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偵查階段也不會不想到她們,畢竟她們的監室和你隻隔一堵牆啊!她們--弱者們就在這同一座監獄裡,在這同樣的管理製度下,這種無法忍受的偵訊她們如何經受得了?!走廊寂靜無聲,聽不出她們的腳步和衣裙的悉蔌。但是如果布蒂爾卡的看守員為開哪把鎖而多耽擱了點時間,如果讓我們監室的男犯在樓上明亮的走廊窗口站立半分鐘,通過窗外的"籠口",我們忽然會看到下麵翠綠的小庭園一角的柏油地麵上的女人的腳踝和皮鞋。她們也是排成兩路縱隊,也是等著開門。隻能看見腳踝和皮鞋,還是高跟的呢!這真像是演出瓦格納的《特裡斯坦與依索爾德》時樂隊的一聲轟鳴。比它們高的部位我們一點也看不見,這時看守員已經趕我們進屋。我們漫騰騰往屋裡蹭,心裡又好像是亮堂了一點,又好象是罩上了一層雲霧。我們在腦子裡補足其餘部分的形象,把她們幻想成因精神沮喪而活不下去的天使般的可憐人地。她們怎麼樣了?她們怎麼樣了?!但是看來她們非但不比我們更沉重,也許反比我們輕鬆。從婦女們寫的有關偵查階段的回憶文章裡我暫時還沒有發現什麼材料,可以據以做出她們比我們更消沉更沮喪的結論。婦科大夫祖波夫蹲過十年,在勞改營裡一直給女犯們看病,並對她們進行觀察。他說:不假,從統計數字看,婦女對逮捕及其主要後果--喪失家庭--的反應比男人來得快,來得明顯。她在精神上受到損害,這常常表現為最脆弱的女性機能的喪失。婦女們寫的關於偵訊的回憶中最令我驚異的是這一點:在那種地方,她們竟能想一些從囚犯(但決不是女人)的角度看來如此"瑣碎"的事情:納佳?蘇羅夫采娃,一個漂亮的年紀還輕的女人,被提審時在忙亂中穿了兩隻不同的長襪。在偵查員辦公室裡,審訊者的眼睛老往她腿上瞅,弄得她十分難堪。你滿以為她心裡準會說:"去他的,關他個屁事"吧?她又不是跟他到劇場看戲,何況她差不多是一個哲學博士(按西方標準的)和一個熱心的政治家呢?誰想得到她竟會對這種事在意呢?一九四三年在大盧賓卡蹲過監獄的亞曆山德拉?奧斯特列佐娃後來在勞改營裡告訴我,她在監室裡時常鬨著玩:有時候躲在桌子底下,看守員因為少了犯人而嚇得要死,跑進屋來找;有時候用糖蘿卜汁染個大紅臉出去放風;有時候在提審之前和女難友們熱烈地討論今天該穿樸素一點還是穿上晚禮服。誠然,奧斯特列佐娃當時還是個嬌養慣了的小淘氣並且是同一個年輕姑娘米拉?烏波列維奇關在一起的。後來在紅色普列斯尼亞監獄大院裡我碰巧和一批解來的女犯坐在一起,她們跟我們一樣,也是新判的。我驚奇地看到她們不像我們這樣瘦、這樣衰弱和蒼白。一樣的口糧標準,一樣的獄中折磨,在女人身上產生的效果平均說來輕微一些。她們餓垮得不是那麼快。但是對我們全體,尤其是對於婦女來說,監獄隻是開花,勞改營才是結果。正是到了那裡,婦女才或者被摧毀,或者屈服、蛻變,以適應環境。在勞改營裡情況反過來了,婦女的日子越來越比我們男人不好過。就從勞改營的肮臟說起吧。在遞解站和遞解途中她們已經吃夠了肮臟的苦頭,到了勞改營也講不了乾淨。在一個平常的勞改營的婦女作業班裡,也就是說在集體工棚裡,她幾乎永遠沒法覺得自己身上是真正乾淨的,永遠搞不到溫水(有時候什麼水也沒有。在克裡沃謝科沃第一勞改點裡,冬天連臉也洗不成。水象冰一樣涼,沒地方燒熱)。她不能通過任何合法途徑得到紗布和布條。哪兒還談得上洗衣服!洗澡房?對了!進勞改營正是從洗澡房開始的--如果不算在雪地裡跳下悶罐車馱著行李在押解隊和警犬的包圍中走的那一段路程的話。勞改營的洗澡房是像驗收貨物一樣檢驗脫光了的女犯人的地方。澡房裡有水也罷無水也罷,反正檢查虱子、剃腋毛和陰毛這兩件差事總能給營區內並非本等的貴族--理發員察看新來的娘兒們的機會。緊接著彆的雜役也來逐個察看Z這還是索洛維茨的老傳統,隻是群島草創期還存在非土著式的拘謹--是在她們做輔助勞動時隔著衣服進行察看的。但是群島漸漸硬結了,這道程序也變得肆無忌憚起來。費多特?C夫婦(他倆就是在這樣的境遇中結合的)現在笑著回憶說,男雜役們排在一條窄走廊兩邊,讓新來的女犯們脫光衣裳通過走廊,不是全體一道,而是一個一個地通過。然後雜役們討論決定誰要哪一個。(據二十年代的統計資料,我國在押的女犯和男犯是一與六、七之比嚴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一連串《法令》發布後,比例一點點地拉平了。但是仍沒有達到不看重婦女的程度,尤其是漂亮的娘兒們。)有的勞改營裡這道程序保持了客套的形式:把女犯帶進工棚以後,一個個保養得很好的穿著嶄新的棉背心的(在勞改營裡穿一件沒有破口和油汙的衣裳,馬上顯得像了不得的花花公子的打扮)自信而放肆的雜役這時才跟著進來。他們在"小車廂"之間不慌不忙走來走去,進行挑選。他們坐到床沿上,說長道短,邀請到他們那裡去"作客"。他們住的不是大統艙式的工棚,而是幾人一間的"小室"。他們那裡又有電爐,又有平鍋。他們還有人類的夢想--炸土豆呢!頭一次去僅僅是美餐一頓,以便對勞改營生活的不同方麵做一番比較和認識。急性子的在給女人吃了土豆以後馬上要求"付帳",克製一些的把女人送出門,把今後的前途解釋給她聽。趁著人家客客氣氣地上門請你,你就在營區內找個安身的地方吧!這兒又乾淨,又有洗衣房,又能穿整齊的服裝,活兒又不累--你全能得到!在這個意義上說,可以認為女人在勞改營裡"比較容易"。單純保住一條命,女人比較容易做到。有的垂死者對於不需到泔水坑裡揀食物的女犯懷著某種"性的憎恨"。從這種感情出發,自然會認為女人在勞改營裡的日子比較容易過,"因為她們靠較少的口糧也過得去,因為她們有避免饑餓和活下去的門徑。一個餓瘋了的男人,他的整個世界都被饑餓之神的翅膀遮住了,對其它一切都看不見了。不錯,是有一些水性楊花的女人,她們在外邊就比較容易跟男人相好,不大挑揀。勞改營裡條條輕鬆的門徑對於這樣的女人自然是永遠開放的。雖然個人的特點不能簡單地按照刑法典的條文劃分,然而我這話大致不會說錯:大部分五十八條女犯不屬於這一類。有的人自始至終認為走這一步比死更難受。另一些人躊躇、動搖、難為情(在女友麵前的羞愧也阻止她們走上這條路),等到她們終於下了決心,終於打算順從,一看已經太遲了,在勞改營裡已經找不到買主了。因為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有人要。進營的頭幾天就有許多女人順從了。前景是那麼殘酷,希望是絲毫沒有。做出這種選擇的包括有夫之婦、孩字媽媽,也包括未成年的少女。正是這些被勞改營的粗魯和野蠻壓得出不了氣的小姑娘們變成最無顧忌的蕩婦。怎麼,不乾?好,走著瞧!穿上男人的長褲和外套!像一個無定形的外表肥大而內裡孱弱的生物,拖著沉重的步子到森林裡去勞動吧!到時候你會爬著送上門來,會跪在地下哀求的。如果你進營時身體狀況完好,又在最初幾天就做出了聰明的決定,你將長期在衛生科、廚房、會計室、縫紉間和洗衣房安身。歲月將舒坦地過去,跟外邊差不多。即使遇到遞解,也會像朵盛開的鮮花似地到達新地點,到了那裡也會知道從頭天起該怎麼辦。最合適的路子是給首長當女傭人。新被解進一座勞改營,她是一個身材碩大、細皮嫩肉的女人,原是一個軍隊高乾的多年養尊處優的夫人,登記分配科科長立刻相中了她,給她分配了一個在科長辦公室擦地板的光榮職務。她就這樣軟軟和和地開始了她的刑期,完全明白這是她的好運氣來了。至於你在外邊愛過什麼人,曾想忠實於什麼人,這又算得了什麼!一個女活屍的忠實有什麼用處?女犯工棚裡永遠聽得到這樣一句話:"等你出去催還要你?"你變粗、變老,你將在淒苦與空虛中度過殘剩的女性的年華。抓緊時間從這種野蠻生活中拿到一點什麼豈非比較明智?有個便利條件,這裡對這種事沒人說閒話。"這地方全這麼生活。"生活已經不剩下任何意義,任何目的,因此沒有什麼東西束縛你的手腳。沒有馬上屈服的,或者自己會改變主意,或者人家會強迫她屈服。連那些項頑固的,如果有幾分姿色,也準會被逼得無路可走,還得就範。我們在卡盧加關卡勞改營(莫斯科市)裡的時候,有過一個驕傲的姑娘M,中尉,特等射手。像童話裡的公主--殷紅的嘴唇,天鵝般的身姿,又黑又亮的頭發。倉庫管理員伊薩克?彆爾沙德爾,一個又老又臟又肥膩的家夥打定主意要買她。這人的模樣誰看都惡心,更不用說對於有著健美的身體和不久前的英勇的經曆的她了。他是朽爛的木頭疙瘩,她是勻稱挺秀的白楊。但是他從四麵把她緊緊圍困起來,不給她留下呼吸的餘地。他不僅讓她陷進了一般勞動(所有的雜役都配合一致地行動,幫助他打圍),使她不斷受到看守員的刁難(看守員也和他"掛著鉤"),而且還威脅說一定要把她送到最壞最遠的勞改地去。結果有一天晚上勞改營熄燈以後,靠著白雪和天空的微光我親眼看見M像影子似地從工棚溜出來,低著頭,敲了敲餓狼般的彆爾沙德爾的保管室的門。在這以後她在營區內得到了不惜的安排。M?H?已經是中年婦女,在外麵是繪圖員,兩個孩子的媽媽,丈夫死在牢裡。她在伐木場婦女作業班裡已經消耗得疲弱不堪,但仍拒不就範。她的體質已經處於不可逆轉的邊緣。雙腿浮腫,下工時拖在隊尾,押解隊士兵用槍托驅趕她。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麼事在營區裡麵留了一天。廚房大師傅來巴結她:到我小屋來,我讓你吃一頓。她去了。他放了一平鍋豬肉炸土豆在她麵前,她全吃光了。但是在付了"報酬"以後,她嘔吐起來,土豆白糟蹋了。大師傅罵她:"還以為自己是個金枝玉葉呢!"從那以後她漸漸習慣了。她得到了好安排。每次營裡放電影,她在場上自己挑選打算找她過夜的男人。誰要遲延得比她更久,那就有一天要自己慢騰騰地走進男犯的集體工棚(已經不能找雜役了),在"小車廂"之間的夾道裡邊走邊單調地重複:"半公斤……半公斤……":如果救命星拿著口糧跟她走回來,那就用床單把自己的"小車廂"三麵擋起來,在這個篷帳、窩棚("小窩棚"這個字就是由此而來)裡麵賺一塊麵包,如果事前沒有被看守員抓住的話。用破布片遮擋的"小車廂"是勞改營內的古典畫麵。但也有比這更簡單的,這又得說一九四七--一九四九年的克裡沃謝科沃第一勞改點了(我們知道這一個,可這樣的一共有多少?)。在這個勞改點裡,盜竊犯、普通犯、少年罪犯、殘廢人、女犯、孩子媽媽……全混在一起。女犯工棚隻有一座,但能容下五百人。它肮臟得無法形容,肮臟得無與倫比,屋裡亂七八糟,有一股濃重的氣味。"小車廂"上沒有任何臥具。存在一條不許男人入內的禁令,但誰也不遵守,也沒人檢查。不僅男人們常常進去,連少年罪犯--十二三歲的男孩子也成群結夥地湧進去學習。他們起先隻是單純觀賞--在那個屋裡不存在虛假的害臊。不知道是布片不夠還是時間來不及,"小車廂"是沒遮沒蓋的。燈當然也是從來不關的。事情乾得那麼自然而然,當著大庭廣眾,而且同時在幾處進行。隻有顯眼的衰老和顯眼的醜陋能夠成為女人的護身符,此外沒有任何庇護。漂亮的外表必然招來災禍,這樣的女人的床上永遠坐著客人,永遠受到包圍、請求,用毆打和刀子脅迫。她的希望不在於堅持到底,而在於投降得巧妙,在於選定這樣一個人,他的名字和刀子的威力今後可以保護她不受其他人、下一批人的侵擾,不受這個貪婪的行列、這些被這裡的見聞和空氣毒化了的瘋狂的少年罪犯們的侵擾。難道僅僅是防止男人的侵擾嗎?難道僅僅是少年罪犯們被毒化了嗎?那些日複一日地在旁邊看著這一切而本身卻無人問津的女人們呢?這些女人控製不住的情欲也會爆發起來,她們會撲上來毆打走運的女鄰居。後來克裡沃謝科沃勞改點裡又迅速地流行開花柳病。傳說差不多一半女犯都有病,但是沒有法子,還是照去不誤,長期霸占者和!臨時求歡者仍是絡繹不絕。隻有一些做事謹慎的人,例如在衛生所有內線的手風琴演奏員K,每次去之前都為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們核對一次性病患者的秘密名單,以免出毛病。科雷馬的婦女們的處境如何?要知道女人在那地方是奇缺的物件,在那裡她會遭到哄搶,被撕成八塊。一個女人在那地方的工地上千萬彆落到誰的手裡,押解兵也好,自由人也好,犯人也好。在科雷馬出現了"有軌電車"這個詞兒,意思是集體強奸。K?O講,一個司機打牌輸掉一卡車押解到艾裡根去的女犯,他把卡車拐進小道,把女人交給免除看押的建築工人們睡一夜。勞動怎麼樣?在男女混合的作業班裡女人還能占一點便宜,可以乾一些輕活。但如果整個作業班全是女人,可就沒有情麵好講了。你們照樣得交出那麼多方木材來!還有整個由婦女組成的勞改點,這裡伐木、挖土、脫坯全都要女人乾。隻有銅礦和鎢礦不派女人去。以卡爾拉格"第二十九勞改點"為例,這個點裡有多少女犯?不多不少整六千!女人在那裡乾哪些工種?葉林娜當搬運工。她扛八十公斤甚至一百公斤的口袋!不錯,上肩有人幫助,而且她年輕時是體操運動員(葉連娜?普羅科菲耶夫娜?切博塔廖娃十年刑期內一直是搬運工)。婦女勞改點裡形成著非女性的殘暴風習:沒完沒了的罵娘,沒完沒了的打架,瘋鬨。不這麼乾,你就沒法活。(但據免除看押的工程師普斯托維爾-普羅霍羅夫觀察,一旦女犯從婦女勞改大隊抽出來當家仆或乾體麵工作,馬上變得安靜而勤奮。他見過三十年代貝阿乾線〔第二西伯利亞大鐵路)婦女勞改大隊的情況。請看這樣一個小場景:炎熱的白天,女犯請求押解隊準許她們在水溝裡洗洗澡,押解隊不準。女犯們當下齊心一致地脫得赤條條躺在地上曬太陽--緊挨著鐵路乾線,就在過往列車的眼皮底下。駛過國內列車沒有什麼大不了,可是一趟國際特快馬上要過來,裡頭有外國人。要女犯穿衣服,她們不聽命令。於是叫來一輛救火車,用消防水龍把她們轟跑了。)再請看看克裡沃謝科沃的婦女勞動。在磚廠的取土場,一個地段開來完畢,就把頂板扔到那裡去(開采前頂板平鋪在地麵上)。過後就需要把這些又濕又沉的原木從十至十二米深的大坑裡拉上來。怎麼拉法?讀者會說:用機械嘛。那是自然。於是一個婦女作業班用兩根纜繩(用纜繩的半中腰)套住原木的兩頭。每一頭站兩排人,像纖夫似地拽(步子要走齊,免得原木脫掉,一切又要從頭做起)纜繩的一端,拉出原木。然後她們二十人一撥,把這樣的一根原木扛上肩,在橫眉豎眼的作業班長的罵罵咧咧的號令聲中把它抬到新地方,堆在那裡。你們會問為什麼不用拖拉機?哎呀,饒了我吧!這是一九四八年,哪兒去找拖拉機?你們會說為什麼不用吊車?可是你們忘記了維辛斯基說的"能把人們從空虛和渺小變成英雄的魔術師般的勞動"了嗎?如果使用吊車,魔術師怎麼辦?如果使用吊車,這些人不得永遠空虛和渺小嗎!乾這樣的勞動能把一個人的身體耗空。女人身上一切女性的東西,不論是固定的還是每月一次的,都不再有了。如果她們能拖到下一次的體驗,在醫生麵前脫下衣服後露出來的已經不是洗澡房走廊裡雜役們垂涎三尺的那個身體:她變成了說不出年齡的女人;肩膀呈現出尖銳的棱角,乳房耷拉著,像兩隻乾癟的小口袋;扁平的屁股上多餘的肉皮打著福子。膝蓋以上的肉已經這樣少,以致兩腿之間形成了空擋,一個羊頭,甚至一隻足球都能通過。嗓音變粗、變啞,臉上已經出現糙皮病的黑斑。(據一個婦科大夫說,婦女在伐木場上勞動幾個月,一個更要緊的器官就會發生下垂和脫出。)魔術師般的勞動!生活裡本來沒有一般齊的事情,在勞改營裡更不用說。在勞動中也不是所有人的處境都同樣絕望,越是年輕,日子越好過些。我見過一個十九歲的姑娘納波利娜婭,長得結結實實,她的農村丫頭的麵頰整個兒是紅通通的。她在卡盧加關卡小型勞改營裡當塔吊司機。她爬上吊車像猴子一樣敏捷,有時候完全沒有必要地爬到吊臂上,從那地朝整個工地大聲咋呼:"噢……噢……"她沒有電話,從操縱室和地麵上的自由人工地主任、工長聯絡也是扯著嗓子喊話。一切她覺得有趣、快樂,好像不是進了勞改營,簡直都能入團了。她帶著非勞改營式的善意向每個人微笑。她永遠領得到百分之一百四十的口糧--勞改營的最高標準。她不用害怕任何人(當然除了"教父")--工地主任不會讓她受人欺侮。隻有一件事我弄不明白,她在營裡怎麼得到學開吊車的機會的。人家同意她乾這個活不圖什麼好處嗎?不過她坐牢是因為觸犯了一條無關緊要的非政治性法律。她煥發著旺盛的精力,而她贏得的地位允許她不是根據物質的需要,而是根據內心的要求跟彆人戀愛。十九歲進監獄的薩奇科娃也是這樣描寫她的景況。她被送進了勞改農場,那地方向來吃得比較飽,所以日子比較好過。"我唱著歌從一架收割機跑向另一架收割機,學習打麥相。"如果除了勞改營裡的青春就沒有彆的青春,那就該在這裡快活快活,不然在哪兒呢?後來她被轉押到諾裡爾斯克附近的凍土地帶。連這個地方她也覺得像是"兒時夢中的神話城市"。服完刑期,她以自由人身份留營就業。"記得我走在暴風雪中,心裡忽然冒出一股想撒撒野的情緒,我邊走邊揮動雙臂,和暴風雪搏鬥。我唱起快樂的心隨著歌聲跳蕩……望著輝映著北極光的色彩變幻的天幕。我撲到雪堆上,仰望高空。我想唱歌,讓整個諾裡爾斯克全聽到:五年沒有戰勝我,是我把它戰勝了。什麼鐵絲網、板鋪、押解隊全結束了。我想愛什麼人!想為人們做什麼事!要使大地上再也不會有惡勢力。"不錯,這正是許多人的願望。薩奇科娃畢竟未能使我們大家擺脫惡勢力:勞改營依然存在。但她本人倒真是個幸運兒:彆說五年,就是五個星期也足以把她消滅,無論做為一個女人還是一個人。在我手裡,和成千個淒慘或無恥的事例相反的就隻有這兩個事例。如果你像尼娜?彆列古德那樣,還是八年級女學生就被判了十五年(按照政治性條款)關進來,除了在勞改營裡你還能在哪裡經曆你的初戀?你怎麼能不愛上不久前還是全市眾口稱讚、紅得發紫,當時你還覺得高攀不上的爵士樂演奏員美男子瓦西裡?科茲明呢?尼娜寫了首《白丁香》,他譜成曲,隔著營區向她歌唱(他們倆已經被分開,他現在又是"高攀不上"的了)。克裡沃謝科沃工棚裡的少女們也戴花--插在頭發裡,這是已結成勞改營婚姻的標誌,但也說不定是已獲得真正愛情的標誌。外麵(古拉格外麵)的法律似乎促成著營內的姻緣。一九四四年七月八日頒布關於鞏固婚姻關係的全蘇法令的同時,還有一項沒有公布的人民委員會決議和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的司法人民委員部指示。那裡麵規定,隻需自由的蘇聯公民一方提出要求,法院必須不加阻撓地解除該公民與其在監禁(或在瘋人院)中的配偶的婚姻關係。甚至免付辦理離婚證書的手續費,以資鼓勵。(在這種場合,任何人沒有將既成事實的離婚通知另一方的法律責任!)這就等於號召男女公民趕緊在患難中拋棄他(她)們的丈夫或妻子,而在押者則應更徹底她忘掉他(她)們原來的婚姻。如果在押的妻子思念留在外邊的丈夫,這已經不僅僅是愚蠢的和非社會主義的,而且簡直成了違法。被丈夫牽連作為"反屬"(反革命家屬)入獄的卓婭?雅庫舍娃落得了這樣的結果:丈夫是重要專家,三年就獲釋了,他並沒有把釋放他老婆作為必需條件提出來。而她竟為了丈夫熬完了整整八年……忘掉原來的婚姻,好吧。但是亂搞男女關係也受古拉格內部條令的譴責,當做是破壞生產計劃的行為。這些忘掉了對國家和群島負有義務的不要臉的娘兒們在生產場所亂竄,隨時隨地可以仰麵躺下--泥地上、木屑上、碎石上、煤渣上、金屬刨屑上全行--因而生產計劃便會完不成!五年計劃便會原地踏步!獎金也不會往古拉格首長的腰包裡流了!不光如此,有的女犯還暗藏著懷孩子的卑汙念頭,想利用我國法律的人道主義以懷孕為名刨掉幾個月的刑期。這幾個月可以不乾活,而她們的刑期有時候統共隻有短短的五年或三年。所以古拉格的條令才要求:凡發覺有姘居行為者,必須立即將二人隔離,將其中價值較小的一方轉解他處。(這跟把使喚丫頭發送到遠地的莊子上去的薩爾台奇哈們當然是毫無共同之處的。)這一類囚衣下的風流韻事給看守人員增添了無窮的煩惱。看守員夜晚本可以在值班室安安生生地打呼嚕,可是卻不得不提著馬燈查夜,捕捉男工棚裡光著大腿的死皮賴臉的老娘兒們以及鑽進女工棚的老爺兒們。更彆說也許他自己正欲火中燒呢(畢竟看守員也不是石頭做的),卻還得費一番工夫把乾了壞事的女人送進禁閉室或者對她做一整夜的思想教育工作,向她解釋她的行為為什麼不對,然後還要寫出一份報告(一個沒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寫這玩藝兒簡直活受罪)。構成一個女人以及一般人生活內容的東西:家庭、母性、親朋往來、熟悉的甚而是感興趣的職業,對於某些人還包括藝術和書籍--所有這一切全被剝奪了,在恐懼、饑餓、被遺忘、野獸行為的重壓下,女勞改犯的心除了愛情還有什麼寄托?受上帝祝福的愛情幾乎已不包含肉欲的成份。因為在灌木叢裡不好意思,在工棚裡當著眾人的麵做不出來,況且男人並不是隨時做得了。再說勞改營看守員隻要見到兩人"偷偷摸摸"(單獨在一起),馬上拉出去關禁閉。但是婦女們現在回憶,由於勞改營愛情的非肉體性,它的精神因素變得特彆深。正因為沒有肉體接觸,它變得比獄外的愛情更加強烈!偶然的微笑、瞬間的注意,都足以使年歲不輕的女人們夜不成寐。在勞改營的肮臟陰暗的生活的背景上,愛情的光輝顯得格外鮮明。H?斯托裡亞洛娃在她的女友(莫斯科女演員)以及和她一起運乾草的男搭檔(不識字的奧斯曼)的臉上看出了"幸福的密謀"。女演員向她吐露了真情,說誰也沒有這樣愛過她,無論她的當電影導演的丈夫還是所有她以前的崇拜者。隻是為了這個原因,她才不願意離開運乾草的工作,不願意離開"一般勞動"。再說是風險--幾乎和打仗一樣,幾乎要豁出性命:一次幽會被發覺,就要付出被趕出習慣了的地點的代價,這等於付出生命的代價。在這性格變得愚蠢而放蕩的地方,刀叢上的愛情畢竟是英勇的愛情啊!(奧爾塔烏勞改營的阿尼娘?列赫托年和她的情夫被持槍士兵帶往禁閉室。情夫低聲下氣地懇求士兵放他走,經過了這二十分鐘,阿尼娜永遠斷絕了對那人的愛情。)有人為活命甘願充當受雜役養活的沒有愛情的姘婦。有人為愛情甘願去乾一般勞動,甘願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