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跨進勞改營的犯人最早知道的當地概念之一就是"雜役"。凡是有辦法不和大家分擔共同的注定滅亡的命運的人,不管是從一般勞動裡脫了身的,還是根本沒有陷進去的,當地土著們一概不客氣地冠以這個稱號。群島上雜役的人數頗不少。在生活區,這類人數有嚴格的比例限製,在登記表上列為"乙類"。在生產區,有人員編製表的限製。但是他們總是不斷突破百分比:一半是由於想活命的人數的巨大壓力,一半是由於勞改營當局額預無能,人手少了就沒法進行經營和管理。據司法人民委員部一九三三年的統計,當時在剝奪自由地點從事各項服務工作的人數,包括經濟管理(誠然也包括"自我看守")在內,占土著總數的百分之二十二。如果我們把這個數字減少到百分之十七--十八(不算自衛隊),仍然是總數的六分之一。由此可見,本章所涉及的,是勞改營內的一個很重要的現象。但是雜役們遠遠不止六分之一:因為這裡隻計算了營區內的雜役,此外還有生產雜役呢;再說雜役的構成有很大流動性,顯然有更多的人在整個勞改生涯中曾一度當過雜役。最主要是,活下來的人當中雜役占很大比重;據我的感覺,五十八條的長期犯人能活下來並獲得釋放的,十之八九都是當雜役的。差不多每一個能夠慶幸劫後餘生的長期犯人都是雜役,或者他大部分刑期都是在乾這個差事。因為這是"消滅營"--請不要忘了這一點。人世間的分類本來就沒有截然的界限,過渡總是逐步的。在這件事上也一樣:邊緣是模糊不清的。一般地說,凡是在工作日不到生活區以外去上工的,都可以認為是營區雜役。在總務大院做工,就比做一般勞動的苦力日子好過的多。早上不必站隊等派工,也就是說,可以晚些起床和吃早飯。上下工時被押著走的路程也免了;嚴厲的待遇少,挨凍少,花力氣少。再說工作日結束得也較早;工作地點或是暖和的,或是隨時可以取暖的。加之他的工作一般不在作業班裡勞動,而是單獨完成的手藝活。這表示他用不著聽同伴的吆喝,隻聽長官們的吆喝就行了。可是因為他常常給長官個人乾點私活。所以不但聽不到飽喝,反而能得到點賞賜和甜頭,例如準許頭一批領衣、領鞋之類。另外,他還有從其他犯人那裡接活撈取外快的好機會。說得明白些:總務大院好比是莊園奴仆的作坊。如果其中的鉗工、木工、砌爐匠還算不了響哈哈的雜役,那麼鞋匠,特彆是裁縫,已經是雜役中的高級人物了。"裁縫"這個稱號在勞改營裡就跟外邊的"副教授"差不多。(反過來,真的"副教授"在這裡是句罵人話。頂好彆在這兒打出這塊牌子招人笑話。專業的貴賤,勞改營裡的標準和外邊正好相反。)洗衣婦、女衛生員、洗碗工、鍋爐工、洗澡房工人、燒水工、普通的麵包匠、工棚值日員等等也算雜役,但屬於低等的。他們都得從事體力勞動,有時候還挺累,不過他們都能吃飽。真正的營區雜役是這些人;廚房大師傅、切麵包的、倉庫管理員、醫生、醫助、理發匠、文教科教育員、洗澡房主任、麵包房主任、保管室主任、包裹轉遞室主任、工棚值日員領班、房舍管理主任、派工員、會計、指揮部工棚的文書、營區和總務大院工程師。所有這些人不僅吃得飽,不僅穿得乾淨,不僅用不著搬重東西而弄得腰酸腿疼,而且對人們所需要的一切掌握著很大的權力,也就是說對人們本身掌握著很大的權力。有時候他們之間發生派係鬥爭,耍陰謀、施詭計,互相打倒或互相抬舉,為"娘兒們"爭風吃醋,但更多的是抱成一團對賤民實行聯防,形成一個得天獨厚的上層集團。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可分享,因為一切都已經一勞永逸地瓜分完畢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攤。營區雜役集團越是強大,營長對他們就越是依賴,以求儘量減少自己的麻煩。所有送來的和送走的犯人的命運,所有普通乾苦力活的犯人的命運,全由這些雜役們決定。由於人類習以為常的狹隘等級觀念,雜役們很快就覺得,與普通苦力同睡一間工棚、同睡一個"小車廂"(甚至一般地睡"小車廂"而不睡床)、同桌吃飯、在同一個洗澡房脫衣服、穿上普通苦力汗濕過扯爛過的內衣……是不成體統的。於是雜役們就單獨搬進了各容納二、四、八人的不大的房間,在那裡吃他們挑選的食物,再加上點非法弄來的;在那裡討論營裡的所有安排和事務,包括人的和作業班的命運,不會有惹起苦力和作業班長的頂撞的危險。他們單獨在一起消磨空閒時間(他們有空閒時間)。給他們發的換洗內衣是局限在他們小圈子內部的。由於上麵說的那種愚蠢的等級觀念的作祟,他們還竭力在衣著上顯出和普通勞改犯有所不同,但可惜受到條件的限製。如果本營是以黑色棉坎肩或黑上衣為主,他們就努力從保管室領藍色的;如果是以藍色為主,他們就穿黑的。還有,他們在裁縫間用三角布片把勞改營的瘦褲腿接成喇叭口。生產雜役實際上是指工程師、技術員、施工員、班組長、車間工長、計劃員、定額員,還有會計、女秘書、打字員。他們和營區雜役不同,派工時要站隊,要走在有人押送的隊列裡(不過有時候也可以免除看管)。但是他們在生產中處於優惠地位:不要求他們拚體力,累不著他們。相反,苦力們的勞動、夥食、生活倒是攥在他們許多人的手心裡。他們雖然與生活區的關係較小,但是力爭在那裡也保待自己的地位,爭取得到營區雜役們享有的大部分優惠條件,儘管這些人永遠爭不到跟他們平起平坐的地位。這方麵也不存在明確的界限。屬於上述一類的還有設計員、工藝員、測繪員、馬達工、機械值班員。這些人已經不算"生產指揮員",他們既沒有坑害人的權力,也不對人員的死亡事故負責(隻要死亡不是由於他的設計或他們管理的工藝所造成的)。這些人僅僅是有知識的或隻有半瓶醋的苦力而已。跟任何一個乾活的犯人一樣,他們照樣故弄玄虛,欺騙長官。可以半天乾完的事,想方設法施上一個禮拜。在營裡他們的生活一般和苦力差不多,常常編在作業班裡。隻是他們在生產區裡的條件又暖和又安靜。在辦公室和小工房裡,如果沒有自由人在場,他們把公事丟在一邊,大聊生活瑣事、刑期長短、過去和未來。聊得頂多的是小道消息,例如:聽說快要把"五十八條"(他們這些人大多是從"五十八條"裡選調出來的)從雜役職位上通通撤下來,轟去乾"一般"勞動啦!這種措施也是有深刻的唯一科學的根據的:社會異己分子已經從階級的根子上爛透了,要改造他們幾乎不可能了。他們的大多數隻能用墳墓來改造。如果說有一個很小的部分還可以改造得了,那當然隻能通過勞動,即體力的、繁重的(頂替機器的)勞動。如果勞改營的官員或看守員乾這種勞動,那是辱沒身份,雖然這種勞動曾在過去的某個時候把猴子變成了人(但是在勞改營裡它難以理解地把人又變成了猴子)。現在你就知道了,並不是出於報複,反倒是因為對改造"五十八條"還抱著微弱的希望,古拉格的條令中才嚴格規定無論在生活區或在生產中,按第五十八條判刑的犯人都不能擔任享有特權的職位(隻有在外邊偷盜成績卓著的人物才配擔任與財物發生關係的職務)。這本來一定會遵照辦理的,難道勞改營長官對"五十八條"有什麼特殊好感不成!但是他們知道:按其他條文判刑的犯人中的專家加到一起,也不及"五十八條"中專家人數的五分之一。醫生和工程師差不多全是"五十八條"。就以一般誠實的人和能辦事的人來說,在自由人當中也找不出像"五十八條"這樣好的。結果東家們變成了唯一科學理論的隱蔽的反對派,他們暗地裡把"五十八條"安插在雜役的位置上(不過最肥美的差事總是留給普通犯。長官們跟這些人容易談到一塊。而且人大誠實了也礙事)。安插儘管安插,可是每當有關指令重申一次(而指令是經常重申的),每當調查團下來以前(而他們是經常下來的),長官們即不猶豫也不心疼,白嫩的大手一揮,就把屬於第五十八條的雜役通通轟到一般勞動上去。花了數月工夫慘淡經營起來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好光景一日之間就灰飛煙滅了。被轟下台本身還不算要命,最叫當雜役的政治犯提心吊膽、不得安生的是沒完沒了的有關末日來臨的小道消息。這些傳聞毒化著雜役們的整個生活。隻有普通犯能安安穩穩地享受雜役的地位。(不過,調查團一走,生產工作慢慢地垮下來,工程師們又被悄悄地挽回雜役的崗位上,直到下次調查團來再轟下去。)還有一批人,他們不單純是"五十八條",莫斯科在他的監獄檔案上還打了一個單獨的詛咒的烙印:"此人隻可使用於一般勞動!"一九三八年許多科雷馬人都蓋了這樣的烙印。對於這批人來說,連混上個洗衣婦或者氈靴烘烤工的差事都是不可企及的幻想。《共產黨宣言》上是怎麼寫的?--"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靈光,"(說得相當像!)"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但總還是出錢招雇的!總還是讓他們乾自己的本行!如果是派去乾一般勞動又該怎麼說?派去伐木又該怎麼說?而且是"不出錢"的!而且是不管飯的!……誠然、把醫生撤下來去乾一般勞動是不常有的事,因為他們也要給長官的家底看病。至於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那隻能在一般勞動裡把他們報銷掉,這些人當雜役什麼也乾不了。作業班長在勞改營中的地位很特彆。照勞改營的規定,他們不算雜役,可是也不能把他們稱為苦力。因此本章的議論也適用於他們。和在戰鬥中一樣,在勞改營裡也沒有詳細討論的時間:雜役的職業到了手邊,你就自然會把它抓住。但是幾年、幾十年過去了,我們活下來,我們的同伴們死去了。我們開始向大吃一驚的自由人和摸不關心的下一代一點點地揭示我們在那邊經曆的幾乎沒有任何人性的世界,--而我們必須以人類的良心為準則對它做出評價。這裡遇到的主要道德問題之一就是關於雜役的問題。在為那個勞改營中篇"選擇主人翁的時候,我選定了一個做苦工的,我不可能選中其他任何人,因為隻有做苦工的人才看得清勞改營裡真正的相互關係(正如隻有步兵這個砝碼才稱得出戰爭的全部重量一樣。但不知為什麼寫回憶錄的總不是他)。選擇了這樣一個主人翁,又有一些刺耳的話,使得某些前雜役大為惱火,認為受了侮辱--而我已經說過,活下來的人十之八九都是雜役。這時候出來了一本季亞科夫寫的"一個雜役的劄記"(《經曆劄記》)。它自鳴得意地肯定他們在自找門路方麵的足智多謀和不惜任何代價求得活命的方法之巧妙。(這樣的書本應當在我那本書之前出現的。)在似乎可以發發議論的那短短的幾個月,突然冒出來了一個關於雜役問題的討論,對勞改營雜役地位的道德問題出現了某種一般性的提法。但是在我國任何一種情報都不許說得透徹,任何一種討論都有許真正接觸到對象的各個傾麵。所有這一切注定一開始就遭到壓製,不讓一絲光輝落到真理的赤裸身體上。所有這一切都逐漸積成一個無定形的年深日久的大堆,幾十年不死不活地報在那裡,直到人們對這一堆垃圾中的廢銅爛鐵喪失了任何興趣,再也找不到清理它們的途徑為止。關於雜役的討論剛一開始就刹車了,它從雜誌文章退入了私人書信。但是勞改營的雜役和苦力之間的區彆(雖然不必說得比實際存在過的差彆更鮮明)總應劃分出來才行,好在勞改營題目剛一產生,這個區分就做出來了。但是拉克申那篇經過審查的文章關於勞改營的勞動有一些過頭的措詞(好像頌揚了這種以人代機器並把我們從猴子變成人的勞動),結果這篇大體正確的文章,以及我那篇的部分內容,竟招致了前雜役及其從未坐過牢的知識分子友人們的憤怒反響:怎麼,你們歌頌奴隸勞動(《伊萬?傑尼索維奇》中砌牆的場麵)?!怎麼,"要汗流滿麵地去掙來自己的麵包"?這不等於說,古拉格長官要你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嗎?我們引以自豪的,恰恰是避開了勞動,沒有去靠它來苟延殘喘。現在我回答這些反駁意見的時候,心裡隻可惜,這些話人們一時讀不到。照我看,一個知識分子以此自豪是不體麵的:你瞧,他沒有降低身份去從事奴隸的體力勞動,因為他有辦法搞到了坐辦公室的工作。上一世紀的俄國知識分子處在這種境遇,除非他能同時信他們的小兄弟也施肥了奴隸勞動.是不會以此誇口的。伊萬?傑尼索維奇麵前可沒有進辦公室工作的這條出路!我們該怎樣對待小兄弟?是不是可以容許小兄弟靠奴隸勞動去苟延殘喘?(為什麼不行?在集體農莊裡我們不是早就容許他這樣了嗎!是我們親自把他安排到那裡去的!)既然這可以容許,是不是也可以容許他在這種勞動中找到一點樂趣,哪怕偶然一會兒零個把鐘頭,歇工之前,磚砌得順手的時候,行嗎?我們在勞改營裡握著筆杆在紙上劃拉的時候,用鴨嘴筆在繪圖紙上勾出一根根黑線條的時候,不是也得到一些愉快的感覺嗎?如果伊萬?傑尼索維奇B白夜夜隻是咒罵自己的勞動,他這十年怎麼活得下來呢?他早就該在頭一根柱子上吊死了。遇到這樣幾乎難以置信的經曆又該怎麼做才好呢:帕維爾?丘爾佩涅夫在伐木場上一連乾了七年(而且還是在懲戒勞改點裡)。如果在伐木中看不到一點意義和興趣,怎麼能生活和勞動這麼多年?他能挺下來的原因是:對自己手下為數不多的長期固定工人很關心的獨勞點長(也得有這麼一個奇特的點長),第一,給他們喝的菜湯是"管飽"的;第二,隻允許創高產的工人夜間幫廚。這是一種獎勵形式!乾了一整天代木工作以後,丘爾佩涅夫就去廚房刷鍋,往大鍋裡倒水,生爐子,削土豆--直乾到半夜兩點,然後他飽吃上一頓,連外套也不脫,倒頭睡上三個鐘頭。有一次,也是作為獎勵,他乾了一個月的切麵包工作。還有一次用自己砍傷自己的辦法(沒有人懷疑他這個紀錄創造者)歇了一個月的工。就這些!(當然,也並不是沒有彆的原因。)有個開過賭窟的女賊在他們生產小組裡當馬夫,她同時跟兩個雜役姘居,?一個是木材驗收員,-一個是倉庫主任。由於這個原因,他們小組的產量總是超額。更主要的是他們的拉撬馬蓋爾奇克能足吃燕麥,所以拉木材的勁頭大--要知道馬能吃到多少燕麥也要根據……小組完成的產量!("可憐的人們!"這句話實在說膩了,至少這裡我可以說一句"可憐的馬們!"了吧!)但不管怎麼講--在伐木場連續乾七年,這幾乎是神話。如果不積極想辦法、找竅門,如果不在工作本身中找樂趣,這七年怎麼乾得下來?丘爾佩涅夫說,隻要給吃的,勞動下去不成問題。俄國人的天性如此……他掌握了"連續放倒"方法:第一根原條放倒時要有支撐,不讓它彎垂,容易橫截。後來的原條全是交叉地一根撂在一根上,使得枝杈全能集中在一兩堆篝火裡,不用從四麵拖到一處。他會把正在倒下的樹乾準確地牽引到需要的方向。他從立陶宛人嘴裡聽說加拿大伐木人在地上豎一根樁子,利用倒下的樹乾把它壓進地裡。他勁頭上來了:"來,咱們也試試!"果然成功了。看起來是這樣的:有時候連一件令人痛苦和憎惡的工作,人也會帶著不可理解的狂熱去做,人的本性就是如此。我自己乾了兩年體力勞動,親身體驗到這個怪現象:忽然對勞動本身著了迷,而忘記了它是奴隸勞動,對你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在砌牆(否則不會在裡寫它)、鑄造、木工,甚至發狂似地搶大錘砸廢鐵的勞動中,我都體驗過這種奇怪的時刻。這麼說,也可以準許伊萬?傑尼索維奇並不每時每刻都感到自己逃不脫的勞動是沉重的負擔了吧?不每時每刻都憎恨它了吧?在這事上,我想人們會對我們讓步的,會讓步的,但有一個必須的條件,就是絲毫不能引伸出對那些一分鐘也未曾汗流滿麵地掙得麵包的雜役們的責難。流汗雖是沒有流汗,但他們執行古拉格長官的旨意可是很賣勁的(否則就會被派去乾一般勞動!),很精細的,用上了自己的專業知識。要知道,所有重要的雜役職位都是勞改營和勞改生產的管理環節。它們恰恰是整個鏈條中經過特彆鍛造的(高質量的)環節,如果沒有它們的話(如果所有犯人都拒絕雜役的職位的話!),經營管理的整個鏈條,整個勞改營體係都會崩潰!因為從獄外永遠提供不了這麼多的高級專家,而且是同意多年在這種豬狗不如的條件下生活的專家。可為什麼沒有拒絕呢?為什麼沒有把卡舍伊的鏈條拆散?雜役的崗位全是經營管理的關鍵崗位。定額員!可是他們的助手記帳員的罪惡比他們少得了很多嗎?施工員!可是技術員就那麼乾淨?在哪一種雜役崗位上不得迎合上司,參與總的強製體係?難道一定要做文教科的教育員或"教父"的值日員才能直接為魔鬼做事?如果H做的是打字員的工作,僅僅是個打字員,她完成勞改營行政科交來的打字任務,這不意味著什麼嗎?讓我們想一想。如果打的是命令的副本呢?這總不會給犯人們帶來好處吧……。假設行動特派員沒有自己的打字員,他需要自己打出對明天要拘捕的自由人和犯人的起訴書和整理好的揭發材料。可是,你看,他可能把這個任務交給這個打字員,而她就會把這些材料打出來並保持沉默,不去警告大難臨頭的人。是的,就此而言,即使一個最低等的雜役,總務大院的小爐匠,能不去完成製造手銬的訂貨嗎?能不去加固強製室的鐵窗嗎?要不我們還是隻限於波文字的工作吧:計劃員怎麼樣?一個清清白白的計劃員就不幫助和配合有計劃的剝削啦?我不明白這些智力的奴隸勞動比體力的奴隸勞動有什麼乾淨和高尚的地方?因此最應當激起我們的憤慨的不是伊萬?傑尼索維奇的汗水,而是勞改營辦公室裡平靜的鋼筆的沙沙聲。我自己的一半刑期是在"沙拉什卡"即"天堂群島"中的一個島嶼上工作。我們在那裡與群島的其餘部分隔離了,看不到它的奴隸們的生活。但是難道我們不是同樣的雜役?難道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說,我們不是用自己的科研工作加強著同一個內務部和整個的鎮壓體製?群島上和整個地球上發生的每一件壞事,不正是通過我們去完成的嗎?而我們卻對伊萬?傑尼索維奇大張撻伐,責備他不該砌磚。我們自己砌上去的磚比他還多呢!在勞改營裡聽到較多的是相反的抱怨和責難:雜役們騎在乾苦力的人們脖子上,私吞他們的食物,靠盤剝苦力保自己的命。這特彆是針對營區雜役們說的,而且往往是言之有據。是誰在發給伊萬?傑尼索維奇麵包時克扣分量?是誰用蘸水的辦法偷竊他的砂糖?是誰使得豬油、肉、好的麥片都進不了大灶?掌管吃飯、穿衣大權的營區雜役是經過特彆挑選的。要謀取這些職位,需要會鑽營、耍滑、溜須拍馬。要保住這些職位,需要冷酷無情和毫無良心(往往還需要兼任情報員)。當然,任何概括都難免牽強,我憑自己的記憶就能舉出幾個相反的例子,說明還是有正直無私的營區雜役。不過這種人在這些位置上都呆不久。至於大量日子過得不錯的營區雜役,可以有把握地說,腐敗和邪惡在他們當中,一般說來,要比在普通土著居民中凝聚得更加濃厚。勞改營長官們把這類工作交給他們原來的同僚--被關進勞改營的國家安全部門和內務部人員,並不是偶然的。沙赫特州內務處處長被關了進來,沒有被派去伐木,又以馬索裡拉格指揮部獨勞點派工員的身份爬了上去。內務部人員鮑裡斯?古加納瓦被關了進來("因為我拆過一個教堂上的十字架,從此我一輩子沒遇到好事"),他會在列紹塔火車站勞改營食堂裡當主任。但是表麵看來完全是另一類的人物也能加入他們的行列。曾在德國人手下辦過"青年近衛軍"一案的克拉斯諾頓市俄國偵查員在奧澤爾拉格的一個分營裡充當了一名受人尊敬的派工員。薩沙?西多連科過去曾是偵察員,一開始工作就落到了德國人手裡,馬上就開始為德國人工作,現在是肯吉爾的保管室主任。他很喜歡為了自己的遭遇在德國人身上出氣。德國人乾了一天活累得要死,晚點名之後剛要入睡,他就假裝喝醉酒,走到他們那裡使勁把他們叫起來:"德國人!Ag!(注意!)我是你們的神!給我唱歌!"(嚇壞了的德國人迷迷糊糊地從板鋪上爬起來,向他唱"麗麗?瑪爾蓮"。)那些在深秋季節隻讓洛希林穿著一件襯衫離開勞改營的會計們;那個恬不知恥地用一份口糧麵包從饑餓的安斯?伯恩施坦手裡換走一雙嶄新的軍用皮靴的布列波洛姆的皮鞋匠……這些應當算是哪一類人?當他們聚在他們的門洞裡,一邊親親熱熱地抽煙一邊商議營裡的事情,你很難設想他們當中誰沒有同流合汙。不錯,他們也能說得出一些為自己辯護的話。例如利帕伊寫過這麼一封激昂慷慨的信:"犯人的口糧無處不偷,無人不偷,而且方式極為惡劣狠毒。雜役們為個人偷一點,這隻是小偷小摸。從事大規模偷竊的雜役都是迫不得已的(?)。管理局工作人員,不論是自由雇傭的還是犯人,特彆是在戰爭時期,從分營工作人員身上榨油水,分營工作人員從勞改點工作人員身上榨,而後者就從保管室和廚房裡在犯人的口糧上打主意,最可怕的鯊魚不是雜役,而是自由雇傭的長官(謝夫德文拉格,北德維納營的庫拉根,波伊綏-沙普卡,伊格納堅科),他們不是偷,而是從保管室裡拿,一拿就不是幾斤,而是幾口袋,幾大桶。他們照樣不是單為個人拿,他們還要分贓的。犯人雜役乾這種事,總還得在手續和帳麵上遮掩遮掩。但是誰要不肯做這種事,不僅要丟掉現有的職務,還會被發送到懲戒勞改點和嚴管勞改點去。雜役人員的成份就這樣按照長官的意誌過著篩子,剩下的全是害怕體力勞動的膽小鬼、壞蛋、痞子。如果出了事,受審判的總歸是保管員和會計,長官們仍是沒事人:他們並沒有留下收據。保管員揭發長官們的口供,偵查員一概認為是撥弄是非。"這可以說是一幅自上而下的畫麵……我有一個熟人,娜塔利亞?米利耶夫娜?阿尼奇科娃,一個誠實到極點的女人,有一回命運不知怎麼要她當上了勞改營麵包房的主管。她一上任就發現這兒有個老規矩:烤出來的麵包(犯人的口糧)每天都有一部分送到(當然沒有任何文字憑證)營區外麵去,反過來烤麵包的師傅每天從自由人的小賣部得到一些果醬和黃油。她取消了這個陋規,不讓往營外送麵包。從此每天烤出的麵包又生又糊,後來出爐的時間總是推遲(這是麵包師搞的鬼),後來倉庫開始卡他們的麵粉;獨勞點點長(他原來撈到的好處最多)不派馬給麵包房運輸。阿尼奇科娃鬥爭了若乾時日,最後隻好繳械投降。此後工作馬上又能順利進行了。一個營區雜役即使能夠不染指於普遍的偷竊,他也幾乎不可能忍得住不利用自己的優勢地位獲取其他好處--不按順序進"休息點"、病號的夥食、最好的服裝、換洗的內衣、工棚裡的鋪位。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出這麼一個聖潔的雜役,麵前攤著一大堆好處,竟然一把不撈,一塵不染。其他雜役對這樣的人一定會存戒心,一定會把他擠下去!個個都會享受點好處,也就是占苦力們一點便宜,哪怕是間接地、拐彎抹角地、連自己也不知道地。營區雜役要不昧良心,難呐,很難響。要知道,還有一個問題呢,那就是他取得這個位置所采取的手段問題。單靠硬碰硬的專業知識(像醫生和許多生產雜役那樣),在營區裡機會不多。因殘廢而當上這個差事,也還算一條無可非議的正道。但經常地是靠"教父"的保舉。當然還有些似乎是介於兩者之間的途徑:靠監獄裡的!日相識,或者靠小集團的集體支持(多數是民族集團。某些小民族在這方麵特彆有辦法,一般都擠進了雜役的位置;共產黨員也是如此,他們心照不宣地互相提攜入還有一個問題:他爬上去之後,對其他人,對灰色牲畜們抱什麼態度?有好多人變得不可一世,好多人變得粗魯凶暴。我們本是同根生,好花能有幾口紅,這些道理,他們忘得一乾二淨。最後還有一個最崇高的問題:即使你對囚犯弟兄們沒有做過一點壞事,可是你為他們做過哪怕一件有益的事沒有呢?你哪怕有一次利用自身的地位去捍衛過公眾的利益嗎?或者從來隻是自顧自的?把"盤剝"、"騎在脖子上"之類的責難加在生產雜役身上恐怕怎麼說也是不公正的:不錯,做苦工的人們的勞動沒有得到報償,但是這並不因為是養活了生產雜役。生產雜役的勞動也沒有得到報償,一切也流進了同一個無底洞。可是其他一些道德上的疑問仍然存在:在生活條件上占便宜實際不可避免;獲得合適安排的路子未必總是清白;還有那趾高氣揚的神氣。此外永遠有一個最崇高的問題:你為公眾的利益做了些什麼?哪怕做了一點點?哪怕做了一回?要知道,能回憶出自己曾為普遍的利益做過哪些事的,確有人在,如瓦西裡?弗拉索夫那樣的。這些頭腦清楚、精明乾練的人物善於繞過勞改營的專橫統治,致力於組織公眾的生活,一方麵使得大家不至於全都死掉,同時也叫托拉斯和勞改營都上點當。這些人是不把自己的職位看作個人的飯碗而看作是對當牛做馬的囚犯們承擔的重任和義務的群島上的英雄--把這樣的人稱做"雜役",連舌頭都打不過轉來。這一類人在工程師當中最多。光榮歸於他們!.其餘的人則無光榮可言。更沒有什麼可以樹碑立傳的。逃避了低級的奴隸勞動、沒有汗流滿麵地砌磚,並不見得比伊萬?傑尼索維奇高貴。什麼"我們這些腦力勞動者乾一般勞動要消耗雙重能力:一份用於勞動本身,一份用於停不下來的思考和感受,所以我們逃避勞動,讓粗人們去流汗是合理的呀!"……之類的論證大可不必去拚湊了。(我們的能力消耗是不是雙倍的還大成問題呢。)是的,一個人要想能在勞改營裡拒絕任何"安排",任憑重力把自己拖到最底層,他就需要有十分沉毅的靈魂,十分豁亮的意識,他的刑期必需已經服了大半,此外恐怕還需要有家裡經常寄來的包裹。否則這樣做就等於直接的自殺!正如老勞改犯列-夫懷著感激和負疚的心情所說的:我今天活著,這就意味著另一個人替我上了那天夜晚處決的名單;我今天活著。這就意味著另一個人替我在底艙裡被憋死。我今天活著,這就意味著我得到了那個餓死的人缺少的兩百克麵包。這裡所寫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責難。這本書已經決定的並將堅持到底的方針是:一切受難者,一切受壓榨者,一切被迫做出殘酷抉擇的人,與其應受怪罪,毋寧應受辯護。比較正確的作法是……為他們辯護。但是,在原諒自己在毀滅和得救之間做出抉擇的同時,請不要健忘地朝那個必須在更凶險的條件下進行抉擇的人扔石頭吧。你們在本書中已經遇到過這樣的人,以後還會遇到。群島是一個沒有文憑的世界,在這裡是以自我介紹當證件的。犯人身上沒有帶著任何證件,包括學曆證書。每進入一個新的勞改點,打算這一次把自己說成什麼人,全靠你自己發明。醫助、理發員、手風琴演奏員--我不敢再往上說了--在勞改營裡都是很占便宜的。如果你是洋鐵匠、玻璃匠、汽車修理工,也不會倒黴。但如果你是一個遺傳學家或更糟糕地是一個哲學家、語言學家、藝術家--你就完了。過兩個星期就會死在一般勞動裡。我曾有好幾回想說自己是個醫助。有多少文學家、多少哲學家在群島上靠走這條道保住了性命。但每一回都下不了決心--並不是害怕那個浮皮潦草的考試(我有一般受過教育的人具備的醫學知識,此外還懂得幾句拉丁文,滿可以唬住那些老粗),怕的是給彆人打針,而我一點也不會。如果醫學裡隻剩下藥麵、藥水、熱敷和拔罐--我一定決心走這條路。有了新耶路撒冷那一段經驗,我懂得了當生產指揮員是個惡心差事。到了第二個勞改營--莫斯科市內的卡盧加關卡勞改營,我一跨進門坎,在門房裡就扯謊說我是個定額員(這個名稱我還是在勞改營裡頭一回聽說的;我八輩子也不知道製定定額是怎麼回事,但是我的指望在於,它是跟數字沾邊的工作)。為什麼一進門就要扯這個謊,而且恰好是在門房裡呢?這是因為勞改工段長涅維任少尉,一個高個子的麵色陰鬱的駝背,儘管夜深了,仍然直接跑到門房來調查新到犯人情況:他天亮就要決定怎樣分派他們的工作,他就是這麼一個辦事認真的人。他皺著眉頭審視了一下我的掖在皮靴筒裡的馬褲、長下擺的軍大衣、急切地渴望效勞的麵部表情,提了個把有關定額的問題(我自以為回答得很巧妙,後來才知道涅維任聽了兩句話就看穿了我),結果我頭天早晨就沒有到營外去勞動,這表明我取得了勝利。兩天以後他指派我當了……不,不是定額員,再往高裡說!--當了"生產主任",比派工員還高一級,是所有作業班長的上司。我褪下了馬套包,鑽進了牛軛頭。我來以前根本沒有這個職務。可見我在他們眼裡是多麼忠實的一條狗!而且涅維任還會把我調理成一條更好的!但是上帝保佑了我,我的官運又一次吹台了:沒過一個禮拜,涅維任因為偷竊建築材料被撤了職。這是一個很有威力的人,他的眼神幾乎具有催眠的力量。他用不著提高嗓門整個隊列都會鴉雀無聲地聽他說話。憑年齡(五十開外),憑勞改營工作經驗,憑殘忍性,他早就該是內務人民委員部的將軍了。聽說他很早就已經是中校,然而總是克製不住偷竊的嗜好。因為他是"自己人",從來沒有被交到法庭審判,但每次都被暫時撤職,每次都降一級。可是連在少尉這一級上他也沒有站住。接替他的米羅諾夫中尉缺乏教育者的耐心,而我自己也接受不了他們要我當一把鐵榔頭的想法。米羅諾夫各方麵對我都不滿,連我寫得鏗鏘有力的報告他也惱怒地推到一邊:"你連寫報告也不會,文筆疙裡疙瘩。"他把帕夫洛夫工長寫的報告遞給我看,"瞧瞧人家內行人寫的:"對於計劃完成情況下降的個彆事實進行分析時發現:1.建築材料數量不足;2.由於作業班工具供應不充分;3.技術人員對各項工程組織得不夠;4.安全技術也沒有被遵守。"文筆的可貴之處就在於一切毛病都出在生產領導方麵,而勞改營領導毫無責任。不過這位帕夫洛夫,前坦克手(平時也帶著軟盔),說話也是這個風格:"如果您了解愛情,請您向我證明,愛情是什麼。"(他所議論的是他熟悉的題目:凡跟他接近過的女人對他都讚不絕口,在勞改營裡這種事情是不大避人的。)第二個星期我就丟人視眼地被轟下去乾一般勞動。派了這位帕夫洛夫頂替了我的角兒。我沒有和他爭位子,對於被撤職也沒有反抗,因此他沒有派我去挖土,而是編進了漆工班。然而我當官的這一段小小的過場卻使我在生活條件上得到了固定的好處:身為生產主任,我自然住進了專為雜役準備的房間。這種享受特權的房子全營一共有兩間。帕夫洛夫當時已經住在另一間相同的房子裡,我被罷官以後沒有出現對我那張床位的有資格的要求者,所以我仍在那裡住了幾個月。當時我看重的隻是這個房間在生活方麵的優越性;不是"小車廂",而是普通的床;床頭櫃是兩人用一個,而不是整個作業班一個;白天房門上鎖,可以把東西留在房裡;最後,還有一個半合法的電爐,不需要到院子裡去擠著使用那個公用的大爐子。我當時看重的隻是這方麵,因為我僅僅是我自己的被壓迫和嚇壞了的肉體的奴隸。但是現在,當我產生了把那間屋子的同住者寫出來的欲望的時候,我才懂得了它最主要的好處在什麼地方:像空軍將軍彆利亞耶夫和內務部官員季諾維也夫(即使不是將軍,也差不了好多)這樣的人物,除了在這個地方,無論憑個人的意向還是在社會的迷宮裡,我一輩子既不會也不能和他們接近。現在我知道了,一個作家決不應被憤怒、厭惡和輕蔑之類的感情所支配。你火冒三大地頂回了什麼人的話嗎?結果你沒有聽完、沒有抓住他的觀點的體係。你出於厭惡而躲避什麼人,從而一個你完全陌生的性格就從你身邊溜走了,而那正是你有朝一日用得著的典型。不管為時多麼晚,我終於發覺並認識到了,我一向隻把時間和注意力放在那些令我讚賞,令我愉快和令我同情的人們的身上,因之我觀看社會如同觀看月球,永遠是從一個方麵。但正如月球以其微微的晃動("天平動")向我們顯示出其背麵之一部一樣,這一間畸形人的屋子也向我略微揭開了幾位前所不知的人物的麵紗。每一個新入營的人在頭一天、在頭一次出工站隊時就決不會沒有注意到空軍少將亞曆山大?伊萬諾維奇?彆利亞耶夫(在營裡大家都叫他"將軍")。他在黑灰色的渾身虱子的勞改犯大隊裡特彆顯眼的地方不僅是他的高大勻稱的身材,以及那件莫斯科大街上也見不到的十分高級的八成是外國貨的皮大衣(穿這樣的大衣的人是坐小臥車的),更主要的是他那心不在焉的特殊神氣。即使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勞改犯的隊列當中,他也有辦法顯示出自己與康集在他周圍的勞改賤民沒有任何關係,顯示出他至死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落到他們中間來的。他直挺挺地站著,眼光越過人群的頭頂朝前望,好像是在檢閱我們看不見的另一處的閱兵式。開始出工,門衛用小板子在走出營門的五列縱隊最外麵一排的人的脊背上點數,這時彆利亞耶夫(他走在生產役班裡)儘力避免走在外麵一排。如果碰上了,通過門崗時他總是輕蔑地聳肩、扭身,用整個的脊背顯示出他對門衛的蔑視。而那人果然不敢碰他。我認識將軍還是我當生產主任的時候,也就是當大官的時候,情形是這樣:在工程辦公室裡,他當助理定額員,我看到他在抽煙,走過去對火。我客氣地先取得同意,朝他的辦公桌俯下身去,彆利亞耶夫以明確的動作把自己的紙煙抽回去,躲開我的煙頭,好像怕我給它染上細菌。他掏出了一個闊氣的鍍鎳打火機,擺在我麵前。情願讓我弄臟、弄壞他的打火機,也不能降低身份伺候人--為我而拿著香煙!這下把我搞得很難為情。對每個厚著臉皮要求對火的家夥,他總是把貴重的打火機朝他麵前一放,用這辦法徹底壓垮他,打消他再次要求對火的念頭。當他自己正用打火機點煙的時候,如果有人趁機請求借火並急著把香煙湊上去,他不慌不忙地熄滅打火機,合上蓋子,然後放到請求者的麵前。這是叫你們更清楚地懂得他做出的犧牲的分量。擠在辦公室裡的自由人工長和犯人作業班長如果找不到彆人對火,寧願到大院裡去借火,也比求他舒服。我現在和他住在一間屋裡,而且床挨床,所以能夠發現,他處在犯人的地位時支配著他的主要感情是嫌惡、輕蔑和易怒。他不但從來不去勞改犯食堂("我連它的門在哪兒都不知道!"),而且除了那份口糧麵包之外,從不讓同屋的普羅霍羅夫從食堂給他端來任何煮的食物。然而整個群島上像他這樣作踐這份可憐的口糧的犯人還能找到一個嗎?彆利亞耶夫小心地拿著它,好像它是一隻癩蛤蟆。要記住它曾是被許多人的手碰過的,是用木筐抬來的。他用刀子把六麵都消掉-層,連皮帶瓤。削下來的這六個薄片他從來不送給請求者--普羅霍羅夫或者那個老值日員,而是親自扔進林水桶。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他為什麼不給普羅霍羅夫。他驕傲地仰起留著極短的銀白寸發的頭(留得很短,使它又像是一種發式,又像是勞改犯的光頭):"我在盧賓卡的一個同監難友有一次求我;把您喝剩下的湯送給我!我聽了渾身彆扭!我見不得人類的屈辱!"他不肯把麵包送給挨餓的人,是為了不讓他們蒙受屈辱!將軍之所以能如此容易地保持他的高傲,是因為緊挨營門有一個四路無軌電車站。每天正午,我們從勞動區回生活區午休,將軍的夫人便會走下門崗外的無軌電車。她用保溫瓶帶來熱騰騰的午餐,這是一小時前在將軍家裡的廚房裡做好的。工作日不讓會見,保溫瓶由獄吏轉交。但每逢星期天他們可以在門房坐半小時。據說夫人每次離去都是淚流滿麵:亞曆山大?伊萬諾維奇把一周來他的高傲的受難的靈魂中鬱積的一切全都朝她發泄出來。彆利亞耶夫有一條觀察得很正確:"在勞改營裡保存東西或食品,簡單地放在櫃子裡,簡單地鎖起來是不行的。櫃子必須是鐵的,而且必須鉚死在地板上。"但是他由此馬上得出結論說:"勞改營是一百個人裡頭有八十個是痞子。"(他不說九十五,免得失去交談者。)"如果我出去以後遇到這裡的人,如果他朝我跑過來,我就對他說:你瘋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和彆人同屋我實在受不了!"他說(同屋者才六人)、"要是我能鎖上門一個人吃飯該多好!"這不是暗示我們在他吃飯的時候應當走出去嗎?他特彆想單獨吃飯!--是因為今天他吃的東西和彆人的有天壤之彆?或者單純因為他那個圈子裡的人都有避開饑餓者的眼睛大吃大喝的老習慣?另一方麵,他倒很愛和我們談話,看來他不見得真的喜歡住單間。但是他所喜歡的談話方式是單方麵的。他聲音洪亮,充滿自信,全是說他自己的事。"他們向我提出過另一個條件比較舒服的營。"(我完全相信對他這樣的人會提出幾個勞改營供選擇。)"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你知道,我……""我在莫屬蘇丹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