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哈啦最早的電話是所謂的“衛星電話”,這種電話不但貴得無法無天,而且通話質量很差,一遇到刮大風天氣和陰雨天就卡殼了,打不出去也撥不進來。後來有人開始使用移動公話,也就是無線電話,形狀和一般的座機一模一樣,隻是沒有電話線牽著。隔兩天得充一次電。這種電話非常方便,刮風下雨都能用。而且坐在汽車上也能用,帶到兩百公裡以外的縣城也還能用。其實就是座機模樣的手機。這種電話是免費贈送的,話資又相當便宜。後來我家也辦理了一部。我媽喜歡極了,用一個很大的包揣著碩大的話機掛在胳膊上,整天走哪裡都帶著。有時候去縣城,在街上走著走著,電話就響起來了,她趕緊從包裡取出來,摘下話筒若無其事地接聽。不管周圍行人如何大驚小怪。他們可能在想:“這算什麼手機啊?”在阿克哈拉,手機也很快就要開通了。隨著公路的到來,據說光纜線已經鋪好,座機電話正在普及。我家商店打算再裝一部公用電話。公路修好了就要沿路架起新的電線杆,另外路邊還要修排洪渠以及其他基礎設施。於是這段時間有好多內地民工來阿克哈拉乾活。每天一到休息時間,大家就全跑到我家商店排隊打長途電話,擠了滿當當一屋子。害得我們每天晚上十點以後才能回家吃飯。打電話的大多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小夥子:“是我,媽媽。吃過飯沒有?那邊天黑沒有?我這裡還沒有黑,新疆天黑得遲些……我在這裡很好,吃得也可以,天天都有肉,有時候一天兩頓都有肉……老板對我們好,活路也好做,早早地就下工回宿舍吃飯了……媽媽,我不給你講了,快三分鐘了,我掛了啊。”下一個立刻拿起電話,撥通後說道:“媽,吃飯沒?天黑了沒有?我們這裡天還大亮著。新疆天黑得太晚了……這裡一點都不好,一點都沒有肉吃……噫!老板儘欺負人哩,乾活把人累得!天黑得看不到了才讓回家吃飯……媽,我不給你講了,快三分鐘了,我掛啦!”令人納悶的是,這兩個人明明跟著同一個老板乾同樣的活啊,為什麼說起來竟天差地彆?有一個母親給孩子打電話:“……娃兒啊,我說的話都要記到起,每天都要記到起,奶奶的話要聽,幺媽的話也要聽,老師的話要聽……”——就數她說得時間最長,都過了十分鐘了還沒交待完第三個問題:“……娃兒啊,生火的時候,要先在灶裡擱小柴,底腳架空呷,擱點刨花兒引火。沒得刨花兒拿點穀草也可以。要好生點引火,等火燃起來呷了再一點一點地往高頭擱大柴。將將開始要擱點小柴。要燃不起來就吹一哈,裡頭的柴禾莫要堵到煙囪洞洞。將開始的小柴底腳要架空,再擱刨花兒,沒得刨花兒拿點穀草也可以。燃不起來就吹一哈,好生點吹,莫吹得滿臉煤灰灰。將開始要用小柴,莫用大柴。底腳要架空,沒得刨花兒拿點穀草也可以……”。我媽悄悄對我說:“這才叫做‘千叮嚀萬囑咐’……”還有一個給老婆彙報情況的,也拉七扯八說了半天,後麵排隊的等得不耐煩了,就一個一個湊到話筒前亂打岔——這邊正說著:“我下了工哪裡也不想去……”那邊:“亂講!他一天到黑不做活路,老板天天罵他!”這邊:“我自己洗衣服……”那邊:“他天天打牌賭錢!”這邊:“洗得很乾淨……”那邊:“都輸呷兩百塊錢了!”這邊:“就是水不好,堿重得很……”那邊:“快還給我兩百塊錢,輸呷不認帳!”這邊:“我沒有賭錢!”那邊:“賭了!”這邊:“我沒有賭!”那邊:“快點還錢!”這邊:“莫聽他們亂講!”那邊:“嫂子,陳三兒還找了小姐!”這下子,話筒另一頭立刻警覺起來,女方的嗓門尖厲了八度,我們這頭都聽得一清二楚:“哪麼哩?你還有錢找小姐?”陳三兒又急又氣,說話越發結巴了:“莫莫聽他們的,他他們亂講,亂講……”一屋子人都開始起哄:“陳三兒還錢!還錢!陳三兒快點還錢!”陳三兒趕緊“再見”,掛了電話就撲過去和那幾個壞小子拚命。我們電話生意實在太好了,雖然這一帶的商店都裝了公用電話,但就數我家最熱鬨,連當地哈族老鄉都更願意到我家耐心地排隊。後來才知道,來我家打電話的哈族人全都是正在戀愛中的姑娘小夥兒。因為這一帶就我們一家漢人,當著我們的麵談情說愛也方便點。語速稍微快點、含糊點,就會非常安全。可是,我們就算聽得懂也懶得去聽!看著對麵那個十五歲的破小孩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喜難自禁、左腳搓右腳、右腳搓左腳的樣子——實在憤怒:都說了一兩個小時了,都十二點了,還讓不讓人回家睡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