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 第十章(1 / 1)

白豆 董立勃 5744 字 2個月前

白豆 - 第十章 (1)再熱的日子,到了夜裡,下野地也會涼快。到了秋天,白天也不太熱了,到了夜裡,下野地要更涼一些。躺在被子裡,白豆沒有睡著。不是夜有點涼,是白豆的心一陣陣發冷。一件事,比臘月的冰還厲害,她被凍在了裡麵。去找吳大姐,對吳大姐說,有個事,要給你說。吳大姐說,什麼事?白豆說,那個事。吳大姐說,什麼事?白豆說,玉米地裡的事。吳大姐說;那個事,不是已經處理了嗎?白豆說,處理得不對。吳大姐說,咋不對?白豆說,不是胡鐵乾的。吳大姐說,誰乾的?白豆說,楊來順乾的。吳大姐說,這樣的事,可不能亂說。白豆說,沒有亂說,真的是他乾的。吳大姐說,你們離婚了是吧?白豆說,是的。吳大姐說,他沒有打過你吧?白豆說,沒有。吳大姐說,也沒有罵過你吧。白豆說,沒有。吳大姐說,離婚你願意吧?白豆說,我願意呀。吳大姐說,那你還這樣說人家乾嗎?白豆說,這是兩回事。吳大姐說,我看是一回事。白豆說,真的是他乾的。吳大姐說,都是女人,你傷心,你難受,我懂,可不管啥時候,你要相信組織,組織會關心你的,在咱們這個集體裡,大家都是姐妹,都是兄弟,一定要互相愛護,互相幫助,不利於團結事不做,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說。白豆又去找馬營長。白豆說,不是胡鐵乾的。馬營長說,誰乾的?白豆說,是楊來順乾的。馬營長說,你不能說是誰就是誰。白豆說,胡鐵真的冤枉。馬營長說,不是他是誰?白豆說,是楊來順。馬營長說,當時問你怎麼不說?白豆說,當時我不知道。馬營長說,現在怎麼又知道了?白豆說,他自己說出來了。馬營長說,他自己怎麼會說?白豆說,他喝醉了。馬營長說,醉了說的話你也信。白豆說,本來我不信,可他說到了紅雞蛋。馬營長說,紅雞蛋和這事有什麼關係?白豆說,他拿走了我的紅雞蛋。馬營長說,我還是不明白。白豆說,翠蓮生孩子,給了我兩個紅雞蛋。馬營長說,後來讓老楊拿走了?白豆說,在玉米地裡,他從我口袋裡拿走了。馬營長說,你看見他拿走了?白豆說,沒有。馬營長說,彆人看見了?白豆說,也沒有。馬營長說,和他離婚,不是因為紅雞蛋的事吧?白豆說,不是。馬營長說,這是新社會,結婚和離婚都是自由的,你要想開點。白豆說;這是兩回事。馬營長說,好吧,你既然說了,我會當個事。白豆說,胡鐵真的被冤枉了。馬營長說,咱們政府從來都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同樣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馬營長和吳大姐一商量,覺得不管怎麼樣得把老楊找來問一問。坐到馬營長和吳大姐麵前的老楊沒有喝酒。老楊說十七號那天晚上發生在玉米地的事不是他乾的。他是對白豆說過那個事是他乾的,可那是他喝醉了和白豆開玩笑,沒有想到白豆會當了真。問老楊那紅雞蛋的事又是怎麼一回事。老楊說什麼紅雞蛋,他可是從來沒有見過紅雞蛋。他說他見過的雞蛋都是白皮的,沒有紅皮的。問老楊問出的結果,是馬營長和吳大姐可以想到的。對老楊的回答,他們不意外。可他們還是把老楊臭罵了一頓,說他沒事找事給自己找麻煩也給領導找麻煩。老楊承認了他胡說八道的錯誤,表示以後再也不會胡說了再不給領導找麻煩了。不過,這個事,還是馬上傳開了。本來大家把這個事幾乎都忘了,沒誰再去說了。再有意思的話,重複說三遍,說的會說膩了,聽的也會聽煩了。什麼事,大家都喜歡新的,討厭舊的。一件舊事,要引起大家興趣,一定要有新內容。新內容不但新,還要刺激。恰好,正在傳開的事,具備這些因素。天黑,玉米地裡更黑。看不清要搞她的人,白豆不讓搞,搞她的人非要搞,把白豆打昏了搞。同樣是搞,這個搞法,天理國法不準。搞她的人搞了白豆,跑掉了,可丟了一把刀子在地裡。刀子是誰的,白豆就是誰搞的。這是舊事。刀子的主人沒有搞白豆,隻是背了搞白豆的名,送進大牢。真搞了白豆的人,什麼事沒有,反倒把白豆娶進屋子,天天搞白豆。玉米地裡搞白豆,是違法,是犯罪。屋子裡搞白豆,名正言順,是恩愛。想到玉米地裡的那個人,恨得咬牙,看到屋子裡這個人,滿懷感激。哪知道,玉米地裡的人,和屋子裡的人,原來竟是同一個人。白豆 - 第十章 (2)這是新內容。天下還有這樣的事,真是可笑太可笑。可笑的事,當然要笑。這幾天,你要是看到一群人,在說著什麼,說著說著,還會哈哈大笑,那這些人正說的事,一定是和白豆相關的事。大家都笑。有一個人不笑。不但不笑,還要哭。這個人是翠蓮。翠蓮找白豆,牽著牛牛的手,找到白豆。一見到白豆,翠蓮哭起來。邊哭邊說,白豆,你不想讓我過苦日子吧?白豆說,不想。翠蓮說,白豆,牛牛也記事了,你不想讓他活得沒臉麵吧?白豆說,不想。翠蓮說,老楊跟你離婚,我沒有使壞吧?白豆說,沒有。翠蓮說,我和老楊結婚,你也讚成吧?白豆說,是的。翠蓮說,我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吧?白豆說,沒有。翠蓮說,那你我就不明白了,既然這樣,你為啥還要這樣做?白豆說,我也不願意這麼做。翠蓮說,可你做了。白豆說,你還記得那兩個紅雞蛋吧。翠蓮說,不記得。白豆說,你給我的,你忘了?翠蓮說,我忘了。白豆說,咱們做事可得憑良心啊。翠蓮說,你要是有良心,你就不會這樣做。白豆說,我不想讓害我的人,白白害了我。也不想沒有害我的,為了受害。翠蓮說,我求你了。說著,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把牛牛也拉著和她一起跪到了地上。翠蓮說,來,牛牛,給你乾媽跪下,求你乾媽放過你爸。牛牛也跪下了,瞪著大眼看著白豆,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白豆說,你們這是乾嗎?快起來。翠蓮說,你要是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白豆說,好好,我答應。很快,同樣一件事,就有了另外一種說法。說白豆不想離婚,又生不了孩子,隻得讓老楊離了。離了以後,說白豆還要老楊常到她屋子裡去,和她乾那個事。老楊不能常去,白豆就不高興了。心裡恨老楊,想不出法子整老楊,就想出了這一招。這一招狠啊,要是真成功了,老楊就得抓起來了,不但要抓起來,還要去把勞改隊的胡鐵替換回來。讓老楊這一輩子,再不能有好日子過。婦人心毒,真是不假。白豆看起來,隻是有點狐狸相,有點妖,有點勾人,可總覺得心腸還善。沒想到骨子裡,還有狼性。狠起來,能把人往死裡咬。一個胡鐵跟著搭進去了,還不行,還要把老楊也往勞改隊送。太可怕了,看起來,白豆這樣的女人,太可怕了,還是離得遠一點好。還說,幸虧,馬營長和乾部們,看透了白豆,沒有上白豆的當,不然的話,老楊可就要倒大黴了。好象,白豆也知道自己錯了。誰也不去找了,走路也低下了頭,見人也不吭聲了。在下野地,傷害誰,也不能傷害翠蓮和牛牛,下野地,她沒有親人,要是能算得上親人的,也就是這兩個人了。老楊一點事兒也沒有,該乾什麼還乾什麼。竟還來找白豆,還要和白豆睡覺。老楊說,你無情,我不能無義。誰叫咱倆做過夫妻。都說你狠,你惡,你毒,在下野地,你現在,不如一堆臭狗屎。男人都說了,打一輩子光棍也不娶你。隻有我,不嫌棄你,我想好了,隻要我活著,我就不會讓你活守寡。白豆說,我不會告你了。老楊說,這才叫聰明,告也是白告,還不如不告。白豆說,我是為了翠蓮和牛牛才不告的。老楊說,更是為了我。白豆搖搖頭。老楊說,你還相信玉米地裡的那個男人是我?白豆點點頭。老楊說,這就是說彆的男人沒有碰過你。白豆看著老楊。老楊說,不會有男人再願意碰你。白豆還是看著老楊。老楊說,可你還想讓男人碰你。白豆說,不是的。老楊說,隻有我願意碰你,沒有我,就沒有男人碰你了。你不想沒有我,你害怕沒有我,你守不了寡,所以,你才不告我了。白豆說,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老楊說,彆裝了,我還不知道你。來吧,寶貝,好多天,沒有碰你了,來,讓我看看,你想得有多厲害……說著,去抱白豆。白豆用手一推,真想推,和不想推,用出去的力不一樣。老楊被推過好多回了,可這一推,和過去的推不一樣。過去推是推,可老楊在推的過程中,總是越推越能靠近白豆。可這回真把他推得退後了兩步。當然,這樣一推,能把老楊推出去,老楊也不是老楊了。老楊還要向前,又伸出手去抓白豆。白豆向後退了一點。不讓手碰到她。白豆說,你走。老楊說,走,是要走的,你想讓我住下,也不能住啊,翠蓮還在家等我呢。一會我就走,你不讓走,也得走。白豆說,你馬上走。白豆 - 第十章 (3)老楊說,你說錯了,不是馬上走,是馬下走。下了馬,我就走,隻是,你得先讓騎上去啊。就騎一會,你知道的,我的騎馬功夫很好,騎完了馬,我下了馬,就走,比真馬還跑得快。對白豆的拒絕,老楊不生氣。稍微費點事,鬥鬥嘴,打一打,鬨一鬨,也很有趣。它會讓接下來要做的事,變得更有意思。邊說著,邊還去抱白豆。白豆不退了,白豆盯著老楊的臉,說,你彆想再碰到我,除非你象在玉米地裡那樣,把我打昏了。老楊的臉一下子變了。老楊說,這麼說,你是真把我當成那個人了,那個人就那麼讓你不能忘記嗎,你是不是覺得那樣才夠刺激,才夠來勁,才過癮。看來你是非要我當一回那個人,你才高興是吧。好吧,我讓你高興,我會讓你高興的……說著,老楊突然換了個人似的。撲過來,把白豆攔腰抱起,白豆橫在老楊腰間,頭和腳懸空。這是個多麼熟悉的動作啊,那個下著小雨的晚上,白豆就是被人這樣挾著,跨過小水渠,拖進了玉米地。還有氣味,白豆的臉貼著的腰部,散發著一種汗臭,也是那麼的相似。白豆又被扔進了玉米地,隻是玉米已經收割了,沒有了玉米,地上鋪著印花的白布單子。隻是白豆口袋裡沒有了紅雞蛋。刀子卻有。一模一樣的刀子,就在白豆的枕頭底下。不是彆人扔下的。是白豆放在這裡的。沒想做什麼用,隨手放到了枕頭下。象被扔進了玉米地裡一樣,把白豆扔到了床上,但發生在玉米地裡的事情,在白豆的屋子裡,在一張鋪著乾淨白花布單的床上,沒有出現。同樣的一把刀子,這一次幫了白豆的忙。刀子被兩隻手一起握住,刀尖朝上對著要撲下來的老楊。白豆說,如果你非要碰到我,那麼,我先告訴你,隻有兩種可能性,要麼是你死掉,要麼是我死掉。刀子的出現,讓本來是好玩的事情,變得不好玩了。並且還是這樣一把刀子。老楊這樣的人,不會怕一把小刀子。和日本鬼子國民黨反動派拚過命,機槍大炮沒怕過,還會怕一把小刀子。可老楊看到這把小刀子,興奮的潮紅一下子沒有了,臉唰地變白了。這回白豆一句話沒說,老楊轉身走了。是馬上轉身走了。老楊走了,隻剩白豆一人了,白豆腦子裡隻轉著一個念頭。不會有錯,那天晚上的那個人,就是楊來順。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說不是他,白豆也會說是他。這天夜裡,白豆見到了胡鐵。胡鐵這一回不是從草叢裡爬出來的,他是從飄過來的一片雲裡掉下來的。掉到了白豆麵前,把白豆嚇了一跳,以為胡鐵被摔死了,沒想到胡鐵象是從一張紙畫出來的,腳不挨地,也能站著說話。胡鐵一見白豆就問白豆把他給她的那個東西交給政府沒有?白豆搖搖頭說沒有。胡鐵問白豆為什麼不交上去,白豆說她把那張紙弄丟了。胡鐵說白豆沒有那張紙也可以去找政府,說白豆比那張紙更能讓政府相信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乾的。白豆告訴胡鐵她以前並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乾的,她也是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乾的。胡鐵說白豆怎麼可能才知道呢,其實當時的那天晚上白豆就應該知道是誰乾的。白豆說我當時真的不知道,真的是才知道的,算起來還沒有一個月時間。白豆正想把怎麼知道這件事不是胡鐵乾的而是另外一個人乾的說給胡鐵聽的時候,一陣大風從他們中間刮過。白豆想等大風過去後再好好說,可大風過去後胡鐵沒有了。再看看大風中有一張紙上下飄飛。白豆去追那張紙,可她越追離那張紙越遠。地上跑的東西永遠也追不上空中飛的東西,不管它是一隻鳥還是一片樹葉。一塊石頭把白豆絆倒了。白豆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明明睜著眼,卻什麼也看不見。不是眼睛出了毛病,是因為天正黑著。眼睛是白天用的東西,黑夜故意不讓眼睛看見,是讓眼睛去休息。所以一到黑夜,一般的情況下,大家就把眼睛閉上了。大家都把眼睛閉上了,有一個人不肯閉,那這個人一定是有彆人沒有的心事。就象白豆現在這樣,想讓眼睛聽從黑夜的安排,可她做不到。她想到了那張畫在紙上的人,想著想著,她聽到了一串槍聲。畫在紙上的人,隻有白豆一個人看見了,可一串槍聲,下野地的人,幾乎全聽見了。戰爭年代,槍聲是一種平常的聲音,聽到和沒聽到一樣。和平歲月,槍聲就成了一種稀世之聲。不管誰聽到了,都會全身一震,對這槍聲,提出一大串問號。第二天早上,去火房打洗臉水。聽到大家都在說昨天晚上的那串槍聲。說是兩個勞改犯,出來撒尿,撒完了尿,不往號子裡走,卻往圍牆外麵跑。圍牆並不高,他們一蹦,就跳過去了。哨兵喊他們站住,他們不站住,哨兵往天上打槍,他們也不站住。哨兵隻好把槍端平了,對著他們扣動扳機。沒有瞄準,黑天也沒有辦法瞄準,隻管扣扳機就行了。結果一個家夥的腿被打斷了,另一個家夥的頭被打爛了,打爛了頭的那個,死掉了。白豆 - 第十章 (4)知道的都在說,不知道的都在聽。白豆不知道,白豆隻是聽。聽得很仔細,好象讓把這個事記住,好再對彆人去說。可白豆沒有對彆人說,養雞場裡沒有彆人,隻有一群雞。雞不要聽這些事,它們隻關心白豆給它們喂的食裡,是不是多放了一些玉米粒。沒有說給彆人聽,卻在心裡想。想到胡鐵,想到槍聲。倚在門框裡,嗑著葵花子,白豆朝野地裡看。下午太陽西斜後,白豆看到了,一群穿黑衣服的人,從土坡走過去。他們抬著一個木板釘出的長條箱子。看不到箱子裡裝的是什麼,可問也不要問,都知道裡麵裝的是個死人。這個死人是昨天晚上死的,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被水淹死的被火燒死的,他是被子彈打死的。這事雖然白豆看得見,可離白豆其實很遠。但不知為什麼,白豆的心還是緊了一下。她看看正走著的黑衣服。走著的黑衣服裡麵,沒有胡鐵。心反而更緊了,想著躺在木板箱子裡的黑衣服會是誰。會不會是胡鐵?想走過去問一問。可看到黑衣服的後麵,還跟了個穿黃衣服的。黃衣服的肩上扛了一支槍。槍是金屬的,在陽光裡,明明滅滅閃著光,象是夜晚墓地裡的磷火。槍什麼也沒說,可槍還是讓白豆放棄了走過去問一問的打算。土坡上響起了一陣鐵鍁和坎土镘碰撞的聲響,過了一陣,沒有聲音了,再抬頭一看,土坡上的黑衣服和黃衣服全沒有了。替代他們的是一個小小土丘,土丘上插了一個木牌。木牌上寫著字,寫的什麼字,遠處看不清,走近了,才能看明白。白豆走近了,看到木牌上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名字的姓是顧不是胡。下野地死了的人,全埋在土坡上。不管什麼人,都是堆起一堆土,土裡插個木牌。牌子上寫上姓名和生死年月日。有兩個土坡埋死人,不是一個土坡太小,不夠埋,是有些死人不能往一起埋。比如說,勞改犯死了,就要埋在另一個土坡上。人壞,到什麼地方都會壞,到了地底下,也不能給壞人禍害好人的機會,就象活著一樣,要用勞改隊的方式,把壞人和好人隔離開來。不知道地底下,壞人和好人過的日子是不是也會一樣,不過,不管埋在哪個土坡上的墳丘的結局似乎差不多,隨著多次雨水衝刷,墳丘變得越來越小了,插在土裡的木牌,也不知被哪一場大風吹跑了。清明節,在下野地,沒有人來到埋著死人的土坡上燒紙燒香。晚上,白豆又看到了胡鐵。胡鐵被吊在一棵樹上。樹上沒有樹葉,樹乾鐵一樣,沒一點綠。胡鐵看到白豆喊白豆快來救救他。胡鐵的胳膊反背在身後,那樣子象一隻鳥,可又不能象鳥站在樹上。在樹和沙丘之間半空,稍稍一點氣流,能把他吹得晃蕩。站在胡鐵下麵,白豆伸出手還夠不到胡鐵的腳,白豆說我救不了你。胡鐵說你要是不想辦法救我我就會被太陽活活曬死。白豆想拿一把剪子爬到樹上去把吊著胡鐵的繩子剪斷,可她剛一碰到樹乾,就象是碰到了一塊燒紅的鐵,把她燙得尖叫一聲,眼前一黑昏了過去。醒過來的白豆想來想去,覺得為了翠蓮為了牛牛,她可以什麼也不再說,什麼也不再做。她真是無所謂了,因為她怎麼說怎麼做,都不可能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一切。她身上的傷隻能更深,不可能有真正的好轉。可有一個人卻不能這樣。這個人沒有理由為了翠蓮為了牛牛,還為了她,去過另外一種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勞改犯的生活。冤枉有時比一把刀子還厲害,它可以讓一個人活著比死了還難受。冤枉了彆人的人,有時比被冤枉的人還難受。白豆不想晚上見到胡鐵。白豆決定白天去見見胡鐵。都在下野地,見到胡鐵並不是件太難的事。勞改隊有哨兵有圍牆,隻是不讓你逃跑,不是不讓你見人。有人要來看你,隻要這個人不是來幫你逃跑的,都可以安排見麵。棉花地裡沒棉花了,棉花全拾完了,隻剩空殼子了。玉米地裡的玉米全砍倒了,杆子上的苞穀棒子全掰掉了。大曬場上滿了,一垛垛,銀山金山似的。但荒野上,卻空曠了。穿過空曠的荒野,白豆去勞改隊看一個叫胡鐵的勞改犯。一間土屋子,蓋在帶有鐵絲網的圍牆下,一半在圍牆裡,一半在圍牆外。裡邊有一個門,可以進去,外邊有一個門也可以進去。從兩個門進到這一間屋子裡的人,並不能真的走到一起。隻能看得見,聽得見,不能再做彆的事。因為,屋子裡的中間還有一道牆,牆上有一個小洞,小洞比一張臉還小,象一隻眼,隻能用來看,象一張嘴,隻能用來說話。胡鐵從圍牆裡邊,走進了土房子。白豆從圍牆外邊走進了土房子。一張臉和另一張臉同時看見了。可並沒有太激動。彆人相見,是因為思念,他們相見,隻是為了把一件事情說清楚。來以前,白豆想過給胡鐵帶點東西。想買一條煙,可記起胡鐵不抽煙。帶酒肯定不讓帶,總不能帶一包水果糖吧。想不出要帶什麼,白豆就什麼也沒有帶。白豆 - 第十章 (5)沒想到胡鐵見到白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白豆給他帶煙了沒有。白豆說,你不是不抽煙嗎?胡鐵說,現了抽了,抽得還挺凶。白豆說,下次我給你帶。胡鐵說,不要帶紙煙,帶莫合煙就行了。莫合煙經抽。白豆說,莫合煙便宜,給你帶一大包。胡鐵說,上次讓你辦的事,辦得怎麼樣了?白豆說;沒辦成。胡鐵說,咋的?白豆說,楊來順說,你是壞人,不讓我幫你的忙。胡鐵說,你也這麼認為?白豆說,過去這麼想過。胡鐵說,那你還來看我乾什麼?白豆說,現在不這麼想了。胡鐵說,現在你怎麼想?白豆說,我知道,你是真冤枉了。胡鐵說,光你知道還不行,要讓彆人知道,主要是讓領導和政府知道。你要去對他們說。白豆說,我去說了,可他們不信。胡鐵說,你得用事實說服他們。白豆說,他們覺得我是在編故事。胡鐵說,你沒有編故事吧?白豆說,沒有,我說的全是真的。胡鐵說,你說的什麼?白豆說,你想過那天晚上的事是誰乾的嗎?胡鐵說,這三年,我是天天想,頭都想破了。白豆說,想出是誰了嗎?胡鐵說,下野地的人,想了個遍,想不出誰會乾這樣的事。白豆說,我知道是誰乾的?胡鐵說,誰?白豆說,楊來順。胡鐵愣了一下,有點發呆。可他並沒有太驚訝。顯然,在他天天想的人裡麵,楊來順一定是經常出現的。隻是他沒有想到楊來順會真的有這麼壞。白豆這麼一說,他幾乎不用再去想,就能肯定在下野地,隻有這個家夥能做到把白豆糟蹋了的同時,還把他也送進了勞改隊。其實從一開始,胡鐵就應該想到這一點。他知道楊來順對他有意見,可沒有想到他下這樣的黑手。胡鐵說,我真太冤枉。說這話時,胡鐵眼裡好象有眼淚掉下來。不管是什麼人,不能被冤枉,人被冤枉時,都想哭。白豆說,你是真冤枉。胡鐵說,竇娥也沒有我冤。白豆說,不過,現在好了。胡鐵說,好什麼好,他們不相信,還是沒有用。白豆說,我想好了。下野地的乾部不相信,我就去找庫屯的乾部。胡鐵說,要是庫屯的乾部也不相信呢?白豆說,我去烏魯木齊,我有個同村來的姐妹,就在兵團司令部,她老公,是個挺大的官。找她準能行。胡鐵說,我看你彆去庫屯了,直接去烏魯木齊,找你的姐妹。白豆說,那也行,隻是你上次給我的那份材料,讓楊來順撕了,你還得重寫一份,我也帶上去。胡鐵說,這沒事,和我關在一個房子裡的,有個大學生,寫過書。我讓他寫得再詳細些,你下個休息天過來拿。從勞改隊出來時,沒有太陽,天陰得厲害。在路上走了一會,覺得有涼涼的雨滴落在臉上,又走了一會,雨滴又變成了雪片。雪片是白的,是一份沒有寫字的通知。通知在地裡忙活的人,又一個冬天來到了。頭一場雪,總是會夾著雨,也下不大,碰到地麵,就化成了水。隻是這個水,比霜還厲害,荒野上的最後一抹綠意,也會被它完全洗去。下個休息日,白豆去看胡鐵。白豆給胡鐵帶去了一包莫合煙。胡鐵把一份寫在信紙上的申訴材料給了白豆。白豆說,有什麼消息,我會隨時來告訴你。胡鐵說,你不要對彆人說你去為我上訴。白豆說,我對誰也不說。胡鐵說,你要說了,乾部們不讓你去。白豆說,我說我要回家探親。胡鐵說,你請好假了。白豆說,請好了。冬天不種地,乾部鼓勵大家用這個時間,回老家看看,還說,最好能帶些親戚朋友來,路費和安家費公家掏。下野地還有好多荒地沒有開,缺勞力。胡鐵說,你什麼時候走?白豆說;過幾天就走。本想先寫個信,告訴白麥她要去。後來一想,反正定下要去,不管白麥怎麼說都要去,就是白麥不在,也要去,便覺得這個信寫也行,不寫也行。好多話,信上也說不清,不如見了麵,再好好給白麥說說。二十天後,白豆離開下野地去烏魯木齊。先到場部。場部靠著一條公路。正在開發的拉瑪依油田的大卡車,在公路上跑來跑去。白豆站到路邊上,看到有車開過來,舉起手來向司機示意。有的司機不想停就開過去了,有的司機心軟,看到一個女同誌在雪中搭車,就會停下車來,讓白豆坐到駕駛樓裡。可惜這個車不到烏魯木齊,隻到獨山子。到獨山子經過庫屯。白豆在庫屯下車,到了汽車站,這裡有發往烏魯木齊的班車。在車站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買了一張票,白豆坐上班車。公路還沒有鋪柏油,路不好,車子走不快。要在石河子停一夜。這樣,到了第三天的下午,白豆到了烏魯木齊。白豆 - 第十章 (6)離開下野地時,天上下著雪,路上雪沒有停過,到了烏魯木齊,天還下著雪。新疆的天很怪,夏天很少下雨,冬天卻老是下雪。好象夏天的雨,全存到了冬天變成了雪,從天上落下來。冬天的新疆,是雪的天下,雪多得到了夏天還化不完,因此,不管一年中什麼時候,隻要抬頭去看天山,總是能看到一片連綿不絕的雪山。在下野地能看見,在烏魯木齊也能看見,走在雪中的白豆,覺得雪把下野地和烏魯木齊連到了一起,想想好象相隔了多遠,其實並不遠。按信封上的地址,白豆邊走邊問,兵團司令部,是個大機關,好象這個城市裡的人全知道,一問,就問到了。進了司令部,再問白麥。好象白麥在這個大機關裡也挺有名。看門的警衛知道她,聽說白豆找她,問白豆和她是什麼關係。白豆說,我是她姐。警衛說,有點象,說話特彆象。白豆心想,一個村子裡長大的,說話能不象嗎?警衛打電話給白麥。電話一通,聽到白豆的聲音,白麥扔了電話,跑到了大門口。看到白豆,激動得不知道是抱她好,還是親她好,末了也沒有抱,也沒親,隻是拉著手,問白豆,你咋來了,咋來了,咋沒有說一聲,就來了。真是想不到,就會跑來看我。我還想著,不知道哪一天能見麵,說不到了成了老太婆,還見不了麵呢。邊說著,邊流了淚。白豆不想流淚,可看到白麥流了淚。也不由得跟著往下掉淚。白豆說讓白麥找個招待所讓她住。白麥一聽就生氣了。說她的家就是白豆家,到了家還要到彆的地方去住,那不是打她的臉嗎。白麥說,白豆要是到彆的地方去住。白麥就不理白豆了。白麥這麼一說,白豆的心裡一下子暖和了。就讓白麥牽著她的的手,跟著白麥回到了她住的的小樓。進了小樓,老羅還沒有回來。白豆一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白豆心想,天堂也不會比這好。白麥讓白豆把棉襖脫了,看著白豆凍紅的臉頰說,來,先個熱水澡。白麥把浴盆裡放滿了水,讓白豆脫光了進去洗。白豆有點不好意思。白麥說,到我這,就是到了你自己的家。白豆說,我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有這樣一個家。白麥說,那你就住下彆走了。白豆說,不能不走,辦完事我就走。白麥說,你要辦什麼事?白豆說,這個事,幾句話說不清。白麥說,那就先彆說了,等躺到被窩裡,你再給我說。吃飯時老羅回來了。一看到老羅,白豆有些緊張。白麥把白豆介紹給老羅,說白豆和她比親姐妹還親。老羅聽白麥說過白豆,聽白麥這麼說,也不把白豆當外人。就接著說,那不知道我是你的姐夫,還是你的妹夫呀。這一說三個人全笑了,一笑,白豆不緊張了,白豆說,她和白麥是同年,隻是比白麥小二個月。老羅說,那我就是你姐夫了。看見老羅,白豆覺得老羅雖然瞎了一隻眼,可看起來並不太難看。比她想象的好看的多了。白豆真的喊起老羅姐夫,這一喊,三個人倒真象是一家人了。白麥沒有去做飯。到吃飯時,飯桌上擺了好多菜。白麥說,是保姆做的,南方人,不愛吃鹹,你可能吃不慣。白豆說,肯定好吃,一看菜的樣子,青青是,綠綠是,紅是紅,黃是黃,就讓人想吃。正說著,孩子出來了。一男一女,全是很乖巧很機靈的樣子。先說爸爸媽媽好,又看到白豆,馬上說,阿姨好。把白豆搞得不好意思,對白麥說,也沒有給孩子帶個什麼東西。白麥說,不用帶什麼,他們什麼也不缺。吃飯的時候,白麥老往白豆碗裡挾菜。還往兩個孩子的碗裡挾菜。讓兩個孩子好好吃。那樣子,真是慈祥得不得了。要不是白豆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白豆決看不出兩個孩子不是白麥親生的。說真的,走在路上,想到白麥寫的信,白豆就想著,到了白麥家裡,不知道會看到一種什麼樣的情景。沒想到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這讓白豆又高興,又有點迷惑。夜裡,白麥沒有和老羅睡,她和白豆躺到了一張床上,聽白豆講這幾年在下野地遇到的各種事情。白麥聽到兩個最多的男人的名字,就是胡鐵和楊來順還有馬營長。白麥沒有什麼事要給白豆說,白麥想說的事,在信上全給白豆說了。倒是白豆說的事,好象在信上全沒有說到過。白麥就埋怨白豆不把這些信告訴她。白豆說,我識了太少,信上說不清楚。說著,白豆把那份材料拿給白麥看。白麥翻翻了後說,這個事好辦。白麥說,老羅這個人,本事大得很,他想辦的事,沒有辦不成的。接著,白麥說了好多老羅的好。和信上相反,信上,白麥儘說老羅不好了,見了麵,白豆聽到全是老羅的好了。看來,同一個人,換一個時間地方說,這個人就好象變成另外一個人了。白豆說,我看老羅這個人,挺好的,一點也不象你在信上說的那樣。還有孩子,也是挺好的。白麥笑了,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白麥就把家裡遭了災,老羅怎麼救了她一家的事,說給白豆聽了。說到後來,白麥的眼睛又濕潤了。說得白豆也挺感動的。白豆 - 第十章 (7)白豆說,真沒有想到老羅有這麼大本事,要是你這麼說,那我的這個事,他隨便就能辦了。白麥說,兵團內部的事,更好辦了,我估計不會有什麼問題的。白豆說,太好了,我可真是找對人了,老胡這回這真是有救了。白麥把材料給老羅。老羅也看了,沒有白麥看得仔細。可這樣的材料,老羅能親自看,也就是衝著白豆喊他姐夫的麵子了。老羅問白豆,這個人是她的什麼人,白豆說什麼人也不是。隻是她不想讓他因為她受冤做牢。老羅讓白豆放心,說他會安排人去查清這件事的。老羅把材料放進了公文包,帶出了小樓。進了辦公室,老羅果然記著這個事,馬上把秘書喊來了。在材料上寫了幾個字後,讓秘書把這份材料批到信訪辦公室。再批到庫屯的農墾七師去,讓七師群工處的同誌去把件事查清。所以當白豆還在烏魯木齊時,她帶去的那份材料,已經在她前麵離開了烏魯木齊,回到了庫屯。材料到庫屯後,和好多材料壓在了一起,大家都在忙著過元旦,過完了新年,群工處的陳副處長,才在一疊材料中看到了這份材料。材料上有兵團領導的批字,這批字他很熟悉。讓陳副處長一下子想起了好多事。他沒有馬上去辦這件事。今年的春節和元旦挨得近,還是等過完了春節再說吧。也正是有那位領導的批字,他才這麼安排的。如果沒有他熟悉的首長的批字,這份材料很可能他不會看完就扔到廢紙簍子裡了。關在勞改隊的犯人,有幾個不喊冤的。要是一個個去查,把他們累死也查不完。再說了,要是真有那麼多人被冤枉了,那說明什麼,不是說黨和政府工作失誤嗎?這種抹黑的事,還是越少越好,最好沒有。離過春節還有十天,白豆回到了下野地。做的頭一件事,白豆去了勞改隊,見到胡鐵,當然她沒有忘記給胡鐵帶去一包莫合煙。白豆告訴胡鐵,用不了多久,上級領導就會來到下野地,把原本屬於他的清白和自由再還給他。會見室裡沒有生爐子,冷得象是在冰窖裡。可聽了白豆的話,胡鐵覺得有一道陽光穿透了身體,比在流火的七月還要覺得溫暖。大渠裡的水不流了,結成了冰。開始還能把冰麵敲開個窟窿,打出水來,隨著天的不斷變泠,大渠就被凍透了。冰下麵的水也變成了冰。隻好把冰砸成一塊塊,用雪爬犁拉回屋子,在爐子上化成水後,再用來做飯洗臉和洗衣服。大渠上有一座小橋,要到下野地,一定要從橋上過。去水渠拉冰時,白豆老盯著那座橋看,她知道,這些日子裡,說不定哪一會,就會有乾部模樣的人走過橋來,走進下野地,他們是被白豆叫來的。這個事除了白豆沒人知道,連馬營長和吳大姐也不知道。這麼一想,白豆就有點興奮。調查組的人肯定會來,而且很快就會來,不會過去這個冬天,他們就會出現在下野地,隻是他出現後的結果,會是什麼樣子的?是不是真的會和白豆想的一樣,我們隻能去猜想,而無法預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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