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1(1 / 1)

馬利與我 約翰·傑羅甘 7652 字 2個月前

到了學校放暑假的時候,詹妮便將三個孩子放進了小型客貨車裡,準備對她居住在波士頓的姐姐進行一次為期一周的拜訪。而我則因為工作無法一同前往。這使得馬利在家中無人陪伴,也沒有人將他放到戶外去方便了。在因年邁所引起的許多使他備感痛苦的小尷尬當中,有一個是最令他苦惱的,那便是他對於自己的腸胃已經完全失去了控製能力。儘管這些年來馬利的諸多壞行為可謂磬竹難書,可是他上廁所的習慣一直都沒有出過差錯。這是馬利少數可以讓我們誇耀的習性之一。一直到幾個月以前,他還從來沒有在房子裡麵隨意大小便過,即使當他被單獨留在屋裡長達十到十二個小時的時候,也沒有出過狀況。我們開玩笑說,他的膀胱是由鋼鐵鑄成的,而他的腸子是由石頭造就的。然而,在近幾個月裡,情況發生了變化。他兩次排便之間的間隔幾乎不超過短短的幾個小時。當本能召喚的時候,他不得不去方便了,而且,如果我們當時不在家,無法放他到戶外去的話,那麼他就彆無選擇,隻能夠在屋內解決了。這樣做等於殺了他。當他在室內方便了的時候,我們在走進房子裡的那一瞬間便會知道。他不再以他那種喜悅充溢的方式站在門口迎接我們,而是會遠遠地站在房間裡麵,他的腦袋差不多都要垂到地板上了,尾巴夾在兩條腿中間,一副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模樣。我們從來不會因為此事而懲罰他。我們怎麼可以呢?他已經活了差不多十三個年頭了,這是拉布拉多犬的最高壽命了。我們知道他是不得已才為之的,而且他看上去也知道這一點。我相信,如果他能夠開口說話的話,他一定會就自己的恥辱性行為公開致歉,並且希望我們相信他真的儘力想去憋住的。詹妮買回了一台蒸汽清潔器對地毯進行清潔,而且我們開始對日程進行合理的安排,以確保我們不會離開房子超過幾小時的時間。詹妮會從她提供誌願性服務的學校匆忙趕回家中,放馬利到戶外去方便。而我則會利用餐會中上主菜和甜點之間的這段時間抽身回家,帶他出去遛一會兒。當然,馬利會通過在院子裡麵到處嗅和轉圈而儘可能地把這段散步的時間拖久。我們的朋友們都會大聲地取笑我們說,真不知道誰才是傑羅甘房子的真正主人。詹妮和孩子們都不在家,我知道我必須充分利用這段時期。這是我下班之後能夠外出的難得機會,我可以在這一帶逛逛,探訪一下我現在正在描寫的市鎮和鄰近地區。由於我必須往返於辦公室和住所,所以我每天不在家的時間長達十到十二個小時。毫無疑問,馬利不能夠這麼長的時間被單獨留在家裡,甚至連這一半的長度都不可以。我們決定把他寄宿到當地的一家寵物代管處裡——每年夏天當我們出外度假的時候,我們都會把馬利寄宿到那兒的。這家寵物代管處有許多實習獸醫,所以,即便不能夠得到最私人化的服務,起碼他們也可以提供專業化的照料。似乎每一次我們去那兒的時候,都會見到一位不同的醫生,這意味著他對馬利的情況一無所知——除了表單上列有這隻狗的名字之外。我們從來都不知道這些醫生的名字。他們與那位深受我們愛戴的佛羅裡達的傑伊醫生不一樣,傑伊醫生對於馬利的了解程度幾乎同我們一樣,而且,在我們離開的期間,他真的就像是一位家人那樣照料馬利。然而,這裡的醫生們隻是一些陌生人——能乾的陌生人,儘管如此,卻仍然是陌生人。好在馬利似乎對此並不介意。“馬利要去狗營了!”科琳尖聲叫道。於是馬利重新振作了精神,仿佛這一想法非常有價值。我們對於寵物代管處的人員將要對馬利所做的事情開著玩笑:9:00到10:00挖洞;10:15到11:00撕枕頭;11:05到12:00搜索垃圾堆;等等。我在周日的晚上把他送去了寵物代管處寄宿,並且把我的移動電話號碼留給了前台。當馬利被寄宿的時候,我似乎從來都沒有徹底地放鬆過,即使是在像傑伊醫生的辦公室這樣熟悉的環境中也是如此,我總是有些擔心他。每次去看望他之後,他都會顯得更加憔悴,他的口鼻部經常有擦傷,這是因為他總是用牙齒齧蝕著狗籠的柵欄,而且,當他回到家後,他會在角落裡躺倒下來,一連酣睡上好幾個鐘頭,仿佛他在寄宿期間患上了重度的失眠症,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在籠子裡麵踱來踱去了。那是個星期二的早上,當我的手提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我正在費城市區的獨立會堂附近。“您能夠稍等一會兒嗎?某某醫生要與您談話!”寵物代管處的一位女性工作人員問道。這又是一位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名字的獸醫。幾秒鐘之後,獸醫接起了電話。“馬利出了緊急狀況。”她說道。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緊急情況?”那位獸醫說,馬利的胃因食物、水和空氣而膨脹,然後伸長、擴張、扭曲,使得胃部的容納物受到了堵塞。空氣和其他的容納物沒有地方溢出,他的胃部痛苦地腫脹著,這便是醫學上所稱的有生命危險的胃腸擴張扭結症。一般需要進行手術才能夠解決該症狀,她說道,如果不進行治療的話,幾個小時之內就會導致死亡。她說她已經將一個導管插入到了他的喉嚨下麵,從而釋放了堵塞在他胃部的大量氣體,這樣一來,腫脹的狀況就得到了很大的緩解。通過熟練地操作胃部的導管,她認為她已經解除了扭結的狀況,或者如她所說的那樣,“使其不再翻轉了”,而且他現在被注射了鎮靜劑,正在舒服地安睡。“那樣是不是就沒有問題了?”我謹慎地問道。“但這隻是暫時的,”醫生回答說,“我們幫助他度過了突發的危機,但是,一旦胃部像那樣扭結過,那麼就會再次扭結的。”“那到底會怎麼樣呢?”我問道。“我想說,他僅僅隻有百分之一的幾率不會再次發生扭結的現象。”她說道。“百分之一的幾率?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心想,“他上哈佛大學的幾率恐怕都要比這高。”“百分之一?幾率這麼渺茫嗎?”“我很抱歉,”她回答說,“情況很嚴重。”如果他的胃再一次扭結的話——而且她告訴我這是必然要發生的不幸——那麼,我們就隻有兩種選擇了。第一種選擇,是對他進行手術。她說她將把他的肚子剖開,然後將他的胃用縫合的方法連接到空心牆,從而阻止腸胃的再一次扭結。“手術費大約為兩千美元。”她說道。我吃驚得吞咽了一下口水。“而且我必須要告訴你,這是切口穿入性的手術。對於一隻像他這麼大歲數的狗來說,手術的成功性不大。”而且,即使他熬過了手術,恢複過程也將會十分漫長和困難。有時候,像他這樣的一隻年邁的狗,是無法經受99csw.得住手術的外傷的,她解釋說。“如果他隻有四五歲大,那麼我一定會說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動手術,”獸醫說道,“可是,像他這樣的年紀,你必須要問一下自己,是否你真的希望讓他經曆手術的磨難。”“如果我們不進行手術的話,”我問道,“那麼,第二種選擇是什麼呢?”“第二種選擇,”她說道,稍稍猶豫了一會兒,“便是讓他安樂死。”“哦!”我愣在了那兒。對我來說,要處理目前的情形十分困難。五分鐘以前,我還正朝著獨立鐘走去,猜想著馬利正開心地在他的寵物代管處裡休息著。而現在,我卻被獸醫要求在馬利是生存還是死亡之間作出選擇。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所描述的這種情形。後來我才得知,胃腫脹在狗類中是一種相當普遍的現象,尤其是那些像馬利這樣有著深桶狀胸的狗。那些幾口便會將一日三餐風卷殘雲般吞咽下肚的狗——尤以馬利為代表——患此類症狀的幾率極高。一些狗主人懷疑,可能是由於被關在寵物代管處裡的壓力而引發了胃腫脹,可是我後來看到了一位獸醫學教授的引文,他的研究顯示,待在寵物代管處所產生的壓力與胃腫脹之間並沒有任何的聯係。獸醫在電話中承認說,馬利在寵物代管處被其他的狗圍觀而引發的過度興奮,可能是引起疾病發作的動因。他像往常一樣貪婪地吞吃完了自己的食物,然後便直喘氣,並且分泌著過量的唾液,引得所有其他的狗都圍在了他的身邊。她認為他或許吞咽了太多的空氣和唾液,以致於他的胃開始膨脹開來,使其極易發生扭結。“我們不能夠等一等,看看他會怎麼樣嗎?”我問道,“或許不會再次出現扭結的情形的。”“我們現在正是這樣做的,”她說道,“等待和觀察。”她將僅僅隻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幾率又重複了一次,然後補充道:“如果他的胃再一次扭結,那麼我將需要你迅速做出決定。我們不可以讓他繼續遭受痛苦。”“我需要和我的妻子商量一下,”我告訴她說,“之後我會給你回電話。”當詹妮接聽手提電話的時候,她正和孩子們待在一艘位於波士頓海港中部的擁擠的遊船上。我可以聽到輪船的引擎正發出嘎嚓嘎嚓的聲響,背景裡還有導遊那因擴音器而提高的聲音。由於線路不好,加上背景雜音太大,所以我們進行了一場時段時續的極不舒服的談話。我們兩個都不能很清楚地聽到對方。我大聲叫喊著,試圖就我們將要麵臨的抉擇和她進行交流。而她所能接收到的,僅僅隻是一些片斷。馬利……緊急情況……胃部……手術……安樂死。電話的另一端隻有靜默。“喂?”我問道,“你還在嗎?”“我在這兒。”詹妮說道,然後,再一次陷入到寂靜之中。我們都知道,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我們隻是沒有想到會是在今天。現在她和孩子們都不再城裡,所以他們甚至都無法和馬利道彆;而我則因為工作關係正身處於距離寵物代管處大約有九十分鐘車程的費城市區裡。到了這場談話結束的時候,經過了尖叫、脫口而出以及重要時刻的中斷,我們認為根本就無法作出真正的決定。獸醫是對的。馬利的身體正在全麵衰退著。讓他經受一次穿刺性的手術,而結果僅僅隻是延遲了那不可避免的死亡的到來,是一件十分殘酷的事情。我們也不能夠不考慮那筆高昂的手術費。當每天都有許多隻被遺棄的狗因為沒有家而被毀滅的時候,更為嚴重的是,當每天都有許多兒童因為沒有錢而無法獲得適當的醫療護理的時候,將那樣一大筆數額花費在一隻已經走到生命儘頭的老狗的身上,似乎是一種令人厭惡的、不道德的做法。如果這便是馬利被上帝召喚回去的時候,那麼,一切就順其自然吧,而且我們希望看到他有尊嚴地、沒有痛苦地離去。我們知道,這樣做是對的,雖然我們兩人都還沒有做好失去他的準備。我給獸醫回了電話,將我們的決定告訴了她。“他的牙齒都腐爛了,他的耳朵基本上已經聾了,而且他的髖部情況十分糟糕,以致於他都無法踏上門廊的台階,”我告訴她說,仿佛她需要得到確證一樣,“他蹲坐下來大便也很有困難。”那位現在我知道姓霍普金森的獸醫,試圖安慰我。“我認為,是時候了。”她說道。“我猜也是。”我回答說,可是,我並不希望她在不事先通知我的情況之下就將他毀滅了。我希望有可能的話我能夠在那兒陪伴著他。“那麼,”我提醒她說,“為了那百分之一的奇跡,我仍然想堅持下去。”“我們過一個小時再談吧。”她說道。一個小時之後,霍普金森醫生在電話裡的聲音聽上去有一點兒樂觀了。馬利仍然堅持著,前腿上打著靜脈點滴。她將馬利不複發胃扭結的幾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五。“我並不想你懷有太高的希望,”她說道,“他已經是一隻病入膏肓的狗了。”第二天上午,醫生的聲音聽上去更加歡快些了。“他晚上情況很好。”她說道。當我中午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她已經將靜脈點滴從他的腳爪上移走了,而且開始給他喂食一些米漿和肉。“他真是餓壞了。”她報告說。等到下一通電話的時候,他已經可以站立起來了。“好消息,”她說道,“我們的一位工作人員剛剛將他帶到了外麵,他可以大小便了。”我在電話裡歡呼了起來。然後,她補充了一句:“他一定會感覺更好的。他剛剛在我的嘴唇上給了一個濕吻。”是的,那便是我們的馬利。“昨天我還以為這是不可能的,”醫生說道,“可是現在,我認為你明天就可以把它帶回家去了。”第二天晚上,下了班之後,我便將馬利接回了家。他看上去很糟糕:虛弱、瘦得隻剩下皮包骨了,他的眼睛呈現出了乳白色,上麵還裹著一層粘液,仿佛他在死亡的邊上走了一遭之後又回來了一樣,我猜想,對於他來說,某種意義上的確就是這樣。在支付了八百美元的醫藥費之後,我看上去想必也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了。當我感謝醫生的辛勤工作以及高超醫術的時侯,她回答說:“這兒所有的人員都很喜歡馬利。我們每個人都會支持他的。”我帶著我的這隻在僅僅隻有百分之一的渺茫幾率下創造出了奇跡的狗走到了汽車旁,然後說道:“現在我就把你帶回家去,那才是你屬於的地方。”他隻是站在那兒,悲傷地看著後座,知道它就像是奧林匹斯山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他甚至都沒有嘗試著去跳進車裡。我叫來了一位寵物代管處的工作人員,他幫助我小心翼翼地將馬利抬進了車裡,然後我便帶著一盒子藥丸以及嚴格的醫囑駕著車帶他回到了家。馬利再也沒有豐盛的一日三餐可以狼吞虎咽了,再也不能弄出很大的吮吸聲暢飲大量的水了。他那將口鼻潛入水碗裡的快樂時光已經徹底地結束了。從現在開始,他一天隻能吃四頓少量的飯食,飲水也隻能夠有限地定量配給——一次隻能給他的水碗裡倒入大約一杯半的水量。醫生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他的胃可以保持平靜,不會再次腫脹和扭結了。他也再不用寄宿在一個大型的寵物代管處裡,被許多隻犬吠著、踱著步子的狗團團圍住了。我相信,霍普金森醫生似乎也相信,他已經暫時性地從死神的魔爪下掙脫了出來。那天晚上,在我把他帶回家進到屋內之後,我在家庭活動室的地板上鋪了一個睡袋。馬利已經無法再爬上二樓的臥室裡去了,而我又不忍心讓他一個人無助地留在樓下。我知道,如果沒有我陪在他的身旁的話,他會一晚上都煩惱不安的。“我們有一位夜宿的客人,馬利!”我宣布道,然後便在他的身旁躺了下來。我從頭到腳地撫摸著他,直到大團大團的毛發從他的背上脫落了下來。我擦去了他眼角的粘液,然後搔著他的耳朵,直到他發出了愉悅的呻吟聲。詹妮和孩子們將會在早上回到家;她將會溺愛他,用煮熟的漢堡包和米飯作為他的加餐。馬利用了十三個年頭才終於贏得了人類的食物——不是殘羹剩飯,而是特意為他烘烤的飯食。孩子們將會張開手臂擁抱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們距離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多麼地近了。明天,房子裡將會再一次充滿大聲的喧鬨以及生命的氣息。然而今天晚上,就隻有我們兩個,馬利和我。我和他一起躺在這兒,他那有些發臭的呼吸噴吐在我的臉上,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許多年前在我把他從飼養者那裡帶回家來之後我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晚上,那時候他還是一隻小狗,嗚咽著想找他的媽媽。我還記得我是怎樣把裝有他的紙箱拖進了臥室裡,以及我們是以何種方式一起睡著的,我的胳膊從床的側邊垂了下來,安撫著他。十三年之後,我們又在這兒了,仍然無法分離。我想起了他的幼年以及青少年時期,想起了那被撕成碎片的沙發以及被吃掉的床墊,想起了那沿著近岸內航道的瘋狂的散步,以及在立體聲的奏鳴聲中他從臉頰搖擺到臀部的翩翩起舞。我想起了被他吞咽下肚的物品和被盜竊的支票簿,以及那次人狗移情的美秒時刻。而我更多想到的則是,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是一個多麼優秀的、忠誠的夥伴。這是一段怎樣的曆程啊!“你真的把我給嚇壞了,老夥計。”我對他低聲地說道。他在我身旁伸了個懶腰,然後將他的口鼻滑進了我的胳膊下麵,這一動作是想激勵我去擁抱他。“很高興你能夠回家。”我們一起酣然入睡了,在地板上肩並著肩,他的半個臀部壓在了我的睡袋上,而我的胳膊則環摟著他的脖子。在夜裡我被他弄醒了一次,他的肩膀退縮了,爪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從他的喉嚨深處發出了小狗的的吠聲,聽上去更像是咳嗽聲。他正在做夢,我猜想著,他或許正夢見自己再一次年輕了、強壯了。真想就這樣一直沉浸在美夢當中,不要醒過來。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馬利從死亡的邊緣跳了回來。他的眼睛裡麵重新燃起了淘氣的光彩,他的鼻子又回到了濕濕的、冷冷的狀態,而且他那瘦成皮包骨的身體上還長了一點兒肉。在經曆了這麼多艱險之後,他的身體狀況看上去並沒有惡化。他心滿意足地在打盹兒中打發著他的日子,他喜歡睡在家庭活動室的玻璃門前麵的地上,因為暖洋洋的太陽光會灑落到那兒,烘烤著他的皮毛。對於他現在隻能得到的定量配給的少量飲食,他仍然保持著永遠的狼吞虎咽的姿態,然後他便會苦苦地哀求或者偷竊食物,行徑比以前更為無恥和大膽。一天夜裡,我無意間發現他正獨自一人待在廚房裡,他後腿站立著,前爪搭在廚房的櫃台上,正在從一個大淺盤裡偷吃著米飯。他究竟是如何用他那衰弱的髖部支撐在那兒的呢?我永遠不得而知。儘管身體已經十分虛弱,可是,一旦意願發出了召喚,馬利的身體便會予以回應的。我想過去擁抱他,因為,我對於他那衰弱的身體裡麵居然還可以因為貪吃而爆發出如此令人吃驚的潛能感到無比的欽佩和高興。在那一年夏天,寵物代管處裡所發生的驚恐事件,本應該使詹妮和我從此無法再對馬利那與日俱增的衰老予以否認,可是,我們很快又回到了認為那次危機隻是一個已經過去了的突發事件的美好設想之中。儘管他很虛弱,可是他仍然還是那隻快樂的、幸運的狗。每天早上,在吃完了他的早飯之後,他便會一路小跑到家庭活動室裡,將沙發用作一張大型的餐巾紙;當他沿著沙發走的時候,他便在沙發的織布上擦著他的嘴巴,而且還會將坐墊掀起來。然後,他便會轉個身,從相反的方向再走一次,這樣他就可以擦拭嘴巴的另一邊了。擦完嘴巴之後,他會在地板上躺倒下來,打一個滾,背部著地,然後從一邊擺動到另一邊,給他的背撓癢癢。他喜歡坐在那兒,饑渴地舔著地毯,仿佛那上麵塗滿了他所品嘗過的最為美味可口的肉汁。他每日的例行公事包括衝著郵遞員犬吠,拜訪小雞們,盯著鳥類飼養員,以及為了舔到水滴而繞著浴缸的水龍頭打轉。他每天都會樹立一次拉布拉多犬的逃跑者的典型。他在房間裡麵橫衝直撞,尾巴重重地擊打在牆壁和家具上麵,而我每天都會繼續掰開他的下顎,然後從他的嘴巴底部掏出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廢料——土豆皮、鬆餅的包裝紙、丟掉的克裡內克絲麵巾紙以及牙線。馬利即使到了老年,有些事情還是無法改變。在2003年的9月11日,我駕車穿過了賓夕法尼亞州,前往一個以采礦為主要產業的小城鎮莎士威勒。在兩年前的這一天早上,在那個臭名昭著的早上,恐怖分子們發動了蓄謀已久的劫機行動,但由於機上臨時發生了乘客起義,所以93號航班墜毀在了一個空曠的原野上。人們相信,劫機者原本是想挾持著飛機飛往華盛頓特區,然後撞向白宮或者國會大廈的,所以那些衝向駕駛員座艙的乘客們,實際上挽救了地麵上的無數條生命。為了紀念911恐怖襲擊發生兩周年,我的編輯們希望我去訪問一下墜機地點,儘力去捕捉該事件對於美國人心靈所造成的創傷以及持久的影響。我花了一整天時間待在墜機地點附近,在那兒的紀念館裡徘徊。我同那些來此表達他們的尊敬與悼念之情的絡繹不絕的參觀者們交談著,采訪了那些仍然記得爆炸時那巨大衝擊力的當地人,還與一位剛剛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自己女兒的婦人坐了一會兒,她之所以來到墜機地點,是為了在共同的悲傷當中尋求到些許的慰藉。我抄錄著在砂礫鋪成的停車場裡所布滿的許多的紀念品和留言。然而我還是沒有找到專欄的靈感。對於這一已經被說濫了的大事件,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說些什麼?我在城裡吃了頓晚餐,然後注視著我的筆記本。撰寫報紙專欄就像是在用磚塊修建一個高塔;每一個有價值的信息,每一條引語以及每一個捕捉到的時刻,便是一個磚塊。你要在一個寬闊的基礎之上來修建你的塔樓,這個基礎要足夠堅固,可以支撐得起你的地基,然後,再一步步地向塔尖邁進。我的筆記本裡有充足且堅固的建築磚塊,可是我卻缺少灰漿去將它們粘合在一起。我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這些素材?在我吃完了肉餡糕、喝完了冰茶之後,我便驅車駛往了旅館方向,打算試著動筆寫作。開到半路的時候,我突然心血來潮,來了個反向轉彎,又朝著離城外數英裡路程的墜機地點開去了。當夕陽滑落到山那邊的時候,我回到了事發地點,這時候,最後的幾位參觀者也正要離開。我獨自在那兒坐了許久,從日落到黃昏,從黃昏到夜幕降臨。猛烈的風刮在山側,我束緊了我的防風上衣。一麵巨大的美國國旗矗立在我的頭頂,旗幟在風中飄舞著,在暮色中,它的顏色幾乎都變成了如彩虹一般的斑斕。隻有在這個時候,由這片神聖的地方所激發出來的情感才將我緊緊地包圍,讓我開始慢慢地領悟出發生在這片荒涼曠野上空的那一重大事件的意義。我站在飛機與地麵相撞的地方四目遠眺,然後又抬起頭來凝視著那麵國旗,發現自己已經熱淚盈眶。我數了數旗幟上麵的條紋,這在我的生命中還是第一次。七道紅色的條紋,六道白色的條紋。我又數了數國旗上的星星,一共有五十顆星星點綴在一片藍色的背景之上。現在,這麵旗幟對於我們的意義更加豐富與深遠了,這是美國人的旗幟。對於新的一代美國人來說,這麵代表了勇氣以及犧牲精神的國旗矗立在這片曠野上高高飄揚著。我知道我需要寫些什麼了。我將雙手插進了口袋裡,走進了用砂礫鋪成的停車場,我站在那兒,凝視著越來越濃重的黑夜。我在一片漆黑中站立著,思緒萬千。在我的諸多感慨中,其中之一便是對我的美國同胞們的無比驕傲,雖然他們隻是一些普通的民眾,但是,在那千鈞一發之際,他們卻能夠挺身而起,儘管知道這樣做將會機毀人亡,但他們決定用自己的犧牲來挽救地麵上無數國人的生命。我的另一個感受便是深深的羞愧,因為我仍然活著,我的生活沒有因那一天的恐怖事件而發生任何改變,我仍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繼續著自己作為一個丈夫、父親以及作家的幸福生活。此刻,獨自站立在一片巨大的黑暗當中,我能夠充分地感受到生命的短暫和寶貴。我們總是把生命視作理所當然,然而生命卻是脆弱的、不確定的,可能會沒有預兆地在任何一個瞬間停止。我想到了一個應該十分明顯、但卻經常被人們忽視的道理,那便是,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都值得我們去珍視。我還感受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對人類的心靈那無儘的能量感到十分吃驚。人類的心靈具有如此之大的能量,使其在承受了這樣一個重大災難的同時,還可以找到一些空間留給個人的痛苦和悲哀的片刻。對於我來說,這一片刻便是想到了我那隻衰老的狗。我感到有些慚愧,因為我意識到,即使是在為93航班的墜毀這一令人心碎的重大事件深感悲痛的時候,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因即將失去馬利而引起的尖銳劇痛。馬利正活在苟延的時間裡;這是顯而易見的。另一次健康的危機可能會在任何一天到來,當它來臨的時候,我將不會與這不可避免的自然規律相抗衡。在他所處的生命階段裡,任何切口穿入性的醫療過程都將是十分殘酷的,詹妮和我之所以決定這樣選擇,更多的是出於自身的考量,而不是僅僅為了馬利。因為我們愛這隻瘋狂的老狗,儘管他有多到數都數不清的毛病——或許正是因為他的這些毛病,所以我們才如此深愛著他。可是現在,我可以看見我們讓他離去的時候正在步步地逼近。我回到了車裡,然後返回到了我的旅館房間。第二天早上,我將專欄文章發給了報社,然後便從旅館給家裡打電話。詹妮說道:“我隻是想讓你知道,馬利真的非常想念你。”“馬利?”我問道,“那麼你們其他人呢?”“我們當然也想念你啊,你這個吃醋的小傻瓜。”她說道,“但是我的意思是,馬利真的、真的非常想念你。他都快讓我們每個人精神不正常了。”頭天晚上,由於找不到我,馬利一遍又一遍地在整棟房子裡麵踱著步子,四處嗅著,她告訴我說,他在每一個房間裡麵尋找著,甚至連門背後和壁櫥裡麵都看過了。他掙紮著爬上樓,但在那兒也沒有能夠找到我,於是他又走下樓來,然後將剛才的大搜索又重新展開了一遍。“他真的很不開心。”她說道。他甚至勇敢地越過陡峭的斜坡去了地下室,直到打滑的木質樓梯阻止了他的腳步。馬利曾經十分開心地在我的這個工作間裡陪伴著我度過了好幾個小時,當我在那兒做著木工活的時候,他便在我的腳邊打著盹兒,鋸屑飄落下來,覆蓋在了他的皮毛上,就仿佛是一層柔軟的降雪。一旦下到了那兒,他就無法拾級而上了,所以他站在那兒大聲地犬吠著,嗚咽著,直到詹妮和孩子們跑來營救他,他們從他的肩膀和臀部下麵支撐著他,一步一步地將他推了上來。到了就寢時間,馬利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睡在我們的床旁邊,而是在樓梯口安營紮寨下來,因為從那兒他可以觀察到每一間臥室以及正對著樓梯腳的前門,以防我從藏身的地方突然跳出來,或者在夜裡回到家,認為我極有可能在沒有告訴他的情況之下偷偷摸摸地出現。第二天早上,當詹妮下樓去做早餐的時候,發現馬利仍然躺在樓梯口。過了好幾個小時,詹妮才漸漸意識到馬利一直都沒有露麵,這實在是太不尋常了;每天早上,他總是會第一個跑下樓梯,衝在我們的前麵,他的尾巴砰砰地撞擊在前門上麵,想要出去。後來她發現他正躺在緊挨著床旁邊的地板上熟睡著。然後,她便明白了原因。當她起床的時候,她不經意地把她的枕頭推到了床上的我的這一側——她睡覺的時候會用三個枕頭——枕頭在被單的覆蓋下,在我經常睡覺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大大的類似人形的塊狀。再加上馬利的視力模糊,所以他將那一堆羽毛誤認為了他的男主人是完全可以原諒的。“他一定是認為你正睡在那兒呢,”她說道,“我隻是告訴你他所做的事情。他相信你就睡在那兒。”我們在電話裡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然後,詹妮說道:“你應該由此知道他是多麼的忠誠。”是的,在我們的這隻狗的身上,是很容易找到忘我的虔誠精神的。當我們知道可能隨時都會到來的危機終於來臨的時候,我才剛剛從莎士威勒回來僅僅一個星期。當時我正在臥室裡穿衣服準備去上班,突然聽到了一個可怕的哢嗒聲以及緊隨其後的克羅的尖叫聲:“救命啊!馬利從樓梯上摔下去了!”我趕忙跑了出來,發現他正躺在那段長長的樓梯的腳下,掙紮著想要站起身來。詹妮和我向他衝了過去,然後用我們的手將他的身體從頭到腳地檢查了一遍,溫柔地捏了捏他的四肢,壓了壓他的肋骨,按摩了一下他的脊柱。似乎沒有什麼部位有骨折情況。馬利站了起來,發出了一聲呻吟,他抖了抖身子,然後便走開了,沒有跛行現象。克羅目擊了馬利摔下樓的全過程。他向我們描述了整個經過:馬利開始下樓,可是,才下了兩步,突然意識到所有的人都還在樓上,於是他試圖向後轉。當他嘗試著轉身的時候,他的骻部塌陷了下來,於是他連滾帶爬地滑下了整段樓梯。“哇,他可真是走運,”我說道,“像那樣跌落下來,本來會要了他的命的。”“我無法相信他沒有受傷,”詹妮說道,“他就像是一隻有九條命的貓。”可是,馬利受傷了。幾分鐘之內,他的身體就變僵硬了。到了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的時候,馬利已經完全無力也無法移動了。他似乎哪兒都疼痛,仿佛遭到了暴徒的襲擊一樣。然而,真正使他臥床不起的是他的左前腿,他無法讓那隻腿承受起任何的重量。我能夠輕輕地捏他那隻腿而不會引起他疼痛地叫喊。我懷疑他是把腱給拉傷了。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他試圖掙紮著站起身來迎接我,然而他的這番努力卻隻是徒勞。他的左前爪已經完全無法用力,再加上他虛弱的後肢,所以他根本就沒有力量再去做任何事情。馬利躺在自己唯一一條好的腿上,這是令任何一隻四條腿的野獸都感到痛苦難堪的情形。最後,他試圖用三隻腳爪單腿站立起來迎接我,可是他的後肢陷了下去,所以他又重新倒在了地板上。詹妮給他喂了一顆有解熱鎮痛作用的阿斯匹林,然後將一個冰袋敷在了他的左前腿上。即使是在無法動彈的情況之下,馬利也保持著嬉鬨與貪吃的本色,他不斷地試圖去吃那個立方體的冰塊。到了那天晚上十點半的時候,他的情況仍然沒有任何好轉,而他自從下午一點鐘以後就沒有能夠到戶外去清空他的膀胱了。也就是說,他憋尿已經差不多有十個鐘頭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把他弄到戶外,然後再把他弄回到室內,以便他可以解決內急問題。我跨騎在他的身上,然後用我的兩隻手緊抓在他的脖子下麵,把他給拎了起來。我們一起蹣跚著來到了前門,當他單腳越過門檻的時候,我便支撐著他的身體。可是,來到了門廊上,他卻愣在了那兒。外麵一直在下著雨,他必須要應對的強硬對手——門廊的台階,打滑而且潮濕地擺在他的麵前。他看上去沒有勇氣去戰勝這個對手了。“來吧,”我說道,“趕快撒一下尿,然後我們就可以回到屋裡去了。”他無法按照我所說的去做。我希望我可以說服他就這樣在門廊上解決算了,但是這隻老狗從來沒有被教過這樣一個新技巧。他又單腳跳回了屋裡,然後鬱悶地看著我,好像在為他知道即將會到來的事情而向我道歉。“我們過一會兒再試。”我說道。仿佛聽到了某種暗示,他半蹲在了他那剩下的三條腿上麵,然後在客廳的地板上清空了他的膀胱,一攤黃色的汙水在他周圍溢開。自從他還是一隻小狗以來,這還是馬利生平第一次在房子裡麵撒尿。第二天上午,馬利的情況好些了,儘管他仍然隻能夠像一個殘疾人那樣單腳跳躍著。我們把他帶到了室外,他在那兒沒有任何問題地撒了尿拉了屎。我和詹妮數到三,一起將他抬上了門廊的台階,把他帶回到了屋內。“我有一種感覺,”我告訴她說,“馬利永遠無法再看見這棟房子的二樓了。”很明顯,他已經爬完了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樓梯。從現在開始,他將必須學著去習慣在一樓生活和睡覺。那一天,我忙完了家務之後便回到了樓上的臥室裡,用我的膝上型電腦寫著專欄文章,這時候,我聽到從樓梯上傳來了一陣喧嘩。我停下了打字,然後仔細聆聽著。那是一種十分熟悉的、重重地踏著步子的聲音,就好像是一匹穿了鞋子的馬正在一個踏板上飛馳著。我看著臥室的門口,屏住了呼吸。幾秒鐘之後,馬利的腦袋突然出現在了門角,他從容地、慢慢地走進了房間。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你在這兒啊!”他一頭撞進了我的膝蓋裡,哀求著我能給他撓撓耳朵,而我認為他居然可以再一次拖著病體爬到樓上來,如此驚人而偉大的舉動,完全應該得到撓耳朵的獎賞。“馬利,你做到了!”我大聲叫喊道,“你這隻老獵犬!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爬到二樓來了!”之後,我便和他一起坐在了地板上,我摩挲著他的脖頸,而他則將腦袋擺來擺去,勇敢地用他的下顎輕咬著我的手腕。這是一個好跡象,暴露出那隻頑皮的小狗仍然還留在他的身體裡麵。他安靜地坐著,讓我擁抱著他而沒有試圖從我懷中逃跑的那一天,我知道,就將是他快不行了的時候了。前天晚上,他似乎已經敲響了死神之門,而我則再一次做好了更糟的情況隨時都可能來臨的心理準備。而今天,他喘著氣,用爪子扒著地麵,試圖從我的手裡溜走。就在我以為他那漫長的幸運旅程走到了儘頭的時候,他又回到了我的懷裡。我將他的頭捧了起來,讓他看著我的眼睛。“當時候到了的時候,你會告訴我的,對不對?”我說道,更像是在發表一個聲明而不是在提出一句疑問。我不願意必須由我作出有關馬利是生存還是毀滅的決定。“你會讓我知道的,是不是?”那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彆早,由於白天越來越短,寒風穿過冰凍的樹枝呼號著,所以我們都縮在了我們那暖和的屋子裡麵。我砍下了一株樹,把它劈成了足夠讓我們過冬取暖的柴火,然後將柴火堆放在了後門。詹妮煮了熱騰騰的肉湯以及自製的麵包,而孩子們則又一次圍坐在窗戶旁邊,等待著茫茫白雪的到來。我也期待著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降雪。可是,我也感到了一絲害怕,因為不知道馬利是否能夠熬過又一個寒冬。去年的冬天對他來說就已經夠受了,而他在這即將到來的新的一年裡則會更加明顯地、迅速地衰弱。我不確定他是否可以通過光滑的結冰的人行道、打滑的台階以及一片被白雪覆蓋的茫茫大地。我漸漸明白了為什麼退休了的老年人大多會移居到佛羅裡達和亞利桑那州(兩州都位於美國南部,氣候溫暖)。在十二月中旬一個寒風凜冽的周日的晚上,當孩子們完成了他們的家庭作業,正在練習著樂器的時候,詹妮開始在爐子上烤著爆米花,然後宣布說晚上全家人可以一起看一部電影。孩子們飛跑著去挑選影碟,我衝馬利吹了聲口哨,帶著他和我一起到外麵去從木柴堆裡取一籃子楓木。當我將木柴裝進籃子裡的時候,他便在結冰的草地裡四處溜達,麵對著寒風站立著,用潮濕的鼻子聞著冰冷的空氣,仿佛是在占卜著冬天的來曆。我拍著手掌,揮舞著手臂,試圖引起他的注意,然後他便跟著我進到了屋內。他在前門廊的台階前猶豫了一會兒,然後鼓足了勇氣,蹣跚地向前邁去,而他的後腿則被拖在身後。當孩子們排隊等候著電影放映的時候,我便在屋裡生起了火。火焰在壁爐裡跳躍著,溫暖開始充溢了整個房間,爐火的溫暖也促使馬利將最好的地點——壁爐的正前方,宣布為自己的領地,這已經成為了他的一種習慣。我在距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板上躺了下來,將頭靠在了一個枕頭上麵,我的視線更多地停留在了爐火上麵而不是在電影上。馬利不願意失去他那溫暖的地點,可是他又無法抵擋這一難得的機會。他最喜歡的人正以傾斜的姿勢處於地平麵上,完全沒有任何防備。現在,誰會是老大呢?他的尾巴開始“砰砰”地重擊在地板上。然後,他開始朝我的方向擺動過來。他在地板上磨蹭著腹部,從一邊擺動到另一邊,慢慢地移動著,他的後肢在他身後伸展著,很快,他便抵在了我的身上,將他的頭在我的肋骨上磨蹭著。在我伸開手臂去摟抱他的那一刻,一切都結束了。他用腳爪站立了起來,激烈地搖著身體,落了我一身的狗毛。然後,他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他的下顎就懸掛在我的臉部上方。當我開始大笑起來的時候,他把我的反應看作是放行的綠燈,我還沒來得及清楚地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麼,他便用他的前爪跨騎到了我的胸部上,然後,他就往下一落,重重地壓在我的身上。“哎喲!”我在他的重壓之下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拉布拉多犬的全麵進攻!”孩子們長聲尖叫著。馬利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能有這麼好的運氣。我甚至都沒有試圖去把他從我的身上挪開。他蠕動著,他流著口水,他把我的整張臉都舔了個遍,他用鼻子磨擦著我的頸子。在他的重壓之下,我簡直都要無法呼吸了。幾分鐘之後,我終於將他的半個身體從我的身上推離開了,他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看完了整部影片——他的頭、肩膀以及一個爪子靠在了我的胸部上,而他的其餘部分則抵在了我的身體一側。我發現自己實際上希望這一時刻能夠就這樣繼續下去,雖然我並沒有同房間裡的其他人這樣說。馬利正處在一個漫長的、多事的生命當中的黃昏時期。後來,當我回首那天晚上的情景時,我意識到,那天晚上我和馬利在壁爐前的遊戲以及相互依偎,某種意義上是我們的告彆晚會。我撫摸著他的腦袋,直到他睡著了,然後,我繼續撫摸著他的身體,過了許久。四天之後,我們將行李打包進了小型客貨車裡,準備前往佛羅裡達的迪斯尼樂園去度過一個家庭假期。這是孩子們第一次離開家過聖誕節,所以他們十分興奮。那天夜裡,為了給明天一早的出發做準備,詹妮將馬利送到了一個獸醫辦公室,在我們離開一周的度假期間,她將他安排在了那兒的一個精密護理單元,在那兒,醫生和工作人員們將會晝夜不停地照看著他,在那兒,他將不會被其他的狗激怒。在經過了去年夏天他們對他的精心照看之後,他們很高興給他提供高級狗房,他將會受到額外的照顧,但卻不用支付額外的費用。那天晚上,當我們停完車之後,詹妮和我都認為身處於一個沒有狗的地帶感覺是多麼的奇怪。不再有一個體形超大的犬科動物不時地在我們身邊礙事了,他不會再如影隨形一般地四處跟著我們了,不會再當我們拿著一個袋子去車庫的時候偷偷摸摸地跟著我們溜出門去了。我們終於獲得了自由。可是,這棟房子卻顯得空蕩蕩的,即使有三個孩子在裡麵大鬨天宮。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便擠進了那輛小型客貨車裡麵,然後朝著南方進發了。對去迪斯尼遊玩的提議表示嘲笑與蔑視,已經在我為人父母之後成為一項極為熱衷的消遣了。我已經忘記了我究竟說過多少次“用同樣的錢我們都可以全家去巴黎旅行了”之類的話。可是,我們一家人卻在迪斯尼度過了一段非常棒的時光,甚至是那個老愛唱反調的父親也玩得頗為開心。對於那許多潛在的隱患——嘔吐、由疲勞引起的易怒、不見了的票根、失蹤了的孩子以及手足之間的互毆——我們全都避免了。這是一次十分精彩的家庭假期,我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對每一次玩電動、每一頓飯、每一次遊泳以及每一個時刻的正麵及反麵的經驗與教訓的敘述和總結上了。當我們中途穿過距離我們的家隻有四小時車程的馬裡蘭的時候,我的手提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馬利進入了昏睡的狀態,”她說道,“而且他的骻部開始比以往更為低垂了。他看上去似乎非常不舒服。獸醫希望你們能夠同意給他注射類固醇以及止痛劑。”“當然,”我回答說,“請儘可能讓他感到舒服一些,我們明天就會去那兒接他。”第二天下午,12月29日,當詹妮去那兒接他回家的時候,馬利看上去顯得十分疲累,而且情緒低落,但是並沒有明顯的生病跡象。正如我們被提醒過的那樣,他的骻部比以前更加衰弱了。醫生將如何對他的關節炎進行藥物治療的養生法告訴給了詹妮,一位工作人員幫助詹妮將他抬到了客貨車裡。但是,在將他帶回家來的半個小時之後,為了試圖將他喉嚨裡的濃痰清理出來,他不停地嘔吐著。於是詹妮將他帶到了前院,他就在結冰的地麵上躺了下來,不能夠或者不願意再移動了。驚慌失措的詹妮趕忙給我的辦公室打來電話。“我無法把他帶回到屋子裡,”她說道,“他正躺在寒天冷地裡,他起不來了。”我立刻離開了報社,等到我四十五分鐘之後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費儘九牛二虎之力幫助馬利站了起來,並且把他弄進了房子裡麵。我發現他四肢攤開地躺臥在飯廳的地板上,顯得十分哀傷。十三年來,每次我走進家門的時候,他都會一躍而起,搖頭擺尾,氣喘籲籲,尾巴“砰砰”地掃過一切物品,歡天喜地地迎接著我,就仿佛我是一位剛剛從一場百年戰爭中凱旋歸來的將軍。然而,今天卻沒有以往的歡迎儀式了。當我走進房間裡麵的時候,他的眼睛跟隨著我的身影,可是他沒有移動他的腦袋。我在他身旁跪了下來,摩擦著他的口鼻。沒有反應。他沒有試圖去輕咬我的手腕,沒有想去與我玩遊戲,甚至沒有抬起他的頭。他的目光空洞而遙遠,尾巴鬆軟地擱在地板上。詹妮給動物醫院留了兩條信息,正在等待著一位獸醫的回電,可是很顯然,這又將是一次緊急狀況。我給醫院打去了第三個電話。幾分鐘之後,馬裡撐起了搖搖晃晃的腿慢慢地站了起來,他又想嘔吐了,但是並沒有吐出什麼。這時候,我注意到了他的胃,它看上去比以往要大,而且摸起來很硬。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給獸醫的辦公室裡回了電話,這一次,我告訴對方馬利出現了胃浮腫。傳達員讓我在電話裡稍等一會兒,然後,她返回到了電話裡:“醫生說趕快把他帶到醫院來。”詹妮和我彼此沒有說一句話,我們都清楚,時候到了。我們給孩子們打氣,告訴他們說馬利必須要去醫院,醫生將會治好他的身體,不過他病得很重。當我準備出發的時候,隻見詹妮和孩子們將躺在地板上的、流露著明顯憂傷的馬利團團圍住,他們在向他道彆。他們每一個人都給了他一個擁抱,度過了與他在一起的最後的時刻。孩子們保持著高昂的樂觀情緒,他們相信,這隻已經成為了他們生活中一部分的狗不久就會健康地歸來。“身體要完全好起來啊,馬利。”科琳用她那細小的聲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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