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小狐仙(上)
夜幕四合,一燈如豆,搖曳的燭光下青年正獨自閉目沉思著,麵前攤著幾本翻開的書卷。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老仆鄭伯端著一盅熱參湯進來,恭敬地放在桌前,低聲道:“少爺,剛煲的湯,您趁熱喝。”
青年睜開眼睛,露出一雙黑湛湛水潤潤的瞳眸,明明是一派清潤剔透的無辜,在夜色下卻顯得格外動人心魄。
在看見麵前的老人後他麵色明顯柔和了許多,嘴角彎了彎,點頭揭開湯盅慢慢拿瓷勺盛著喝了起來。
鄭伯仔細觀摩著小主人的神情,見他心情尚好,忍不住猶豫著提到:“少爺,現在您這麵也穩定了,是不是該選個日子把少夫人接過來了?”
“哢”的一聲,青年手中的瓷勺摔在了桌沿處,斷成了兩截。他看向照顧自己長大的老仆人,終是歎了口氣,沒忍心再說什麼,隻是按了按額頭站了起來,垂著眼輕聲道:“……官衙事多,再議吧。”
說完就徑直走出了書房。
他能明白老仆是怎樣想的。大周朝並不禁止娶納男子為妻妾,所以在鄭伯看來,他既然與那人成了親拜了堂入了洞房,那人就是他遲家的媳婦,他遲筵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自然要早日接入京中。不僅要早日接入京中,還要早日帶少夫人還鄉,拜祭過早逝的夫人及遲家列祖列宗。他從未曾對老仆坦言真相,鄭伯也隻能憑蛛絲馬跡猜測他是不喜歡妻子與自己同為男子才遲遲不願意將對方接來。
可真相卻遠非如此。
院子裡,遲筵對著月色顫抖地撩開自己左麵寬大的袍袖,隻見白皙的左小臂上交錯纏繞著一條一指寬的銀色鎖鏈,在月光下反射著銀色光芒,如一條銀蛇般最終扣住了他的手腕。這東西不重,戴久了就習慣了,也不會影響日常活動。
但遲筵望見這鏈子便不由得心生戰栗——這是那東西鎖在他身上的。
他還記得他離開的那天早上,天很陰,窗外霧蒙蒙的,屋內還很昏暗,透過暖緋色的帳子更是看不清外麵的情形。男人一麵壓著他吻他,一麵伸出左手搭在他被銀鏈束縛在一起的雙手手腕處,靈巧地撥動手指解開銀鏈上的暗鎖。
兩手終於重獲自由,遲筵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就見男人拉起了他左手手臂,將整根銀色鏈子纏繞在上麵,最終在手腕處牢牢鎖住。
他睜著圓滾滾的黑色眼睛惶急又憤憤地看向對方,對方卻隻是輕笑著,俯身在手腕的鎖頭處印下一個吻:“……乖,可彆想著跑,等我去找你。”
吐息冰冷,眉目隨著笑意彎起,漆黑的眼睛卻深不見底。
輕羅帳外紅燭劈啪著燃到了儘頭,燭火下,帳子上卻隻映出了他一個人的影子。
庭院中,遲筵閉了閉眼,重新放下袍袖,掩住了那段精致的銀鏈。
早在洞房花燭那夜他便知道了,他的新娘本人也沒有絲毫隱瞞的意圖或打算——與他拜堂成親的新婚妻子,並不是人。
遲筵離開後,鄭伯獨自在書房打掃,把湯盅收回後廚後望著天邊的月亮,想起小主人,忍不住搖頭歎息。
他是逃難時被遲筵母親撿回去的,對他而言對方於他實在是恩同再造,更不要說他本身並無妻兒家室,一直看著小主人長大,雖然始終恪守主仆本分,但對小主人的關切也是半點不作假的。他知道少爺這些年裡過得不容易,如今眼看著少爺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在朝廷謀得了差事,稱得上前途無量光宗耀祖,卻又因為家事而鬱鬱寡歡,自然忍不住心裡著急,隻想撮合得他和少夫人恩愛和諧,琴瑟和鳴。
遲家在觀清一帶也算有一定名望,族中子弟為數不少,而遲父是族中比較旁係的一支。遲母原本是當地一名孤女,獨自居住在附近山上的竹屋裡,一日遲父同友人上山踏青卻在山中迷路,恰好遇見了在溪邊浣紗的遲母,頓時驚為天人,自此茶飯不思,日日去山中探望佳人,兩人互通情意之後更是一意孤行地將對方娶回家中。
誰知道好景不長,遲母進門三年都未曾有孕,在族中飽受責難,族人紛紛勸遲父納妾,族中長輩更是不斷給他施加壓力。在重重壓力之下,遲父對妻子的愛意也慢慢消退了,開始做起納妾準備。
而就在這時遲母終於有孕,並平安生下一名男嬰,取名為“遲筵”。可就在遲筵降生一個月之後,遲母的身體卻漸漸衰弱下去,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她自知命不久矣,竟然在最後抱過兒子一次之後讓婢女把不滿百天的兒子抱出去,獨自在屋中點燃了床褥……最終火被及時撲滅,但遲母也在火中香消玉殞。
遲母去世後不久遲父就又娶了續弦,繼室又很快給遲父添了一對兒女。
繼室掌管家中各項事務,她不喜遲筵,遲父在繼室影響下也對自己這名長子不甚上心,在家中遲筵免不了受許多苛待,全靠鄭伯及幾位曾侍候過遲母的婢女暗中護持。
鄭伯來到遲家後救過遲父一命,是忠心護主的典範,做事又可靠,所以被遲父提拔做了管家。繼室進門後雖然不喜歡對遲筵忠心耿耿的鄭伯,但又不好找借口對這族中有名的忠仆做什麼,便慢慢安排自己的人手排擠他。
鄭伯一心要看護小主人平安長大,也不在意這些,隻慢慢忍耐下去。
好在遲筵是遲父這一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到了年紀後順理成章入了族學,因為天資聰穎而被先生們大力稱讚,被族中長輩寄予厚望,因而在念書這方麵繼母還沒法給他使絆子。
遲筵也不負眾望,年紀輕輕便一連過了童試和鄉試,隻待上京去參加會試。
這下遲筵在族中更是地位大增,連遲父都以這個被自己忽略多年的兒子為傲。可遲筵繼母卻心中嫉恨,她也明白自己當年是怎麼苛待遲筵的,嫉恨同時還擔心對方真有一日衣錦還鄉後回來報複自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決定趁機徹底除掉遲筵。
遲筵從家中啟程準備赴京參加會試,除了鄭伯還帶著族中及家中配給的兩名小廝。走到半道上兩名小廝說去解手,可卻都一去不回。鄭伯畢竟多幾年人生經曆,也對家中女主人有所提防,見狀就發覺不對,猜測那兩名小廝是都被對方收買了,便趕緊讓遲筵騎馬離開。
沒想到那兩名小廝給馬下了藥,沒跑兩步馬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而這時後麵已經有山匪追了上來,想是對方還暗中給山匪報了信。
主仆兩人無奈之下隻有離開官道徒步向山裡跑,好不容易甩脫山匪,天色也暗了下來,視線變得模糊,行李都已經在奔逃的時候丟下,更糟糕的是遲筵腿部被樹枝劃破一道極深的傷口,隻用撕下的衣服簡單做了包紮,而此時又開始滲血。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主仆兩人正在山中又累又餓不辨方向,不知該如何下山,天上又開始下起瓢潑大雨。遲筵身體受不住,漸漸發起熱,意識也時昏時醒極不清明。
鄭伯伸手去探小主人的額頭,隻覺觸之所及一片滾燙,心中暗道不好,明白當務之急一定要給少爺退燒。可這荒山野嶺中,連下山的路也分辨不出,一個人家也無,更不要說是醫館了。
就在他心中焦灼之時,抬眼卻看見不遠處山坳間一片燈火輝煌,鄭伯再顧不上許多,當即用衣服把遲筵裹起來,背到身上便帶他向燈光處跑去。
跑得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座極為富麗堂皇的府邸,正門處蹲守著兩隻叫不出名字的青銅凶獸,玄色大門上鑲著兩枚沉重的鍍金門環。
鄭伯將遲筵安置在一旁便上前去扣門,不一會兒門從裡麵打開,兩名穿著鵝黃綾羅長裙的妙齡少女從中走了出來。鄭伯也沒太大的見識,隻覺得兩位少女衣飾精致,打扮得比家中女主人還要華貴,就以為對方是此間的主人,雖覺得主人親自來應門有些不對,但也沒來得及細想,直接撲通一聲在門前跪下,聲淚俱下地懇求二女救自家主人一命。
兩名少女見鄭伯這樣也有些無措,連忙彎下身子去扶他。
其中穿鵝黃羅裙年歲稍長的那位女子思索片刻道:“今晚留你們借宿一夜倒是無妨,但你們得老老實實的,千萬不能驚擾我們主人,明日一早便要離開。”
這女子講話毫不客氣,但鄭伯此時也顧不上這許多,聽對方願意收留他們便已是千恩萬謝,站起身後連連道謝,再跑到遲筵身邊將他扶起來跟隨兩位少女進去。
走進大門之後卻更覺這府邸非同一般,氣勢非凡,亭台樓閣處處精致,抬眼所見皆是雕梁畫棟,簷角下掛著一盞盞琉璃燈籠,遠看如千萬點繁星隨風搖曳,正中央曲徑回廊環繞著一汪碧湖,在夜色燈火映照下泛著粼粼波光,富麗中自有幾分精巧彆致。
玄色大門在兩人身後合上,那名年紀稍小眉眼彎彎的圓臉少女引著兩人走到一處偏僻的院落,為兩人打開房門,柔聲道:“二位不要怪姐姐說話直白,她也是為你們好,怕你們惹上不該惹的麻煩。您兩位今晚千萬不要離開這間院子,明日一早我就送兩位離開。”
說罷少女便告辭離開,片刻後又送了祛濕退熱的藥草過來。鄭伯道鞋後自去院子中的灶房裡燒了熱水熬了藥,並侍候著遲筵把藥吃了。
“這宅子有些古怪,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多間院子,咱們剛才進來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好像隻有那兩個小姑娘。”鄭伯一邊收拾藥碗一邊嘟囔著。
遲筵喝過藥又歇了一會兒,換下了濕衣服,擦乾了身子,感覺好了許多,聞言便道:“這家主人恐怕不是一般人,規矩嚴,咱們歇一晚,明天就聽那兩名姑娘的話儘早離開吧。”
鄭伯應是,主仆就此歇下。
可天不從人願,第二日一早天陰沉沉的,大雨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欞上劈啪作響,砸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這樣的天氣,不要說出山,恐怕走出大門都困難。
遲筵還有些低燒,全身都軟綿綿的,提不起力氣。見到這幅光景,兩名少女也不好把人趕出去,隻能讓兩人再住一天,還給他們送來了藥和吃食。
結果到傍晚的時候遲筵的燒非但沒退,反而發熱更加厲害了,那兩名少女卻都沒再出現。鄭伯心急如焚,再三思慮還是以遲筵安危為重,也顧不得兩名女子再三的叮囑,匆匆走出院子去找人。這幅地雖然建在山裡,但按常理講以這府邸的規模這府裡一定有專門給府裡人看病的大夫,鄭伯就想請人來給自家少爺瞧瞧病。
鄭伯去了許久都不見回來,遲筵睡了一覺覺得精神稍好些,燒也退下去一些,不免擔心老仆老眼昏花衝撞了這府裡的貴人,又怕鄭伯是腿腳不利索在外麵出了什麼意外。
這麼一想就再也坐不住,勉強扶著床下了地,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腳步虛軟,也使不上力氣,但還是扶著牆慢慢向前走著,走了兩步後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
遲筵此時初出茅廬又有幾分年輕氣盛,自覺如果真是鄭伯不小心冒犯了主人家,也該自己出麵去勸解。又覺得自己畢竟是要去參加會試的身份,主人家說不定也會賣自己幾分麵子。而且自己主仆二人借宿此間,按道理講也是該拜謝一下主人的。
此時已是傍晚,雨已經停了,雲層散去,夕陽映照下天邊鋪陳著橘紅紫黃的大朵雲霞。遲筵走出院落,也不辨方向,原本想找府中侍從仆人打聽一下,但走出許久竟連一個人也看不到。
他正覺得奇怪,隻見前麵出現了粼粼水色,眼前是一汪碧湖,想來這府中水係全部相連。湖水之前站著一名青年男子,頭束玉冠,身穿黑色錦袍,正背對著他看湖水。
遲筵看對方衣飾不凡,猜到對方地位不一般,腳步頓了一頓,上前詢問道:“敢問公子可是這府中主人?”
那人聞聲轉過身來,墨黑色的眸子定定盯住他,微微暗了一下,半晌後突然道:“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他皮膚蒼白,像是終年不見陽光一般,但縱然如此也遮掩不住一身容顏氣質。他聲音冷淡,自帶上位者氣勢,遲筵被對方威勢所迫,微微緩了片刻才順著對方的問題把自己如何上京趕考,如何被賊人迫害逃入山林,如何生病迷路無奈之下到府中借宿,又是如何發現老仆不見之後心急如焚外出尋人的種種一一道來。說完之後向對方先是連連致歉叨擾,又是連番的感謝。
那人聽後似是思忖片刻,而後抬起手指著遲筵來時方向道:“你從這裡往回走,你家老仆人很快便會回去。”
遲筵覺得這人有些古怪,這話也說得沒頭沒腦。他怎麼就知道鄭伯很快就會回去?但潛意識裡他心中有些打鼓,又不敢再問,於是隻好訥訥地道謝,轉過身沿著原路返回。
他卻沒看到那男人一直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定定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遲筵回到院子中等了片刻還不見鄭伯回來,正按捺不住要再出去尋人的時候,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鄭伯回來了。
老人家一進門就連連歎氣,說是自己走出這院子後不知怎的迷了路,一直在一個地方打轉,既沒法前進,也沒法後退,如果不是青天白日之下,還以為是遇見了鬼打牆,知道方才才不知怎的又找到了回來的路。可這一趟既沒找到大夫,也沒遇見旁的人,不能找人來給遲筵治病,老人心中還頗為愧疚。
遲筵連連寬慰他說自己已經好了許多,鄭伯細細打量小主人的神色,發現他精氣神的確好了不少,這才放心下來,拿著那兩位姑娘早上送來的藥材去給遲筵煎藥。
很快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遲筵喝完藥,主仆兩人商議著明日一早就離開。
可這晚上遲筵卻睡得頗不安寧,半夢半醒間他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牢牢箍住,那東西周身冰冰涼涼的,他初貼上去覺得舒服,不由自動自發地向對方挨去,臉也向對方身上蹭。可久了就覺得被拘束得難受,整個人都被緊緊圈住,身子也涼得受不住,便下意識地小聲嗚咽著要跑。
然而想跑也跑不掉,他往後躲,那東西就更近一步地纏上來,也不再是僅僅把他箍在自己懷裡,反而肆意地作為……遲筵和對方緊緊相貼的地方涼得難受,內裡又被撩撥得一陣陣火熱難耐,偏偏意識又昏昏沉沉地醒不來,隻能任對方為所欲為,於是便這樣冰火兩重天地和那東西糾纏了整晚。
這一晚他又怕又累又惶急又難受,隻覺得渾身都被汗浸濕了,黏黏膩膩得難受。
第二天醒來後他卻不覺得疲乏,那種春夢般的黏膩感也消失了,反而隻覺得周身神清氣爽,周身的病已然全好了。
他們住的這屋子分為裡外兩間,遲筵睡在裡間,鄭伯為照顧他就睡在外間。遲筵醒來後試探著問鄭伯:“阿伯,昨晚可有什麼人來咱們這裡?”
鄭伯搖搖頭:“不曾,老奴一直守在外麵,不曾看到有人過來。”
遲筵搖搖頭,將昨夜一切都歸於臆夢。
鄭伯像往常一樣侍候著遲筵洗漱,隨後便開始整理床鋪,突然腿一軟,便倒在床鋪旁邊直不起身來。遲筵連忙過去伸手去扶,將鄭伯扶到床上躺好,隻見老人家雙眼緊閉,手腳輕微抽搐著,麵上泛起不正常的暈紅,口中哆哆嗦嗦發出牙齒碰撞的聲音。
遲筵大驚,一時有些手足無措,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遲筵連忙過去將門打開,外麵站著那天晚上將他們主仆二人迎進來的兩位少女。
遲筵匆忙將二女迎進來,請她們幫忙探看鄭伯的情況。沒想到年長女子見到鄭伯樣子後臉色一變,看向遲筵蹙眉鄭重道:“他是不是出過這個院子?”
遲筵想起二女之前的叮囑,心中發虛,但此時也不得不承認:“是,之前我病重,鄭伯他放心不下所以……”
他話未說完年長女子已經揮揮手打斷了他:“不必說了。這位老伯兩隻腳都已經被拽進了鬼門關,若是聽我的,你就趁早帶他離開,找個好地方讓老人家入土為安。”
遲筵一聽就愣住了,在他看來鄭伯之前身子一向硬朗,不過是突然生了急病,這姑娘卻連大夫都不請就下了這番論斷,直接說鄭伯要不行了,不解之餘他也隱隱生出幾分怒意,臉上顯出兩分薄慍。
小一些的那位少女也勸道:“公子不要意氣用事。我們姐妹兩人曾百般囑咐兩位不要離開院子,但二位既然沒有遵守,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還是早些讓老人家安息吧。”
客隨主便,遲筵知道沒有聽二女的囑托是自己主仆的不對,若是衝撞到主人家給兩位少女帶來麻煩也確實不美。但牽涉到老仆的生死,他也不免有些急怒,對兩名女子道:“我也出了這個院子,照你們這麼說,我是不是也該死了?”
兩名女子麵上顯出一絲訝異,彼此對視一眼,最後還是年長女子開口道:“我姐妹倆好心放你們主仆進來歇息避雨,沒想到最終卻是害了你們。我看你生機尚存,給你指一條明路,你要是還要命,就聽我的背著這老人家趕緊走,好好把老人安葬了,你隻要能在日落之前跑出這山裡,說不定還能撿回一條命;你要是不聽我的,這裡有剩下的草藥,你試著給這位老人家喝了吧。隻是我還要提醒你一句,王母仙丹也救不了已死之人,他兩隻腳都被拖進了鬼門關,剩下的不過是時日問題,你一意孤行,怕是要把自己也搭在這裡。”
遲筵當然不肯照她們所說的那樣把鄭伯帶出去就此葬了,隻是眼下也找不到大夫,他也隻好死馬當活馬醫,繃著臉謝過兩名女子後親力親為給鄭伯煎藥,再侍候著老人家喝下去。鄭伯身上出了一身的汗,他又給老人把汗濕的衣服換下去,用乾布巾擦乾身子,再換上晾乾的衣服。這一忙起來,就忙到了日暮西垂。
他不放心鄭伯,讓鄭伯睡在裡間的床上,自己在離床不遠的地方支了張榻,見老人安穩下去才合上眼和衣睡去。
然而這一覺卻並不安穩,迷蒙之間他又做了和昨晚一樣的夢,卻比昨天那混混沌沌的感覺更加清晰。
他夢到似乎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站到他榻前傾下身去,親吻他脖頸臉頰,他伸出手去推,那人反而把手探進了他衣裡肆無忌憚地摸索起來,他想要掙紮,卻被那人一把抱了起來,直直抱出了院子,不知走到什麼地方推開一扇門走進去,到床鋪前才把他扔下,然後傾身壓了上來……
夢裡的情景比前一日的更加孟浪,他隱約記得自己的衣服全被撕毀壞了,勉強幾縷掛在身上,也皺皺巴巴的臟汙的不成樣子……最後似乎那人拿了一件黑色的綢緞製的外袍過來,直接將他裹了起來,又抱回了他住的院子……
遲筵從夢中驚醒,左右看看,隻見天光大亮,明顯已經是日上三竿。鄭伯還在床上好好躺著,呼吸平穩,隻是依然沒從昏迷中醒來。
遲筵尋思著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就此告辭,帶鄭伯下山找個大夫去好好瞧瞧。
他低頭一看,卻不由得愣住了。隻見他內裡衣物俱在,的確是他自己的衣服不錯,外麵卻裹著一件陌生的黑色袍子。那袍子質量極好,明顯用的是上好的綢緞,入手如水般稠滑,做工精致,袖口袍腳處都用金線勾勒出細致華貴的雲紋圖案。
說陌生也不確切,畢竟他昨夜夢裡似乎是見過這件衣服的。
遲筵一下子漲紅了臉,身子微微發起抖來,難道說,昨晚所經曆的一切並不是夢,他真的在自己房間裡被不知什麼人劫了出去,如夢裡那般為所欲為地狎玩過?可他為何一直沒有醒來,雖有知覺觸覺,卻一直覺得不真切,隻把那當做一場夢,難道是吃喝的東西不對,不知不覺中著了道?
但這樣的話他又說不出口,他自小跟著先生飽讀聖賢書,把禮義廉恥看得極重,那樣的事,分明就是不講廉恥,正人君子怎麼能做得出說得出?他隻能把這件事藏在腹中,等兩名女子來後隻輕描淡寫地和對方說自己打算離開,帶鄭伯去山下尋醫。
他拿出身上剩的盤纏要給兩名女子做謝禮,兩姐妹也堅決不收,男女授受不親,遲筵無奈之下隻好又把錢收了回去。
那妹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被姐姐一把拉住。那年長女子已經被遲筵這般一意孤行不聽勸告的行為惹怒,不願妹妹再和他多費口舌。
於是姐妹倆就看著遲筵拿上所剩不多的行李背上老仆離開,待他走出大門後才開始收拾灑掃屋子。
妹妹打掃到裡間,突然驚呼了一聲,姐姐走了進來,剛想斥責妹妹大驚小怪,就見妹妹手中捧著一件黑色外袍,手足無措地站著,滿麵驚惶,望著她道:“姐,姐姐,這是……主人他怕是已經發現我們放生人進來了。”
遲筵背著鄭伯向山下走,他一介書生,本來就沒多少力氣,又沒在野外生活的經驗,背著鄭伯一個成年人走走停停歇歇,還不時迷失了方向,又要重新繞回去。
不知不覺中日頭已經漸漸偏西,天上烏雲開始聚攏,不一會兒竟然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不過還好初時雨不大,遲筵咬了咬牙,一鼓作氣背著鄭伯向山下跑去。
突然間他聽到耳側有磨牙的聲音,他有些疑惑,回頭去看,隻見鄭伯雙眼緊閉,眼珠滾動著,喉嚨裡嗬嗬作響,不住地磨著牙。
他以為鄭伯是又犯了病,連忙喚了兩聲“鄭伯”“鄭伯”。老仆卻不理,隻一再掙動著,猛然間睜開眼睛,兩眼向外爆突,臉色泛青,嘴裡也生出了兩枚獠牙,張開嘴就要向遲筵身上咬去。那樣子不像是平時和善忠心的老仆,倒像是某種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
遲筵駭了一跳,連忙掙脫,鄭伯失去支撐直接從他背上摔了下去,麵色恢複了正常,卻也再次陷入了昏迷。
遲筵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碰了碰老人,鄭伯毫無反應。遲筵終究做不到把老仆一人丟下,一咬牙再次把鄭伯背到了背上,快速冒著雨向山下跑去。
然而直到天徹底黑了下去他還沒能找到下山的路下山,他一個人又冷又餓又急又怕,突然望見不遠處有燈火光芒,心下大喜,連忙向著那方向走去,心說有人家就好,至少能買些吃食、再借宿一晚,明早天晴了問問下山的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請來大夫給鄭伯瞧瞧病。
然而走到近前後他的一腔期望卻完全涼了下去,隻見那是一座極為富麗堂皇的府邸,正門處蹲守著兩隻叫不出名字的青銅凶獸,玄色大門上鑲著兩枚沉重的鍍金門環。富麗莊嚴,恢弘而堂皇,正是他上午剛剛離開的那處府邸。
遲筵正猶豫著不知要不要再上前去敲門,背後又傳來了磨牙的聲音。
遲筵瞬間又急又怕,甚至不敢向後看一眼,正要放下鄭伯去叩門,那兩扇玄色大門卻自己從裡麵打開了,依然是那對姐妹迎了出來。
說也奇怪,見到這對姐妹之後,鄭伯就又安靜了下來。
隻是這回兩名女子再看向遲筵時,眼中多了幾分他看不懂的東西,似是憐憫、似是無奈、似是歎息。遲筵卻一無所覺,頗為尷尬地走上前去對兩名女子道:“兩位姐姐,勞煩再容我們主仆一晚,今天出去時迷了路,不巧又下了雨,走了一天,竟然又走回了這裡。”
那兩名女子點了點頭,沒有多言,似乎是早有預料一樣打開門,讓他背著鄭伯走進來,又帶他們回去了之前住的那間院子。
替兩人點上燈,安排好一切後姐妹二人卻沒走,而是站在燈火下幽幽看著遲筵道:“我家主人說了,隻要你答應一樁親事,主人就會出手救了這老人家性命。”
遲筵卻兀地生起一腔怒意,看來這裡的主人的確是有法子能救鄭伯的,卻偏偏見死不救,要用什麼親事來作為要挾。不要說是親事如何,他單純是不齒這種以命相脅的行徑,不是君子所為。
但這家人又多次在危急之時收留了他主仆,人家也確實沒有義務要替鄭伯治病,因而遲筵也說不出更重的話,隻是扭過頭去道:“姑娘不必說了,明日一早我主仆二人就會離開。”
年長女子點了點頭,也沒強求,隻是再次說道:“那你聽我一言,明天一早儘早把老人家安葬了,自己早些下山去吧。”
遲筵聞言心中怒意更盛,但也不好再說什麼,於是隻板著臉點了點頭。
主仆二人就此就在之前的屋子裡安頓了下來。
躺在床上之後鄭伯的情況好轉了不少,身子也不再顫抖,那讓遲筵膽戰心驚的磨牙聲也消失了。隻是老人臉上蒙了一層青灰之色,就好像半隻腳踏進閻王殿的厲鬼一般。
但遲筵是老人看著長大的,即使鄭伯這個樣子他也不覺得多害怕,反而覺得心酸擔憂。他去院子裡打了水燒開,用熱水給鄭伯擦洗了全身,又小心地給老人穿上衣服,蓋上被子。
他不願意接受這家主人的脅迫答應勞什子的親事,但當然也不會按照那年長女子所說找個地方把鄭伯葬了自己上路。遲筵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明天天一亮就走,無論如何也要帶鄭伯找到大夫看病。
他怕鄭伯出事,自己在外間察覺照看不及時,於是也沒脫衣服,就和衣坐在屋裡的木椅上,趴在木質書桌上湊合地閉上了眼睛,
睡到後半夜的時候他迷迷糊糊覺得有人站在桌子前在看他,卻疲倦地睜不開眼睛。
接著他感到麵前那個“人”伸出了手,那雙手修長有力,卻涼得沁人,順著他眉眼、鼻梁一路滑下,最後撫上了他的唇。撫弄了片刻之後,那雙手又繼續向下,沿著他鬆鬆垮垮的外衫衣領探了進去,在他胸口處肆意揉捏著。
遲筵一半清醒一般昏沉,在黑甜的夢境中呻吟了一聲,掙動了一下身子,那個黑影卻趁機將兩手都探了進去,隨後掐住他的腰,將他蠻橫地推倒在堅硬的木製桌子上……
遲筵第二日醒來時覺得頭腦有些發昏,他勉強地從桌子上抬起頭來,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都還好好穿在身上,渾身上下也沒有粘膩不適的地方。
他依稀記得些昨晚的情境,可如今看來,那不過是綺夢一場,醒來便了無痕跡。
遲筵的臉不由得紅了紅,以前在家裡的時候他可從未做過這種夢,更不要說夢中情景如此荒唐……竟然是他百般哀求婉轉地雌伏於他人身下。
遲筵搖了搖頭,努力將頭腦中那些綺念全部趕走,看向窗外時隻見天邊已經泛起白光,連忙轉身收拾行囊,而後將尚在昏迷中的鄭伯背在身上。
他找不到那兩姐妹辭行,索性留了張字條連同一張銀票便自行離開。
他在府中的時候看天色還好,沒想到一出了府門天色就暗了下來,黑壓壓地罩在頭頂上,令遲筵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遲筵惦記著鄭伯的情況,絲毫不敢耽擱,選了條看上去最平坦開闊的路沿著走下去。
在他住的那間屋子裡,年長女子看著遲筵留下的那張字條,臉上神色莫名,半晌後歎了口氣:“……倒是個重情重義的迂腐書生。”
妹妹在旁邊瞧著,秀美的臉蛋上顯出幾分擔憂:“姐姐,你說他們能出得去嗎?”
年長女子緩緩搖了搖頭:“……帶著一個隻剩一口氣的活死人,怎麼也離不開這死地……有心饒他一命,他卻執迷不悟。”
“也不一定……”那妹妹哆嗦了一下,想是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怖的事物一樣,顫聲道,“他要是從了主人,也就……”
年長女子沒有說話,細看之下可以發現她姐妹二人即便是在陽光之下,臉上也蒼白得毫無血色。
即使早已不是陽世之人,她們卻還保有著幾分為人時的性情,如何能不明白,一個好好的活人若是嫁給主人那樣的鬼物,怎麼能逃脫得了被拆吃入腹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