡子裡瞧了瞧他的眼睛。他很懊惱地看到他掛的彩已經消褪了。一個很有趣的深黃色的點代替了黑莓一樣的一大塊東西,但是金黃色的眼皮甚至在他的心裡也引不起一點驚慌。他爬起來去找墨水瓶,儘量想辦法讓他的眼睛恢複原來的樣子。就算它跟原先有點不一樣,卻在某種程度上比原來更黑了。在他媽媽穿著灰色的睡衣前來看他以前,他又回到了床上去。“早安,親愛的!”她朝窗子走去。“哦,媽媽,彆拉開窗簾。求你啦!我的眼睛不舒服。”他媽媽走過來坐在床邊。“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她輕輕拉開蒙在他頭上的被單。“天哪,天哪!”她嘟囔道。“是不是看上去很糟糕,媽媽?”安紹尼聲音發抖地問。他又開始覺得自己非常虛弱了。“它很黑.”他媽媽說.“我看我們得讓屋子裡稍微亮一點,親愛的。”安紹尼的頭落在枕頭上,像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他的媽媽把窗簾打開,又重新看了看。“嗯!”她說著輕輕地碰了碰他的眼皮,“這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糟糕。”“是嗎,媽媽?”“我看我們可以把它去掉一些。”他的媽媽快活地說,並弄來了海綿和熱水,“那不全是淤血,隻要好好洗一洗就行。”於是她就給他洗了起來。“它去掉了嗎,媽媽?我是不是好多啦?”“嗯,好了很多。”“我還沒有好到能去上學,是不是,媽媽?”“哦,我看你夠好的了,親愛的。”安紹尼坐了起來,他的精力恢複了。她給他拿來一麵小鏡子。他看了看青腫消褪的眼睛,就下了床。他能重新下地真不錯。他穿著衣服,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從死亡的大口裡搶回來的人。儘管不是真的,也相差無幾了。在學校裡他詳詳細細地向貝爾蒂描述了他的眼睛,貝爾蒂也告訴他,在把血止住以前,他用了多少塊手絹,連衣服上都沾上了血。他們對自己,對對方都非常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