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紹尼家門前有一條小路,上去一點就是木匠埃利·大衛斯的作坊。埃利是索默賽特最最出色的木匠,方圓好幾英裡所有村莊裡的農夫和有錢的人家都喜歡讓他乾活兒。不管他乾什麼活兒,都是第一流的,給老教堂的屋頂上新梁也好,給田頭做一個新的柵欄門也好。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說出什麼柵欄門是埃利做的,那都是結結實實、漂漂亮亮的橡樹木做的柵欄門,那些柱子和門柵看上去仿佛他乾活兒的時候就對這些木頭愛不釋手似的,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磨坊裡的木匠活兒,安紹尼父親家裡所有的木匠活兒全都出自他的手,他的作坊也是安紹尼在他自己家以外第一個最最熟悉的地方。他稍稍大了一點,能夠自己出去轉轉,就搖搖擺擺登上小徑到那個作坊去,埃利·大衛斯正卷起袖子在那裡刨木頭。他的胳膊疙疙瘩瘩,他的手很粗,手指很短,手指頭方方正正的,可是他刨出來的刨花卻薄得像薄紗一樣。刨好的橡木板光滑得像磨坊池塘的水麵一樣。而且像一點也不起皺的池塘水麵有許多陽光的斑點一樣,它那美麗平整的表麵有許多紋路浮在上麵,有波浪形的線條和緞子般的圓點。你假如湊近去看木板的表麵,那成堆的點和線就像在你的眼皮底下浮動起來,就像你看水中的點和線一樣。這些點點線線總在那裡,但是你不能確定它們是不是相同的點點線線,是不是有了變化,而且發生得那麼迅速,你甚至看不清一個點消失了,又來了另一個點。一樣東西怎麼能這樣安定靜止還同時總是在不停浮動呢?埃利·大衛斯看見安紹尼在路上遊蕩,便側著頭招呼他,手中還忙著活兒,沒有停下來。“你過來,到裡邊來看看。”他說。小男孩巴不得這樣,急忙跑了進去,地上積起的厚厚一層鋸末一陣沙沙作響。接著他看著那刨子嗖嗖地在木板上移動,那橡木上麵閃閃發光的紋路便展現在他的麵前,像是一些翅膀和一些小魚,或者更確切一點,像是一些翅膀和一些小魚在空中和水中向他表示什麼。那橡木似乎在動起來,在水中遊,在空中飛。趁埃利停下來的時候,安紹尼摸了摸那些紋路。“它們在動嗎?”他問道。“嗯,”木匠說,“當這棵老樹還活著的時候,這些地方 確實是動的。”“樹能動嗎,大衛斯先生?”“任何生長的東西都能動,安紹尼少爺。你看,這些線條表示它的年齡。一棵樹每年長一個新的年輪,它被攔腰截斷的時候,你就能根據它的年輪看出它的年紀來了。”安紹尼摸了摸自己小小的身體。“我有六個年輪。”他說。“你肯定是一棵很細很小的小樹苗。”埃利說著又刨了起來。“你有多少年輪,大衛斯先生?”“將近五十個吧,說不定還要多一點。我自己也說不準。”“要是你攔腰截斷,你就說得準了。”安紹尼提醒他說。埃利又笑了。“那不由我來確定了,安紹尼少爺。當我截兩半的時候,那得由老天爺來數我的年輪了。”“那你就死了?”安紹尼問。“我們都有一死,親愛的,樹也好,其他的一切也好。”“那它現在死了嗎?”安紹尼把他的手放在木板上。“它再也不會長葉子了。我記得自從它長在那邊老宅基的,要不要我教你怎樣用一把刨子呢?”安紹尼的心差一點快活得跳出來。埃利給他一把最小的刨子,用他那隻厚厚的熱乎乎的手把住安紹尼小小的手,教他如何在木板上移動刨子。當埃利把住他手的時候,刨子像鬆雞掠過水麵。可是當他試著刨的時候,起先它都是結結實實啃住木板,不過沒有多久,刨起來就容易得多了。埃利說他會成為一名很出色的小木工。他還把鑿子、鋸子、鉗子和一些小工具全都拿給安紹尼看,讓他一樣樣都試試。安紹尼喝茶去了好長時間,巴巴終於找到了他,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這麼說來你在這兒!”她責備道,“你讓我找得好苦,你這無賴!我還以為你掉到水池裡去了呢。”“我會推刨子了,巴巴!我會鑿鑿子了!大衛斯先生要教我做一隻盒子!”安紹尼大聲嚷嚷道。“咱們等著瞧吧!”巴巴抱怨道。“得啦,巴巴,你也用不著這麼慌。”埃利·大衛斯說,“讓這孩子隨時到這兒來吧,他到這兒來沒有什麼壞處,隻會得到一些好處。”“沒有壞處才怪,這裡到處都是利器。我得先跟他父親說個明白。”誰知他父親跟埃利一樣,認為安紹尼在一個木匠的作坊裡可能得到某種好處,特彆是在大衛斯先生的作坊裡。“我知道,沒有比他更好的木匠,也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他說,“在他窮得丁當響的時候,他吃的東西可以馬虎,活兒卻絕不會馬虎。”“為什麼他對吃的東西可以馬虎?”安紹尼問。“他有一大堆孩子,錢卻少得可憐。”安紹尼的爸爸說。“他現在也有許多許多孩子呀,”安紹尼說,“還有貝爾蒂呢。”貝爾蒂是埃利·大衛斯最小的一個孩子,是安紹尼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那時候他還沒有生貝爾蒂呢,”安紹尼的爸爸說,“他在另一個人的店裡於活兒,我聽說到了吃飯的時候,彆的工人都拿出麵包乾酪或者麵包火腿來,埃利卻解開手帕拿出麵包乾和一小塊乾酪來。他吃麵包乾的時候,假裝也吃乾酪。到時候,那塊乾酪越來越硬,越來越硬,卻從來沒有小過一點點。在那些日子裡,他買不起乾酪,隻吃一點點麵包乾。在他家裡,就算吃一點好的東西,也是給孩子吃的,再不就是給大衛斯太太吃的。埃利隻是假裝跟他的夥伴一起吃那份午餐,他的那一小塊乾酪一連吃了好幾個月,到最後硬得像木頭一樣。”第二天,安紹尼一起來就到埃利的作坊裡去動手做他的盒子了,拉拉帶著一臉焦急的樣子來到安紹尼媽媽的身邊。“什麼事,拉拉?”“是乾酪的事,太太,整整一個新鮮的切達乾酪不見了。”“不見了——怎麼會呢?”安紹尼的媽媽說,“你是說壞掉了嗎?”“不,太太,永遠不見了。今天早晨還在食品室裡,現在不在那裡了。”“食品室裡還有彆的東西不見了嗎,拉拉?”“彆的東西一點也沒有丟。窗子沒有開著,也沒有人到那個門裡去過。”“這真是奇怪,”安紹尼的媽媽說道,“它又不會自己生腿跑掉。”“那哪兒會呢。一個乾酪再精美可口也長不出腿來啊!”拉拉說,“你要不要來看看,太太?”安紹尼的媽媽去看那個已經不在那兒了的乾酪。就在她跟拉拉在食品室裡到處尋找的時候,安紹尼跟埃利·大衛斯正在作坊裡大嚼麵包和切達乾酪,原來那時已到了午餐時間。吃罷午餐,埃利帶著安紹尼從小徑上下來,拿著那個大大的乾酪,那是那個男孩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上山去的。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著安紹尼剛才做的盒子。埃利說:“最最要緊的是,安紹尼少爺,你一開頭就要把盒子的麵弄正了,要是你的麵弄得不正,其他所有的都會搖搖晃晃。做木匠活兒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他們到了那幢房子,埃利求見安紹尼的爸爸,一手攙著安紹尼,一手提著那個乾酪走進了書房。“有什麼事嗎,埃利?”安紹尼的爸爸說。“我希望你能原諒我,先生!”埃利說著把乾酪放在桌子上,“我希望你能讓你的小孩經常到作坊裡來,讓他學到一些本領,我能讓他成為一個出色的木匠。不過要是他中午帶飯來,或許他媽媽最好對孩子管得緊一點,這話我已經跟他說過了。他死活要把這個乾酪留下來給我,先生,不過我看這裡邊有什麼小小的誤會。”安紹尼的爸爸從埃利的臉上移到安紹尼的臉上,又從安紹尼的臉上移到那個乾酪上。安紹尼一臉著急的樣子,似乎很想說些什麼。“不,埃利!”安紹尼的爸爸說,“我不認為這裡有什麼誤會。要是你把這個乾酪拿回家去給大衛斯太太的話,我和安紹尼都會高興的。”“哎呀,這能讓她安排好幾個月的夥食,謝謝你的好意!”埃利·大衛斯說。“我要謝謝你才是,埃利,你在教安紹尼怎樣使用那些工具。”“我很樂意教他,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木匠的。”埃利又拿起那個乾酪,轉身要走,不過到了門口,他又停下來說,“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把它切開,不過這個小家夥急於跟我一起吃一頓真正工人的午餐,我又不知道怎麼拒絕他才好。”“你做得很對,埃利。”那個木匠走了。安紹尼不知不覺爬在了爸爸的膝蓋上。“嗯,我親愛的孩子?”“爸爸,他並沒有假裝,他的的確確吃了乾酪。我看著他吃的。”“這不很好嘛!”安紹尼的爸爸說。安紹尼在埃利的幫助下做好了那隻盒子,是用長在老宅基地上那棵橡樹身上的一些零碎木頭做成的。那棵橡樹十六年以前遭到雷擊後就死掉了。那天他做好了,就急急忙忙拔腿奔回家去,拿給他媽媽看。他一邊奔跑,一邊把它顛來倒去。他發現了不同麵上的紋路和光斑,這使他深深地愛上了橡木。那棵老枯樹的那些寶貝就在這隻盒子上麵,就跟它們在埃利替教堂做的大梁上一樣。很難想像這木頭已經死了,儘管這棵樹的本身已經不再長在地裡。安紹尼回家的路上老宅基是必經之路,他突然想進去看看那棵樹原來長在什麼地方,他的那個盒子就是用那棵樹身上的木頭做成的。埃利說它遭雷擊以後,他們就貼近地麵把它鋸掉了,那個巨大的樹樁還留在那裡。安紹尼透過籬笆上的一個缺口朝裡張望。他搜索那片圓丘般的土地好幾個來回,才找到那個樹樁。它已經陷在地裡,樹樁頂上顏色已經發黑,長滿了青苔。安紹尼過去跪在樹樁的前麵,扒去上麵的一些青苔,想看看那棵樹的年齡,但由於年長日久和風雨的侵蝕,很難數清這些年輪。“那得由老天爺來數這個數了。”有一個聲音在他頭上說,那是埃利在說話。安紹尼抬起頭來,隻見一棵又粗又大的橡樹高高聳立在他的旁邊,它一個勁兒地往上長啊長啊,上麵的枝頭都碰到了藍天。“是你嗎,大衛斯先生?”他問。“唉,是我,安紹尼少爺。”“那你就是這棵橡樹嘍?”“看來的確是如此,是不是?”“那你死了,大衛斯先生,還是沒有死呢?難道雷電根本沒有把你攔腰截斷?”“我記得好像是截斷了。不過我還在這裡。”“你要是真的死了,你在這裡乾什麼呢?”安紹尼問。“我在支撐教堂的屋頂,安紹尼少爺。”安紹尼抬起頭來望著天空,就在他細細看的時候,整個天空變成了大教堂的屋頂,而且從東頭應該是聖壇的地方,劈來一個閃電,把埃利·大衛斯劈成了兩半。不過那橡樹並沒有掉下來,卻分成了許多梁柱和高高的美麗的圓柱,它們的裡邊都有活動的光點和光波在移動。那些金色木頭的柱子豎遍了整個老宅基,並且聳立起來,越聳越高,比你目光看得到的地方還要高,把整片土地,整個世界都圈在了裡邊。它們那些粗大樹枝交織而成的大梁朝四麵伸展開去,從這頭到那頭支撐著天空般的屋頂。所有的枝枝杈杈都流溢著光點和光波,在木頭的上上下下移動,而且似乎一邊在移動,一邊在唱歌。“你說那棵樹死了,大衛斯先生?”“我想它是死了,安紹尼少爺。”“這棵樹永遠不會死。”柱子裡有許多洪鐘般的聲音唱道。“可你說它再也不會長樹葉了,大衛斯先生?”“我看它是不會長了,安紹尼少爺。”“這種樹應該永遠長樹葉。”那些聲音又唱道。“你在哪根柱子裡,哪一根是你,大衛斯先生?”“天哪,要是我清楚這一點就好啦,安紹尼少爺。”“他是一根柱子,也是所有的柱子。他應該被劈開,但他不該倒下。在他的死亡中他應該支撐上帝的光榮,因為在他的生活中他的基礎是那樣的堅實可靠。”那些聲音唱道。“你生活中那些基礎是什麼,大衛斯先生?”“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基礎,安紹尼少爺。”就在埃利·大衛斯說這話的時候,從東方又劈來一個閃電,安紹尼覺得這成千上萬根柱子在它們的基礎上被劈斷了,就像小鳥從籠子裡放出來,它們都直衝天空,消失不見了。不過它們一邊飛上去,一邊還唱著歌。安紹尼發現自已又一次在盯著老宅基那個發黑的樹樁看。可是那不是一塊木頭,而是一塊乾酪,一塊變得像橡樹一樣硬的乾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