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機(3)(1 / 1)

英雄誌 孫曉 6907 字 2個月前

這孩子其實已經死了,他一無脈搏、二無呼吸,現下還能吊住一口元氣,靠的便是四大高手的內力,此時無論誰放了手,這孩子便要夭折,看大掌櫃這道計策極其陰毒,他要逼得敵人為這孩子耗儘真元,縱使山窮水儘,也得繼續行功。那道領十分激動,喊道:“大家拚吧!拚吧!瞧瞧你們的內力是否練到家!快!趕緊把裡頭待東西逼出來!”說得容易做得難。眾高手早已運出畢生功力,全身都是如火之焚,隻見韋子壯額頭汗珠滾落,頭頂嫋嫋白煙圍繞,四人之中竟是以他功力最淺,再看滅裡衣袍脹起,麵色轉為金黃,想來練了一門罕見奇功。至於靈智方丈則是麵色如常,聽他呼吸悠揚,一提一放,細微深沈,佛吐納間藏有佛音禪韻,卻是少林最為源遠流長的心法:“易筋洗髓經”。當此生死關頭,各人的功力深淺,修為高低,便一一顯露出來,看那靈智呼吸間隱帶聲韻,大非尋常,盧雲卻沒練過禪定夫,呼吸自是一如常人,不過他吸吐之間相隔之久,實乃匪夷所思,尤其一旦深深納氣,那口內息直似無止無儘,呼吸所過之處,洞內火把全數飄燙。眾人看入眼裡,無不暗暗駭異,料來此人內力之厚,尚在靈智之上。過得半晌,聽那胡正堂哎呀一聲,喊道:“好冷啊,好冷啊!”盧雲心下狂喜,知道救活了這個小孩,靈智等人更是加緊運功,不敢稍懈,猛然間胡正堂放聲尖叫,膻中紅點流出淡淡鮮血,慢慢肌膚隆起,竟是有什麼物事要破膚而出了。當地一聲,眼前閃過一物,射入石壁,竟已隱沒不見。隨即膻中穴滲出黑血,竟爾排出了幾根須針,望之細若牛毛。猛雲咦了一聲,沒料到裡頭種的不是無形無質的內力,而是實針。他望向靈智,目光帶著詢問之色。靈智卻沒多說什麼,隻輕輕地道:“應該行了,大家放手吧。”眾人全力施為,大耗真力,都感疲憊之至,便一一鬆開了手。韋子壯抹去額上汗水,便朝胡正堂胸口來看,問道:“這就成了嗎?”他見膻中處黑血不止,正要取帕去擦,赫在此時,聽那首領喝道:“退開!還沒完!”說時遲、那時快,又是兩道發針飛出,直朝雙眼射來,韋子壯大吃一驚,急使一個鐵板橋,猝不及防間,卻是閃躲不開。靈智見狀不好,霎時深深吸了口氣,一口真氣吐出,便要以內息將那發針吹開。大勢不妙,這發針快若閃電,靈智反應雖快,卻還是追之不上,一旁滅裡拿出左撇子功夫,左手探出,雷霆電閃,便要拉開韋子壯,可惜這兩根發針已然逼臨眼前,恐怕還是晚了一步。“中!”一道白光猝然探出,劍芒所過之處,如雷如電,那兩根發針給白光一激,登時飛出去,轉眼無影無踨。世上最快的東西,莫過於劍芒,最後還是靠著盧雲出手,救下了韋子壯。一時之間,四大高手全數軟倒在地,人人都給嚇出了一身冷汗。“啊,睡醒了。”眾高手累得快死了,那小孩兒卻似睡飽了覺,發出了陣陣哈欠,隻見那胡正堂直起了雙臂,伸了個懶腰,便已坐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珠,還在哈欠中,忽然咦了一聲,道:“這是什麼地方啊?”說著左顧右盼,茫然道:“啊呀,我……我還在井裡嗎?”眾人大喜過望,紛紛靠攏過來,那韋子壯最是急切,趕忙來到身旁,那小孩陡然轉頭,猛見韋子壯俯身陪笑,瞅著那張火燒醜臉瞄望自己,登時淒厲尖叫道:“鬼呀!鬼又來了啊!”大驚之下!竟爾慌張四竄,帖木兒滅裡檔了過來,還沒出言安撫,那小孩又是淒厲哀號:“長發鬼!長發鬼!好多好多鬼呀!”帖木兒滅裡臉上一紅,自知形凶貌惡,難免驚嚇兒童,最後還是靈智走了上來,安撫道:“阿彌陀佛,小弟弟彆怕。有人來救你了。”眼看有白麵文士來了,長想俊美,頗似和尚,那胡正堂便如見到了救星,霎時縱體入懷,大哭道:“伯伯!伯伯!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你看到了麼?”靈智安慰道:“沒有鬼,沒有鬼,鬼都給我趕跑了。”說話間頻使眼色,要眾人掩身藏起,韋子壯等人無可奈何,隻得躲到了角落裡,連盧雲也給拖走了。醜八怪們全走了,隻留了靈智一個俊美的。那胡正堂滿心害怕,他偷偷朝背後張望,忽地訝道:“真的沒鬼了!伯伯,你有法力麼?”靈智替他穿回了衣服,微笑道:“是啊,伯伯是土地公,法力很強的,專能趕鬼。”胡正堂大喜道:“伯伯是土地公?太好了!我常常拜你呢,果然靈驗。”這小孩頗為聒噪,一時唧唧聒聒,居然說個沒完,他讓靈智替他穿回衣服,低聲又道:“伯伯,對不起,我……我跟你說喔,我不是故意爬進井裡的,你……你千萬彆跟我爹爹提這事,好不好?”眾人心下一凜,方才曉得這孩子神智喪失,竟還以為自己仍在廢院的那口古井裡,欲不知早已事隔多時了。靈智明白這孩子的心思,合笑便道:“放心,伯伯隻會保護你,不會害你挨打的。”胡正堂大喜過望,他拍了幾下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笑沒兩句,忽又左顧右盼一陣,低聲道:“伯伯,剛才有隻醜八怪鬼,還有一隻長發妖鬼,他們……他們還會跑出來麼?”韋子壯與滅裡躲在一旁,聽得自己形貌如此不堪,自是暗暗感慨,靈智微笑道:“那兩隻鬼法力不強,已經給降伏了。”說著指著自己的口袋,表明這兩隻己然被捕。胡正堂放心下來,想著想,忽又一臉驚恐,四處張望:“那骷髏鬼呢?骷髏鬼呢?好多好多骷髏鬼啊,他們還會出來麼?”眾人聽很骷髏鬼三字,莫不心下一凜,靈智略略沉吟,已知胡正堂在那口井裡見到了死人屍骸,忙安撫道:“小弟弟,骷髏鬼也不厲害,伯伯也把他們弄走了。快跟伯伯說,你還看到了什麼?”胡正堂想著想,忽然牙關顫抖,寒聲道:“龍袍……”眾人聞言一驚,靈智也是心下一凜,忙道:“龍袍?什麼龍袍?”胡正堂顫聲道:“龍袍鬼……龍袍鬼穿著臟臟的龍袍,說自己是皇上,誰見他都得磕頭,我……我不肯拜他,他就用骷髏打我……好可怕……好可怕……”眾人躲在一旁,把這話聽入耳中,一時內心都有不之感。靈智深深吸了口氣,道:“孩子,那龍袍鬼還說了什麼,你記得麼?”胡正堂含淚道:“不行……我不能說……他要我不可以跟大人說他的秘密……”靈智拍撫他的背心,把一股佛門內力行了過去,為他鎮魂定神,柔聲道:“彆怕,伯伯有法力。跟伯伯說,他和你說了什麼?”胡正堂抱頭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龍袍鬼一直說自己才是真皇帝,彆人都是冒牌的,隻要他日子不好過,全天下的人都不會好過……”眾人越聽越驚,已知那井裡住的人非同小可,恐怕真是九五之身,靈智低聲道:“後來呢?是誰拿針刺你的?”胡正堂茫然道:“針?沒有針啊。”靈智深深吸了口氣,道:“你沒見到楊叔叔麼?”胡正堂茫然道:“楊叔叔?沒有啊,我沒有看到他啊……”他喃喃自語一陣,低聲道:“伯伯,我……我想要走了,你可以帶我回家麼?”靈智溫言頷首:“當然了,伯伯一定送你回家。”胡正堂安心道:“那就好,過幾天就要拿壓歲錢了,我要是胡鬨貪玩,我爹一定少給我錢……”靈智奇道:“壓歲錢?”胡正堂道:“是啊,過年不是要拿壓歲錢麼?伯伯都不知道麼?”靈智搖頭一笑:“孩子,年早就過完了。”胡正堂原本嘴角含笑,聽得此言,頓如五雷轟頂一般,顫聲道:“年已經過完了?”靈智道:“是啊,今兒是正月十六,孩子們都該去學堂了。”“什麼?”胡正堂張大了嘴,呆呆看著靈智,忽然間四肢亂舞,放聲大哭,淒厲喊叫:“你騙人!你騙人!我還沒過年啊!怎又開學了?土地伯伯!土地伯伯!你把我的年變回來!”驀然哭岔了氣,竟爾“喀”、“喀”大咳了起來。靈智轉念一想,方才想起這孩子神智喪失,怕還以為自己仍在臘月,卻不知年已經過完了,他啼笑皆非,自知失言,便朝那孩子背心輕輕一拍,讓他暈睡過去。眼看兒童睡覺了,長發鬼、醜臉鬼便又現身出來,諸人麵麵相覷,神色凝重,方才景象雖說有趣,卻沒一人笑得出來。那首領淡淡道:“諸位,那口枯井裡住的是什麼人?你們瞧出來了麼?”人人噤默無聲,卻也心智肚明適才胡正堂口中說得那個“龍袍鬼”,必是十年前的九五至尊,景泰皇帝。一直以來,天下莫不以為景泰皇帝業已不在人世了,朝廷連他的陵墓也備妥了,卻沒想他還好端端地活在一處枯井中,心念於此,人人麵麵相覷,都是大為不安。隻聽滅裡率先道:“我不大懂,這【鎮國鐵衛】既已政變成功了。為何還要留皇帝活口?”那首領淡然道:“你忘了麼?鎮國鐵衛的彆號是什麼?”滅裡低聲道:“客棧。”那首領道:“知道這兩個字的由來麼?”滅裡道:“願聞其詳。”那首領道:“客棧的意思,便是說天下一切來人,全是過客。”滅裡訝道:“過客?”那首領道:“這個天下其實就像一座大客棧。上起龍族皇帝、下至黎民鬼畜,全是來來往往的過客。至於真正經營客棧的夥計,便是他們那夥人。”眾人愕然道:“皇帝……連皇帝也是過客?”那首領道:“當然了。正統皇帝是過客,以前住柴房,現下住上房。景泰皇帝也是過客,以前住上房,現下住柴房。總之得看【大掌櫃】怎麼安排食宿了。”聽得此言,人人不約而同抬起頭來,仰望那幅大鵬金翅鳥,卻也明白了過客二字的真諦。滅裡低聲道:“難怪……難怪公主要私會大掌櫃了,她想從大掌櫃手裡要回父皇,是麼?”那首領道:“將軍,你吃飯都隻吃半碗麼?”滅裡愕然道:“什麼意思?”那首領道:“銀川這趟回到中原,是來結束整個正統朝的。”“什麼?”眾人全跳了起來,顫聲道:“她要結束正統王朝?”那首領淡淡地道:“銀川是皇族第一美女,長得既善良,又美麗,溫柔如馴羊。可你彆忘了,她是太祖的子孫,胃口還會小麼?據我看來,她此番與大掌櫃密會,正是為父皇的複出做準備。”一片嘩然中,眾人有的震驚,有的錯愕,有的嘴角獰笑,有的麵露恐懼。方知公主千裡迢迢歸國,卻是為了什麼。又要打了……為了正統複辟,在場之人已然付出了慘重代價。盧雲、韋子壯、靈智方丈,十年來水深火熱,無人能幸免於難。如今若有二次複辟,那是什麼樣的景況?盧雲冷眼旁觀,隻見靈智麵露堅決之色,那是複仇的決誌。帖木兒滅裡一臉愕然,那是被拖下水的苦態,一旁的韋子壯則是又興奮、又懼,那是賭徒的激動。眼看十年一度的大賭局又來了,場裡鬨哄哄地,隻見靈智和滅裡竊竊私語,韋子壯與大批漢子興談說,盧雲怔怔看著,便轉過身去,自在洞中角落坐下,低頭打著盹兒。眾人神情激動,自也沒人去管盧雲在乾些什麼,隻聽滅裡深深吸了口氣,嘶啞地道:“公主……公主要讓父皇複出?大掌櫃會答應麼?”那首領道:“當然,公主出的起這個價錢。”滅裡愕然道:“價錢?什麼價錢?”那首領道:“你們汗國的百萬兵馬。”滅裡啊了一聲,醒悟道:“他……他要汗國派出大軍,與朝近聯手夾擊怒蒼?”那首領道:“你說對了。【大掌櫃】的客棧門口有個無賴漢,便是西北怒王,弄得客棧生意大壞。為了把這個心腹之患扭送官府,【大掌櫃】可以挪一挪上房的名單,讓景泰住回去。”刹那之間,人人心領神會。正統也好、景泰也罷,在鎮國鐵衛眼中,不過是一群過客。他們能擁護正統,自然也能擁護景泰,因而以要窩藏前朝皇帝,留作最後的天牌。也因這張天牌,銀川才不得不密會大掌櫃。也因這張天牌,大掌櫃才得以再次重整杯盤。滅裡深深吸了口氣,道:“如此說來……等怒蒼山一滅,景泰……景泰便能再次掌權了?”“掌權?”簾幕後傳來笑聲,其餘漢子也是有樣學樣,個個都是捧腹狂笑,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滅裡錯愕道:“你們……你們笑什麼?”笑聲倏忽之歇,隻聽那道領輕輕地道:“滅裡將軍,你知道天絕大師現在何處?”滅裡喃喃地道:“他……他死了,不是麼?”那首領道:“你再告訴我,楊遠又在何處?”滅裡愕然道:“他……他溺死在永定河裡,是嗎?”那首領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道:“你再跟我說,柳昂天又是怎麼死的?”聞得此言,全場都是為之一震,連盧雲也怔怔抬起頭來。那首領幽幽地道:“看出來了麼?這三人有何相同之處?”天絕是少林神僧、柳昂天是朝廷武將、楊遠是本朝大學士,這三人看似毫無淵源,實則彼此有個相同之處,他們全都認得一個人,那便是大掌櫃。天絕是大掌櫃的授業恩師,親如父子。柳昂天是大掌櫃的官場上司,情同父子。楊遠更是大掌櫃的生身之父,現下這三人一齊魂歸極樂,恐怕還不知自己怎麼死的。那首領歎道:“滅裡將軍,大家都是生意人,你若想找人合夥開客棧,試問你會找【大掌櫃】嗎?”滅裡微起顫抖之意,也才看懂了道理。親如父子、情同父子、真身父子,現下全數謝世,死因至今不明不白,區區一個銀川公主,若想與大掌櫃合夥做生意,卻是什麼樣的下場?滅裡低聲喘息,道:“這麼說來……隻要怒蒼一滅,公主……公主便會……”四下一片寂靜,人人均知公主引狼入室、與虎謀皮,恐怕下場不堪聞問了。正害間,忽聽那首領道:“將軍,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見我?”滅裡愕然道:“什麼意思?”簾幕後的影子站了起來,道:“十年之前,我曾為天下占卜了四卦,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滅,第三卦是天下大旱,你們想不想知道,這最後一卦是什麼?”義勇人的首領非同小可,他因醫理而入命理,由命理而通地理、經地理而悟天理,未卜先知,預言之事無一不中。聽得這最後一卦即將揭露,滅裡不由滿心敬畏,忙道:“閣下請說。”那首領道:“最後一卦,稱做【聖光】。此卦之後,天下無黑也無白,無勝也無敗,萬物停爭止鬥,重歸渾沌之始。”滅裡愕然道:“渾沌之始?”那首領道:“是。此卦之後,天下不爭也不戰,從此便是太平盛世。然而此卦若要應驗,須得一個獨行於天地黑白的俠客,方能使讖言成真。”聽得“獨行俠克”四字,全場便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看向洞穴裡的一處角落,那兒坐著一人,隻見他滿麵驚愕,後背砰然靠牆,好老鼠見光,無處可藏。最後一卦,即將應驗在盧雲身上,先前靈智方丈曾提及此事,人人都曾耳聞。滅裡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們……你們究竟要盧參謀做些什麼?”那首領淡淡地道:“我要他刺殺一個人。”滅裡失聲道:“刺殺?你……你要殺誰?”那首領森然道:“楊肅觀。”瞬時之間,全場靜了下來,人人掌心微微出汗。無論靈智、滅裡、韋子壯,乃至於場內眾漢子,莫不呼吸沉重。滅裡身上微微發抖,低聲道:“殿下……殿下事先知道這個計策麼?”靈智歎道:“將軍忘了麼?娘娘是在哪兒給【鎮國鐵衛】抓著的?”滅裡啊了一聲,道:“銅鑼胡同……”那首領接口道:“將軍,你知道誰住在銅鑼胡同裡麼?”盧雲高中狀元時,曾在京城買了一處小房子,便在銅鑼胡同一帶。一時之間,知情的莫不心下了然,已知公主曾去尋找過盧雲。她若非為請托此事而以,卻是為什麼?答案揭曉了,銀川不是空著雙手而來。她與大掌櫃會麵時,早已做了兩手準備,一手古蘭經,一手青鋒劍。與其說她是與虎謀皮,不如說她用羊皮裹住了自己,藏住了獅虎的氣派。滅裡喃喃地道:“那……那臘月時公主命我下去江南,又是做什麼?”那首領道:“她要告訴大掌櫃四個字,乖乖聽話,否則她隨時可以【琵琶彆抱】。”楚漢相爭,公主是贏家。大掌櫃手上有一張牌,便是景泰皇帝,可是美麗的公主也有一張牌,便是秦仲海。一旦大掌櫃與撒破了臉,公主震怒之下,大可投入秦仲海的懷抱。屆時遭逢生死之險的不是“西北怒王”,而是所向無敵的“修羅王”。這椿買賣早就注定爾虞我詐了。公主若想讓父親複出,舉國之中,唯有大掌櫃有實力替她辦到;而大掌櫃若想巢滅怒蒼山,也不能沒有汗國兵馬相助,他們各取所需,卻也各有打算。“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總之過河之後,誰先拆橋,端看雙方布置如何。聽到這裡,滅裡總算也明白了前因後果,難怪林先生要大半夜拉著自己來此,還設下三關測試盧雲的武功,原來他口中的那件臟事,便是這場荊蚵刺秦王。景泰皇帝複出的一日,便是大掌櫃的死期,那時沒有怒蒼,沒有客棧,兩邊已然同歸於儘,一有美麗的銀川公主扶持著老父,步上高台,從此天下清平,又是三十年的太平盛世。心念於此,人人莫不擊節讚歎,難以自己,卻隻有盧雲一個人怔怔坐著,不言不動。今夜盧雲追逐崇卿,一路給人引到了這條地下水脈,其後義勇人現身,屢番考驗,似有什麼大事托付給自己,可不管盧雲怎麼刺探,韋子壯與靈智始終語焉不詳。沒想臨到最後,卻是為了請自己做這麼一個刺客。全場一片靜默,那首領道:“諸位朋友,楊肅觀是天下最可怖的敵人,他隻清還有一口氣在,縱使你殺光他身邊所有的家人親信,軟斷他的雙手雙腳,他還是能夠領導萬軍,重新複出。隻要此人不死,來日無論什麼人當皇帝,全是一場空。”他頓了頓,道:“盧雲,你說對麼?”盧雲沒有作聲,那首領也不多問,隻轉問靈智方丈:“大師,你說盧雲打的贏【大掌櫃】麼?”靈智道:“雙手單打獨鬥,隻要給盧大人一柄劍,他誰也不懼。”神劍如我、吾即劍神,一柄青鋒在手,打遍天下無敵手。此言一出,韋子壯,帖木兒滅裡,乃至於靈智方丈自己,人人都是大為振奮,想來對盧雲的武功深具信心。今夜三場較量下來,盧雲以正十七破無極,以雄厚內功打敗帖木兒滅裡,最後以自身的武學悟性檔下靈智的開門見山,足見多年所學已熔鑄一身,他的武功絕不弱於柳門同儕任一人。縱使大掌櫃練有天訣也未必討得到便宜。觀海雲遠,四大宗師,誰也不怕誰。全場士氣大振,盧雲卻還是一臉孤寂。那首領道:“盧雲,你一生誌業便是【為天地立心】,如今殺一人以救天下,你為是不為?”盧雲望著地下,逕道:“不為。”眾人啊了一聲,大失所望。韋子壯率先跳了出來,滿臉氣憤,怒道:“盧雲,你已知當年玉璽是從何而來,也知柳侯爺因何而死,你難道不想報仇麼?”靈智也勸道:“盧大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昔年景泰皇爺視盧君如瑰寶,公主更是視你為最後的倚靠,你忍心讓他們失望麼?”帖木兒滅裡也道:“盧參謀,並非是我們自己不肯出手,實在是武功不及。放著你這身好本領,豈能不做幾件大事?出馬一戰吧。”現下情勢明朗,大掌櫃既是那隻大鵬金翅鳥,他便會吞食天下龍族,此人若還活著,景泰縱使複出,也是命如危卵,至於什麼正統朝的八王世子、立儲大業,更是一場空談。公主若要扭轉乾坤,便得請出一個絕世高手,穿越千軍萬馬,一舉刺死大掌櫃。一片勸諫中,盧雲好似啞巴了,遲遲沒有聲音出來。韋子壯見他窩囊廢也似,忍不住便想破口大罵了,靈智想著想,忽道:“大家彆急。我知道盧大人擔心什麼了。”眾人屏氣凝神,全都靜了下來,隻聽靈智歎道:“盧雲,你怕的是【神劍擒龍】,對麼?”聽得此言,人人都是“啊”了一聲,知道事情轉為棘手了。守衛六道的至寶,便是神劍擒龍。今夜萬福樓一場大戰神劍驟然降世,當時秦仲海雖也躲在萬福樓中,卻始終隱身不出,直到最後一刻,盧雲以內勁震落大掌櫃手中的神劍,他方才現身來奪魔刀。依此可知秦仲海的忌憚。神劍擒龍,天下第一妙劍,大掌櫃更練成了天訣,他若能以天訣駕馭神劍,二者直若天造地設,完美無睱,即便秦仲海在此、寧不凡出手,怕也不願搦其鋒芒。洞穴裡噤默無聲,良久良久,忽聽滅裡道:“方丈大師,若有【魔刀】助陣,盧參謀能贏麼?”聽得此言,眾人再次臉泛笑容,心中生出了希望。神劍的死敵,便是魔刀。這柄刀現在落入伍崇卿的手中,若能曉以大義,讓他把魔刀交給盧叔叔,事情必有轉機。在場的人說到武學見識,無人能勝過“林先生”。眼看他遲遲不語,滅裡便道:“林先生,你說呢?盧參謀若有【魔刀】在手,卻有多少勝算?”靈智歎道:“沒有勝算。”眾人悚然一驚,道:“何以如此?”靈智道:“他駕馭不了【魔刀】。”帖木兒滅裡怔怔地道:“駕馭不了……為何如此?”靈智道:“將軍自己不也握過【魔刀】?那時滋味如何?”滅裡低聲道:“腦袋發熱,心裡起了殺念。”靈智道:“正是如此。【魔刀】的威力不在持刀人的武功高低,而是看持刀人心裡有多少恨意。恨的越深,威力越顯,因而要駕馭這柄刀,關鍵之處不在自身功力,而是看持刀的人的夢有多大。”眾人愕然道:“什麼意思?”靈智道:“恨之一物,起源於求不得。故而說一個人夢想越大,越容易落空,心裡的恨意也越深。相反的,一個人夢越小,越易醒來。”滅裡喃喃地道:“能從夢裡醒來,那……那不是很好嗎?”靈智道:“滅裡將軍,你若完成今生夢想,從此了無遺憾,你下一步想做什麼?”滅裡怔了半晌,道:“是……是退隱麼?”靈智搖頭道:“想也彆想。你為圓一己之夢,已然好人殺儘、壞事做絕、想你滿身罪孽,還有臉活在世上麼?”眾人心下震驚,方知魔刀何以不能駕馭。原來夢境一醒,悔意便生,代價便是自己性命。滅裡渾身冷汗,想他腰間本懸一柄傳國古物,稱作托帕金玉刀,豈料拿到魔刀後,竟然給自己下手毀去,其後內疚神明,隻得到處撿拾碎屑,成了身上這件金縷衣。他微微發抖,顫聲道:“這麼說來,世上……世上無人能夠駕馭【魔刀】了?”靈智道:“當然有。隻要你的夢夠大,你永遠圓不了,自也永遠醒不來。”眾人大吃一驚:“你……你說的是……”靈智道:“怒蒼秦仲海。他的夢裡都是血。”全場駭然震驚,方知魔刀為何不能落入秦仲海手中,想來他一握魔刀,便要“天地萬物殺一空”。滅裡喃喃地道:“那……那要是一個人不做夢呢?他可以駕馭【魔刀】嗎?”靈智道:“當然可以,一個人若是沒有夢想,希望便不會落空,心裡自然也沒有恨意。【魔刀】到了他手裡,便如一塊頑石,毫無作用。”眾人喃喃地道:“心裡無恨,世上……世上真有這種人麼?”靈智歎道:“當然有,一個人沒了恨,便也沒了愛,無愛無恨之後,隻能像行屍走肉一樣活著。楊肅觀便是這種人。”場內一片錯愕,萬沒料到堂堂一代權臣,手掌天地大權,竟成了靈智口中的“行屍走肉”?滅裡喃喃地道:“林先生,這柄刀究竟是什麼來曆?為何這般怪誔?”靈智道:“世上之物,有陰處必有陽、有陽處必有陰,剛柔陰陽,必然成對現身。是以砷礦中埋雄黃處,必可發掘雌黃,掘黃銅處必可掘白鋅,此便如鴛鴦相對,光之隨影,絕無例外。也是如此,當年神劍降世之時,我便已經懷疑,世上還會有第二柄神兵埋藏土中,隻是尚未破繭而出。”眾人吃了一驚,道:“如此說來,大師早十年前便知道這柄劍了?”靈智歎道:“豈獨我一人知曉?九華山的青衣秀士、華山的寧不凡,乃至於鑄鐵山莊的歐陽南自己,人人都已料到天爐裡還藏了東西。”眾人議論談說。盧雲則是呆呆坐在地下,卻不知在想些什麼。韋子壯撇了他一眼,不免心裡更煩,歎道:“如此說來,即使是盧老弟這般內功,卻也駕馭不住【魔刀】了?”靈智道:“那也不儘然,傳說練成【勇劍】之人,可以駕馭【魔刀】。”智劍、仁劍、勇劍,合稱三達,眾人啊了一聲,方知伍崇卿為何要堵上蘇穎超、劫奪三達劍譜了,原來是這個情由。滅裡道:“如此說來,那假使咱們替他搶來【三達劍譜】,盧大人便有法力駕馭【魔刀】了?”靈智沈吟道:“這就不曉得了,盧大人雖悟出了【仁劍】,可這勇劍之艱難,據說遠在智仁雙劍之上……若用上十年光陰,或者可以啄磨出來也未可知……”聽得此言,全場莫不躊,畢竟情勢險峻,銀川公主早已落入大掌櫃手中,隻消輕輕一捏,便要香消玉殞,哪能好整以暇的打坐練功?眾人彷徨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卻聽簾幕後傳來哈哈大笑:“你們這幫練武人,到底屁放完了沒?我可快睡著了。”那首領自始至終不發一語,可一開口卻讓人下不了台。靈智咳道:“使君有何高見?”那首領笑道:“武學之事,我是屁也不懂。不過諸位有沒想過,為何我始終堅信,盧雲會克應這最後一卦?”聽得此言,眾人都是“咦”了一聲,看此問確實要緊。以武功而論,寧不凡練有“勇劍”,功夫絕不在盧雲之下。以勢力而論,秦仲海、伍定遠都是一呼百諾、指揮萬軍,不知比盧雲強過了多少位,卻不知為何這最後一卦會應驗在盧雲身上?人人心生疑竇,便也靜了下來。聽那首領道:“實話告訴你,楊肅觀有一個弱點,而世上也有盧雲能抓緊這個弱點,將他一次誅殺。這個道理我懂,銀川也懂。”聽得弱點二字,全場莫不錯愕,連盧雲也抬起頭來,看楊肅觀手下高手如雲,尚且坐擁天訣、神劍,武功之強,世間罕見,加上他為人機警無比,幾可說是銅牆鐵壁,卻有什麼縫隙可鑽?聽得眾人低聲來問:“他……他有什麼弱點?”那首領道:“顧倩兮。”盧雲麵色大變,身子不覺為之一震。那首領笑道:“盧雲,你這同儕性情陰毒,兄弟姊妹、父母爺娘,他誰都信不過,舉世之中,他隻信任一個人,那便是他的枕邊人顧倩兮。而世上能運用這個弱點的,也隻有你盧雲一人。”盧雲全身發抖,那首領卻似興奮至極,聽得腳步聲來來回回,簾幕後的影子反覆踱步:“楊肅觀為人縝密,縱使休憩入睡,身邊防衛也甚嚴密,而他唯一不會防備的,便是他的枕邊人。我仔細盤算過了,要殺此人,絕不能明著來,定得有人裡應外合,可要讓他老婆背叛親夫,也隻有你盧大人有這個能耐了。盧雲!我要你計誘顧倩兮、刺殺楊肅觀、替我帶出景泰皇帝,隻要大事一成,你便能重整朝綱,開世之太平!為我朝名垂千古的第一名臣!”眾人張大了嘴,萬沒料到一場荊軻刺秦王,竟落到這麼個卑鄙場麵。陰森森的笑聲中,新一波廝殺將起,眾人怔怔思索,雖說此計太陰,卻也是唯一可行之計。那韋子壯率先叫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盧雲!你殺了楊肅觀之後,從此便能坐上首輔大學士的寶座,和嬌妻破鏡重圓!為了你自己!為了天下人!你定要謀刺此賊!”“痛快!痛快!”砰地一聲,洞中不知誰放了一槍,好似在鳴炮慶喜也似。那盧雲卻是默默無言,麵上殊無一分喜意,好似他們說得是彆人家的事,與他無關。韋子壯越看越火,森然道:“盧雲!有顧小姐裡應外合,你還怕什麼?難道你不想報仇了?”一旁靈智也勸道:“盧大人,你也許覺得此舉有失光明磊落,可等你查明楊肅觀的所作所為,你定然義無反顧……”眾口鑠金,都在勸盧雲答允此事,忽聽那首領道:“算了,彆為難他了,他心裡還有個顧忌。”韋子壯怒道:“顧忌什麼?不過背後偷刺一劍,憑他的武功,還怕失手麼?”那首領笑道:“我。”一片錯愕中,盧雲身子不由微微一震,隻因簾幕後傳出了楊昆腔,那嗓音竟與顧倩兮一模一樣。那首領話聲轉為女腔,聽她輕輕一笑,柔聲道:“盧雲……你知道我替楊肅觀生孩子了,對麼?”紅螺寺裡香客雲集,那時盧雲人在寺裡賣麵,便曾見到楊家滿門聯袂入寺,那時顧倩兮手上帶著一名兒童,想來便是她替楊肅觀生下的孩子。“盧雲……”那首領裝做了女腔,柔聲道:“懷胎十月是很辛苦的,你想聽聽女人生孩子的叫聲麼?我可以學給你聽。”簾幕後輕啟笑聲,似有呻吟,猛聽一聲霹靂怒吼,盧雲鼻梁怒痕大現,竟已撲上前來。一旁韋子壯、靈智大驚失色,紛紛搶了過來,盧雲怒道:“滾!”掌力撲出,掃過了半圓,轟然巨響之中,韋子壯已然給震退了三步,靈智也是氣血翻湧,向後斜退半步。盧雲狂嘯怒號,宛如猛獸,已然撞翻了整座簾幕,一掌便朝那首領擊去。全場震驚不已,人人都撲了上來,連帖木兒滅裡也來拉人了,一片驚惶間,卻聽一聲輕笑響起,嫵媚道:“彆,他沒膽子傷我。”那首領的聲腔又變了,這口揚昆腔字字嫵媚,曼妙動聽,便如歌唱也似。全場聽到耳中,心裡都是為之一動。盧雲大口喘息,撇眼去看,隻見簾幕後一襲羅裙,一隻玉釵,一頭烏絲如雲的流水黑發,另還有一雙靈動明媚的鳳眼,正自含笑看著自己。盧雲呆了,滅裡也傻了,萬沒料到簾幕後坐的既非書生,也非武將,而是一位千嬌百媚的美女。隻見她仰頭笑看,雙手微敞,做歡迎之狀。盧雲目瞪口呆,靈智卻不顯得訝異,隻聽他咳了一聲,拱手道:“琦小姐。”“琦……琦小姐?”盧雲張大了嘴,他原本滿腔怒火,等著把“祁郎中”痛打一頓,誰曉得定睛一看,祁郎中竟成了琦小姐,一時打也不是、罵也不是,便給僵住了。良久良久,琦小姐微笑道:“盧大人,【楊太師計圍萬福樓,狀元郎巧遇故人子】,這場好戲演的可還行麼?”盧雲啊了一聲,他顫抖著雙手,從懷裡取出了一張戲票,上書萬福樓裡、戲如人生。他深深吸了口氣,道:“這……這是你給我的?”“沒錯。”琦小姐伸出素手,接過了盧雲手中的戲票,微笑道:“今夜這場好戲,便是我具名邀約的。”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我方才在內城見到一位姑娘,在城頭上接應崇卿,可就是你麼?”琦小姐點了點頭:“就是我。”盧雲終於曉得事情的來龍去脈了。看魔刀為何會給藏在萬福樓中,為何那幫夥計要款待自己,原來義勇人的首領便是萬福樓的台柱琦小姐。想來她在戲台上瞧見了自己,這才千方百計引得自己過來。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凝目打量麵前的琦小姐,隻見她疊腿側坐,雙手放在膝上,側麵望去,那膚色當真白膩之至,不過略施腮紅,便顯得桃顏李笑,一雙鳳眼尤其動人。她垂首望地,不願正麵來看盧雲,顯得甚是矜持,她見盧雲始終瞧著自己,不禁掩住了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盧大人,你第一回見到顧小姐,也是這般死盯不放麼?”此話一說,饒那盧雲百年學究,卻也不免咳了一聲,趕忙轉頭過去,不敢再看。一旁帖木兒滅裡終究是個男人,竟不知非禮勿視的道理,隻管瞧得呆了。那琦小姐笑了一笑,便取來了一幅薄紗,將自己的麗色遮住了。這位琦小姐不隻漂亮,更似懂得世間男子的心思,該羞的時候羞,該逗的時候逗,當真是猶抱琵琶半遮麵,一舉一動都能讓男人目不轉睛。這份風韻神采、嫵媚風姿,便算顧倩兮、銀川、豔婷等出嫁婦人也有所不及,何況年輕莽撞如瓊芳、娟兒之流?眼看盧雲眉心緊鎖,一臉沈默,那琦小姐道:“盧大人,你不要愁眉苦臉的,我這兒有一樣東西給你,希望你看了之後,能夠高興些。”盧雲低聲道:“什麼……什麼東西?”琦小姐道:“你用性命換回來的東西。”說著轉過身去,抱起了一樣東西,交給了盧雲。盧雲呆呆看著,隻見自己的懷裡多了一個小孩,他約莫十歲年紀,膚色頗黑,身穿棉襖,正自閉雙眼,呼呼大睡,好似給人點了昏睡穴。盧雲大為驚訝,道:“這……這孩子是……”琦小姐道:“這孩子姓楊。他稱顧倩兮做娘。”盧雲啊了一聲,已知自己懷裡的男童不是彆人,正是顧倩兮的兒子。十年枕邊相伴,楊顧兩人生兒育女,已然永遠拆不散了。盧雲看著那孩子,一時老淚縱橫,點點而下。琦小姐笑了笑,輕聲道:“盧大人,請你仔細瞧瞧這孩子,再做傷心不遲。”淚眼朦朧間,依稀可見那孩子額上綁著一條鍛帶,其上有玉佩,遮住了眉心。琦小姐道:“盧大人,這孩子從小到大,額上總是帶著這塊玉佩,你曉得為什麼?”盧雲啊了一聲,身不由主的發起抖來了,琦小姐微微一笑,伸出素手,緩緩解開了那孩子額上的鍛帶,赫然之間,便已露出他額頭上的那道疤痕。小小的傷印,色做粉紅,那是嬰兒時受的傷,宛如神佛賜下的一隻天眼,正正鑲於眉心之中。琦小姐道:“十年前,顧府門前給人擱來了一隻小小竹籃,以及一柄無主寶劍。那籃裡睡了個嬰孩,身旁放了一封信,說明了嬰兒與寶劍的來曆。顧倩兮讀罷之後,從此便將這孩子留在身邊,將他撫養長大,即便她嫁為人婦,這孩子還是跟他形影不離。”盧雲熱淚盈眶,驀地雙腿一軟,竟已跪倒下來,好似要向琦小姐叩首一般。琦小姐輕輕地道:“盧大人,你不必向誰來致謝。旁人不知也就罷了,然則你我心知肚明……十年前你舍下了狀元頂戴、大好前程,不惜以一命換一命,救下這無人聞問的小孤兒……”她拿起來那男童的手,合掌敬拜:“盧雲,放眼天下英雄,獨你一人擔得起【大俠】二字。”正統十一年正月十六,最後的旅程結束了,在眾人的注視下,盧大俠淚水盈眶,他抱緊了懷中的阿秀,滾落了兩行熱淚。一片靜默中,盧雲緊抱阿秀、已是泣不成聲。琦小姐慢慢取起了一物,柔聲道:“盧大俠,這是你的東西麼?”盧雲慢慢擦拭淚水,隻見腳邊擱來了一柄劍,劍鞘宛如黑木,毫無雕刻花紋,頗見樸素,正是自己年輕時的佩劍雲夢澤。乍見了當年的佩劍,盧雲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你是要我去做刺客……”琦小姐柔聲道:“你不必擔心。這是你的東西,我隻是讓它物歸原主。沒人會因此要你承諾些什麼。”十年前怒蒼山頂割袍斷義、白水河畔決一死戰,這柄劍一直緊緊追隨盧雲,陪著主人渡過一切苦難,如今十年闊彆,長劍依然如故,盧雲卻已道貫天地,承繼了劍神道號,他若肯再次執起自己的寶劍,天下局麵必然改觀。四下一片悄然,人人屏氣凝神,就怕盧雲不肯接。琦小姐卻不多勸,隻管雙手奉起了長劍,靜候盧雲來拿。良久良久,隻見盧大俠顫抖踟躕,他慢慢張開手掌,終於還是將長劍緊握在手。眼見盧雲接下了劍,琦小姐點了點頭,立時返身回到了幕後,眾漢子便又走了上來,替她架起了簾幕,將兩邊再次隔開了。“今夜良晤,十分儘興。”簾幕後傳來柔聲說話:“盧大俠,劍與嬰孩,都已物歸原主,我心裡很是欣慰。”說著拍了拍手,道:“韋先生、勞煩你替我送客。”盧雲微微一愣:“我……我可以走了麼?”琦小姐露出了女子本貌,言語竟也大方起來了,聽她打趣道:“當然。不然我還留你下來聽戲麼?”盧雲看著懷裡的阿秀,喃喃地道:“那……那這孩子……”琦小姐淡淡地道:“這孩子是你用命換回來的。他要去哪兒,由你安排。”盧雲愕然道:“什麼意思?”琦小姐道:“你可以把他送回楊家,你也可以帶著他浪跡天涯,舉世之中,沒人比你有資格決定他的命運。”這琦小姐實在厲害,她的每一句話都敲重了盧雲的心事。他當然曉得琦小姐的用意,也明白她故意少說了一個人,那個人……盧雲一直想帶走的人……逝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簾幕後的影子轉了過去,不再多說,眼看盧雲呆呆出神,韋子壯便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走吧,出去再說。”眼看胡正堂還躺在地下,韋子壯便將之抱起,朗聲道:“靈智方丈、滅裡將軍,咱們也一塊兒走吧。”眾漢子躬身肅客,靈智、滅裡二人便也站了起來,盧雲呆呆抱著阿秀,隨韋子壯走了,他行了幾步,猛地回過頭來,大聲道:“等等!你……你說那天下最後一卦,注定應驗在我身上?”簾幕後的倩影笑了笑,道:“盧雲,咱們來打個賭吧,等你爬出水井,回到人間,你立時會接下我的請托。”盧雲心下一凜,道:“何以見得?”“去你媽的狗雜碎……”琦小姐淡然道:“少說兩句不嫌吵。”盧雲愣住了,不知她好好一個女人家,何以口出惡言、辱罵自己?一旁滅裡聽得此言,卻是麵色大變,不自禁倒退了一步。韋子壯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好啦!大夥兒少說兩句,快快走啦!”眾人不再多說,當下由韋子壯帶路,一路將盧雲、靈智、滅裡等人引了出去。隻是這回並非原路歸返,而是另尋乾涸水道來走,那地下水道密密麻麻,轉了一條又是一條,忽然間,麵前光芒微弱,地下映出一個圓蒙蒙的光影,想來出口便在那兒了。兩人臨彆在即,盧雲回首望向韋子壯,不由滿是感慨。本想重遇故人,當得良晤,豈料昨夜風風雨雨,卻又是這麼一個斯殺局麵?韋子壯拍了拍他,示做安撫,道:“從這兒上去,便是城內,你們快走吧。”盧雲道:“韋大哥,你不和我一起上去嗎?”韋子壯搖了搖頭,道:“我上去做什麼?”天光映照,那張火焚的醜臉倍加駭人,盧雲心下一醒,已知他早已見不得人了。二人仰望井口光芒,儘皆默然,盧雲低聲道:“韋大哥,那天……那天船上失火,還有彆人活下來嗎?”韋子壯歎了口氣,欲言又止間,便道:“你趕緊上去吧。你一會兒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把道理想通了再說。”說著便將胡正堂交給了滅裡,示意眾人上去。那靈智方丈武功何其之高,手掌貼牆,腳上一個發力,登時上升丈許,幾個縱躍後,便已離開了水井,隨即拋下了繩索,盧雲與滅裡並不賣弄武藝,隻老老實實緣繩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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