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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凶殺案來偵辦警方突然造訪雷·辛格家,他們仔細地訊問雷,話語中帶著強烈暗示。雷黝黑的膚色,以及憤怒的神情,再加上他美麗、頗具異國情調、莫測高深的母親,更加深了警方的猜疑。但雷有不在場證明,一群不同國籍的學生可以證明他的清白。雷的父親在賓州大學教授後殖民地曆史,凶殺案發生當天,他在賓大的國際學生中心演講,並鼓勵雷當場講述了自己的青春期經驗。起初,事發之時雷不在學校,使警方把這點視為證據,將他當成嫌犯,後來警察取得一張參加“郊區生活:美國經驗談”演講的名單,名單上四十五名成員都看到雷站在講台上演講,警方隻好承認雷是清白的。警察站在辛格家門外,隨手折斷樹籬上的小樹枝,他們以為已經不費吹灰之力就捉到了凶手,好像變魔術一樣,凶手從高高的樹上掉到他們麵前,但結果卻並非如此。雖然雷是清白的,但學校裡已經謠言滿天飛,同學們才剛剛開始接受他,現在所有的進展全被一筆抹殺。自此之後,他一放學馬上回家,不再多作停留。這些事情讓我急得發狂。哈維先生的綠色房子就在我家旁邊,他在屋裡裁剪尖型塔,拚建一座哥特式的玩具屋,我看在眼裡,卻不能把警察引進哈維先生家,心裡真是著急。哈維先生看電視新聞,翻閱報上的消息,坦然地擺出無辜的樣子,先前他心中曾經波濤洶湧,現在他已平靜下來了。我試著從小狗“假日”身上尋求慰藉。我不讓自己太想念爸爸、媽媽、妹妹和弟弟,但我告訴自己:想念“假日”沒關係。我覺得想念家人等於默認自己永遠不能和他們在一起,聽來或許有點愚蠢,但我不相信、也不接受我已經和他們分開了。“假日”晚上待在琳茜身旁;每次爸爸開門,麵對另一個未知的新情況時,它總是站在爸爸身旁;它靜靜地分享媽媽的悲傷;在大門緊閉的家中,它也乖乖地讓巴克利拉藏書網扯它的尾巴和雙耳。想念它,就如同想念親人一樣。泥土裡有太多血跡。這些日子以來,陌生人不時上門造訪。好心卻顯得不知所措的鄰居,假裝關心卻毫不留情的記者。家裡不時有人敲門,一聽到敲門聲,家人都得先麻痹自己,以免情緒受到影響。十二月十五日又有人敲門,這次爸爸終於接受了事實。敲門的是賴恩·費奈蒙和一名穿著製服的警察,這些日子以來,費奈蒙警探對爸爸一直很好。他們走進屋子,他們現在對我家已經很熟,也知道媽媽認為大家在客廳裡談話比較恰當,警方若有話必須和爸媽說,大家在客廳裡講,琳茜和巴克利才聽不到。“警方找到一樣東西,我們認為是蘇茜的。”賴恩小心翼翼地說。我可以感覺到他考慮再三之後開口,他知道爸媽一聽到他的話,第一個念頭一定是警方找到了我的屍體,確定了我的死訊,他必須把話說清楚,爸媽才不會這麼想。“什麼東西?”媽媽急切地問道,她雙臂交握,等著聽另一個微小卻引人猜疑的消息。她很固執,警方找到的筆記本和對她都不具意義,她甚至覺得女兒少了一隻手臂也活得下來,血跡再多也隻是血,而不是屍體。誠如她丈夫所言:沒有什麼事是百分之百確定的。她相信這話是對的。但當警察舉起裝著我的帽子的物證袋,媽媽忽然崩潰了。她心頭的最後一道防線開始動搖,她再也無法麻痹自己,拒絕接受事實。“啊,絨球。”琳茜說,她偷偷從廚房溜進客廳,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看到她溜進來。媽媽伸出雙手,發出金屬破裂般的尖叫,她如機械般頑固的心慢慢地破碎,似乎想在完全崩潰之前說出最後幾句話。“我們對纖維做了測試,”賴恩說,“不管是誰誘拐了蘇茜,他在行凶時似乎用了這頂帽子。”“你說什麼?”爸爸問道,他周身無力,完全無法理解警方告訴他的事情。“凶手用這頂帽子阻止蘇茜喊叫。”“什麼意思?”“帽子上沾滿了她的唾液。”穿著製服的警察說,他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到現在才說話,“凶手用帽子堵住蘇茜的嘴。”媽媽從賴恩·費奈蒙手上奪下帽子,她親手縫在絨球上的鈴鐺發出聲響。媽媽頹然跪倒在地,她親手為我編織的帽子平躺在麵前。我看到琳茜呆站在門口,她認不出爸媽,也認不出周遭的一切。爸爸把好心的賴恩·費奈蒙和穿製服的警察帶到大門口。“沙蒙先生,”賴恩·費奈蒙說,“我們發現大量血跡,下手的人恐怕相當凶暴,再加上我們討論過的一些證據,我們必須假設你女兒已經遇害,我們打算把此事當成凶殺案來偵辦。”琳茜偷聽到她已經知道的事情,五天前爸爸告訴她警方找到我的臂肘,從那時她就知道我已經不在人世。媽媽開始嚎啕大哭。“從現在開始,我們會以凶殺案來偵辦。”費奈蒙說。“但我們還沒有看到屍體。”爸爸依然不放棄希望。“所有證據都顯示你女兒已經遇害,我真的非常抱歉。”那個穿著製服的警察一直沒有正眼麵對爸爸哀求的眼神,我懷疑警察學校是否教他們這麼做。但賴恩·費奈蒙雙眼直勾勾地麵對爸爸的注視,“我晚一點再打電話給你們,看看大家情況如何。”他說。爸爸頹然地走回客廳,他傷心得沒辦法安慰坐在地毯上的媽媽,或是安撫呆站在一旁的妹妹,他不能讓她們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他蹣跚地走上二樓,心想“假日”臥在書房的地毯上,他剛才還在書房看到它。等看到“假日”,他把頭埋在小狗濃密的頸毛裡,此時,他才讓自己儘情痛哭。我為你的失去感到難過那天下午,爸爸、媽媽和妹妹躡手躡腳地走動,好像害怕腳步聲會引來更多壞消息。奈特的媽媽送巴克利回家,她敲敲門,卻無人應答,等了一會兒後她隻好悄悄離開。雖然我家大門和左鄰右舍看起來完全相同,但她知道屋裡已起了變化。父母都不喜歡小孩吃零食,但此時她決定和巴克利一起犯規,她問巴克利想不想吃冰淇淋,然後兩人一起去吃冰淇淋,吃得小弟晚上沒胃口吃飯。四點鐘時,爸爸和媽媽來到樓下的一個房間,他們從不同方向走過來,結果在同一個房間碰頭。媽媽看著爸爸說:“我媽。”爸爸聽了點點頭,然後打電話給我惟一還活著的隔代長輩,琳恩外婆。妹妹孤零零地被拋在一旁,我真擔心她會一時衝動做出傻事。她坐在她房裡一張爸媽不要的舊沙發上,拚命告訴自己要堅強。深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儘量長時間地挺直腰板;縮起身子,讓自己像小石頭一樣;把身體縮成一團,蜷在沒有人看得到的角落。離聖誕節隻剩下一星期,媽媽讓琳茜自己決定是不是繼續上學校,琳茜決定回去上課。星期一早晨,她在大家的注目下走向教室門口。“親愛的,校長想找你談談。”迪威特太太悄悄對她說。琳茜開口說話,眼睛卻沒有看著迪威特太太,她趁機練習,希望自己能夠視而不見地與人交談。這是我第一次發現琳茜放棄了一些東西。迪威特太太是英文老師,更重要的是,迪威特先生是男孩們的橄欖球教練,他一直鼓勵琳茜加入他的球隊,琳茜也非常喜歡迪威特夫婦。但從那天早晨起,琳茜決定不再正視關心的眼神,隻有麵對那些她想吵架的人時,她才會直視對方。她慢慢收拾桌上的東西,她聽到教室四處傳來竊竊私語。她確定她離開教室之前,丹尼·克拉克對施薇亞·亨妮說了什麼。她相信有人故意把東西放在教室後麵,這樣大家走到後麵拿回東西時,才可以順便和同學們談論已經過世的姐姐。琳茜穿過走廊,她穿梭於成排的寄物櫃中,小心翼翼地躲避可能碰見的人。我真希望能和她走在一起,邊走邊模仿校長走路的姿勢和在校會上講話的樣子。每次在禮堂集合開校會時,校長總喜歡說:“你們的校長就像是一個有原則的朋友!”我每次都在琳茜耳邊學校長說話,逗得她忍不住大笑。她很慶幸走廊上沒什麼人,但她一走進行政中心,馬上麵臨秘書們同情的眼光。沒關係,她在家中自己的房間裡已經練習好了,她已裝備齊全準備應付眾人的同情。“琳茜,”校長凱定先生說,“今天早上我接到警方的電話,我為你的失去感到難過。”她直視著他,眼神有如激光般尖銳,“我到底失去了什麼?”凱定先生覺得他必須直截了當地討論這個悲劇。他起身走過書桌,帶琳茜一起坐在學生們口中的“校長室沙發”上。後來校方對一些問題變得比較敏感,有人建議說:“沙發容易讓人產生錯覺,在校長室裡擺張沙發不太好,椅子比較恰當。”凱定先生聽了之後才把“校長室沙發”搬走,換上了兩把椅子。凱定先生和琳茜坐在“校長室沙發”上,我希望不管她多麼生氣,坐在這張大名鼎鼎的沙發上,仍會覺得有點興奮。我不願自己剝奪了她所有的快樂。“我們會儘全力幫助你。”凱定先生說,他真是儘了全力。“我很好。”琳茜說。“你想不想談談?”“談什麼?”琳茜問道,她露出爸爸所謂的“傲慢”神情,爸爸有時對我說:“蘇茜,你彆用這種傲慢的口氣和我說話。”“你所失去的。”校長說。他伸手碰碰琳茜的膝蓋,他的手有如烙印一般,燙了她一下。“我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她說,同時鼓起勇氣,強作鎮定地拍拍襯衣,檢查一下衣袋。凱定先生不知道該說什麼。一年以前他和維琪·克茲談話時,維琪哭倒在他的懷裡,當時情況確實有點棘手,但現在看來,維琪·克茲似乎成功地克服了喪母的打擊。當時他把維琪·克茲帶到沙發旁,嗯,其實是維琪自己走到沙發旁,徑自坐了下來,“我為你的失去感到抱歉。”話一出口,維琪·克茲馬上像爆破的氣球一樣嚎啕大哭,他把她擁入懷中,她哭了又哭,當天晚上,他把西裝送去乾洗了。但琳茜·沙蒙是個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天資聰穎,學校選派了二十名天才生,代表學校出席全州“天才生研討會”,琳茜就是其中之一。她檔案中惟一的小問題是今年年初她帶了一本黃色內容的《害怕飛行》到課堂上,結果受到老師的申誡。“想辦法逗她開心吧,”我真想對校長說,“帶她去看麥克斯兄弟的電影,試試看坐了會發出像放屁聲音的椅墊,讓她看看你那幾件上麵印著小魔鬼吃熱狗的短褲!”我隻能不停地說話,但凡間的人卻聽不到我說什麼。我們都想念蘇茜學校讓每個學生接受測驗,借此決定誰是、誰不是天才生,我常對琳茜說,雖然我有點不高興自己不是天才生,但更讓我惱火的是琳茜的金發。我們姐妹生來都有一頭金發,但我的發色越來越淡,到後來變成一頭不聽話的灰褐發;琳茜仍是一頭金發,而且閃耀著神秘的光澤,她是家裡惟一地道的金發女孩。獲選為天才生後,琳茜發憤圖強,一心想成為名副其實的優等生。她閉門苦讀,而且專看重頭書,我看《你在那裡嗎?上帝;是我,瑪格麗特》之類的青少年讀物,她則研讀卡謬的《抵抗》、《反叛》和《死亡》,雖然她或許讀不透這些作品,但她把書本帶在身邊,同學甚至老師們看了都對她敬畏三分。“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想念蘇茜。”凱定先生說。琳茜默不作聲。“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凱定先生試著安慰琳茜。琳茜麵無表情地回瞪他一眼。“現在你得負起責任嘍,”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但琳茜始終保持沉默,讓他覺得自己或許說中了什麼,“你是沙蒙家惟一的女孩了。”琳茜依然毫無反應。“你知道今天上午誰來找我嗎?”凱定先生一直保留這個大消息,他確定這件事一定能引發琳茜的反應。“迪威特先生早上來找我,他想組織一個女子球隊。”凱定先生繼續說,“你是其中的靈魂人物,他看到你表現得那麼好,簡直和他隊裡的男選手一樣傑出,他覺得如果由你領頭的話,其他女孩一定踴躍參加,你覺得怎麼樣?”妹妹的心房有如拳頭般緊閉,她麵無表情地回答:“據說我姐姐在離球場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遭到謀殺,我想我恐怕很難在這裡踢球。”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凱定先生目瞪口呆地看著琳茜。“還有什麼事嗎?”琳茜問道。“沒事了,我……”凱定先生再度伸出手,他還抱著一絲希望,指望琳茜能夠理解他的用心。“我希望你知道,大家都很難過。”“我第一堂課快遲到了。”她說。在那一刻,她讓我想起西部片中的一個角色。爸爸喜歡西部片,我們父女三人常一起看深夜播出的影片,片中總有一個男人,開槍射擊之後把手槍舉到唇邊,吹一口氣,將煙霧吹向荒野。琳茜站起來,慢慢走出校長辦公室,這是她惟一可以喘息的時刻,秘九-九-藏-書-網書們聚集在校長室外,老師們在教室裡,學生們坐在課桌後,爸媽在家裡,警察時來時往。她絕不崩潰,我看著她,感覺得到她在心裡不斷重複:很好,一切都很好。沒錯,我死了,但這種事情隨時都會發生,人總是難免一死,不是嗎?那天她走過校長室外麵的辦公室,她看起來好像在直視秘書們的眼睛,其實她看的是秘書們擦得不好的口紅,以及她們的縐紗上衣。當天晚上,她躺在自己房間的地上,雙腳伸到衣櫃下方,做了十下仰臥起坐。然後翻身繼續做俯臥撐,她做的可不是女孩子通常做的,而是迪威特先生教的陸戰隊操式:抬頭、單手著地,或是兩下之間合掌拍擊。做了十下俯臥撐之後,她走到書櫃旁取下兩本最重的書,一本是大辭典,另一本是世界年鑒。她一手拿一本練習舉重,舉到手臂發酸才停下來。她隻專注於自己的呼吸:吸氣,吐氣;吸氣,吐氣。鄰居歐垂爾家有個陽台,我從小就羨慕他們家的陽台。天堂的廣場上也有個大陽台,此時,我坐在陽台上看著滿懷怒氣的妹妹。我過世幾小時前,媽媽在冰箱上貼了一張巴克利的畫,圖畫裡有條粗粗的藍線,將天空與地麵隔成兩半。我死後的那些日子裡,我看著家人在畫前走來走去,到後來我相信天堂和凡間,真的有這麼一條粗粗的藍線,那是所謂的陰陽界,天堂與人間的地平線在此處交疊,色澤有如藍紫的矢車菊、寶藍的土耳其玉及湛藍的天空,我真希望置身於這片深藍之中。這就是我的晚禱我有些單純的夢想,這些夢想通常也會成真。我想要一些毛茸茸的小動物,我要有小狗作伴。於是,在我的天堂裡,每天早上會有各種大大小小的狗、在門外的公園奔馳,我一開門就看到這些快樂的小狗,有些瘦小多毛,有些強壯結實,甚至有些是無毛狗。比特犬在地上打滾,母狗的乳頭膨脹、黝黑,拚命把小狗趕過來吃奶,一家大小快樂地在陽光下嬉戲。巴薩特矮腳長耳犬被自己的耳朵弄得磕磕絆絆的,小跑著在德國獵犬及大灰狗的腳踝間和京巴的腦袋邊穿梭前進。哈莉拿出高音薩克斯風,在門外坐正,對著公園吹奏藍調音樂,所有大灰狗都圍在她身旁,坐在地上隨著樂聲低嚎。鄰居們打開了大門,獨居的女人或是有室友的女孩紛紛出來觀望。我會走出大門,哈莉在大家熱烈的呼聲中,不停地再奏一曲。夕陽逐漸西下,我們穿著小碎花、斑點、條紋或是花色簡單的睡衣和小狗隨著樂聲起舞,大家都非常高興。我們追著小狗跑,小狗們也反過來追我們,大家繞著圈子追來追去,當明月高掛天際時,樂聲告一段落,我們也停下來,靜靜地站著。此時,天堂裡年紀最大的貝賽兒·厄特邁爾太太拿出小提琴,哈莉腳下打著拍子,吹奏薩克斯風,兩人開始二重奏。她們兩人一個年長而沉默,一個還不到青春期,樂聲你來我往,交織出撫慰人心的歡快樂章。隨著音樂起舞的聽眾逐漸走進屋內,樂聲在空中回蕩,哈莉終於示意厄特邁爾太太接手,沉默、嚴肅、上了年紀的厄特邁爾太太以一曲輕快的三拍吉格舞,畫下了休止符。此時四下一片沉寂,這就是我的晚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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