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駱就這麼躲在衣箱後麵。華特跟我在那裡鋪了些毯子,讓他癱瘓的身體不至於和地板硬碰硬。他癱得厲害,即使有心爬出來,恐怕未必爬得動。不過,他懼怕暴露行跡,從沒試圖出來。每一夜火車駛動,我們便拉開衣箱,要麼扶他靠著角落坐著,要麼把他放到便床上,端看他時想坐抑或想繼續躺平。華特堅持把床讓給老駱,於是我堅持把鋪蓋讓給華特,所以我又回去睡角落得鞍褥。跟我們同住還不到兩天,老駱便抖得厲害,連說話都成問題。華特中午回火車給老駱送食物,見他情況很糟,便跑到獸篷跟我說,但奧古斯特盯著我,我不能回火車。時近午夜,華特和我並肩坐在床上,靜待火車激活。等火車一動,我們便將幾隻衣箱拉離牆壁。華特跪下,手插進老駱胳肢窩,把他拉成坐姿。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瓶子。老駱目光落到瓶身,又霍地移到華特臉上,淚水已然盈眶。“那是什麼?”我連忙問。“還會是什麼?當然是酒咯,真正的酒,好酒。”老駱顫抖的手伸向酒瓶。華特仍然撐著他的身體,一邊打開瓶蓋,將瓶口送到老人唇邊。又過了一周,瑪蓮娜仍然在廂房隱居。我心焦極了,隻想見到她,不時思忖如何偷窺窗內的動靜才不會被人撞見。幸好,我還有一點理智,沒做出糊塗事。每一夜,我都躺在角落的臭鞍褥裡,重溫我們的最後一次談話,每句寶貴的話都不漏。我循者同樣的軌跡折磨自己,先是迎向那難以置信的狂喜,旋即又跌落穀底。我明白她隻能要求我離開廂房,即便如此,我仍然難受得緊,一想到便惱得翻來覆去,直鬨到華特叫我安靜,彆吵他睡覺。車隊走了又走。一個城鎮多半停留一天,不過碰上星期天得時候,我們通常會待兩天。在從伯靈頓到基奧卡克得途中,華特冬泳大量威士忌,終於套出老駱兒子得姓名,以及父子上次聯絡時他得住處。隨後在團裡停留得幾個地方,華特總是吃完早飯便進城,直到表演時間迫近才回來。等我們到了春田,華特已經聯絡上老駱的兒子。起初他不願意承認老駱是他父親。但華特堅持不懈,一天又一天進城,拍電報和他溝通。再下一個禮拜五,這個兒子答應再普羅維登斯見我們,並將老人接去同住。也就是說,目前的住宿方式還得持續好幾周,但終歸是條出路,而且是截至今日最好的安排了。在特雷霍特,美麗露辛妲暴斃。艾藍大叔哀慟極了,但很快便平複心情,著手為“我們摯愛的露辛妲”籌劃告彆儀式。死亡證書簽發下來一小時後,露辛妲的屍首便安置在河馬車廂的水槽,車廂配上二十四匹黑色配爾什馬,馬的頭上裝飾羽毛。艾藍大叔和車夫一起爬上座位,悲傷得幾乎崩潰。須臾,他搖搖指頭,示意露辛妲得告彆遊行開始。於是,馬拉著車緩緩穿過市街,而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所有長相還上得了台麵的成員都步行尾隨。艾藍大叔鬱著一張臉,一會兒啜泣,一會兒用紅手帕捂臉慟哭,偶爾眼睛也往上偷瞄,估量遊行速度是否能把民眾引來,人越多越好。女人家直接跟在河馬篷車後麵,一身素黑,不時用蕾絲手帕按按眼角。我在稍稍後麵的地方,四麵八方全是哭號的男人,每一張臉上淚水都交織成閃亮一片。艾藍大叔曾經應允過,表演最出色的人可以領到三塊錢和一瓶加拿大威士忌。你絕對沒見過那麼哀淒的場麵,連狗群都在嗥叫。將近一千名鎮民跟著我們回去。當艾藍大叔從篷車站起來,他們安靜下來。他摘下帽子抱在胸前,掏出一條手巾按按眼睛,發表令人心碎的致辭,淒愴到他幾乎失去自製。末了,他說倘若他有權做主,便會為露辛妲取消晚場表演,偏偏他不能取消,這件事由不得他。他是信守承諾的人,而露辛妲臨終時曾經握著他的手,說自己眼看行將就木,請他務必答應,不,是發誓絕不因此打亂團裡的作息,讓盼著來看馬戲團的成千上萬人失望。“畢竟??”艾藍大叔話頭一頓,一手按著心窩,一邊淒慘地擤鼻子,仰望天際,任憑淚水滾落麵頰。人群裡的婦女和孩子在大庭廣眾下哭泣。一個靠近前排的女人一手舉在前額,倒了下去,兩旁男人慌忙攙住她。一望可見,艾藍大叔廢了一番勁才穩定住情緒,但下唇的顫抖仍就止不住。他緩緩點頭,繼續說:“畢竟,正如我們摯愛地露辛妲所深諳的道理??戲總得唱下去!”那一夜的場次大爆滿,一般的座位都賣掉了,雜工們在場內鋪上乾草,供座位容納不下的觀眾坐,也就是所謂的“乾草場”。艾藍大叔以沉默開場。他垂下頭,擠出如假包換的淚珠,將今晚的表演獻給露辛妲;露辛妲的偉大無私是我們在麵臨死亡大事卻繼續演出的唯一原因,我們要讓她引以為榮——噢,沒錯,我們對露辛妲的愛比山高,比海深,因此儘管我們哀慟不已,柔腸寸斷,但我們會振作精神,完成她的臨終遺願,讓她以我們為榮。各位大叔,各位大嬸,我們將獻上您一輩子不曾見過的驚奇表演,且讓我們從天地四方網羅來的節目和藝人為您帶來歡笑,有走鋼絲,有雜技,還有頂尖的空中飛人??表演進行差不多四分之一的時候,她走入獸篷。不待周邊的人驚訝地喃喃低語,我便感覺到她來了。我將波波放進她籠舍的地麵,轉身一看,果然不錯,她人就在那裡,身穿粉紅亮片衣,配上羽毛頭飾,明豔照人。她卸下馬兒們的籠頭,放到地上。隻有一匹仍然係在那裡,它是黑色的阿拉伯馬,叫做波茲,應該就是銀星的搭檔。它顯然悶悶不樂。我倚著波波的籠舍,看癡了。原本這些馬每天夜裡都和搭同一節車廂,行過一個城鎮又一個城鎮,看來就像尋常的馬兒,但這會兒它們不再相同了。它們呼氣、哼鼻子,脖子高舉,尾巴翹起。它們排成兩個舞群,一群黑,一群白。瑪蓮娜麵對它們,一手一條長鞭。她舉起一條鞭子,在頭上揮動,接著後退,領它們出獸篷。這些馬兒完全不受羈絆,沒有佩戴籠頭,沒有韁繩,沒有肚帶,什麼都沒有。它們隻是跟著她,搖頭晃腦,腿向前踢,仿佛有人騎在背上似的。我從未見過她的表演。我們在幕後當差的人沒那好命,沒有那種閒工夫。但這回沒人可以阻止我了。我拴上波波的門,溜進連接獸篷和大篷的無頂帆布甬道。預留座位的售票郎瞟我一眼,見我不是條子便沒理睬了。他的口袋叮當響,脹滿了錢。我站在他身邊,看著靠近大篷後側的三個表演區。艾藍大叔介紹她上場,她便上前一個回身,雙鞭高舉在上,揮動其中一條,後退幾步。兩群馬連忙跟著她走。瑪蓮娜滑步進入中央表演區,馬兒跟著她,腿踢得高高的,騰躍成一片黑雲和一片白雲。她在表演區中心就位,朝空中輕輕揮動鞭子。馬兒們小跑步繞場,先是五匹白馬,五匹黑馬跟在後麵,整整繞完兩圈後,她抖起鞭子。黑馬加快速度,直到每匹黑馬都小跑步到和一匹白馬並肩。鞭子又是一抖,它們放慢速度,排成一列,成了黑白相間的隊伍。她動作微小,粉紅亮片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爍。她在表演區中心繞了一小圈,揮動雙鞭,下達指令。馬兒們繼續繞圈,先是白馬繞過黑馬,然後是黑馬繞過白馬,最後總是回歸成黑白相間的隊形。她喝一聲,它們便停止。她說了些什麼,它們便掉頭走,直到前蹄踩上表演區外圍的枕木。它們向側邊走,尾巴朝著瑪蓮娜,前蹄始終在枕木上。它們足足繞完一圈,她才又下令停止。它們放下前蹄,回身麵對她。然後她喚午夜上前。午夜是一匹俊偉的黑馬。它是純種阿拉伯馬,隻有前額一方白毛。她對午夜說話,兩條長鞭都握在一隻手裡,另一隻手則伸向午夜。它將口鼻貼上她的手心,脖子弓起,鼻孔大開。瑪蓮娜向後退,揚起鞭子。其他馬兒看著她,就地跳起舞來。她揚起另一條鞭子,讓尖端前後搖擺,午夜便用後腿人立,前腿縮在胸前。她嘴裡嚷著什麼,這是表演中首都拉開嗓子,然後她大步後退。午夜便跟著她,用後腿前進,而前腿則對空揮動。她讓午夜用後腿繞場一周,然後示意它放下前腿站立。鞭子再揮一圈,午夜便低頭行禮,一條前腿跪下,另一條前腿則伸到一邊打直。瑪蓮娜深深行禮,群眾為之瘋狂。午夜仍然維持行禮的姿勢,瑪蓮娜舉起兩條鞭子一揮,其餘的馬便以後腿為軸心,就地轉起圈圈。更多的歡呼,更多的喝彩。瑪蓮娜雙臂高舉,逐一轉向不同的方位,讓每一區的觀眾都有機會致意。然後,她轉向午夜,行雲流水地翻上它低下的背部。它站起來,弓著脖子載瑪蓮娜離開大篷,其他馬兒尾隨在後,再度以顏色分成兩半,彼此挨蹭著要靠近它們的女主人。我的心狂跳。雖說人群歡聲雷動,我還是感覺到血液奔流過耳朵。愛意油然而生,滿溢出來,都快把我的心漲破了。那一夜,老駱威士忌喝到爛醉如泥,華特在鋪蓋上打鼾,我離開鬥室,站著注視表演馬的馬背。我天天照料這些馬,打掃它們的馬房,為它們張羅飲水和食料,為它們刷毛,讓它們可以上場表演。我檢查它們的牙齒,梳理鬢毛,摸它們的腿查看蹄溫是否正常。我給它們點心,拍它們脖子。它們就和昆妮一樣,成了我看習慣了的動物。但是見過瑪蓮娜的表演,我看他們的眼神永遠改變了。這些馬是瑪蓮娜的一部分,她的一部分在此時此地和我在一起。我的手伸過隔板上方,擱在午夜閃亮的黑臀上。它原本在睡覺,被我這麼一碰咕噥著醒過來,轉頭來看。一見隻有我站在那裡,它便把頭轉回去,耳朵垂下,眼睛閉起來,移動重心,讓一條後腿歇息。我回到羊舍,看看老駱還有沒有呼吸。然後躺在鞍褥上,迷迷糊糊做起大概會讓我靈魂淪喪的夢境,一個有瑪蓮娜的夢。第二天早上,在保溫桌前麵:“你瞧那個。”華特說,舉起手臂戳我肋骨。“看什麼?”他指給我看。奧古斯特和瑪蓮娜正坐在我們的桌位。自從她意外受傷,這是他們首次來夥房用餐。華特打量我說:“你應付得來吧?”“那還用說。”我怏怏不快。“行行行,隻是關心一下嘛。”他說。我們走過永遠機警的埃茲拉麵前,各自走向各自的桌位。“早安,雅各。”奧古斯特說。我將盤子放在桌上,坐下。“奧古斯特。瑪蓮娜。”我一一向他們點頭,算作招呼。瑪蓮娜抬頭瞟一下,目光又落回盤中。“天氣真好,你好嗎?”奧古斯特說,朝一堆炒蛋進攻。“還好,你呢?”“棒呆了。”他說。“你好嗎,瑪蓮娜?”我問。“好多了,謝謝關心。”她說。“昨天晚上我看到你的表演了。”我說。“是嗎?”“是啊。”我說,抖開餐巾,鋪在大腿上,“那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太神奇了,這輩子沒見過這樣的表演。”“是嗎?”奧古斯特說,挑起一邊眉毛,“從來沒見過嗎?”“沒有,這是頭一遭。”“真的啊。”他凝視我,眼睛眨也不眨。“我還以為你當初是看了瑪蓮娜的表演,才決定加入馬戲團的,雅各。我記錯了嗎?”我的心在胸膛內猛跳。我拿起刀叉,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我母親也是這樣拿的。“我騙人的。”我說。我戳住香腸尾段,開始切,等待他答腔。“麻煩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他說。“我騙人,我是騙人的啦!”我砰地放下刀叉,一截香腸猶在刀叉上,“有問題嗎?在我跳上你們火車之前,我當然從來沒聽過什麼班齊尼兄弟。到底有誰聽過班齊尼兄弟的名號啊?我這輩子唯一見過的馬戲團就是林鈴兄弟,他們真是棒呆了,棒呆了!聽見沒有?”周遭靜得詭異。我環顧四下,嚇壞了。夥房內每個人都瞪著我。華特嘴巴大開,昆妮耳朵平貼頭上,遠處一頭駱駝低鳴。最後,我目光回到奧古斯特身上。他也在瞪我,八字胡的邊緣顫動著。我將餐巾壓在盤子邊緣,尋思他會不會越過桌子來撲我。奧古斯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的手在桌下握拳。接著奧古斯特哈哈大笑,笑得好用力,臉上泛起紅潮,一手按著肚子,笑岔了氣。他又笑又叫,直到眼淚流下臉頰,嘴唇因為喘息而顫抖。“哎喲,雅各,”他揩揩臉頰,“哎喲,雅各,我想我是看錯你了。沒錯,就是看錯你了。”他高聲喧談,擤擤鼻子,用餐巾擦臉。“天哪,”他歎息,“天哪。”他清清嗓子,拿起刀叉,用叉子舀起一些蛋又放下,再度笑起來。其他人恢複用餐,但不甚情願,就像我在團裡當差第一天,把一個人趕出場子,圍觀的群眾也不舍離去一樣。我不禁注意到,當他們重新進食,他們臉上掛著一抹憂懼。露辛妲這麼一死,我們團裡的畸形人陣容變出了大洞,而這個洞一定得填起來。所有的大型馬戲團都有胖女郎,因此我們也得有一個。艾藍大叔和奧古斯特四處搜尋告示牌,每回停車都去打電話,拍電報,試圖網羅一位新的胖女郎。無奈人家知道的胖女郎要麼滿意自己的生活,要麼信不過艾藍大叔的名聲,總是不肯來。這麼過了兩星期,跑了十個地方之後,艾藍大叔已經心急如焚,索性直接找上觀眾席中一位頗有噸位的女人。不幸的是,她是警司夫人,結果艾藍大叔沒有帶回一個胖女郎,隻帶回一個紫亮的黑眼圈以及勒令離城的指示。警察給了我們兩小時。藝人們立刻遁入車廂。雜工們一被叫醒,便奔忙得有若無頭蒼蠅。艾藍大叔上氣不接下氣,臉色紅得發紫,一見誰腳下不夠快,手杖便打下去了。帳篷一下便拆倒了,把人困在裡麵,然後正在拆其他帳篷的工人便得放下手頭的活兒,先過去解救他們,以免人在那一大片帆布裡悶死。不過艾藍大叔更擔心那些人會用小刀把帆布割個洞口來呼吸。所有馬匹都上車之後,我便回到表演馬車廂休息。當地人聚在營地邊緣徘徊,我不喜歡他們的模樣。他們很多人都攜帶槍械,我心底泛起不祥的感覺。我還沒看到華特。我在敞開的車廂門前麵踱來踱去,掃視營地。黑人們早早躲回飛天大隊的車廂上,我恐怕那些暴民會改拿紅發侏儒來開刀。受到撤營令一小時五十五分鐘之後,華特的臉出現在門口。“你死哪去了?”我嚷到。“華特回來啦?”老駱從衣箱後麵嘶啞地問。“是他沒錯。快上來。”我招呼華特上車。“這些人看起來不是好惹的。”他沒動,臉色紅通通,氣喘籲籲。“昆妮呢?有沒有看到它?”“沒有,怎麼了?”他不見蹤影。“華特!”我跳起來,追他到了門口,“華特!你還想上哪去?五分鐘的哨音已經吹過了!”他順著火車邊跑,彎下頭查看車輪之間。“昆妮,快樂!妹妹快來!”他站直,在每一節動物車廂前都停一下,朝著木條縫隙呼喚昆妮,等待響應。“昆妮!這裡,妹妹!”她聲聲呼喚,焦慮一分分地增加。哨音再度響起,長長的警告哨音之後,便是火車頭的嘶鳴和衝刺。華特的嗓音開了岔,嚷得啞了。“昆妮!你到底在哪裡?昆妮!來呀!”前方,還沒上車的零星幾個人跳上了平板貨車車廂。“華特,好了!彆找了,再不上車來不及了。”我叫到。他充耳不聞。他上了平板貨車車廂,窺看棚車輪子下麵。“昆妮來!”他大叫,然後停下來,忽地站直身子,茫然無措的模樣。“昆妮?”他並沒對著誰講話。“要命。”我說。“他要不要回來啊?”老駱問。“好像不打算回來。”我說。“那就把他弄回來!”他罵道。火車向前移,車頭拉動了車廂之間的連接處,車廂一震。我跳到碎石地上,往前朝平板貨車車廂跑。華特麵對火車頭佇立。我碰他的肩膀。“華特,該走囉。”他轉向我,滿眼哀求。“它在哪裡?你看到了嗎?”“沒有,走吧,華特。我們得回車上了。”“不行。我不能拋下它,我辦不到。”他茫無表情。火車開始喀啦喀啦駛動,動力增加。我向後瞄。當地人帶著來福槍、棒球棒、木棍,正向前湧過來。我轉回頭看火車,時間長到可以估量速度,然後數數,並且祈禱自己沒弄錯:一、二、三、四。我把華特像一袋麵粉似的兜起來扔進車廂。車廂內傳來碰撞聲。他落地時叫了一聲。我竄到火車邊,抓住門邊的鐵杆,讓火車拉著我跑了三大步,然後借力使力翻進車廂。我的臉掠過地麵。當我意識到自己平安無事,便尋找華特的身影,以防他揍我。他縮在角落哭。華特痛不欲生,窩在角落,任我獨力拉開衣箱,帶出老駱。我勉強為他刮了胡子,平常都是三人合作完成這樁差事的。接著我把他拖到馬匹前麵的地方。“哎喲,好啦,華特。”老駱說。我的手插在他胳肢窩,巍巍顫顫地要把他的光屁股放到一隻桶子上。華特稱呼那隻桶子蜜蜂桶。“你已經儘力了。”他回頭看我說,“嘿,把我放低一點行不行?彆讓我搖來搖去吹涼風。”我移腳把腿張得更開,試圖一邊放低老駱,一邊維持不讓他上半身歪倒。華特的身高用來扶住老駱下半身正好,平常都是他負責下半身,我管上半身。“華特,來幫我一下。”一陣痙攣掃過我的背。“閉嘴。”他說。老駱又往後看,這回眉毛揚起來了。“不打緊的。”我說。“什麼不打緊,才怪。”華特從角落咆哮。“一切都完了!昆妮是我僅有的一切,你懂不懂?”他的音量陡降成低喃,“它是我僅有的。”老駱向我揮手,示意他完事了。我拖著他移開半公尺,讓他側臥躺下。“喂,不會吧。”老駱讓我為他擦拭乾淨。“像你這樣的年輕小夥子,一定還有什麼人在什麼地方惦念你。”“你有所不知。”“你在家鄉沒有母親?”老駱說,不放棄。“隻有一個百無一用的母親。”“彆講這種話。”老駱說。“為什麼不行?我十四歲的時候就把我賣來這裡。”他怒目相視。“彆擺出可憐我的表情。”他惡聲惡氣。“反正她老奸巨滑,誰需要她啊。”“你說賣掉是什麼意思?”老駱說。“那個啊,我這副德性不是做莊稼漢的料吧?你沒彆煩我了行不行?”他翻身背對我們。我為老駱係好褲子,手插入他腋下,將他拉回房間。他的腿在後麵拖著,腳跟刮過地麵。“乖乖,竟然有這種事?”他說。我將他弄上便床。“要吃東西嗎?”我試圖改變話題。“不用了,還不想吃。能來點威士忌嗎就太好了。”他悲傷地搖頭,“從來沒聽說過心腸這麼狠的女人。”“喂,我聽得到你的話哦。再說,老家夥,你沒資格說三道四,你上回見你兒子是什麼時候的事?”華特咆哮。老駱沒了血色。“咦?答不出來,對吧?”華特繼續在外麵說,“你的作為跟我媽有什麼差彆?”“當然有差,差彆可大了。你又知道我做過什麼了?”老駱大叫。“有一晚你喝醉酒,曾經提過你兒子的事。”我靜靜地說。老駱注視我片刻,麵孔扭曲起來。他抬起移至無力的手遮住前額,彆開他的臉。“要命,要命,我壓根不知道你們知道,你該告訴我的。”“我以為你記得。再說,他也沒說什麼,隻說你去流浪。”“‘他隻說’?”老駱的頭霍地轉向我,“‘他隻說’?什麼意思?你跟他講過話嗎?”我咕咚坐到地上,頭靠著膝蓋。看樣子,今天晚上很難挨了。“你說‘他隻說’是什麼意思?喂,我在問你問題!”老駱厲聲說。我歎息。“沒錯,我們聯係上他了。”“什麼時候?”“一陣子了。”他瞪著我,驚呆了。“為什麼找他?”“他答應在普洛維登斯見麵,接你回去。”“噢,他才不會呢。他才不會來呢。”老駱一個勁兒搖頭。“老駱——”“你們乾嗎那樣做!憑什麼?”“我們彆無選擇!”我吼回去,隨機噤聲合眼,穩定自己的情緒。“我們彆無選擇。”我複述。“我們總得替你找條出路。”“我不能回去!你們不知道我的事,他們不要我了。”他的唇顫抖著,嘴巴閉起。他彆開臉。須臾,他的肩膀開始一抽一抽。“要命。”我說,接著拉開嗓門,對著敞開的房門外麵吼:“嘿,謝啦,華特!你今天晚上幫了大忙了!真是感激不儘啊!”“閉上你的臭嘴!”他回答。我熄掉煤油燈,爬回鞍褥,躺在鞍褥粗糙的表麵上,又坐起來。“華特!喂,華特!你不進來的話,我就去睡鋪蓋了哦。”我嚷到。沒有回答。“你聽見沒有?我說我要去睡鋪蓋。”我等了一兩分鐘,然後爬過地板。華特和老駱兩個這一夜不斷發出忍著不哭的聲響,而我則把枕頭捂在耳朵上,努力不去聽他們的聲音。我聽見瑪蓮娜的聲音,清醒過來。“叩叩叩,我可以進去嗎?”我的眼睛倏地睜開。火車停了,不知道我怎麼睡得都沒發覺。吃驚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夢見了瑪蓮娜,有那麼一瞬間我疑心自己是否仍在睡夢中。“哈囉,有人在嗎?”我霍地用手肘撐起上身看老駱。他躺在便床上動彈不得,雙眼圓睜,滿是驚恐。內門整晚都沒關。我蹦起來。“啊,你等一下!”我重出去見她,連忙掩上門。她已經在往車上爬了。“噢,哈囉。”她看著華特,華特仍然窩在角落。“其實我是來找你的,這不是你的狗嗎?”華特的頭立刻就轉過來了。“昆妮!”瑪蓮娜彎腰要放下小狗,但不待她放開手,昆妮便掙脫了,砰一聲落地,連滾帶爬飛奔投入華特的懷抱,舔著他的臉,猛搖尾巴,結果重心不穩,向後摔個仰八叉。“噢,昆妮!你跑哪去了嘛?壞壞。害我擔心死了,你壞壞!”華特伸出頭讓它舔,昆妮則歡快地扭來扭去。“它跑哪去了?”我問瑪蓮娜。“昨天發車的時候,它在火車旁邊跑。”她目光落在華特和昆妮身上,“我從窗戶看到它,叫小奧把它弄上車。小奧趴在車廂平台上,把他兜上來的。”“奧古斯特會做這種事?真的?”我說。“真的,小奧幫了它,它卻反咬小奧一口。”華特雙臂摟緊小狗,臉埋在小狗的皮毛中。瑪蓮娜多看了一下,才轉身向門走。“好啦,那我去忙我的了。”“瑪蓮娜。”我手伸向她的臂膀。她停步。“謝謝你。”我垂下頭。“你絕對不知道這對他、對我們意義有多重大。真的。”她投來電光火石的一瞥,隻微微泛出笑意,然後轉頭看她的馬。“是是是,我想我是知道的。”我的眼睛濡濕了。她出了車廂。“嘖嘖嘖,真意想不到啊。也許他終歸還是個人。”老駱說。“你說誰?奧古斯特嗎”華特傾身抓住一隻衣箱的把手,將衣箱拖過地板。我們把衣箱排回白天的擺法,不過華特堅持一手摟著昆妮,做什麼速度都隻有平日的一半。“他才不是人。”“把狗放下來吧,門是關著的。”我說。“他救了你的狗啊。”老駱說。“他要是知道狗是我的,鐵定袖手旁觀。昆妮很清楚這一點,才會去咬他。沒錯,你看透他了對不對,寶貝?”他抬起小狗的下巴,讓狗麵對他,然後用對奶娃兒說話的口吻說:“沒錯,昆妮是聰明妹妹。”“你怎麼會以為他不知道?瑪蓮娜就知道啊。”我說。“我就是知道嘛,那個猶太鬼渾身上下沒有一根人骨頭。”“小心你的臭嘴!”我吼。華特停下來看我。“什麼?噢,哎,你該不會是猶太人吧?聽著,我很抱歉,我沒那個意思,那隻是一句罵人話。”“是是是,隻是一句罵人話。”我還在吼,“全都是罵人話,我實在聽到要煩死了。藝人就拿工人開刀,工人拿波蘭人開刀,波蘭人拿猶太人開刀,而侏儒呢?嘿,你倒是說說看哪?你隻討厭猶太人和工人嗎?還是你也討厭波蘭人?”華特麵紅耳赤,垂下頭。“我不討厭他們啊,我誰也不討厭。”片刻又補一句,“唔,好嘛,我確實很討厭奧古斯特,但我討厭他是因為他是個王八瘋子。”“這話倒是無從反駁。”老駱嘶啞地說。我看看老駱,看看華特,再看看老駱。“嗯,我想你說的沒錯。”在漢米頓,溫度攀升到三十幾度。陽光無情地荼毒大地,檸檬水消失無蹤。賣果汁的人不過離開攪拌桶幾分鐘,檸檬水便不見了。他氣衝衝去找艾藍大叔,堅信是雜工們乾的好事。艾藍大叔吩咐人去叫雜工們集合。雜工們從馬棚和獸篷後麵出來,睡眼惺忪,乾草倒插在發絲裡。我在一段距離外打量他們,很難不覺得他們掛著無辜的神情。顯然艾藍大叔不做如是想。他大步踱來踱去,活似成吉思汗扯開嗓門校兵。他向他們嘶吼,細數檸檬水失竊的成本,不止是原料費,連因而減少的販售利潤也列入計算。他說,檸檬水要是再不見就扣他們薪水。他敲了幾個人的頭,解散他們。他們鑽回各自休憩的地方,揉著頭,狐疑地打量彼此。隻差十分鐘就要開門迎客的時候,果汁攤的人用動物水槽的水重做檸檬水。他們挑出水中殘存的燕麥和甘草,用小醜捐獻的緊身褲過濾一下,扔進“漂浮物”,也就是用蠟作的檸檬切片模型,讓人誤以為檸檬水鎮的含有新鮮的檸檬。這時一海票土包子已經走近場子了。不知道那條緊身褲乾不乾淨,但我確實注意到團裡每個人那天都對檸檬水敬謝不敏。在達頓的時候,檸檬水再度上演失蹤記。團裡也再一次用動物水槽的水重做一批,在土包子進場前一刻才準備妥當。艾藍大叔照例把雜工當成嫌疑犯集合在一起。他沒扣人薪水,反正威脅扣錢本來就不痛不癢,雜工們都超過八個星期沒領到半毛錢了。他們硬逼他們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錢袋,交出五十分錢當罰款。這回雜工們可真是吹胡子瞪眼了。檸檬水大盜就這麼成了雜工們的肉中刺。他們打算采取行動。當我們到了哥倫布格,幾個工人躲在攪拌桶附近,等待賊子現身。在快要開場演出的時候,奧古斯特找我到瑪蓮娜的梳妝篷看一張廣告。廣告內容是幫瑪蓮娜找一匹無人馬術表演用的白馬。她還要一匹馬,跟原本的湊成十二匹,才能變出比十匹馬更神奇的花樣,而神奇就是一切。再說,瑪蓮娜覺得波茲每次都被單獨留在獸篷,不能隨同彆的馬一齊上台,它開始沮喪了。這些是奧古斯特說的,但依我看,我要麼是在夥房大發雷霆後重新得寵,再不然就是奧古斯特覺得人不能隻親近朋友,更要親近敵人。我坐在一張折疊椅上,告示榜擱在腿上,一瓶汽水在手。瑪蓮娜在鏡前調整舞台服裝,而我努力不張大眼看她。我們的視線曾在鏡中對上一次,我倒抽一口氣,她雙頰飛紅,我們倆立刻彆開眼睛。奧古斯特沒有察覺,扣著背心扣子,笑語閒聊。艾藍大叔忽然從門簾闖進來。瑪蓮娜扭身,氣憤難平。“嘿,沒聽說過進女人的梳妝篷,得先開口問一下嗎?”艾藍大叔壓根不睬她,直直邁步到奧古斯特麵前,用手指戳他胸坎。“是你的那頭短命大象!”他咆哮。奧古斯特垂眼看那根猶戳在胸膛上的指頭,呆了幾拍,傲然用拇指和食指捏著移開艾藍大叔的手,然後從口袋掏出手帕,揩掉艾藍大叔噴出來的唾沫。“對不起,我剛剛沒聽清楚。”揩完臉後他問。“就是你的短命賊頭大象。”艾藍大叔吼起來,再度噴得奧古斯特滿臉口水,“它把栓它的鐵樁拔起來帶著走,喝掉該死的檸檬水,然後回去,把鐵樁再插回地上!”瑪蓮娜連忙用手捂住口,但太遲了。艾藍大叔一個回身,肺都氣炸了。“你覺得好笑嗎?好笑嗎?”她沒了血色。我起身上前一步。“嗯,這件事確實——”艾藍大叔轉身,兩手搭上我胸口猛力一推,讓我向後倒到衣箱上。他扭身麵對奧古斯特。“那個死大象花了我一大筆錢!它害我發不出錢給工人,害我不得不想辦法,鬨得混賬鐵路公司找麻煩!結果咧?這個天殺畜生不上台表演,還偷那勞什子檸檬水!”“艾藍!嘴裡放尊重點,請你記住,這裡還有女士在場。”奧古斯特銳利地說。艾藍大叔猛搖頭。他毫無悔意地打量瑪蓮娜,又轉向奧古斯特。“我會吩咐伍迪算出損失的總額,從你的薪水扣掉。”他說。“你已經讓雜工他們賠你錢了。”瑪蓮娜沉靜地說,“你打算還錢嗎?”艾藍大叔怒目瞪她,一臉嫌憎,惱得我走上前,擋在他們中間。他目光遛到我身上,氣得咬牙切齒。然後她轉過身,邁開大步離開。“真是混蛋。”馬麗安娜回到梳妝台,“亂闖亂闖的,萬一撞見我換衣服可怎麼好。”奧古斯特一動不動杵著,然後伸手拿了高帽和象鉤。瑪蓮娜從鏡中看到他的舉動。“你要去哪裡?奧古斯特,你要做什麼?”她說得很快。他朝外麵走。她攫住他的手臂。“小奧!你要去哪裡?”“不是隻有我一個要為檸檬水付出代價。”他搖掉她的手。“奧古斯特,不要哇!”她再度攫住他的手肘,這回使了力,試圖不讓他離開。“奧古斯特,等等!看在老天分上,它又不懂,下回我們把它拴緊一點——”奧古斯特掙脫她,瑪蓮娜摔到地上。他用嫌憎至極的目光看著瑪蓮娜,然後戴上帽子,調頭就走。“奧古斯特!彆走!”她尖嚷。他推開門簾走了。瑪蓮娜仍然坐在她摔倒的地方,愣住了。我目光從她身上遊到門簾,又遊回她身上。“我去追他。”我朝外麵走。“不要去!等等!”“去了也沒用,攔不住他的。”她的聲音既空洞又微小。“我可以放手試試看。上回我袖手旁觀,我永遠也原諒不了自己。”“你不了解狀況!越拂逆他,他越凶暴!雅各,求求你!你不了解!”我猛地回身麵對她。“對!我使不了解!什麼事都不了解!什麼都不懂!可以麻煩你開個金口,為我說明嗎?”她眼睛圓睜,嘴巴也圓張,然後把臉埋在手裡大哭。我瞪著她,怔了。然後我跪下來,把她摟在懷裡。“噢,瑪蓮娜,瑪蓮娜——”“雅各。”她對著我的襯衫低喃,牢牢抓住我,仿佛我能阻擋她被卷進旋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