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蘋果樹 高爾斯華綏 1411 字 2個月前

他醒來覺得仿佛隔夜吃了很多很多的東西,而不是什麼也沒有吃。昨天的風流韻事,想起來覺得多麼遙遠,多麼虛幻!但是,眼前卻是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全盛的春天終於到來了——一夜之間,孩子們口裡說的“金鐘花”似乎已經把田野據為己有了;從窗裡望出去,他看見蘋果花已經像一條紅白兩色的被單罩有果園上。他下樓時幾乎怕看見梅根;但是,當給他端進早餐來的是納拉科姆太太而不是梅根的時候,他又覺得懊惱和失望。今天早晨,那婦人的銳利的眼睛和蛇一般的脖子似乎特彆活躍。她注意到什麼了嗎?“原來您昨兒個晚上跟月亮一塊兒出去散步啦,艾舍斯特先生!您在哪兒吃了晚飯沒有?”艾舍斯特搖搖頭。“我們把晚飯給您留著了,可是我想您一定忙著在想彆的,連吃飯都給忘了,是嗎?”她說話還保持著威爾士人的清脆口音,不受英格蘭西部傳來的那種喉音的影響——她說這些話,是不是在嘲笑他?萬一她知道了麼辦!他自忖道:“不行,不行;我得馬上走。我不能使自己處於這樣引起旁人誤解的惡劣地位。”但是早餐過後,他想看見梅根的渴望便開始了,而且每分鐘都在強烈起來,同時生怕有誰在她麵前說了什麼話,把事情都弄糟了。她一直不出來,甚至不讓他見一見,這不是好兆頭!他又想起那首情詩來。昨天下午在蘋果樹下做這首詩的時候,自己是那麼鄭重其事,專心致誌,現在覺得這首詩真太無聊了,他把它撕碎,卷成了點板煙的紙撚兒。直到梅根拿起他的手來吻它之前,他懂得什麼愛情!現在呢——還有什麼不懂得的?不過這有什麼好寫的,太乏味了!他到樓上自己的臥室裡去拿一本書,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原來她在那裡鋪床呢。他站在門口看著;突然他心花怒放,隻見梅根彎下腰去吻他的枕頭,正吻在他的腦袋昨晚壓出來的凹凹裡。怎樣才能讓她知道,自己已經看見了這表明熱戀的美妙舉動呢?可是,如果偷偷地溜走,給她聽見了,反而更糟。她捧起枕頭,端著,好像舍不得抖掉他那臉頰的印痕,忽然丟下,轉過身來。“梅根!”她用兩隻手捂著臉,但是兩隻眼睛卻好像正正地瞧著他。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兩隻晶瑩明亮的眼睛會有這樣的深度、這樣的純潔,會包含著這樣感人的堅貞感情。他結結巴巴地說:“你真好,昨天晚上坐著等我。”她還是不說話,於是他又支吾地說:“我在荒原上隨便走走;昨兒晚上光景好極了。我——我是上來拿一本書的。”這時,剛才看見的她在枕頭上的那一吻使他突然衝動起來,他走到了她跟前。他吻著她的眼睛,帶著奇怪的興奮想:“我豁出去了!昨天好歹總是事出無心;但是現在——我豁出去了!”那姑娘把腦門子貼在他的嘴唇上,這嘴唇漸漸往下移動,最後接觸了她的嘴唇。這有情人的初吻——奇異,美妙,同時幾乎依然是純潔無邪的——到底在誰的心裡造成了最大的激動呢?“今天晚上到那棵大蘋果樹那兒來,等他們睡了後。梅根——答應我!”她低聲回答:“我答應。”她那蒼白的臉叫他害怕,一切都叫他害怕;於是,他放開了她,又回到樓底下。是的!他豁出去了!接受了她的愛,又宣布了自己的愛!他走到院子裡那張綠漆椅子跟前,手裡可依然並沒有拿著什麼書。他坐在那裡,茫然望著前麵,既得意,又悔恨,而在他的鼻子底下,在他的背後,農莊的工作照舊進行著。在這種令人奇怪的出神狀態中,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才看見喬在他後麵不遠處的右邊站著。顯然這青年是在地裡乾了重活以後回來的,他替換著腳站著,大聲呼吸著,臉紅得像落山的太陽,在藍襯衫的卷起的袖子下,兩條胳臂現出熟桃子的色彩和毛茸茸的光澤。他的紅嘴唇張開著,兩隻長著亞麻色睫毛的藍眼睛定定地瞪著艾舍斯特,艾舍斯特譏諷地說:“呀,喬,我能給你幫點什麼忙?”“能。”“什麼事,你說。”“你可以離開這兒。我們不要你。”剛說完這句簡短的話,他看見梅根站在門道裡,懷裡抱著一隻棕色長毛小狗。她迅速地走到他跟前。“這狗的眼睛是藍的!”她說。喬轉身走開了;他的脖頸子是十足紫紅色的。艾舍斯特用一個手指摸摸梅根抱著的那隻棕色的牛蛙似的小東西的嘴。它倚在梅根懷裡顯得多舒服!“它已經喜歡你啦。啊!梅根,什麼東西都喜歡你。”“喬跟你說什麼來啦?”“叫我走,因為你不要我待在這裡。”她跺一下腳,然後抬走眼睛瞧著艾舍斯特。受到這含情脈脈的一瞧,他覺得神經起了一陣哆嗦,正好像看見一隻飛蛾燒著了翹膀似的。“今天晚上!”他說。“彆忘啦!”“不會的。”她把臉緊靠在小狗的肥胖的棕色的身子上,溜進了屋裡。艾舍斯特打小巷裡走去,在野草地的大門口,他碰見了瘸子和他的母牛群。“天氣多美呀,吉姆!”“啊!這是對草頂好的天氣。今年---q樹比橡樹開花晚。‘要是橡樹比---q樹早——’”艾舍斯特漫不經心地說:“你上回是站在什麼地方看見吉卜賽鬼的?”“也許就在那棵大蘋果樹底下,您可以這樣說吧。”“你當真記得是在那兒看見的嗎?”瘸子小心地回答說:“我不敢說準是在那兒。我心裡覺得是在那兒。”“你怎樣解釋這事兒?”瘸子放低了嗓子。“他們的確說,老主人納拉科姆的祖上是吉卜賽人。不過那很難說。您知道。他們是個非常愛認自己人的民族。也許他們知道他要死了,就派這家夥來陪伴他。這是我對這件事兒的想法。”“他是什麼模樣?”“滿臉胡子,那模樣兒好像拿著個提琴似的。他們說沒有鬼怪那樣的東西,不過那天黑夜裡,我看見這隻狗身上的毛都豎了起來,我自己卻什麼也沒看見。”“有月亮嗎?”“有,差不多圓啦,不過剛升起來,在樹背後像金子似的。”“你以為鬼怪出現,災禍臨頭,是不是?”瘸子把帽子往後一推,兩隻熱望著什麼的眼睛更加認真地注視著艾舍斯特。“這話不該我來說——顯得那麼不安的是他們。有些事兒咱們不懂,那是一定的,沒錯。有的人看得清,有的人什麼也都看不清。比如說,我們的喬——您不管把什麼東西放在他眼睛麵前,他都看不清;彆的幾個孩子也一樣,就會亂說一氣。可是您把我們的梅根放在有什麼事兒的地方,她就看得清,而且懂得更多,要不那就是我錯了。”“她很敏感,所以如此。”“這話怎講?”“我說,她什麼都感覺得到。”“啊!她是十分好心腸的。”艾舍斯特覺得自己的臉在紅起來,就把煙荷包遞過去。“來一筒,吉姆?”“謝謝,先生。我看她是百裡挑一的。”“我看是這樣。”艾舍斯特簡短地說,把煙荷包折起,往前走了。“好心腸的!”不錯!可是他自己在乾什麼呢?對這個好心腸的姑娘,自己的企圖——依他們的說法——是什麼呢?這念頭一直隨著他,走過閃耀著金鳳花的田野。那兒有紅色的小牛在吃草她們歸來。他醒來的時候,布穀鳥還在叫,河水還在淙淙地流,但是太陽已經隱藏到山罔的後麵,山坡上涼颼颼的,有幾隻野兔已經出來了。“今天晚上!”他想。正像萬物正在從土中往上生長、在一隻無形的手的柔軟而執拗的手指之下展開一樣,他的心和官能也在被推動和展開。他站起來,打酸蘋果樹上折下一個小花枝。那花蕾宛如梅根——貝殼似的形狀,玫瑰紅的顏色,風姿自然,清新鮮嫩;正在開放的花朵也是這樣,潔白,自然,動人。他把花枝放在上衣裡麵。他心裡的全部春之奔放都由一聲得意的歎息透露了出來。可是,那些早出的野兔都趕緊逃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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