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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人間最後的聯係從天堂俯瞰人間,無論什麼東西看起來都怪怪的。你多半能想象得出,從這麼高的地方向下看就好比站在摩天大樓上一樣,地麵上的東西看起來一定像螞蟻一般渺小。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得見離開肉體的靈魂。哈莉和我經常仔細觀察人間,我們的目光停留在一處又一處地方,目不轉睛地盯上幾秒鐘,我們想看看在這個毫不起眼的時刻,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有時靈魂會飄過活人身旁,靈魂輕觸活人的肩膀或麵頰,然後繼續飄向天堂。活人通常看不見死人,但人間有些人似乎清楚地感覺到周遭起了變化,有人會說忽然感到一陣寒氣,還有些死者的伴侶從夢中醒來,赫然發現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床前、門口,或是輕飄飄地搭上公交車。這些都是活人與死人的偶然交會。離開人間時,我與一個名叫露絲的女孩擦身而過,她和我同校,但我們不是很熟。在我哭泣著離開人間的那個晚上,她剛好站在我飄往天堂的路上,我沒辦法不碰到她。我剛喪失了生命,根本控製不了自己的腳步,也沒時間多想,在殘忍的暴行中,我隻希望趕快脫離這一切。當你跨過生死界線時,生命像一艘駛離岸邊的船隻一樣,緩緩地離你越來越遠;死亡則像一條繩索,你必須緊捉著它,隨著它晃動,死亡終將把你帶往他處,你隻希望它把你帶得遠遠的,離開這個充滿痛苦的地方。我好像在牢裡獲準打一通電話的犯人,拿起電話卻撥錯了號碼,結果讓露絲·康納斯承受了意想不到的後果。我看到她站在伯特先生鏽跡斑斑的菲亞特汽車旁邊,我飄過她身旁,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臉。我想在離開人間之前,再感受一次人間的溫暖,這個普通少女的麵頰是我和人間最後的聯係。十二月七日早晨,露絲跟她媽媽抱怨說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境栩栩如生,感覺像真的一樣。她媽媽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露絲回答說:“我正走過老師的停車場,忽然間,我看到一個蒼白的鬼影,很快地從球場外麵跑向我。”康納斯太太邊聽邊攪拌鍋裡的麥片粥,她看著女兒揮動著像她爸爸一樣修長的手指,比比劃劃地述說夢境。“我感覺得到那是個女鬼,”露絲說,“她從球場上飄起來,雙眼空洞,身上披了一件像輕紗一樣的白色長袍。透過輕薄的紗布,她的五官若隱若現,我可以看到她的鼻子、眼睛、麵頰和頭發。”康納斯太太從爐子上端下麥片粥,把爐火調低,“露絲,”她說,“你的想象力又開始作怪了。”露絲知道她最好閉嘴,她再也沒有提起這個有如現實一般的夢,即使過了十天,我的死訊傳遍了學校,她也沒有再說些什麼。我的死訊像所有恐怖故事一樣,講的人越多,故事變得越可怕。同學們添油加醋,把事情說得比事實更恐怖。但細節卻沒人知道,比方說,凶殺案究竟怎麼發生的?在什麼時候?凶手是誰?大家眾說紛紜,後來居然傳出我的死和魔鬼祭祀有關,凶殺案發生在午夜,頭號嫌犯則是雷·辛格。雖然百般嘗試,我仍然無法傳達給露絲一個強烈的信息,告訴她我那漂亮的銀手鐲在哪裡。我覺得它說不定能幫助露絲解除內心的困惑。銀手鐲原本暴露在田野中,等著被人拾獲,如果有人撿到它,認出它是什麼,說不定會想到這是線索。但現在銀手鐲已不在玉米地裡了。露絲開始寫詩。既然她媽媽和比較願意傾聽的老師,都不願意分享她這些晦暗的親身經曆,她隻好用詩句傳達事實了。我多麼希望露絲能到我家裡,和我的家人們談談,但除了妹妹之外,家人們絕對沒聽過露絲這個名字。露絲是那種上體育課大家挑選隊友時,倒數第二個才被選中的女孩。上排球課時,每當球傳向她,她隻會站在原地發抖,任憑球掉在她身旁,隊友和體育老師看了隻好拚命忍住不作聲。媽媽坐在門廳的直背椅上,靜靜地看著爸爸進進出出。爸爸精神緊張地忙裡忙外,一刻也不放鬆地盯著媽媽、小弟和妹妹的行蹤。與此同時,露絲從心裡確定她在停車場看到的“鬼影”是我,她也悄悄做了些事情。她把以前的紀念冊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用她媽媽做刺繡的剪刀剪下我在課堂上、化學社以及參加其他課外活動的照片。我看著她越陷越深,真替她擔心。聖誕節前一星期,她在學校走廊上看到了一件事情。她看到我的朋友克萊麗莎和布萊恩·尼爾遜。布萊恩有個讓女孩子看了目不轉睛的厚實肩膀,但他的臉讓我想起裝滿稻草的粗麻布袋,因此我叫他“稻草人”。他戴了一頂鬆垮垮的嬉皮帽,在學生抽煙室抽著手卷的香煙。克萊麗莎喜歡用天藍色的眼影,媽媽看了頗不以為然,但正因如此,我相當欣賞克萊麗莎,她能做那些我爸媽不允許我做的事,比方說,挑染一頭長發,穿流行的厚底鞋,放學之後抽煙。露絲走向他們,他們卻沒看到她,她抱了一大摞從社會學老師卡普蘭太太那裡借來的書,都是些早期的女性主義論述,她把書脊麵向自己,這樣大家便看不出她抱的是哪些書。露絲的爸爸是個建築商,他做了兩條彈性極強的書帶作為禮物送給女兒,露絲把帶子繞在懷中的書上,準備利用假期讀完這些女性主義論述。一股淡淡的臭鼬味克萊麗莎和布萊恩正在格格地笑,他把手伸到她的襯衫裡,他手伸得越高,她笑得越厲害。但她不停地扭動,後退,借此叫他不要太過分。露絲大多時候都是冷眼旁觀,此時也不例外,她本來打算和往常一樣低下頭,目光移向他處,假裝沒看到什麼地走開,但大家都知道克萊麗莎是我的朋友,所以她決定站在一旁觀看。“親愛的,彆這樣,”布萊恩說,“愛我一點點嘛,一次就好。”我看到露絲一臉厭惡地噘著嘴,我在天堂也做出同樣的表情。“布萊恩,不行,不能在這裡。”“那麼,我們到玉米地裡吧?”他壓低聲音說。克萊麗莎緊張地傻笑,但仍輕輕地用鼻子愛撫布萊恩的頸背。這次她還是說不行。在這之後,有人撬開了克萊麗莎的寄物櫃。筆記本、胡亂塞在櫃子裡的照片、布萊恩背著克萊麗莎藏在她櫃子裡的大麻,全都不見了。露絲從未體驗過吸了大麻神魂顛倒的滋味,當天晚上,她拿了她媽媽細長的褐色“摩爾100”淡煙,掏光裡麵的煙草,把大麻塞進去。她拿著手電筒坐在工具間裡,邊看我的照片邊抽大麻,她抽得很凶,連學校的癮君子也抽不了那麼多。康納斯太太站在廚房的窗子旁邊洗盤子,她聞到工具間傳來陣陣煙味。“我想露絲在學校裡交了幾個朋友。”她對她先生說,康納斯先生喝著咖啡,坐在那裡看晚報,工作了一天之後,他累得沒精神多想。“很好。”他說。“我們女兒或許還有點希望。”“她向來都很好。”他說。當晚稍後,露絲搖搖晃晃地走進廚房,她在手電筒的光線下待得太久,再加上抽了八支卷了大麻的香煙,眼前幾乎一片模糊。她媽媽微笑地看著她走進來,和顏悅色地告訴她餐桌上有個藍莓派。過了好幾天,把心思不再放在我身上之後,她才逐漸清醒過來,也才知道自己在神魂顛倒的情況下,居然一口氣吃完整個藍莓派。我的天堂裡經常充滿一股淡淡的臭鼬味,我在人間就喜歡這種味道。臭鼬味襲來時,入鼻的不但是一股嗆人的臭氣,我還可以感受到氣味的力量。臭鼬受到驚嚇才會發出這股強烈、彌久的臭氣,隱約之中仿佛混雜著恐懼與禦敵的力量。弗妮的天堂裡充滿了純淨的頭等煙草味,哈莉的天堂聞起來則像金橘。我日夜坐在廣場的陽台上觀看,我看到克萊麗莎逐漸把我拋在腦後,在布萊恩身上尋求慰藉;我看到露絲在家政教室附近的角落或是餐廳外麵靠近護理教室的一角,目不轉睛地盯著克萊麗莎。剛發現自己能夠隨心所欲地看到學校發生的大小事情時,我像喝醉酒般地著了迷,我看到橄欖球助理教練偷偷地送巧克力給已婚的自然老師,也看到拉拉隊隊員使儘全力想引起某個壞學生的注意,這個學生不知道犯了幾次校規,也不知道被幾個學校開除,次數多到他自己都記不得。我還看到美術老師和他的女朋友在暖氣間做愛,也注意到校長對橄欖球助理教練投以欣賞的眼光,我的結論是這個橄欖球助理教練是全校最陽剛的人物,但我實在不喜歡他方正的下巴。每晚走回複式公寓的路上,沿途會經過一排老式的街燈,我曾在舞台劇《我們的小鎮》裡看過這樣的街燈,鐵鑄的燈杆頂端彎成一道弧形,上麵懸掛著圓形燈泡。和家人一起看戲時,我覺得圓圓的燈泡像是一個發光的又大又沉的草莓,所以印象深刻。在天堂的街道上,我故意走到街燈的影子下,這樣一來,我的影子好像刺破了一個個發光的大草莓,這是我回家途中常玩的遊戲。一天晚上,看完露絲在做什麼之後,我像往常一樣踩著街燈的影子回家,半路上碰到了弗妮,廣場上四顧無人,前方刮起一陣旋風,落葉隨風旋轉,緩緩上揚。我停下來看著她,目光停駐在她眼角和嘴邊的笑紋上。“你為什麼發抖?”弗妮問道。雖然天氣陰冷,我卻不能說自己因為天氣冷才發抖。“我實在沒辦法不想媽媽。”我說。弗妮微笑地拉著我的左手,把我的手放在她雙手之間。我想輕吻她的麵頰或是讓她抱抱我,但我什麼也沒做,反而看著她慢慢離去。弗妮藍色的衣裙離我越來越遠,我知道她不是我媽媽,我不能玩這種假裝的遊戲。我轉身走回廣場上的陽台,濡濕的空氣沿著我的大腿蔓延到手臂,無聲無息、輕輕柔柔地沾上發根。我想到晨間的蜘蛛網,網上沾滿了有如珠寶般的露珠,以前我卻不假思索,輕輕一揮就毀了它。我私藏了這張偷拍的照片十一歲生日的早上,我一大早就起床,大家都還沒起來,最起碼我是這麼想。我偷偷摸摸地走下樓,朝飯廳看了又看,我猜爸媽把禮物放在飯廳,但飯廳裡卻沒有任何像是禮物的東西,餐桌上還是像昨晚一樣空空的。但我一轉身就看到客廳裡媽媽的桌上擺了一樣東西,媽媽的桌子相當彆致,桌麵永遠一乾二淨,我們管它叫“付賬單的桌子”。桌上有一遝包裝紙,中間擺了一個還沒有包好的相機,我一直想要一部相機,我已經苦苦哀求了好久,幾乎認定爸媽絕不會買給我。我走到桌前仔細瞧瞧,那是一部傻瓜照相機,旁邊還擺著三卷膠卷和一個四角閃光燈。這是我第一部相機,有了它,我就可以實現成為野生動物攝影師的夢想。我四下觀望,沒看到半個人,隔著半張半掩的百葉窗,我看到葛蕾絲·塔金。(媽媽喜歡把百葉窗拉得半張半掩,她說這樣房子看起來比較美觀,但又和外界保持一定距離。)葛蕾絲住在街尾,在一所私立學校上課,我看到她腳踝上綁了東西在街上走來走去,我立刻裝上底片偷偷地跟蹤,一麵想象自己長大後追蹤野象和犀牛的模樣,我現在躲在百葉窗和窗戶後麵,長大以後說不定藏身在高高的蘆叢之間。我用沒有拿相機的那隻手拉高睡衣的下擺,靜悄悄地、甚至可以說是鬼鬼祟祟地跟著葛蕾絲移動,我走過家裡的客廳,前門,一直跟到房子另一邊的小屋,我看著她越走越遠,忽然想到我若跑到後院,就沒有東西阻礙視線了。因此,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後,卻發現已經有人打開了通往後院的小門。一看到媽媽,我馬上忘了葛蕾絲。我從沒見過媽媽坐得這麼直,神情顯得這麼恍惚,她麵向後院,坐在走廊外的一把鋁質折疊椅上,手上拿了一個小碟子,碟子上是一杯她常喝的咖啡。那天早晨媽媽還沒塗口紅,所以咖啡杯緣沒有口紅印,或許她晚一點才會塗口紅吧。但她為了誰上妝呢?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為了爸爸?還是我們?“假日”坐在喂小鳥的水盆旁快樂地喘氣,它專注地看著媽媽,沒有注意到我。媽媽直視前方,目光似乎延伸到無邊無際的未來。在那一刻,她不像我的媽媽,像一個和我沒任何關係的陌生人。我從未看過媽媽露出這副神情,她臉上的肌膚白皙,沒有化妝依然柔嫩粉潤,睫毛與雙眼頗具整體美。媽媽在酒櫃裡藏了一些裹著巧克力的櫻桃,這是她的私家珍藏,爸爸想吃櫻桃時,總是纏著媽媽,叫她“海眼姑娘”,此時我終於明白爸爸為什麼這樣叫媽媽,我本來以為這是因為媽媽的眼睛是藍色的,現在我才知道這是因為媽媽的眼神深邃,有如神秘莫測的大海,令我看了有點害怕。我靈機一動,沒有多想為什麼,隻是直覺地想這麼做:我要在“假日”看到我,聞到我的氣味之前,趁著草地上還沾滿了晨間露水,媽媽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趕快拿起我的新照相機,捕捉住這一刻。柯達公司把照片裝在一個厚重的大信封裡寄回來,我一看到照片就分辨出不同,在所有照片中,隻有在第一張照片裡,媽媽才是艾比蓋爾。她完全不知道我在拍照,照片捕捉到最真實的時刻;我一按下快門,快門聲嚇了她一跳,自此她又變回過生日女孩的媽媽,快樂小狗的主人,好好先生的太太,另一個女孩和可愛的男孩的母親,伺弄花草的女主人和笑容滿麵的鄰居。媽媽的眼睛有如汪洋,裡麵埋藏著說不儘的失落,我以為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了解她,但我隻有在那一天才想到這個問題。我在世時就看過這麼一次,之後就忘了媽媽內心深處的艾比蓋爾;我隻想看到我所熟悉的媽媽,永遠在她的保護之下,因此,我也沒再多想。我在天堂的陽台上想著那張照片和媽媽,琳茜則半夜悄悄走出房門。我像電影裡探頭探腦的小偷一樣看著她,我知道她想去我房間,也知道她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打開我的房門,但她打算到我房裡做什麼呢?我的房間已成了家裡的禁地,媽媽碰也不碰。出事當天我匆忙出門,來不及鋪床,到現在我的床還是保持原狀;我的花斑河馬寶寶依然躺在被子和枕頭間;那天早上換上黃色喇叭褲之前想穿的一套衣服,也還原樣攤在床上。琳茜走過房裡柔軟的小地毯,摸摸床上被我氣憤之下揉成一團的藍色裙子和紅藍相間的針織背心。琳茜有一件同樣質地、橘紅色和綠色相間的背心,她拿起我的背心,把它攤平放在床上,細細地撫平皺褶。背心實在不好看,但卻又顯得如此珍貴。她輕撫我的背心,我感覺得到她的思緒。琳茜的手指輕輕劃過我床頭櫃上的金色托盤,盤裡放了各種不同的徽章,我最喜歡一個上麵寫著“癡傻子談愛”的粉紅色徽章,我在學校停車場撿到它,向媽媽保證不戴它。我在托盤裡擺了很多徽章,還把一些徽章彆在爸爸母校印第安納大學的巨幅旗幟上。我以為琳茜想拿一兩枚徽章戴戴,但她沒有,甚至連看都沒仔細看,她隻是用手指輕輕地撫過托盤上的每樣東西。過了一會兒,她看到托盤下有個東西露出白色的一角,她仔細地把它拉出來。托盤下壓的是那張照片。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張嘴結舌地坐到地上,手上仍握著照片。她好像被困在脫了支柱的帳篷中,全身上下被繩索團團圍住,幾乎喘不過氣來。直到拍照的那天早晨,我才看到媽媽陌生的一麵;琳茜和當時的我一樣,也從未看過媽媽這一麵。她看過這卷底片中的其他照片,照片中媽媽一臉倦容,但依然麵帶微笑;照片中媽媽和“假日”站在門前的茱萸樹下,陽光透過樹梢落在她的睡袍上,灑下點點光影。但我私藏了這張偷拍的照片,媽媽有她神秘、我們都不知道的一麵,隻有我看到這一麵,我不願與其他人分享。我跨過陰陽界純屬意外我第一次跨過陰陽界純屬意外,那天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巴克利在睡覺,媽媽帶琳茜去看牙醫。那星期家裡每個人都同意要努力照常過日子,爸爸給自己指派了一項任務,他要把樓上的客房整理乾淨,爸爸向來把這裡當書房。祖父曾教爸爸在空玻璃瓶裡建造帆船,媽媽、妹妹和小弟覺得特乏味,我卻十分著迷,爸爸的書房裡到處都是裝了帆船的玻璃瓶。爸爸在查茲·福特保險公司上班,成天和數字為伍,晚上下班之後,他喜歡南北戰爭之類的書籍或是建造帆船放鬆一下。每當準備揚帆時,他總是大聲叫我過去幫忙。此時船隻已緊緊地黏在玻璃瓶底部,我跑進書房,爸爸叫我把門帶上,通常我一關上門,媽媽就搖鈴叫大家吃飯,媽媽對那些她沒有參與的事情,似乎特彆有第六感,但如果媽媽的第六感失靈,沒有叫我們下去吃飯,我的任務就是為爸爸扶著玻璃瓶。“扶直,”爸爸說,“你是我的大副。”瓶口留了一條棉線,爸爸輕輕一拉,哇!船帆緩緩升上桅杆,我們大功告成。我每次都想拍手慶祝,但我扶著玻璃瓶,空不出手來鼓掌。接下來,爸爸用蠟燭燒熱拉直的衣架,把衣架伸到玻璃瓶裡,很快地把瓶裡的棉線頭燒掉。他必須非常小心,稍有不慎,瓶裡小小的紙帆會起火,甚至轟的一聲,把我手上握的玻璃瓶燒成大火球。爸爸後來做了一個木架取代我,琳茜和巴克利不像我一樣喜歡帆船。爸爸用儘招數想引起他們的興趣,試了幾次之後,爸爸放棄了,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裡。除去我和爸爸,對我們家其他人而言,每隻玻璃瓶裡的帆船看起來都一樣。那天爸爸一邊整理房間,一邊和我說話。“蘇茜,我的寶貝,我的小水手女孩,”他說,“你總是喜歡這些比較小的帆船。”我看著爸爸從書架上取下玻璃瓶,將它們在書桌上排成一列,然後拿媽媽一件撕成布條的舊襯衫擦拭書架。書桌下擺了一排排的空瓶,我們收集了這些瓶子,準備建造更多船隻。壁櫥裡還擺了更多的瓶裝帆船,有些是爸爸和祖父一起做的,有些是爸爸獨立完成的,有些則是我們父女倆合作的結晶。有些船隻保存得很好,隻有船帆稍微泛黃;有些船隻過了這些年船身已經歪斜,甚至倒下。書架上還有一個我出事前一星期,在我手中忽然起火的玻璃瓶。他最先把這個瓶子摔得稀爛。我心中一陣抽痛。他轉頭看看其他玻璃瓶,瓶瓶標示著年歲記憶,瓶瓶可見扶持瓶口的手:他過世父親的手,他死去女兒的手。我看著爸爸砸爛剩下的玻璃瓶,他一麵喃喃說著蘇茜死了,一麵把玻璃瓶砸向牆壁和木頭椅子。砸完之後,爸爸站在客房兼書房裡,四周都是綠色的玻璃碎片。所有的玻璃瓶都被摔在地上,船帆和船隻的碎片散見於破碎的玻璃間,爸爸呆呆地站在一片狼籍之中,此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突然在爸爸麵前現身,每片玻璃、每個閃閃發光的碎片上,都可以看到我的臉。爸爸低頭觀望,目光搜尋房間的每個角落。太不可思議了!但過了一秒鐘,我就不見了。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放聲大笑,笑聲發自丹田,有如野狼的哭嚎。他笑得用力又大聲,在天堂的我聽了全身發抖。他走出書房,走過兩個房間,來到我的臥房。樓上的走道很窄,我的房門和其他房門一樣小巧單薄,一拳就可以輕易地擊穿房門。他原本打算把我梳妝台的鏡子砸爛,撕下牆上的壁紙,但他非但沒有這麼做,反而緊捏著床單,頹然地倒在我床邊低聲啜泣,淡紫色的床單被他捏得皺成一團。“爸爸?”巴克利問道。弟弟站在門口,一隻手握著我房間的門把。爸爸轉頭,但卻遏止不了淚水,他抓著床單,慢慢地癱倒在地上,然後他張開手臂,叫巴克利過來。通常他一叫,巴克利便會跑過來,但這次他叫了兩聲,小弟才奔向爸爸懷裡。爸爸把小弟包在床單裡,床單還留著我的味道。他記得我求他,允許我把房間漆成紫色,也記得他幫我把過期的《國家地理雜誌》移到書櫃下排(我當時已立誌鑽研野生動物攝影術)。他還記得我曾是家中惟一的小孩,隻是過了不久之後,琳茜就出生了。“我的小人兒,你對我來說是多麼特彆啊。”爸爸緊抱著巴克利說。巴克利抽出身,目不轉睛地看著爸爸滿是皺紋的臉,看著他依然淚跡閃閃的眼角,巴克利一臉嚴肅地點點頭,親吻爸爸的臉頰,童稚的臉上充滿保護的神情。孩子疼愛大人,這樣的童稚之情是如此聖潔,連天堂裡的人也做不到。爸爸把床單圍在巴克利的肩上。他記得我有時睡到一半,從高高的四柱床上跌到小地毯上,卻不會醒來。他坐在書房的綠色椅子上看書,被我摔下床的聲音嚇了一跳,趕快跑到我房間看看怎麼回事。他喜歡看我熟睡的模樣,即使做了噩夢,甚至摔到硬邦邦的木板地上,我依然呼呼大睡。在這樣的時刻,他相信孩子們將來一定會當上總統、國王、藝術家、醫生,或是野生動物攝影師,孩子們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我過世前幾個月,爸爸看著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隻是這次我床上多了巴克利,巴克利穿著睡衣,抱著小熊,背對著我窩成一團,半睡半醒地吸大拇指。爸爸當時第一次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想到做父親的不可能長生不老,忽然覺得有點難過。但他又想到他有三個小孩,這個數目讓他稍微放心一點,他想將來不管自己或是孩子的媽出了什麼事,三姐弟總還會彼此關照。這麼看來,由他開始的家係會綿延不斷地持續下去,就算他一頭倒下,沙蒙家依然像強韌的鋼絲一樣斷不掉。他在小兒子身上找尋女兒的身影。他在內心大聲告訴自己:把愛留給生者吧。但我飄忽而逝的影像卻像繩索一般,不停地把他往後拉,拉,拉。他看著懷中的小男孩,“你是誰?”他喃喃問道,“你從哪裡來?”我看著爸爸和小弟,心想事實和我們在學校學的差距真大。學校裡大家說生死之間界線分明,事實上,生者與死者之間有時似乎朦朦朧朧,難分難解。我遭到謀殺幾小時後我遭到謀殺幾小時後,媽媽忙著打電話找我,爸爸則在附近挨家挨戶探尋。那時哈維先生已經掩埋了玉米地裡的地洞,提著裝有屍塊的布袋離開現場。他經過距我家兩棟房子的地方,爸爸正站著和塔金夫婦說話,他繼續往前走,小心翼翼地穿過歐垂爾家和史泰德家,歐垂爾家的黃楊樹和史泰德家的黃菊樹幾乎碰在一起,哈維先生穿過濃密的樹葉,所經之處留下了我的氣味。憑著這股味道,吉伯特家的小狗才找得到我的臂肘。但過了三天之後,雪水與冰霜衝淡了我的味道,連訓練有素的警犬也找不出蹤跡。哈維先生帶著我的屍塊回到家中,他進門,洗臉洗手,我已經在房子裡等著他。這棟房子易手之後,新房主一直抱怨車庫地上的汙點。房屋中介帶著有意購屋的客戶看房子時,總是告訴買主那是車子的油垢,其實那是我的血跡,血跡滲過哈維先生提著的布袋,滴落在車庫的水泥地上,首次向大家揭露我的下落。你八成已經猜到我不是哈維先生手下的第一個犧牲品,我卻是過了一陣子才領悟到這一點。他知道把我的屍體移出玉米地,也知道先看氣象,選擇雨雪轉強之際下手,這樣雨雪才會衝刷掉警方找尋的證據。但他不像警方以為的那麼小心,比方說,他忘了把我的臂肘裝進布袋,除此之外,他拿了一個布袋裝血淋淋的屍塊,如果當時有人看到他提著布袋,走在狹窄的樹籬之間,任何人都會覺得很奇怪,歐垂爾家和史泰德家的樹籬距離非常近,連喜歡躲在這裡的小孩都覺得有點窄,更彆說是個大人。他走進浴室洗個熱水澡。郊區房子的浴室都大同小異,琳茜、巴克利和我共用的浴室和哈維家的浴室也差不多。他洗得很慢,一點都不著急,內心異常平靜。他沒開浴室的燈,黑暗中熱水衝去了我的氣息,他突然間又想起了我。他的耳際浮起我沉悶的叫喊聲,死亡的哀鳴真是動聽;他也想到我如同嬰兒般、從未受過陽光暴曬的細白肌膚,他的刀鋒輕輕帶過,劃下完美的一刀,想到這裡,他在熱水裡全身顫抖,陣陣喜悅讓他的手臂和大腿起了雞皮疙瘩。他把我裝在一個上蠟的布袋裡,裡麵還有地洞架子上的刮胡膏、剃刀、詩集和血跡斑斑的凶刀。刮胡膏等東西和我的膝蓋、手指、腳趾混在一起,他提醒自己要在血跡變黏之前,把剃刀等東西拿出來,最起碼要把詩集和凶刀取出來。各種不同的小狗出現在晚禱時刻,有些小狗一聞到感興趣的味道就抬頭張望,這樣的小狗最討我歡心。有時候味道分明,有時則很難馬上分辨出來,有時它們會清楚地辨出那是什麼:“一塊澆汁牛排。”小狗一定循著味道追蹤,直到找到東西才停下來,然後再決定該怎麼辦。狗兒就是這樣:它們不會因為味道不好,或是目標太危險而放棄,它們不斷搜尋,一心隻想知道東西在哪裡。我也是如此。哈維先生把裝有我的屍塊的橘色布袋放進車裡,開車去離家八英裡的落水洞。直到最近為止,這一帶向來人跡罕至,堆滿了鐵路車軌和附近一家修車廠的雜物。每逢十二月,一些電台便不停地重複播放聖誕音樂,哈維先生轉到這個電台,在他那部巨大的廂型車裡一邊吹口哨、一麵為自己慶賀。他覺得心滿意足,好像享用了蘋果派、奶酪漢堡、冰淇淋、咖啡之後一樣高興。他作案越來越得心應手,技巧也越來越純熟,每次都出新招,連他自己也料想不到,每次犯案都像送給自己一個令人驚喜的禮物。車內空氣冷冽而稀薄,我看到他呼出的熱氣,真想壓壓自己已如石頭般冷硬的肺部。他抄近路穿過兩個新工業區的狹小車道,廂型車搖搖晃晃地前進,忽然碰到一個大坑。裝了屍塊的布袋在後座的一個保險箱裡,保險箱受到震動,猛力地撞向車子後輪內側,剮下了一塊塑料皮。“可惡。”哈維先生詛咒了一聲,但很快又開始吹口哨,沒有把車子停下來。我記得曾和爸爸、巴克利來過這裡,爸爸開車,我和巴克利坐在後座,兩個人合係一條安全帶,巴克利緊緊地擠在我身旁,我們三人偷偷摸摸地從家裡開車出來兜風。爸爸先問我們想不想看看電冰箱怎樣變沒了。“地球會把冰箱吞下去的。”爸爸邊說邊戴上帽子和我垂涎已久的皮手套,我知道大人都戴皮手套,小孩才戴連指手套,我想要副皮手套已經想了好久。(一九七三年的聖誕節,媽媽買了一副皮手套給我當聖誕禮物,後來琳茜接受了這份禮物,但她知道手套原本是給我的。有一天從學校回家途中,她把手套留在玉米地邊。琳茜總是帶東西給我,她向來都是如此。)“地球有嘴巴嗎?”巴克利問道。“有啊,地球有張大圓嘴,但是沒有嘴唇。”爸爸說。“傑克,”媽媽笑著說,“彆鬨了,你知道我看到什麼?這個孩子在院子裡對著金魚草自言自語呢。”“我要去。”我說。爸爸曾告訴我附近有個廢棄的礦坑,礦坑崩落之後形成一個落水洞,我才管不了這麼多呢,我和所有小孩一樣都想看看地球怎麼吞東西。把我的屍體帶往落水洞因此,當我看著哈維先生把我的屍體帶往落水洞時,我不得不承認他很聰明。他把布袋放在金屬保險箱裡,我的遺骸被金屬團團包圍。開到落水洞時已經很晚了,哈維先生把保險箱留在車裡,直接走到斐納更家。斐納更夫婦住在落水洞附近,這裡的地屬於他們,所以把舊家電丟到落水洞的人都必須付費,斐納更夫婦就以此維生。哈維先生敲敲白色小屋的門,一個女人打開門,屋裡飄來迷迭香與羊肉的香味,香味飄上我的天堂,哈維先生也聞到了味道,他從門口看到有個男人站在廚房裡。“先生,您好,”斐納更太太說,“有東西要丟嗎?”“是的,東西在我車子後麵。”哈維先生回答,他已經準備好一張二十美元的紙鈔。“你車裡裝了什麼?一具屍體嗎?”斐納更太太開玩笑說。她絕對想不到謀殺這回事。她家雖小,卻很溫暖,丈夫不用出去工作,所以家裡的東西隨時有人修。她丈夫對她很好,兒子也很聽話,小孩年紀還小,依然以為母親就是全世界。哈維先生笑了笑。我看著他露出笑容,一刻也不願移開我的眼光。“車裡是我父親的舊保險箱,我終於把它載到這裡嘍。”他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想把它丟掉,家裡早就沒有人記得保險箱的號碼了。”“保險箱裡有東西嗎?”她問道。“隻長了一些黴菌吧。”“好吧,請把保險箱搬過來。你需要幫忙嗎?”“太好了。”他說。接下來的幾年,斐納更夫婦陸續在報上讀到我的消息:少女失蹤,疑似遭到謀殺;鄰家小狗拾獲失蹤少女的臂肘;十四歲少女在斯托弗茲玉米地遭到殺害;其他少女請嚴加戒備;市政府同意重劃高中附近區域;被害少女之妹琳茜·沙蒙代表全體學生致詞。他們絕對想不到那天晚上,一個孤獨的中年男人付了二十美元,請他們丟掉的灰色保險箱裡,裝著報上這個女孩的屍體。走回車子的路上,哈維先生把手插進口袋,口袋裡裝著我的銀手鐲。他不記得何時退下我手腕上的銀鐲子,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把鐲子放進新換上的長褲口袋裡。他摸摸鐲子,肉乎乎的食指輕撫平滑的賓州石、芭蕾舞鞋、迷你頂針的小洞,以及小自行車上轉動的車輪。他開車徑直上了202號公路,開了一段之後停在路肩,開始吃早先準備的肝泥香腸三明治,吃完之後繼續開到城鎮南邊,一片正在施工的工業區。那個時代郊區通常沒有警衛,工地四下無人,他把車停在一個流動廁所旁邊,萬一真的有人看到他,他就可以假裝上廁所。事發之後,我每想到哈維先生,此時的情景總是浮上心頭。他在泥濘的坑洞間走來走去,巨大的挖土機靜靜地停在工地上,龐大的機器在黑暗中顯得更可怕。哈維先生四處走動,幾乎在挖土機之間迷失了方向。我出事後那天晚上,夜空一片黑藍,他站在空曠的工地裡,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我特意站在他旁邊,我要知道他看到了什麼,也要跟著去他想去的地方。雪停了,刮起了朔風,他根據蓋房子的直覺,走到一個他覺得會是人造湖的地方。他站在那裡,再一次摸我的銀手鐲,他喜歡爸爸幫我刻上了名字的賓州石,我最喜歡的則是手鐲上的小自行車。他扯下賓州石放進口袋裡,然後把銀手鐲和手鐲上剩下的小飾品丟進未來的人工湖。聖誕節前兩天,我看到哈維先生讀一本有關非洲馬裡共和國的書。他讀到當地班巴拉人用布料和繩索蓋房子,讀著讀著,他心中忽然浮現一個念頭:他要像在玉米地中挖建地洞一樣再做些新的嘗試,這次他要蓋一座書中寫到的帳篷。打定主意之後他就出去買了一些基本建材,準備花幾小時在後院裡搭一座帳篷。摔破所有擺了船隻的玻璃瓶之後,爸爸看到哈維先生站在後院。外麵相當冷,但哈維先生隻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襯衫。他那年剛滿三十六歲,那一陣子他試著戴硬式隱形眼鏡,眼睛經常充滿血絲,包括爸爸在內的許多鄰居,都覺得哈維先生八成是酒喝多了。“這是什麼?”爸爸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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