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道姑向小山道:“女菩薩不消焦心,小道特來相救。”隨即雜在眾人之中。眾小妖把酒取到,道姑道:“他們不會飲酒。我的量大,拿來我吃。”眾小妖道:“剛才進來,未曾留神,原來卻是六個女倮。”把酒送至道姑麵前。道姑飲完,又教快去取酒。這些小妖來往取酒,就如穿梭一般。一麵取酒,一麵隻說:“好量!”道姑一麵飲著,一麵隻教取酒。疊時把洞內若乾美酒,飲的一滴無存,還是催著取酒。眾小妖無酒可取,隻得稟知女妖。女妖那裡肯信,即同三個男妖來至後麵。道姑一見,把口一張,那酒就如湧泉一般,一道白光,滔滔不斷,直向四妖噴去,登時洞裡洞外,酒氣撲鼻。這股酒香,非比泛常,乃百種鮮果配成,芬芳透腦,若教好飲的聞了,真可神迷心醉,望風垂涎,道姑一麵噴酒,把手一張,隻聽呱刺刺雷聲振耳,霹靂之中,現出一朵彩雲;彩雲之上,端端正正托著桃、李、橘、棗四樣果品,直向四怪頂門打將下去。道姑大聲喝道:“四個孽畜!爾等胞衣巢穴,現俱在此,還不速現原形,等待何時!”四怪剛要逃走,不防雲中四樣果品落下,隻打的滿地亂滾,霎時變出本相。遠遠看去,個個小如彈丸,不知何物。道姑上前,抬在手內。眾小妖都變本相,無非山精水怪,四散奔逃。此時大家都已蘇醒,俱向道姑叩謝。小山道:“請問仙姑尊姓大名?這四個是何妖怪?”道姑道:“我是百果山人。因與女菩薩有緣,特來相救。”手中取出四個物件道:“女菩薩請看:這就是四怪原形。”小山同眾人進前觀看,原來卻是一個李核,一個桃核,一個棗核,一個橘核。多九公道:“世間此物甚多,何以竟能為怪?莫非都是異種麼?”道姑道:“此核雖非異種,但俱生於周朝,至今千有餘年。李核名叫‘攜李’,當初西施因其昧美,素最喜食;桃核雖非仙品,當年彌子瑕曾以其半分之衛君;橘核,昔日晏子至楚,楚王曾有黃橘之賜;棗核名喚‘羊棗’,當日曾晰最喜。這四核雖是微末廢物,因昔年或在美人口中受了口脂之香,或在賢人口內染了翰墨之味,或在姣童口邊感了龍陽之情,或在良臣口裡得了忠義之氣,久而久之,精氣凝結,兼之受了日精月華,所以成形為患。今遇貧道,也是他氣數當絕。”多九公忖道:“怪不得男相女裝,原來卻是‘分桃主人’。”因問道:“請教仙姑:剛才那美婦人同那美男子,自然就是西施、彌子瑕形狀了。但那兩怪,一個麵如黑棗,一個臉似黃橘,難道當年曾晰同晏子就是這個模樣麼?”道姑道:“西施、彌子瑕俱以美色蠱惑其君,非正人可比,故精靈都能竊肖其形?至曾晰、晏子,身為賢士,名傳不朽,其人雖死猶生,這些精靈,安能竊肖其形?所謂邪不能侵正。故棗怪麵似黑棗,橘怪麵似黃橘。任他變幻,何能脫卻本來麵目!”小山道:“請問仙姑:此去小蓬萊,還有若乾路程?”道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女菩薩自去問心,休來問我。”收了四核,出洞去了。多、林二人把人數查明,一齊上船前進。一路談起仙姑相救之事。多九公道:“這是唐小姐至孝所感,故屢遇異人相救。若據前日大蚌所言,唐兄已成神仙無疑了。”林之洋道:“俺妹夫如成了神仙,俺甥女遇了災難,自然該有仙人來救。俗語說的‘官官相護’,難道不準‘仙仙相護’?俺最疑惑的:他們所說‘百花’二字,不知隱著甚麼機關?莫非俺甥女是百花托生麼?”小山笑道:“若謂百花,自然是百樣花了。豈有百花俱托生一人?斷無此理。即使竟是百花托生,甥女也不情願。舅舅莫把這件好事替我攬在身上。”林之洋道:“若是百花托生,莫不紅紅綠綠,甥女為甚倒不情願?”小山道:“舅舅要知:這些百花無非草木之類,有何根基?此時甥女如係天上列宿托生,將來倘要修仙,有此根基或者可冀得一善果;若是草木托生,既無根基,何能再蔭妄想?即使苦修,亦覺費事。當日有人言:狐狸修仙最苦,因其素無根基,必須修到人身,方能修仙,須費兩層工夫。即如甥女,若是百花托生,如要修仙,必須修的有了根基,方能再講修仙,豈不過於費事?”林之洋道:“若這樣,俺倒盼你根基淺些,倒覺安靜,省得胡思亂想,又生彆的事來。”若花道:“剛才那個少年男妖,為何搽胭抹粉,裝作女人模樣?”多九公道:“侄女:你不知麼?他這模樣,是從你們女兒國學的,並且還會纏的上好小足,穿的絕妙耳眼哩。”林之洋忍不住要笑。小山不解,再三追問。婉如把當日女兒國穿耳纏足之事說了,小山這才明白,道:“怪不得前在東口那個道姑把舅舅稱作‘纏足大仙’,舅舅滿麵緋紅,原來是這緣故。”忽聽眾水手喊道:“剛走的好好的,前麵又要繞路了!”多、林二人忙至船頭,隻見迎麵又有一座大嶺攔住去路。多九公道:“前年到此,被風暴刮的神魂顛倒,並未理會有甚山島。今年走到這條路上,純是大嶺。要象這樣亂繞,隻怕再走一年還不到哩。”林之洋道:“俺們上去探探路徑。”將船停泊,二人上了山坡。走了多時,迎麵有一石碑,上麵寫的也是“小篷萊”三個大字。多、林二人看了,這才曉得此山就是小蓬萊。多九公道:“怪不得那道姑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誰知今已到了。”隨即走回,告知小山。小山歡喜非常,惟有暗暗念佛。因天色已晚,不能上山。次日,起個絕早;呂氏同婉如、若花也都起來。水手已備早飯,大家飽餐一頓,婉如、若花也要陪著同去。林之洋手拿器械,帶了水手,一同登岸,上了山坡,上麵有條山路,彎彎曲曲,雖覺難走,幸喜接連樹木,可以攀藤附木而行。林之洋攙著小山,小山手挽婉如,婉如手拉若花,慢慢步上山來,到了平川之地,歇息片晌,又朝前行。轉過“小蓬萊”石碑,隻見唐敖當日所題詩句,仍是墨跡淋漓。小山一見,淚落不止。又向四處細細眺望,暗暗點頭道:“看了此山景致,凡念皆空,宛如登了仙界。如此洞天福地,無怪父親不肯回來。此處不獨清秀幽僻,而且前麵層岩錯落,遠蜂重疊,一望無際,不知有幾許路程。此時隻好略觀大概。少刻回船,再同舅舅商議。不知不覺天已下午。林之洋恐天晚難行,即同小山姐妹下山。及至到船,業已日暮。吃了晚飯,呂氏問問山上光景,小山道:“今日細看此山,道路甚遠,非三五天可以走遍。甥女父親既要修行,自然該在深山之內。若照今日這樣尋訪,除非父親出來,方能一見;若不自己露麵,就再找一年,也是無用。今甥女立定主意:明日舅舅在此看守船隻,甥女一人深入山內,耽擱數日,細細搜尋,或者機緣湊巧,也未可知。”林之洋道:“甥女獨去,俺怎放心?自然俺要同去。”小山道:“話雖如此。奈船上都是水手,並無著己之親;多老翁雖有親誼,究竟過於年老,此處又非內地可比:若舅舅同去,雖可做伴,船上無主,甥女反添牽掛,何能在內過於耽擱?與其尋的半途而廢,終非了局,莫若甥女自去,倒覺爽利。好在此山既少人煙,又無野獸,純是一派仙景,舅舅隻管放心。甥女此去,多則一月,少則半月。如能尋著固妙;即或尋不著,略將裡畫大概看看,亦即回來先送一信,使舅舅放心,然後再去細訪。必須如此,兩下方無牽掛。甥女主意已定,務望舅舅曲從。”若花道:“阿父如不放心,女兒向在東宮,也曾習過騎射,隨常兵器,也曾練過。莫若女兒帶了器械,與阿妹同去,也好照應。”婉如道:“若是這樣,俺也同去。”小山道:“妹妹與乳母一樣,行路甚慢,如何去得?至若花姐姐近日雖然纏足,他自幼男裝走慣,尚不費力,倘能同去,倒可做伴。”呂氏道:“甥女上去,上麵既無房屋,又無茶飯,夜間何處棲身?日間所吃何物呢?”小山聽了,不覺愣了一愣。沉思半晌道:“甥女今日細觀此山,層岩峭壁,怪石攢峰,錯錯落落,接連不斷,雖無屋字,到處儘可藏身;就是那些鬆陰茂林之下,也可棲止;設遇現成有洞,那更好了。至所食之物,甥女細想:古人草根樹皮,尚可充饑,何況此山果木甚多,柏子鬆實,處處皆有,豈有腹饑之患!”呂氏道:“那些東西,豈能當飯?此時俺倒想起一事:當日俺們製有救荒豆末,自從初次飄洋用過一次,喜得後來從未絕糧。今甥女上山,倒可用著了。”林之洋道:“虧你提起,俺倒忘了。”從箱中取出一包豆麵並一包麻子,遞給小山道:“你明日未曾上山,先將豆麵儘量吃飽,就可七日不饑。至第八日再吃一頓,就可四十幾日不饑。如覺口乾,可將麻子拌些水吃,就不渴了。這是俺們海船教命仙丹,須好好收了。”小山接過道:“此豆怎樣炮製,就有如此功效?如果靈驗,若到荒年濟世,豈不好麼?”林之洋道:“這個原是備荒用的。你道這方俺怎得知?是你父親傳結俺的。據說當初晉惠帝水寧二年,黃門侍郎劉景先因年歲荒旱,曾具表奏道:‘臣遇太白山隱士傳授“濟饑辟穀仙方”。臣家大小七十餘口,以此為糧,不食彆物。苦不如斯,臣一家甘受刑戮。’其方:用黑大宜五鬥,淘淨,蒸三遍,去皮;用火麻子三鬥,浸一宿,亦蒸三遍,令口開,取仁,去皮;同大豆各搗為末,和搗做團如拳大。入甑內,從威時蒸至子時止,寅時出甑,午時曬乾,為末。乾服之,以飽為度,不得再吃彆物。第一頓七日不饑;第二頓四十九日不饑;第三頓三百日不饑;第四頓二千四百日不饑;不必再服,永不饑了。不問老少,但依法服食,不但辟穀,且令人強壯,容貌紅白,永不憔悴。口渴,研麻子湯飲之,更潤臟腑。若要重吃他物,用葵子三合為末,前湯冷服,解下藥如金色,任吃他物,並無所損。前知隨州郡守,教民用之有驗,序其原委,勒石於漢陽興國寺。還有一方:用黑豆五鬥,淘淨,蒸三遍,曬乾,去皮為末;火麻子三升,浸去皮,曬研為末;糯米三升,做粥,入前二樣和搗為團,如拳大。入甑內,蒸一宿,取曬為末;用小紅棗五鬥,煮去皮核,入前末和搗如拳大。再蒸一夜,曬乾為末。服之以飽為度,最能辟穀。如渴,飲麻子水,能潤臟腑;或飲脂麻水亦可,但不得食一切物。當日你父親傳俺此方,俺配一料帶在船上。那知頭一次飄洋,就遭風暴,偏遇連陰大雨,耽擱多日,缺了柴米,幸虧這物才救一船性命。這是你父親積的陰德,俺同你舅母至今還是感念。”呂氏道:“誰知這樣一個好人,偏偏教他功名蹭蹬!若早早做了官,他又何能到此訪甚麼仙、煉甚麼性呢?”小山聽了,觸動思親之心,更覺傷感。當時議定若花同去。次日,姐妹二人,絕早起來。話說小山同若花清晨起來。梳洗已畢,將衣履結束,腰間都係了絲絛,掛一口防身寶劍;外麵穿一件大紅猩猩氈箭衣;頭上戴一頂大紅猩猩氈帽兜;外帶一件棉衣,用包袱包了;又帶一個椰瓢,同豆麵都放包袱內。二人打扮不差上下,惟若花身穿杏黃箭衣。將豆麵飽餐一頓。收拾完畢,各把包袱背在肩上,一齊告彆。呂氏見這樣子,不由心酸落淚道:“甥女一路小心!若花女兒務須好好照應!雖說此山並無虎豹,到了夜晚,究竟尋個掩密藏身之處,才覺放心。甥女如此孝心,上天自必垂憐,一切事情,自然逢凶化吉,但願此去尋得父親,早早回來!”婉如也垂淚道:“姐姐千萬保重,莫教人兩眼望穿!俺不遠送了。”小山答應,同若花上岸,林之洋仍舊攙扶送到平陽之處,又丁寧幾句,灑淚而彆。林之洋見他們去遠,這才止淚回船。姐妹兩個,背著包袱,朝前走了數裡。小山因山路彎曲,恐將來回轉認不清楚,每逢行到轉彎處,就在山石樹木上用寶劍畫一圓圈,或畫“唐小山”三字,以便回來好照舊路而行。一麵走著,歇息數次,越過見個峰頭,幸喜山路平坦。走了一日,看看日暮,二人商議找一宿處,看來看去,並無可以棲身之地,隻得又向前進。正在探望,隻見路旁許多鬆樹,都大有數圍。內有一株古鬆,枝葉雖青,因年代久了,其木已枯,外麵雖有一層薄皮,裡麵卻是空的。二人見了,不勝之喜,即將包袱取下,一齊將身探入。內中鬆葉堆積甚厚,坐下倒也綿軟。姐妹兩個,因一路走乏,身於困倦,把包袱放在樹內,坐在上麵;睡了一覺,早已天明,連忙探出身來,背上包袱,離了鬆林。走了半日,小山道:“昨日吃了豆麵,腹中果然不饑;此時喉中微覺發乾。姐姐可覺口渴?妹婦意欲吃些泉水才好。”若花道:“如此甚妙。”各用椰瓢就在山泉取了一瓢涼水,拌些麻子,胡亂飲了幾口;又取一瓢涼水,略把手麵洗洗。仍望前走。到了日暮,恰喜那邊峭壁下有一天然石洞,儘可存身,就在石洞住了。次日,又朝前進。一路上看不儘的怪竹奇樹,觀不了的異草仙花。沿途景致雖多,無如小山之意並不在此,若花也不過略略領略。一連走了幾日,各處尋蹤覓跡,再朝前麵望去,那些山岡仍是一望無際。小山道:“姐姐,你看這個光景,大約非數十日不能走到。妹子前在舅舅麵前,曾說無論尋著尋不著,總在一月半月回去送信。今再前進,設或遙遠,一時驟難轉回,豈不失信麼?”若花道:“今既到此,據我愚見:隻好且朝前進。我們就是耽遲幾日,阿父也斷無埋怨之理,何必回去送信。”小山道:“妹子之意:並非專為送情,意欲惜此將姐姐送回,妹子才好獨往。”若花道:“愚姐正要同你前去,為何忽發此言。”小山道:“連日細看此山,道路甚遠,一經前進,歸期竟難預定。因此要將姐姐送回,以便一人前進。即使回來過遲,舅舅不能守候,妹子得能尋見父親,就同父親在彼修煉,也是人生難得之事。倘不能尋見父親,縱讓舅舅終年守候,妹子何顏歸家去見母親?以此看來:惟有尋到此山儘頭,非見父親之麵,不能回家。若姐姐同去,妹子何能隻管前進呢?”若花道:“愚姐若怕路遠,也不來了。此時前進若無消息,不獨阿妹不應回轉,就是愚姐也無半途而廢之理。況我本是虎口餘生,諸事久已看破,設或耽擱過遲,阿父不能守候,我就在此同你靜修,也未嘗不可。阿妹倒不必慮及於我,即如我今日到此,還是圖名呢?還是為利呢?無非念阿妹一團孝心,惟恐孤身無人照應,才肯挺身而來。若要誤認我不過一時高興上來走走,並未慮及後來之事,那就錯了。”小山不覺滴淚道:“姐姐如此用心,真令妹子感激涕零,此時也不敢以套言相謝,惟有永銘心版了。”說罷,又向前進。若花道:“今日忽覺饑餓,這是何意?”小山道:“隻顧走路,原來今已八日。那豆麵第一頓隻能管得七日不饑,今日如何不餓?恰好此處遍地鬆實柏子,我才吃了見個,隻覺滿口清香,姐姐何不也吃幾個?如能充饑,我們就以此物為糧,豈不更覺有趣?”若花隨即吃了許多。走了多時,也就不覺甚餓。於是日以鬆實柏子充饑。路上或講講古跡,談談詩賦。不知不覺又走了六七日。這日正望前進,猛見迎麵倒象一人走來。小山道:“我們走了十餘日,未見一人,怎麼今日忽然走出人來?”若花道:“莫非前麵已有人家?”隻見那人漸漸臨近,再細細一看,原來是個白發樵夫。小山見是老年人,因站路旁問道:“請問老翁:此山何名?前麵可有人家?”樵夫也立住道:“此山總名小蓬萊。前麵這條長嶺,名叫鏡花嶺:嶺下有一荒塚;過了此塚,有個鄉村,名叫水月村。此地已是水月村交界。前麵村內,雖有居民,無非幾個山人。你問他怎麼?”小山道:“我問路境,不為彆事。隻因我們天朝大唐國有位姓唐的,前年曾入此山,如今可在前麵鄉村之內?敢求老翁指示,永感不忘!”樵夫道:“你問的莫非嶺南唐以亭麼?”小山喜道:“我問的正是此人。者翁何以得知?”樵夫道:“我們常在一處,如何不知。前日他有一信托我帶到山下,交天朝便船寄至河源,今日恰好湊巧。”於是把書取出,放在斧柄上遞去。小山接過,隻見信麵寫著“吾女閨臣開拆”。雖是父親親筆,那信麵所寫名字,卻又不同。隻聽樵夫道:“你看了家書,再到前麵看看位紅亭景致,就知書中之意了。”說著,飄然而去。小山把信拆開,同若花看了一遍,道:“父親既說等我中過才女與我相聚,何不就在此時同我回去,豈不更便?並且命我改名‘閨臣’,方可應試,不知又是何意。”若花道:“據我看來,其中大有深意:按‘唐閨臣’三字而論,大約姑夫因太後久已改唐為周,其意以為將來阿妹赴試,雖在偽周中了才女,其實乃唐朝閨中之臣,以明並不忘本之意。信內囑阿妹若不速回,誤了考期,不替父親爭氣,就算不孝。既有如此嚴命,阿妹竟難再朝前進哩。”小山道:“話雖如此,但我們迢迢數萬裡至此,豈有不見一麵之理?況父親既在此山,也未有尋不見的。且到前麵,再作計較。”一齊舉步越過嶺去,隻見路旁有一墳墓。小山道:“此是仙境,為何卻有墳墓?莫非就是樵夫所說荒塚麼?”若花道:“阿妹:你看那邊峭壁上鐫著‘鏡花塚’三個大字,原來此墓所葬卻是‘鏡花’,不知是何形象?可惜剛才未曾問問樵夫。”略為歇息,轉過峭壁,走未一裡,正麵有一白玉牌樓,上鐫“水月村”三個大字。穿過牌樓,四麵觀望,並無人煙。迎麵有一長溪攔住去路。雖無橋梁,喜得溪邊有株數人合抱不來的一顆大鬆,由這邊山坡,歪歪斜斜一直鋪到對麵山坡,倒象推倒一般,天然一座鬆根橋梁。二人攀著鬆枝,渡了過去。麵前一帶鬆林,密密層層,約有半裡之遙。穿過鬆林,再四處一肴,真是水秀山清,無窮美景。遠遠望那山峰上麵,俱是瓊台玉洞、金殿瑤池,那派清幽景象,竟是彆有洞天。正在觀看,忽見對麵祥雲繚繞,紫霧繽紛,從那山清水秀之中,透出一座紅亭。話說唐小山同陰若花渡過小溪,因景致甚佳,正在觀玩,忽見迎麵清光之中,透出一座紅亭,隻覺金光萬道,瑞氣千條,燦爛輝煌,華彩奪目。隨即舉步上前。隻見那參天的奇鬆怪柏,衝霄的野竹枯藤,都在亭子四麵盤轉,幾如翠蓋一般;四壁廂異草奇花,也不知多少。亭子麵前懸一金字大匾,上書“泣紅亭”三個大字。旁邊有一對聯,寫的是:桃花流水杳然去,朗月清風到處遊。小山道:“剛才那樵夫教我望望泣紅亭景致,那知卻在此地。內中有何美景,我們何不進去看看?”若花道:“原來阿妹認得科鬥文字,卻也難得。”剛要舉步,忽聽亭內響了一聲,現出萬道紅光。紅光之內,攛出一位魁星:左手執筆,右手執鬥,生得花容月貌,美如天仙。駕著彩雲,四麵紅光旋繞,霎時起在空中,直向鬥宮去了。若花道:“我同阿妹素日最敬魁星,誰知此間竟遇女身出現。原來魁星卻有兩像。”小山道:“將來回到家鄉,如遇廟宇供有魁墾,妹子發個心願,於男像之旁,另塑一尊女像,也不枉今日瞻仰一番。”二人隨即對空叩拜。走進亭內,隻見當中設一碧玉座,座旁安兩條石柱,柱上也有一副對聯:紅顏莫道人間少,薄命誰言座上無?正麵也有一匾,寫的是“鏡花水月”。那碧玉座上豎一白玉碑,高不滿八尺,寬可數丈,上鐫百人名姓:司曼陀羅花仙子第一名才女“蠹書蟲”史幽探司虞美人花仙子第二名才女“萬斛愁”哀萃芳司洛如花仙子第三名才女“五色筆”紀沉魚司青囊花仙子第四名才女“蝌蚪書”言錦心司療愁花仙子第五名才女“雕蟲技”謝文錦司靈芝花仙子第六名才女“指南車”師蘭言司玫瑰花仙子第七名才女“綺羅叢”陳淑媛司珍珠花仙子第八名才女“錦繡林”白麗娟司瑞聖花仙子第九名才女“升平頌”國瑞徵司合歡花仙子第十名才女“普天樂”周慶覃司百花仙子第十一名才女“夢中夢”唐閨臣司牡丹花仙子第十二名才女“女中魁”陰若花司木筆花仙子第十二名才女“風月主”印巧文司洛陽花仙子第十三名才女“回文錦”卞寶雲司蘭花仙子第十五名才女“血淚箋”田秀英司菊花仙子第十六名才女“玉無瑕”林書香司瓊花仙子第十七名才會“龍鳳質”宋良箴司蓮花仙子第十八名才女“藍田玉”章蘭英司梅花仙子第十九名才女“百煉霜”陽墨香司海棠花仙子第二十名才女“花禦史”酈錦春司桂花仙子第二十一名才女“水中月”田舜英司杏花仙子第二十二名才女”小太史”盧紫萱司芍藥花仙子第二十三名才女“玉交枝”鄴芳春司茉莉花仙子第二十四名才女“珊瑚囗【快忄換王】”邵紅英司芙蓉花仙子第二十五名才女“玉玲瓏”祝題花司笑靨花仙子第二十六名才女“個中人”孟紫芝司紫薇花仙子第二十七名才女“一剪紅”秦小春司含笑花仙子第二十八名才女“蕙蘭風”董青鈿司杜鵑花仙子第二十九名才女“小嫦娥”褚月芳司玉蘭花仙子第三十名才女“錦繡肝”司徒嫵兒司蠟梅花仙子第三十一名才女“神彈子”餘麗蓉司水仙花仙子第三十二名才女“淩波仙”廉錦楓司木蓮花仙子第三十三名才女“小楊香”駱紅蕖司素馨花仙子第三十四名才女“賽鐘徭”林婉如司結香花仙子第三十五名才女“碧玉環”廖熙春司鐵樹花仙子第三十六名才女“女學士”黎紅薇司碧桃花仙子第三十七名才女“鸚鵡舌”燕紫瓊司繡球花仙子第三十八名才女“天孫錦”蔣春輝司木蘭花仙子第三十九名才女“三麵網”尹紅萸司秋海棠花仙子第四十名才女“小獵戶”魏紫櫻司刺蘼花仙子第四十一名才女“女英雄”宰玉蟾司玉簇花仙子第四十二名才女“夢中人”孟蘭芝司木棉花仙子第四十三名才女“織機女”薛蘅香司淩霄花仙子第四十四名才女“女中俠”顏紫綃司迎輦花仙子第四十五名才女“離鄉草”枝蘭音司木香花仙子第四十六名才女”采桑女”姚芷馨司鳳仙花仙子第四十七名才女“芙蓉劍”易紫菱司紫荊花仙子第四十八名才女“清風翼”田鳳囗【儇左亻換右羽】司薔薇花仙子第四十九名才女“廣寒月”常紅珠司秋牡丹花仙子第五十名才女“鴛鳳儔”葉瓊芳司錦帶花仙子第五十一名才女“鴻文錦”卞彩雲司玉蕊花仙子第五十二名才女“夜光壁”呂堯囗【上艸下冥】司八仙花仙子第五十三名才女“清虛府”左融春司子午花仙子第五十四名才女“意中人”孟芸芝司青鸞花仙子第五十五名才女“睿文錦”卞綠雲司旌節花仙子第五十六名才女“君子風”董寶鈿司瑞香花仙子第五十七名才女“五彩虹”施豔春司荼蘼花仙子第五十八名才女“鴛鴦帶”竇耕煙司月季花仙子第五十九名才女“朝霞錦”蔣麗輝司夜來香花仙子第六十名才女“水晶珠”蔡蘭芳司罌粟花仙子第六十一名才女“書中人”孟華芝司石竹花訕子第六十二名才女“綺文錦”卞錦雲司藍菊花仙子第六十三名才女“連理枝”鄒婉春司丁香花仙子第六十四名才女“玉壺冰”錢玉英司棣棠花仙子第六十五名才女“錦帆風”董花鈿司迎春花仙子第六十六名才女”雙鳳釵”柳瑞春司千日紅花仙子第六十七名才女“雄文錦”卞紫雲司翦春羅花仙子第六十八名才女“畫中人”孟玉芝司夾竹桃花仙子第六十九名才女“羅紋錦”蔣月輝司荷包牡丹花仙子第七十名才女“連城璧”呂祥囗【上艸下冥】司西番蓮花仙子第七十一名才女“比目魚”陶秀春司金絲桃花仙子第七十二名才女“峨眉月”掌驪珠司翦秋紗花仙子第七十三名才女“鴛鴦錦”蔣星輝司十姊妹花仙子第七十四名才女“花上露”戴瓊英司麗春花仙子第七十五名才女“如意風”董珠鈿司山丹花仙子第七十六名才女”堯文錦”卞香雲司玉簪花仙子第七十七名才女“月中人”孟瑤芝司金雀花仙子第七十八名才女“瑤台月”掌乘珠司梔子花仙子第七十九名才女“麒麟錦”蔣秋輝司真珠蘭花仙子第八十名才女“女蓓提”緇瑤釵司佛桑花仙子第八十一名才女“龍文錦”卞素雲司長春花仙子第八十二名才女”比翼鳥”薑麗樓司山礬花仙子第八十三名才女“持籌女”米蘭芬司寶相花仙子第八十四名才女“囗【氵宛】花石”宰銀蟾司木槿花仙子第八十五名才女“胭脂萼”潘麗春司蜀葵花仙子第八十六名才女“鏡中人”孟芳芝司雞冠花仙子第八十七名才女“同心結”鐘繡田司蝴蝶花仙子第八十八名才女“仁風扇”譚蕙芳司秋葵花仙子第八十九名才女“眼中人”孟瓊芝司紫菜莉花仙子第九十名才女“鋪地錦”蔣素輝司梨花仙子第九十一名才女“荊山璧”呂瑞囗【上艸下冥】司藤花仙子第九十二名才女“太平風”董翠鈿司蘆花仙子第九十三名才女“瀟湘月”掌浦珠司蓼花仙子第九十四名才女“鶴頂紅”井堯春司葵花仙子第九十五名才女“海底月”崔小鶯司楊花仙子第九十六名才女“鐵笛仙”蘇亞蘭司桃花仙子第九十七名才女“賽趙娥”張鳳雛司草花仙子第九十八名才女“小毒蜂”閔蘭蓀司菱花仙子第九十九名才女“筆生花”花再芳司百合花仙子第一百名才女“一卷書”畢全貞小山把人各看過,不覺忖道:“父親命我改名,那知此碑一等第十一名就是‘唐閨臣’,並且若花姐姐同婉如、蘭音妹妹也在上麵。我聞古人有‘夢觀天榜’之說,莫非此碑就是天榜?為何又有司花字樣?以此看來,又非天榜了。”因向若花道:“姐姐:你看此碑可是天榜麼?”若花道:“我看此碑都是篆文,一字不識,誰見甚麼天榜?”小山道:“妹子真心請問,怎麼姐姐忽然鬥起趣來?”若花道:“愚姐怎麼鬥趣?”小山道:“此碑所鐫都是隨常楷書,姐姐說是篆文,豈非鬥趣麼?”若花聽了,把眼揉了一揉,又朝碑上細看道:“上麵各字,與外麵匾對一樣,都是科鬥古文,若有一字認得,算我有心欺你。果真不識,豈有戲言!”小山不覺詫異道:“明明都是楷節,為何到了姐姐眼裡,卻變作古文?世間竟有如此奇事?怪不得姐姐說我認得科鬥文字,原來卻是這個緣故。以此看來,可見凡事隻要有緣:妹子同他有緣,所以一望而知;姐姐同他無緣,因此變成古篆。”若花道:“此碑我雖不識,幸喜阿妹都知,就請費心把這情節講說一遍,愚姐也就如同目睹了。”小山道:“上麵所載,俱是我們姊妹日後之事,約計百人之多。此時姐姐既於碑上一無所見,可見仙機不可泄漏。妹子若要捏造虛言,權且支吾,未免欺了姐姐;若說出實情,又恐泄漏天機,致生災患。好在碑上之事,將來總要出現,妹子意欲等待事後再細細麵陳。姐姐以為何如?”若花道:“阿妹所見極是。但我望著此碑,隻覺紅光四射,兩眼被這紅光耀的隻覺發昏。字既不識,站在這裡甚覺無味,莫若且到亭外走走。阿味在此,把這情節細細記在心裡,事後告訴我們,也是一段佳話。”小山道:“姐姐言這碑上紅光四射;與我所見,又是兩樣,妹子望去,隻覺一股清氣。今姐姐看是紅光,可見姐姐將來必是受享洪福之人,與妹子迥不相同。”若花道:“我現在離鄉背井,子然一身,將未得能附驥,考個才女,心願足矣,那裡還有甚麼洪福輪到身上!若有洪福,也不投奔他邦了。”說著,滴下兩點眼淚,把包袱取下放在石幾上,走出去了。小山又朝後看,人名之後,還有一段總論,寫的是:泣紅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蓋主人自言窮探野史,嘗有所見,惜湮沒無聞,而哀群芳之不傳,因筆誌之。或紀其沉魚落雁之妍,或言其錦心繡口之麗,故以紀沉魚、言錦心為之次焉。繼以謝文錦者,意謂後之觀者,以斯為記事則可;若目為錦繡之文,則吾既未能文,而又何有於錦?矧壽夭不劉,辛酸滿腹,往事紛紜,述之惟恐不逮,詎暇工於文哉!則惟謝之。而師仿蘭言,案其跡敷陳表白而傳述之,故謝文錦後,承之以師蘭言、陳淑媛、白麗娟也。給以花再芳、畢全貞者,蓋以群芳淪落,幾至澌滅無聞,今賴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瓊林琪樹,合璧駢珠,故以全貞畢焉。總論後有個篆字圖章,寫的是:茫茫大荒,事涉荒唐。唐時遇唐,流布遐荒。小山看罷,忖道:“這‘唐時遇唐,流布遐荒’八個字,細細揣奪,如今正當唐時,我又姓唐,又親見此碑,豈非教我流傳海內麼?仙機雖是如此,奈此碑所列百人之多,不獨頭緒紛繁,就是人名也甚難記,這是苦我所難了!”思忖多時,因走路辛苦,要尋坐處歇息,恰好旁邊有一石幾,石幾麵前有條石凳,就在登上坐了。把包袱取下,放在幾上,歇息片晌。複又想道:“這個碑記,明明教我流傳海內,偏偏筆硯又未帶來,這卻怎好?也罷,莫若把他讀的爛熟,記在心裡,也是一樣。”於是望著玉碑從頭讀去。讀了幾句,甚覺拗口。正在為難,隻見若花走了進來。話說若花走進亭子,也在石凳坐下,道:“阿妹可曾記清?外麵絕好景致,何不出去看看?”小山道:“姐姐來的正好,妹子有件難事正要請教。”因把圖章念了一遍,道:“姐姐:你看這個圖章,豈非教我流傳麼?上麵字跡過多,強記既難,就是名姓也甚難記。又無筆硯,這卻怎處?”若花道:“阿妹若要筆硯,剛才愚姐因看山景要想題詩,卻有絕好筆礬在此。”即到外麵取了幾片蕉葉進來道:“阿妹何不就以此時權且抄去?俟到船上,再用紙筆謄清,豈不好麼?”小山道:“蕉葉雖好,妹子從未寫過,不知可能應手。”隨到亭外,用劍削了幾枝竹簽進來,將蕉葉放在幾上,手執竹簽,寫了數字,筆畫分明,毫不費事。不覺大喜。剛要抄寫,因向若花道:“剛才未進此亭時,遠遠望著對麵都是瓊台玉洞,金殿瑤池,宛如天堂一般。如此仙境,想我父親必在其內。此時既到了可以尋蹤覓跡處,隻應朝前追尋,豈可半途而廢?況這碑記並非立時就可抄完,莫若且把父親尋來,慢慢再抄,也不為遲。”若花道:“阿妹話雖有理,但恐尋而不遇,也是枉然。我們隻好且到前麵,再作道理。”各人背了包袱,步出亭外,走了多時,那些台殿漸漸相近。正在歡喜,忽聽水聲如雷。連忙趲行,越過山坡,迎麵有一深潭,乃各處瀑布彙歸之所,約寬數十丈,竟把去路擋住。小山看罷,隻急的暗暗叫苦。即同若花登在高峰,細細眺望。誰知這道深潭,當中冒出這股水,竟把此山從中分為兩處,並無一線可通。二人走來走去,無計可施。若花道:“今日那個樵夫,轉眼間無蹤無影,明是仙人前來點化。我想姑夫既托仙人寄信,那仙人又說常聚一處,豈是等閒!信中既催阿妹速去考試,允你日後見麵,想來自有道理。為今之討,莫若抄了碑記,早早回去。不獨可以赴試,就是姑母接了此信,見了阿妹,也好放心,也免許多倚閭之望。愚見如此,阿妹以為何如?”小山聽了,雖覺有理,但思親之心,一時何能撇下?正在猶疑,隻見路旁石壁上有許多大字。上前觀看,原來是首七言絕句:義關至性豈能忘?踏遍天涯枉斷腸;聚首還須回首憶,蓬萊頂上是家鄉。詩後寫著“某年月日嶺南唐以亭即事偶題”。小山看到末二句,猛然寧神,倒象想起從前一事;及至細細尋思,卻又似是而非。惟有呆呆點頭,不知怎樣才好。若花道:“阿妹不必發呆了!你看詩後所載年月,恰恰就是今日!詩中寓意,我雖不知,若以‘即事’二字而論,豈非知你尋親到此?那‘踏遍天涯枉斷腸’之句,豈非說你尋遍天涯也是枉然?況且前日阿妹所談去年題的思親之詩,我還記得第六句是‘蓬萊縹緲客星孤’;今姑夫恰恰回你一句‘蓬萊頂上是家鄉’。彼時阿妹不過因‘蓬萊’二字都是草名,對那鬆菊,覺的彆致;那知今日竟成了詩讖。可見此事已有先兆。並且剛才從此走過,壁上並無所見;轉眼間,就有詩句題在上麵,若非仙家作為,何能如此?此時我們隻好權遵慈命,暫回嶺南,俟過幾時,安知姑夫不來度脫你我都去成仙呢?”說罷,攜了小山的手,仍向泣紅亭走來。一路吃些鬆實柏子。又摘了許多蕉時,削了幾枝竹劍。來至亭內,放下包袱,略為歇息。若花道:“此碑共有若乾字?”小山道:“共約二千。趕緊抄寫,明日可完。”若花道:“既如此,阿妹隻管請寫,不必分心管我。好在此地到處皆是美景,即或耽擱十日,也遊不厭的。”於是自去遊玩。小山寫了一日,到晚同若花就在亭內宿歇。次日正要抄寫,隻見碑記名姓之下,忽又現出許多事跡,自己名下寫著:“隻因一局之誤,致遭七情之磨。”若花名下寫著:“雖屈花王之選,終期藩服之榮。”其餘如蘭音、婉如諸人,莫不注有事跡。看罷,不覺忖道:“我又不會下棋,這一局之誤,從何而來?”因將碑記現出事跡之話,告訴若花。若花道:“既有如此奇事,自應一總抄去為是。我還出去遊玩,好讓阿妹靜寫。”說罷,去了。小山寫了多時,出來走動走動。若花正四處觀玩,忽見小山出來,不覺忖道:“碑上仙機固不可泄漏;他所抄之字不知可是古篆?趁他在外,何不進去望望?”即到石幾跟前一看,蕉葉上也是科鬥文字。連忙退出。隻見小山從瀑市麵前走來。若花道:“原來阿妹去看瀑布,可謂‘忙裡偷閒’了。”小山道:“妹子前去淨手,並非去看瀑布。姐姐忽從亭內走出,莫非偷看碑記麼?倘泄漏仙機,乃姐姐自己造孽,與妹子無涉。”若花道:“愚姐豈肯如此!因要領教尊書,進去望望;誰知阿妹竟寫許多古篆,仍是一字不識。你弄這些花樣,好不令人氣悶。”小山道:“這又奇了!妹子何嘗會寫篆字?倒要奉請再去看看。”一齊走進亭內。若花又把二目揉了一揉道:“怎麼我的眼睛今日忽然生出毛病,竟會看差了?”小山笑道:“姐姐並非看差,隻怕是眼貧了。”若花道:“莫要使巧罵人!準備孽龍從無腸東廁逃回,隻怕還要托人求親哩。‘乘龍’佳婿倒還不差,就隻近來身上有些臭氣,若非配個身有異香的,就是熏也熏死了。”於是看那蕉葉上麵,明明白白都是古篆,並無一字可識。又把玉碑看了道:“你這抄的筆畫,同那碑上都是一樣;碑上字我既不識,又何能識此呢?”小山不覺歎道:“妹子所寫,原是楷書,誰知到了姐姐眼中,竟變成古篆!怪不得俗語說是:‘有緣千裡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妹子可謂有緣,姐姐竟是無緣了。”若花道:“我雖無緣,今得親至其地,亦算無緣中又有緣了。”小山道:“姐姐雖善於詞令,但你所說‘有緣’二字,究竟牽強,何能及得妹子來的自然。”若花道:“據我看來:有緣固妙,若以現在情形而論,倒不如無緣來的自在。”小山道:“此話怎講?”若花道:“即如此時遍山美景,我能暢遊;阿妹惟有拿著一枝毛錐在那裡鑽刺,不免為緣所累:所以倒不如無緣自在。”小山道:“姐姐要知:無緣的不過看看山景;那有緣的不但飽覽仙機,而且能知未來,即如姐姐並婉如諸位妹妹一生休咎,莫不在我胸中。可見又比觀看山景勝強萬萬。”若花道:“據你所言,我們來曆,我們結果,你都曉得了。我要請問阿妹:你的來曆,你的結果,你可曉得?”小山聽了,登時汗流浹背。不覺愣了一愣道:“姐姐:你既不自知,你又何必問我?至於我知、我不知,我又何必告訴你?況你非我,你又安知我不自知?俗語說的:‘工夫各自忙。’姐姐請去閒遊,妹子又要寫了。”若花道:“你知,固好;我不知,也未嘗不妙。總而言之:大家‘無常’一到,不獨我不知的化為飛灰,依然無用;就是你知的也不過同我一樣,安能又有甚麼長生妙術!”說著,出亭去了。小山聽了,心裡隻覺七上八下,不知怎樣才好,思忖多時,隻得且抄碑記。寫了半晌,天色已晚,又在亭中同若花歇了一宿。次日抄完,放在包袱內。二人收拾完畢,背了包袱,步出位紅亭。小山朝著上麵台殿跪下,拜了兩拜,不覺一陣心酸,滴下淚來。拜罷起身,一同回歸舊路,仍是淚落不止,不時回顧。不多時,穿過鬆林,渡過小溪,過了水月村,越過鏡花嶺,真是歸心似箭。走了一日,到晚尋個石洞住了。一連走了兩日。這日正朝前進,路旁有一瀑布,隻聞水聲如雷,峭壁上鐫著“流翠浦”三個大字。瀑布流下之水,漫延四處,道路甚滑。二人隻得攜手,提著衣裙,緩緩而行。走了多時,過了流翠浦。前麵彎彎曲曲,儘是羊腸小道:“岔路甚多,甚難分辨。小山道:“前日來時,途中雖有幾處瀑布,並無如許之大。今日莫非走差了?我們且找來時所畫字跡,照著再走。”尋了半晌,雖將字跡尋著,及至細看,竟將“唐小山”三字改做“唐閨臣”。小山看了詫異道:“怎麼竟有如此奇事!”若花道:“此非仙家作為,何能如此,看來又是姑夫弄的手段了。”大家於是放心前進。恰好走到前麵,凡遇歧途難辨之外,路旁山石或樹木上總有“唐閨臣”三字。二人也不辨是否,隻管順著字跡走去。這日走到一條大嶺,高高下下,走了多時,早已噓噓氣喘。朝上望了一望,惟見怪石縱橫,峭壁重疊,其高無對。若花道:“當日上山,途中並無此嶺,為何此時忽又冒出這條危峰?這幾日走的兩腳疼痛,平坦大道,業已勉強,何能行此崎嶇險路?偏偏此嶺又高,這卻怎好!”小山道:“喜得上麵樹木甚多,隻好妹子攙著姐姐緣木而上。”二人攀藤附葛,又朝上走。走不多時,若花隻覺兩足痛入肺腑,登時喘作一團,連忙靠著一顆大樹,坐在山石上,抱著兩足,淚落不止。小山正在著急,忽聽樹葉刷刷亂響,霎時起了一陣旋風,隻覺一股腥氣,轉眼間,半山中攛下一隻斑毛大蟲。二人一見,隻嚇的魂不附體,戰戰兢兢,各從身上拔出寶劍,慌忙攜手站起。那大蟲連攛帶跳,朝下走來。看看相離不遠,眼睛忽然放出紅光,把尾豎起,搖了兩搖,口內如山崩地裂一般,吼了一聲,將身一縱,離地數丈,竟自迎頭撲來。二人忙舉寶劍,護住頭頂。耳內隻聞一陣風聲,那大蟲自從頭上攛了過去。二人把頭摸了一摸,喜得頭在頸上,慌忙扭轉身軀看那大蟲。原來身後有個山羊在那裡吃草,卻被大蟲看見,撲了過去,就如鷹拿燕雀一般,抱住山羊,張開血盆大口,羊頭吃在腹內;把口一張,兩隻羊角飛舞而出。頃刻把羊吃完,扭轉身軀。麵向二人,把前足朝下一按,口中吼了一聲。--------------------------------------------------------------------------------話說那虎望著小山、若花,按著前足,搖著大尾,發威作勢,又要迎麵撲來。二人連說“不好……”正在驚慌,忽聞一陣鼓聲如雷鳴一般,振的山搖地動。從那鼓聲之中,由高峰攛下一匹怪馬:渾身白毛,背上一角,四個虎爪,一條黑尾。口中放出鼓聲,飛奔而來。大蟲一見,早已逃攛去了。若花道:“此獸雖然有角,無非騾馬之類,生的並不凶惡,為何虎卻怕他?阿妹可知其名麼?”小山道:“妹子聞得駁馬一角在首,其鳴如鼓,喜食虎豹。此獸角雖在背,形狀與駁馬相仿,大約必是駁馬之類。”隻見此獸走到眼前,搖頭擺尾,甚覺馴熟,就在麵前臥下,口食青草。小山見他如此馴良,用手在他背上撫摩,因向若花道:“妹子聞得良馬最通靈性。此時我們斷不能上山,何不將他騎上?或能駝過嶺去,也未可知,況他背上有角,又可抱住,不致傾跌。必須把他頸頂縛住,就如絲韁一般,帶在手裡,才不致亂走。不知他可聽人調度?我且試他一試。”隨將身邊絲絛解下,向駁馬道:“我唐閨臣因尋親至此,蒙若花姐姐攜伴同行,不意一時足痛不能上山,今幸得遇良馬。吾聞良馬比君子,若果能通靈性,即將我們駝過嶺去,將來回歸故土,當供良馬牌位,日日焚香,以誌大德。”一麵說著,將絲絛縛在駁馬頂上,包袱都掛角上,牽至一塊石旁,把若花攙扶上去,一手抱角,一手牽著絲絛。小山登在石上,就在若花身後,也騎在駁馬背上。若花道:“阿妹將我身背抱緊,我放轡頭了。”手提絲絛抖了兩抖,駁馬放開四足,竟朝嶺上走去。二人騎在馬上,甚覺平穩,歡喜非常。不多時,越過高嶺,來到嶺下。那個大蟲正在趕逐野獸,駁馬一見,早已放出鼓聲,要想奔去。若花忙提絲絛,帶到一塊石旁,把馬勒住,都由石上慢慢下來,取了包袱,解下絲絛。駁馬連攛帶跳,轉眼間越過山峰,追趕大蟲去了。二人略略歇息,背了包袱,又走數裡。小山恐若花足痛,早早尋個石洞歇了。次日又朝前進,若花道:“今日喜得道路平坦,緩步而行,尚不費力。但我自從吃這鬆實柏子,腹中每每覺餓,連日雖然吃些桑椹之類,也不濟事。此地離船甚遠,必須把豆麵再吃一頓,方葉行路;不然,腿上更覺無力了。”小山道:“妹子自從吃了鬆實柏子,隻覺精神陡長,所以日日以他為糧。那知姐姐卻是如此。何不早說?”即將豆麵取出。若花飽餐一頓,登時腿腳強健。又走兩日。這日在路閒談,小山道:“我們自從上山,走了半月,才到鏡花嶺;如今從泣紅亭回來,已走七日,看來已有一半路程。這二十餘日,舅舅、舅母,不知怎樣盼望!”若花道:“婉如阿妹缺了伴侶,隻怕還更想哩。”忽聽林內有人叫道:“好了!好了!你們回來了!”二人小覺吃了一嚇,忙按寶劍,將腳立住,遙見林之洋氣喘噓噓跑來道:“俺在那邊樹下遠遠看著兩人,頭戴帽兜,背著包袱,俺說必是你們回來,好極!好極!幾乎盼殺俺了!”小山道:“甥女彆後,舅母身上可好?舅舅為何不在山下看守船隻,卻走出若乾路程,吃這辛苦?”若花道:“阿父山下何日起身?離船幾日了?阿母、阿妹,身體可安?”林之洋道:“你們兩個想是把路走迷了?前麵已到小蓬萊石碑,頃刻就要下山,怎說這話?俺因你們去了二十多日不見回來,心裡記掛,每日上來望望,今日來了多時,正在盼望,那知你們巧巧回來。”二人聽了,如夢方醒,更歎仙家作用之奇。即同林之洋下山上船,放下包袱,見過呂氏、婉如;乳母替他們除了帽兜,脫去箭衣。喘息定了,小山才把“遇見樵夫,接著父親之信,囑我回去赴試,俟中才女,方能相見”的話,告訴一遍。林之洋把信看了。歡喜道:“妹夫說等甥女中過方能相聚。不過再隔一年,就可相見。”小山道:“話雖如此,安知父親不是騙我?況海外又無便船,如何就能回鄉?”林之洋聽了,惟恐小山又要上去,連忙說道:“據俺看來:這話決不騙你,他若立意不肯回家,為甚寄信與你?甥女隻管放心!好在這路俺常販貨來往,將來甥女考過,你父親如不回家,俺們仍舊同來;如今早早回去,也免你母親在家掛念。”小山聽罷,正中下懷,暗暗歡喜,故意說道:“舅舅既允日後仍舊同來,甥女何必忙在一時?就遵舅舅之命,暫且回去,將來再計較。”林之洋點頭道:“甥女這話才是,但你父親信內囑你改名‘閨臣’,自然有個道理,今後必須改了,才不負你父親之意。”因向婉如道:“已後把他叫作閨臣姐姐,莫叫小山姐姐了。”隨即張羅開船。唐閨臣把信收過。呂氏見閨臣肯回嶺南,也甚喜道:“此番速速回去,不獨你母親放心,那考才女也是一樁大事。你若中了才女,你父母麵上榮耀,不必說了,就是俺們在親友麵前,也覺光彩。倘能攜帶若花、婉如也能得中,那更好了。”大家一路閒談。姊妹二個,都將詩賦日日用功。閨臣偷空,把泣紅亭碑記另用紙筆抄了。因蕉葉殘缺,即包好沉入海中。又將碑記給婉如觀看,也是一字不識。因此更覺愛護,暗暗忖道:“此碑雖落我手,上麵所載事跡,都是未來之事,不能知其詳細,必須百餘年後,將這百人一生事業,同這碑記細細合參,方能一一了然。不知將來可能得遇有緣?倘能遇一文士,把這事跡鋪敘起來,做一部稗官野史,也是千秋佳話。”正要放入箱內,隻見婉如所養那個白猿忽然走來,把碑記拿在手內,倒象觀看光景。閨臣笑道:“我看你每每寧神養性,不食煙火,雖然有些道理,們這上麵事跡,你何能曉得。卻要拿著觀看?如今我要將這碑記付給有緣的,你能替我辦此大功麼?大約再修幾百年,等你得道,那就好了。”一麵說笑,將碑記奪過,收入箱內。因與白猿鬥趣,偶然想起駁馬,隨即寫了良馬牌位,供在船上,早晚焚香。一路順風。光陰迅速,這日到了兩麵國,起了風暴,將船收口。林之洋道:“俺在海外,那怕女兒國把俺百股磨折,俺也不懼,就隻最怕兩麵國:他那浩然中內藏著一張壞臉,業已難防;他還老著麵皮,隻管訛人錢財。”閨臣道:“他們怎樣訛人?”林之洋就把當日在此遇盜,虧得徐麗蓉兄妹相救的話說了一遍。若花道:“前年既有此事,阿父倒不可大意。到了夜晚,大家都不可睡,並命眾水手多帶鳥槍來往巡更,阿父不時巡查:一切謹慎,也可放心了。”林之洋連連點頭,即到外麵告知眾人。到了日暮,前後梆鈴之聲,絡繹不絕;多、林二人不時出來巡查。天將發曉,風暴已息,正收拾開船。忽有無數小舟蜂擁而至,把大船團團圍住,隻聽槍炮聲響成一片。船上眾人被他這陣槍炮嚇的鳥槍也不敢放。登時有許多強盜跳上大船。為首一個大盜,走進中艙,在上首坐了,旁列數人,都是手執大刀個個頭戴浩然巾,一臉殺氣。閨臣姊妹在內偷看,渾身發抖。眾僂羅把多、林二人並眾水手如鷹拿燕雀一般,帶到大盜麵前。二人朝上望了一望,那上麵坐的,原來就是前年被徐蓉彈子打傷的那個大盜。隻見他指著林之洋喊道:“這不是口中稱‘俺’的囚徒麼?快把他首級取來!”眾僂羅一齊動手。林之洋嚇的拚命喊道:“大王殺我,我也不怨;剮我,我也不怨,任憑把我怎洋,我都不怨:就隻說我稱‘俺’,我甚委屈!我生平何曾稱‘俺’?我又不知‘俺’是甚麼。求大王把這‘俺’字說明,我也死的明白。”眾僂羅道:“稟大王:他連‘俺’的來曆還不知,大王莫認差了?剛才來時,夫人分付,倘誤傷人命,回去都有不是。求大王詳察。”大盜道:“既如此,把他放了。你們再把船上婦女帶來我看。”眾僂羅答應,將呂氏、乳母、閨臣、若花、婉如帶到麵前。大盜看了道:“其中並無前年放彈惡女。他這船上共有若乾貨物?”眾僂羅道:“剛才查過,並無多貨,隻有百十擔白米,二十擔粉條子,二十擔青菜,還有幾十隻衣箱。”大盜笑道:“他這禮物雖覺微末,俗語說的:‘千裡送鵝毛,禮輕人意重。’隻好備個領謝帖兒,權且收了。你們再去細看,莫粑燕窩認作粉條子;若是燕窩,我又有好東西吃了。但他們那知我大王喜吃燕窩,就肯送來?那三個女子生的都覺出色,恰好夫人眼前正少丫環,既承他們美意遠遠送來,所謂‘卻恐不恭,受之有愧’,也隻好備個領謝帖兒。爾等即將他們帶至山寨,送交夫人使用。一路須要小心,倘有走失,割頭示眾!”眾僂羅答應。多、林二人再三跪求,那裡肯聽。不由分說,把閨臣、若花、婉如擄上小舟。所有米糧以及衣箱,也都搬的顆粒無存。一齊跳上小船。隻聽一聲胡哨,霎時扯起風帆,如飛而去。呂氏嚎咷慟哭;林之洋隻急的跺腳捶胸,即同多九公坐了三板,前去探信。閨臣姊妹三人,被眾人擄上小舟,明知凶多吉少,一心隻想攛下海去;無奈眾人團團圍住,步步堤防,竟無一隙之空。不多時,迸廠山裹。隨後大盜也到,把他三人引進內室。裡麵有個婦人迎出道:“相公為何去了許久?”大盜道:“我恐昨日那個黑女不中夫人之意,今日又去尋了三個丫環回來,所以耽擱。”因向閨臣三人道:“你們為何不給夫人磕頭?”三人看時,隻見那婦人年紀未滿三旬,生的中等人材,滿臉脂粉,渾身綾羅,打扮卻極妖媚,三人看了,隻得上前道了萬福,站在一旁。大盜笑道:“這三個丫環同那黑女都是不懂規矩,不會行禮,連個以頭搶地也不知道。夫人看他三個生得可好?也還中意麼?”婦人聽了,把他三人看了,不覺愣了一愣,臉上紅了一紅,因笑道:“今日山寨添人進口,為何不設筵席?難道喜酒也不吃麼?”旁邊走過兩個老嬤道:“久已預備,就請夫人同大王前去用宴。”婦人道:“就住此處擺設最好。”老嬤答應。登時擺設齊備,夫妻兩個對麵坐了。大盜道:“昨日那個黑女同這三個女子都是不知規矩,夫人何不命他都到筵前跟著老嬤習學,將來伺候夫人,豈不好麼?”婦人點頭,分付老嬤即去傳喚。老嬤答應,帶了一個黑女進來。閨臣看時,那黑女滿麵淚痕,生的倒也清秀,年紀不過十五六歲。老嬤把黑女同閨臣姊妹帶至筵前,分在兩旁侍立。大盜一麵看著,手裡拿著酒杯,隻喜的眉開眼笑,一連飲了數杯道:“夫人何不命這四個丫環輪流把盞,我們痛飲一番,何如?”婦人聽了,鼻中哼了一聲,隻得點頭道:“你們四個都與大王輪流敬酒。”四人雖然答應,都不肯動身。若花忖道:“這個女盜既教我們斟酒,何不趁此將大盜灌醉,然後再求女盜放我們回去,豈不是好?”隨即上前執壺,替他夫妻滿滿斟了下來;因向閨臣、婉如暗暗遞個眼色。二人會意,也上前輪流把盞。那個黑女見他們都去斟酒,隻得也去斟了一巡。大盜看了,樂不可支,真是酒入歡腸,越飲越有精神。那裡禁得四人手不停壺,隻飲的前仰後合,身子亂幌,飲到後來,醉眼朦朧,呆呆望著四人隻管發笑。婦人看著,不覺冷笑道:“我看相公這個光景,莫非喜愛他們麼?”大盜聽了,滿麵歡容,不敢答言,仍是嘻嘻癡英。婦人道:“我房中向有老嬤服侍,可以無須多婢。相公既然喜愛,莫若把他四個都帶去作妾,豈不好麼?”閨臣姊妹聽了,暗暗隻說:“不好!性命要送在此處了!”大盜把神寧了一寧道:“夫人此話果真麼?”婦人道:“怎好騙你!我又不曾生育,你同他們成了喜事,將來多生幾個兒女,也不枉連日操勞一場。”若花聽了,隻管望著閨臣,閨臣把眼看著婉如:姊妹三個,登時麵如傅土,身似篩糠。閨臣把他二人衣服拉了一把,退了兩步,暗暗說道:“適聽女盜所言,我們萬無生理。但怎樣死法,大家必須預先議定,省得臨時驚慌。”若花道:“我們還是投井呢?還是尋找廚刀自刎呢?”閨臣道:“廚房有人,豈能自刎;莫若投井最好。”婉如道:“二位姐姐千萬攜帶妹子同去。倘把俺丟下,就沒命了!”若花道:“阿妹真是視死如歸。此時性命隻在頃刻,你還鬥趣!”婉如道:“俺怎鬥趣?”若花道:“你說把你丟下就沒命了,難道把你帶到井裡倒有命了?”隻聽那婦人道:“此事不知可合你意?如果可行,我好替你選擇吉期。”大盜聽了,喜笑顏開,渾身發軟,望著婦人深深打躬道:“拙夫意欲納寵,真是眠思夢想,已非一日,惟恐夫人見怪,不敢啟齒。適聽夫人之言,竟合我心。……”話未說完,隻聽碗盞一片聲響,那婦人早把筵席掀翻,弄了大盜一身酒菜,房中所有器具,撂的滿天飛舞。將身倒在地下,如殺豬一般,放聲哭道:“你這狠心強賊!我隻當你果真替我尋丫環,那知借此為名,卻存這個歹意!你即有心置妾,要我何用?我又何必活在世上,討人憎嫌!”說罷爬起,拿了一把剪刀,對準自己咽喉,咬定銀牙,緊皺蛾眉,眼淚汪汪,氣喘噓噓,渾身亂抖,兩手發顫,直向頸頂狠狠刺來。大盜一見,嚇的膽戰心驚,忙把剪刀奪過,跪求道:“剛才隻因多飲幾懷,痰迷心竊,酒後失言,隻求夫人饒恕,從此再不妄生邪念了。”婦人仍是啼哭,口口聲聲,隻說丈夫負義,務要尋死。一麵哭著,又用帶子套在頸上,要尋自儘,又被大盜槍去;猛然一頭要朝壁上撞去,也彼大盜攔住。大盜心忙意亂,無計可施,隻得磕頭道:“我已立誓不放再存惡念,無如夫人執意不信。如今隻好教他們打個樣子,已後再犯,就照今日加倍責罰,也是情願。”因命老嬤把四個行杖僂羅傳進內室道:“我酒後失言,忤了夫人,以致夫人動怒,隻要尋死。隻得煩你們照軍門規矩,將我重責二十。如夫人念我皮肉吃苦,回心轉意,就算你們大功一次。我雖懼怕夫人,你們切莫傳揚出去,設或被人聽見強盜也會懼內,那才是個笑話哩。”將身爬在地下。四個僂羅無可奈何,隻得舉起竹槍,一遞一換,輕輕打去。大盜假意喊叫,隻求夫人饒恕。剛打到二十,婦人忽然手指大盜道:“你存這個歹意,我本與你不共戴天;今你既肯舍著皮肉,我又何必定要尋死?但剛才所打,都是虛應故事,如果要我回心轉意,必須由我再打二十,才能消我之氣。”大盜聽了,惟有連連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