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艾舍斯特放下拿在手裡半小時一直沒有讀過的袖珍本《奧德賽》,悄悄地穿過院子到果園裡去的時候,已經是快十一點鐘了。月亮剛剛升起,十足是金黃色的,掛在山上,像一個明亮、有力、注意著周圍動靜的精靈,打---q樹的半裸的枝乾所構成的柵欄後麵窺視著。蘋果樹之間還是暗沉沉的。他站著定了定方向,用腳探索著地上的亂草。緊靠他背後有一團漆黑的東西蠕動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原來是三頭大豬,它們重新互相緊挨著,在牆腳邊躺下了。他傾聽著。沒有風,隻是汨汨的流水的低語聲比白天加倍有力了。有一隻鳥,他說不出是什麼名堂,“嗶卜”“嗶卜”地叫著,怪單調的;他聽得一隻蚊母鳥在很遠的地方拉長了嗓子不斷鳴叫著;還有一隻貓頭鷹呼呼地在叫。艾舍斯特挪動一兩步,又站住了,覺得腦袋四周有一片朦朧的活的白茫茫的東西。昏暗的蘋果樹靜止著,上麵的無數花朵和花蕾看去是那麼柔和,呈現出模糊的輪廊,它們受了蠕動的月光的魔力,都活了起來。他有一種最最奇怪的感覺,仿佛真有淘伴似的,仿佛千百萬隻白蛾或精靈飄浮了進來,停留在昏暗的天空和更加昏暗的地麵之間,就在跟他的眼睛相平的空間開合著翅膀。這一霎那間的美是令人驚訝的、靜寂的、沒有香味的,使他幾乎忘記了為什麼到這果園裡來。夜色降臨以後,白天始終裹著大地的那種飛在空中的魅力並沒有消失,不過換成了目前這種新的形式。他在這粉裝玉琢的濃密樹枝間移步往前,來到了那棵大蘋果樹跟前。不會弄錯,即便是在黑暗裡;它比所有彆的樹幾乎都高大兩倍,向那開闊的草地和小河一直斜傾出去。在那粗壯的樹枝下,他又停下來,傾聽著。完全是同樣的那幾種聲音,還有那幾口困倦的豬發出來的輕輕的咕嚕聲。他把雙手放在乾燥而幾乎溫暖的樹乾上,那粗糙的長了苔蘚的表麵經手一模發出一種泥炭般的氣味來。她會來嗎——會嗎?在這些顫動的、神鬼出沒的、被月光所迷的樹木間,他對什麼東西都疑惑起來!這裡一切都是超塵脫俗的,不是塵世間情侶相會的地方;隻適合男神和女神,牧神和林中仙女——不適合他和這鄉下小姑娘。如果她不來,豈不倒可以鬆口氣了嗎?可是他一直在諦聽著。那隻不知名的鳥還在“嗶卜——嗶卜”、“嗶卜——嗶卜”地叫,從有鱒魚的小河裡升起了忙碌的喃喃聲,月亮從她那樹牢的柵欄後麵把視線投射在河麵上。跟他的眼睛一般高的花叢好像每時每刻都變得更富有生氣了,它那神秘的潔白的美好像使它愈來愈成為他那種提心吊膽、懸而不決的心情的一部分了。他折下了一個小花枝,拿近一看——有三朵花兒。采摘果樹的鮮花——柔嫩、神聖、幼小的鮮花——然後把它們扔掉,這是褻瀆神聖的事!這時他突然聽得大門關上的聲音,那些豬又動起來,咕嚕起來,他的背靠在樹上,雙手抄在身後緊抱著那長了苔蘚的樹身,屏住了呼吸。她簡直像個穿行林間的精靈,儘管她來時有那麼些鬨聲!接著他看見她已經走得很近了——她那暗淡的身體成了一棵小樹的一部分,她那潔白的臉蛋成了樹上的花的一部分;她是那麼靜靜地向他窺視著。他低聲叫道:“梅根!”伸出兩隻手去。她奔向前來,直撲在他的懷裡。艾舍斯特感覺99lib?狂喜——命運之神有意把她投入自己的懷抱,愛神是不容輕侮的!但是當他們的嘴唇為了呼吸而分開的時候,分岐馬上又開始了。不過,這時熱情更加強烈得多,他歎了口氣說:“啊!梅根!你為什麼要來呀?”她仰起臉來,十分驚異,感情受到了傷害。“先生,是您叫我來的。”“彆叫我‘先生’,親愛的。”“那我該叫您什麼呢?”“弗蘭克。”“我不能。啊,不能!”“可是你愛我——不是嗎?”“我沒法不愛您。我要跟您在一起——這就是一切。”“一切!”她輕輕地說,輕得他幾乎聽不到:“如果我不能跟您在一起,我會死的。”艾舍斯特使勁吸了一口氣。”“那麼,來跟我在一起吧。”“啊!”陶醉於這一聲“啊!”所包含的敬畏和狂喜,他低聲地繼續說:“咱們上倫敦去。我讓你去見見世麵。我一定會照顧你,我答應你,梅根。我決不會虐待你!”“隻要能跟您在一起——再沒彆的了。”他撫摩著她的頭發,低聲往下說:“明天我上托爾基去取些錢,給你買幾件不會引人注意的衣服,然後咱們溜走。等咱們到了倫敦,也許不久,如果你充分愛我的話,咱們就結婚。他感覺到她搖頭時頭發的顫動。“啊,不!我不能。我隻要跟您在一起!”艾舍斯特沉醉於自己的騎士精神,繼續嘟嚷著:“是我配不上你。呀!梅根,你什麼時候開始愛我的?”“就在路上看見您,您瞧著我的時候。第一天晚上我就愛您了;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您會要我。”她突然身子往下一滑,跪在地上,要親他的腳。艾舍斯特嚇得打了個寒噤;他把她抱起來,緊緊地摟著——心亂得說不出話來。她低聲說:“為什麼不讓我親?”“是我要親你的腳!”她微微一笑,使他的眼淚湧到了眼眶裡。她那被月光照亮的臉那麼白皙,跟他的臉靠得那麼近,她那張開的嘴唇呈現著淡淡的粉紅色,這臉和嘴唇的顏色有著蘋果花的那種活的超塵脫俗的美。接著,突然,她的眼睛張大了,痛苦地瞪著他旁邊的什麼地方;她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低聲說:“看!”艾舍斯特什麼也看不見,隻有那照亮的河水,抹上了淡橙色的金雀花,閃閃發光的山毛櫸和樹背後月光下的廣大的山影。隻聽得她在背後膽戰心驚她輕聲說:“吉卜賽鬼!”“哪兒?”“哪兒——石頭邊——樹底下!”他滿腔惱怒,跳過小河,大踏步向山毛櫸林子走去。月光開的玩笑嘛!什麼也沒有!他在大圓石和山楂樹間衝進奔出,跌跌撞撞,嘴裡嘰咕著、咒罵著,可是心裡又禁不住有點兒害怕。荒謬!可笑!他回到蘋果樹那兒,可是她已經走了;他聽見一陣悉索聲,那幾口豬又輕輕地叫著,大門嘎地關上了。人去園空,隻剩下這棵老蘋果樹!他刷地抱住了樹身。這跟她那柔軟的身體多麼不一樣呀;貼在他臉上的是粗糙的蘚苔——這跟她那溫柔的麵頰又多麼不一樣呀;隻有那氣味,像樹林子裡的氣味,有點兒相同!在頭頂,在周圍,蘋果花更有生氣了,被月光照得更亮了,仿佛在熒熒放光和呼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