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盧雲淚流滿麵,已是泣不成聲,韋子壯也不禁百感交集,他擦著眼角淚水,歎道:“起來說話吧。留得老命在,不怕沒柴燒。反正姓韋的以前也不是白麵小生,燒爛了臉,照樣吃喝嫖。”眾人聽他言語如此坦然,莫不暗自欽佩。一旁貼木兒滅裡便彎下腰來,把盧雲扶了起來。靈智取出了一條手帕,便讓盧雲擦臉。盧雲吹淚道:“韋大哥……你……你的家人呢?他們……他們還活在世上麼?”多年不見,盧雲第一句問的便是這個。自讓韋子壯大為感激,忙道:“你放心吧。那晚有人搶先一步,帶著我的妻小離開北京。”盧雲大喜道:“是誰?”韋子壯緊緊握住盧雲的手,微笑道:“猜一猜吧,我為何會投入【義勇人】?”盧雲啊了一聲,道:“是……是義勇人的首領救了他們?”韋子壯哈哈一笑,卻不多言,隻摟住他的肩頭,笑道:“先彆說我的事了,倒是你呢?聽說你這幾日邪念頓生,已成武林第一采花淫賊了,是吧?”盧雲微微一驚,道:“什麼采花淫賊?此話從何說起?”韋子壯笑道:“據咱們義勇人的探子回報,好像有人拐跑了一位【蘇夫人】,十來日裡雙宿雙飛,把這美女糟蹋得十分儘興,可有此事啊?”盧雲愕然道:“蘇夫人?誰是蘇夫人?”韋子壯笑道:“蘇夫人娘家姓瓊。”聽得此言,盧雲立時想起了瓊芳,隨即想起蘇穎超,已是悚然大驚:“韋護衛,你……你可彆胡說八道,我和瓊姑娘萍水相逢,哪有什麼私情?”韋子壯嗔嗔笑道:“好吧,這樁公案暫且壓下,倒是楊夫人的事情,卻又是怎麼回事啊?”盧雲喃喃皺眉:“楊夫人?……這又是誰?”韋子壯道:“楊夫人娘家姓顧。今晚去布莊買布。”盧雲大驚失色,沒想自己在寶慶布莊巧遇舊情人,卻給察覺了。顫聲道:“你……你怎麼會知道此事?”韋子壯笑道:“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據咱們義勇人的密探指出,聽說盧大人的麵擔還弄丟了,是麼?”對方無所不知,無微不至,當真神通廣大之至。盧雲神色大窘,麵紅過耳,已是不知所措,韋子壯附耳道:“彆難為情啊,你在水瀑裡熬了十年,一點原陽未泄,難免神誌錯亂。我看你還是趕緊去宜花院消消火吧,彆老是亂瞄人家的老婆,鬨得京城婦女人人自危了。”楊夫人、蘇夫人,全成了枕邊人,那是什麼模樣?盧雲麵色更窘,忙換了個話頭,道:“韋大哥,你怎麼知道我會京城來了?”韋子壯想也不想,徑道:“小武在揚州見到了你。”盧雲低聲道:“小武?……是崇卿孩兒麼?”韋子壯笑道:“人家都二十來歲了,還說什麼孩兒?”他頓了頓,又道:“過年前小武去了一趟江南,恰巧在那兒遇上了你,此後消息傳出,各方人馬全知道你回來了。”盧雲點了點頭,原來早在江南便走漏了消息。他沉吟半晌,又道:“我返京時曾在侯爺府上遇見一個高手,身穿黑衣,也是自稱為【義勇人】,這人便是崇卿吧?”韋子壯道:“沒錯,你一回京城,便成眾矢之的。小武怕你遇上麻煩,便從紅螺寺裡悄悄跟著你,沒想【鎮國鐵衛】還是搶先了一步,早派人在侯爺府裡守株待兔。”盧雲歎道:“這話倒是,我在侯爺府見到了胡媚兒,她給了我一封信,勸我留在京城當官。”“當官?……”韋子壯哈哈大笑,“當你個屁官!你還以為是中狀元、做翰林麼?還不是要你替客棧跑腿?”盧雲愕然道:“客棧?什麼客棧?”靈智解釋道:“客棧就是【鎮國鐵衛】的彆號。旗下共有六名賬房。今晚你遭遇的人馬,便是四當家金淩霜的手下。”盧雲醒悟道:“原來如此,那……那胡媚兒呢?她是幾當家?”話聲未落,便聽韋子壯嗤之以鼻:“什麼年頭了,還輪得到她出頭?告訴你,這幾年胡媚兒已成了低三下四的丫鬟,專給人家帶孩子啦!”盧雲吃了一驚,他今夜雖曾與胡媚兒會麵,卻沒聽她提及此事,忙道:“她……她成了人家的丫環?你……你聽誰說的?”韋子壯冷冷地說道:“聽誰說的?你去問伍定遠的老婆,不就明白了?”盧雲愕然道:“豔婷?她……她收了胡媚兒當丫頭?”韋子壯道:“當然是她了。若非是她?誰敢把這妓女留在身邊?”盧雲忖想半晌,道:“不對啊……這……這豔婷不是和胡媚兒有仇麼?為何要收她當丫鬟?”韋子壯嘿嘿笑道:“你說反了吧?若非是想報仇,又何必收來當丫鬟?”聽得內情如此,盧雲不由也恍然大悟了。現世報、來得快。當年百花仙子辣手害死張之越,下手凶毒,誰知今日自己卻落到了豔婷手中,這幾年想必飽受折磨,落得生不如死了。想起自己與胡媚兒的情分,盧雲微起不忍之意,道:“真是生受她了。”韋子壯罵道:“生受個屁?看你沒見識,你怎不想想,這姓胡的以前陪誰上床?”聽得韋子壯說話難聽之至,盧雲不由咳了一聲,喃喃地道:“是……是江充,對麼?”韋子壯冷笑道:“懂了吧?當年豔婷抓住了胡媚兒,本想拿來大卸八塊,做成人乾什麼的,誰曉得這妓女在江充身邊混的久了,早學得一身吹捧功夫,一見豔婷的麵,登時拿出了畢生本領,把她捧上了天,肉麻無比。這豔婷也是個天生下賤的,見得胡媚兒這等馬屁人才,怎舍得殺她?現下這兩個女人一個爛、一個賤,蛇鼠一窩,弄得京城裡妓院也似,臭不可聞哪!”這韋子壯給燒爛了臉,性情與當年大不相同了。看他滿腔的憤世嫉俗,說起話來非爛即賤,隻不知他何以這般痛恨豔婷,竟也把她罵的如此不堪。念在武定遠的情分上,盧雲登時歎了口氣,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眾人閒聊幾句,眼看眾漢子解下了麵具,各自收拾刀劍道具,想來是要離開了。盧雲忙道:“韋大哥,你……你會帶我去見崇卿吧?”韋子壯道:“彆急!我一會兒先帶你拜見咱們首領。到時再聽他吩咐。”盧雲愕然道:“你們首領?他……他和崇卿有何乾係?”韋子壯道:“他是崇卿的朋友,平日小伍若是遇上了麻煩,必然向他求援。”盧雲點了點頭,方知崇卿與義勇人淵源極深,低聲又問:“韋大哥,我……我看崇卿身上也有個印記,他……他也是【鎮國鐵衛】的人麼?”韋子壯歎道:“是啊,他十四歲那年性情大變,從此與咱們首領結交,也開始發憤練武。一年之後,他便投入了【鎮國鐵衛】,成了客棧的【龍影太子】。”回思崇卿的凶惡嘴臉,盧雲不由長歎一聲,道:“這孩子……這孩子究竟是怎麼了?為何變成這模樣?”韋子壯道:“你想得知內情,自己去問武定遠。”盧雲愕然道:“定遠?他……他知道兒子投入【鎮國鐵衛】?”韋子壯道:“我已經說了,這事你得自己去問武定遠。”盧雲愕然道:“為什麼?”韋子壯道:“有些話外人不好來說。你得自己問他。”盧雲心下一凜,已知此事涉及了伍家得隱私,方才不足為外人道。他深深吸了口氣,又道:“韋大哥,你……你們知道我掉入了白水大瀑布?”韋子壯歎道:“當然知道。那年胡媚兒回到了北京,帶回了一柄劍、一個小嬰兒,卻沒有見到你盧大人的影蹤,誰不曉得你出事了?”聽得小嬰兒三字,盧雲等時跳了起來,慌道:“等等!阿秀!他在哪裡?你們有誰知道?”盧雲與胡媚兒相會之時,便曾向她打聽阿秀的下落,誰知這女子卻板著冷冰冰的臉,把自己毒咒了一頓,至於阿秀是死是活、人在何處,卻是隻字不提。此時盧雲關心情切,嗓音竟然微微顫抖,就怕阿秀有了什麼萬一。哪知眾人看入眼裡,卻隻眉來眼去,嘴角都掛著笑。盧雲見他們神色如此,心裡更加慌張了,正要追問這孩子的生死下落,卻聽洞穴極遠傳來輕輕一響,似有什麼人潛進來了。這聲響雖然低微,卻瞞不住眾高手的耳去。靈智頷首道:“金淩霜要攻進來了。”韋子壯嘿嘿冷笑,道:“客棧的狗腿子又來啦?他奶奶的,大家先換個地方說話。甭跟他們羅嗦。”正要轉身離開,卻給盧雲拉住了,焦急道:“先彆走,你……你跟我說,阿秀……阿秀他還活著嗎?”眼看盧雲又驚又怕,目光中滿布自責之色,就怕阿秀早已不在世上了。靈智撫了撫他的背心,安慰道:“放心,神秀極好。他活潑健壯,早已長成一個大孩子了。”盧雲眼眶一紅,低聲道:“他……他在哪裡?我可以見到他麼?”靈智微笑道:“跟我們來吧,見到了義勇人的首領,即便什麼都明白了。”說話間,洞穴裡腳步聲漸漸逼近,隻在百尺之外,韋子壯立時吹熄了燈火,道:“大家跟我來。”在場高手極多,除了盧雲,韋子壯之外,尚有帖木兒滅裡,靈智方丈等人,自不必畏懼鎮國鐵衛。隻是此行既是為與義勇人的首領會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也不必節外生枝。眾人由韋子壯領隊,一路向洞穴深處而去。沿途經過,每隔幾尺便見一個坑道,這地底水脈錯綜複雜,竟如迷宮一般。眾漢子卻是熟門熟路,一路左拐右轉,想來都走慣了。盧雲看著,便道:“韋大哥,你們平常都躲在這兒嗎?”韋子壯道:“地上一切,全是【鎮國鐵衛】的地盤,地底九幽之處,卻是咱們義勇人的巢穴。”盧雲點了點頭,又道:“他們……他們沒派人進來搜捕嗎?”韋子壯冷冷一笑:“你以為我的【夜行刀】是練來乾啥的?”盧雲微微頷首,十年不見,韋子壯武功大進,早已脫出當年八卦遊身掌的格局,武功比之當年強了何止一倍?想來鎮國鐵衛若是硬闖進來,必有無數陷阱暗器伺候,當是傷亡慘重了。盧雲又道:“你們是怎麼找到這水道的?”韋子壯道:“正統元年夏,全京水井一起乾枯,半年後,鄰近各省也受波及,大家都說這是天罰,怪得離奇。咱們首領精通風水堪輿之術,於是率先潛入井中,察看地底水脈動向,這便給他找到了這個棲身之所。”盧雲楞了楞,道:“什麼?你們首領精通風水?”靈智接口道:“沒錯,義勇人的首領熟知風水,除此之外,他還精通奇門遁甲,五行生克之術,算是一位奇人。”盧雲忙道:“大師也會看麵相麼?與這位首領相比,卻是誰高誰低?”靈智歎道:“知州這是折煞我了。在下雖略知命理,可要與人家的道術相比,卻如初出茅廬,相距豈能以道理計?”靈智精熟命理,當年曾預見武定遠日後的富貴極品,根底自當不俗,誰知卻出此自謙之詞?盧雲頗有不信之意,便道:“這人高姓大名?可否賜予在下知道?”韋子壯咳了一聲,欲言又止間,卻聽靈智坦然道:“不瞞知州,這位首領姓祁,人稱祁郎中便是。”盧雲聽這名字耳生,便隻微微皺眉,道:“我……我以前識得這人麼?”靈智還未回答,韋子壯便又急急轉了回來,大聲道:“方丈,夠了!彆再跟他說了!”盧雲疑惑道:“韋大哥何出此言?莫非你信我不過?”韋子壯哼道:“你這人一向守不住秘密,還是少說為妙。”盧雲氣往上衝,大聲道:“什麼話?盧某此生講信重義,豈是通風報信之人?罷了!罷了!我走便是了。”說到氣憤處,袍袖一拂,轉身便走,韋子壯嚇了一跳,忙拉住了他,慌道:“乾什麼!乾什麼!幾年不見,一句話便得罪你啦?”盧雲滿心不快,仍不願說話,靈智便安撫了:“知州彆動怒,其實韋先生也是好意。想你秉性忠良,本事又高,當然不受威脅利誘,可一旦你的親人受了挾製逼迫,閣下卻該怎麼辦?”靈智不愧是少林方丈,一語便道破了盧雲得弱點。想他天性剛強,縱給千刀萬剮,亦能守口如瓶。可若有人抓住了他的至親至愛,稍加折磨拷打後,恐怕盧雲便要慨然赴死,任其擺布了。想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彆讓他得知為妙。盧雲想想不錯,便也歎了口氣,道:“也罷,不問便不問,那他為何要見我?”靈智道:“你能應驗他卜出來的最後一卦。”盧雲大吃一驚,反問道:“最後一卦?”靈智淡淡的道:“他相信這場曆時十年的大戰,終會在你的手上結束。”盧雲更吃驚了,慌道:“什麼?”韋子壯咳道:“大師,拜托你少說兩句,彆嚇跑他了。”今夜入洞以來,韋子壯始終神神秘秘,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八成有什麼事瞞著自己。盧雲滿心疑惑,腳步便慢了下來,靈智便又安撫道:“盧大人放心吧,這位【祁郎中】並非什麼牛鬼蛇神,他之所以會給人稱為【郎中】,純是因為他是個大夫。”盧雲愣道:“大夫?他……他不是熟知風水嗎?”靈智微微一笑,道:“盧大人,醫理之上,還有一層道理,你曉得是什麼?”盧雲茫然搖首,意示不知,靈智便自問自答了,含笑道:“命理。”盧雲愕然道:“命理?”靈智微笑道:“這位首領同知州一般,也都是聰明絕頂的人。他憑著一本經書入門,無師自通,練成了世上罕有的針灸術,熟知人身一切氣血循環。不過他看診時卻發現了一些奇事,有些病人看似給他治好了,可不久便即複發;有些病人看似沉屙難起,藥石惘然,誰知久而久之,卻能不藥而愈。於是他便懂了,原來醫理之上,還有一層道理。”盧雲啊了一聲,道:“便是命理麼?”靈智含笑道:“沒錯。人的壽算其實都已經注定好了。他們的生老病死都有一層因果,倘使參不破這層道理,縱使知其病灶,竭心診療,至多隻能醫一時,卻也不能醫一世,醫之何用?於是他便以醫理為根基,開始鑽研命理。”盧雲聽出了興趣,忙道:“何謂命?”靈智道:“命者,先天之性也,形於內為【氣】,形於外為【運】,氣衰而運衰,運衰而命竭,故良醫為人把脈,不隻觀臟腑,查氣血,也往往趁機觀看病人的手相麵相,以名其一生之榮枯。”盧雲歎道:“大師所言,已是巫醫之道了。”靈智微笑道:“殷商遠古之時,醫巫本為一家,何足為怪?”盧雲飽讀經書,自知殷商時醫者必也占卜,故稱巫醫。這些人焚燒龜甲以測吉凶,漸漸才有日後的易經命理。他點了點頭,又道:“聽大師如此說來,此人醫術之精,莫非還強於青衣秀士了?”靈智微笑道:“青出於藍而青於藍。青衣秀士的醫術是九華祖傳,僅能治一時之病。義勇人首領的針術卻更勝一籌,能治一世之患。”青衣秀士便是今日怒蒼的總軍師,昔日他曾求道於九華,醫術精湛,天下無雙,誰知竟有人自稱本領強過了他?盧雲沉吟半晌,又道:“也罷,這命理又與風水何關?”靈智道:“醫理之道,可測常人一時之榮枯;命理之道,可知凡人一世之吉凶;至於風水地理之道,則可察一家一姓、上下三代之興亡。”盧雲哦了一聲,道:“這麼說來,風水便是最高的學問了?”靈智搖頭道:“風水之上,尚有一理,便是天理。此理隱藏於星象之中,若能洞之察之,可測天下之動靜。”盧雲微微一驚,方知這義勇人的首領非同小可,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知,忙道:“如此說來,這人能預知天機了?”靈智微笑道:“知州果然聰明。醫理治一時之疾,命理治一生之病,地理則能治五湖四海、山川百嶽之患,到得三者俱精之日,便能為天下把脈,此即太平之術也。”命理、地理、天理,合稱三元。天下儒生所求無多,但盼處世以智、修身以仁、立心以勇,此為三達之境界。然而三達再高,探究的也隻是君子立身的道理,是以道家羽士不以此為滿足,他們觀察命理內在,外觀五湖四海,到得至高境界,便能仰視星象,探究天機,從而找出天地人三元之法,號稱術數。盧雲是孔門儒生,少語怪力亂神,思索半晌,卻又不置可否起來,道:“大師不是學佛之人麼?豈能談這些玄學命理?”靈智笑了笑,欠身道:“知州責備的是。我輩學佛之人,種三世之因,求今世正果,本不該談這些術數。不過在下先天有個智慧障,故也沾了些旁門左道。”佛法慈悲,隻論後天修行,不信先天之命,盧雲雖是儒生,亦知其詳。靈智見他有些不以為然,便道:“知州本乃絕世之才,若有心探究天命,我願傾囊相授。”盧雲早年在顧嗣源府上常書僮時,也曾一度動念求道,這番話若在他年輕時聽來,自當怦然心動,可此時人過中年,愛的怨的、悲的喜的,都不會再變了,他輕輕歎了口氣,道:“天命與夫子之道,不可得而聞也。”靈智微笑道:“輪回六道、看似無常,實則有其恒常。知州本乃上智之人,難道不想探究自己的天命?”盧雲搖頭道:“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縱知天命,又如何?”這話脫自論語為政第二篇,意思是說一個人心裡若沒了善念,縱使衣冠楚楚、知書達禮,還不是個斯文敗類?盧雲以此明誌,自也表明對天命的看法。靈智聽他屢番推托,不由哈哈笑了:“孔子曾說:【君子三畏】,看來盧大人也如孔夫子一般,同樣畏知自己的天命了。”聞得此言,盧雲全身震動,竟然答不出一個字來了一直以來,盧雲都不想回到京城,其實理由隻有一個,他害怕得知自己的天命。天命者,宿命也。千萬年來,世間萬物哪個每不是強者生、弱者死,這優勝劣敗的至理,正是誰也逃不掉的宿命。即便強如秦皇漢武,若想成功立業,一匡天下,也得順著這條路來走。一旦背叛了這層至理,縱以孔夫子之賢、孟夫子之能,也要落得一事難成、抑鬱而終。是以孔夫子曾說:君子三畏,其中開宗明義的第一個恐懼,便是畏天命。孔子五十才知天命,當他得知此生宿命的一刻,稱作仲尼泣麟。七十長者,聞子路死於道,竟痛苦滂沱而若不自禁,感生不逢時,死不得所,悠悠亂世,吾心已孤,吾命將絕,這就是孔子最後的天命。天道無親,以強者為親。在這殘忍的人世間,連孔夫子也不禁落淚了,故而老子說:“柔弱者、生之徒”,佛家說:轉世輪回,各門各派都懂了上蒼的本意,卻隻有儒生不懂。幾千年來,他們既不懂順天應人之法,也說不出什麼轉世輪回的奧秘。他們不斷鼓舞自己的士氣,總說天下無道,他們便要替天行道,上天無心,他們便要為天地立心,然而逆天而為的下稍,卻隻有無語問蒼天。念及顧嗣源之死,盧雲以袖掩麵,淚水竟是奪眶而出。靈智猜到了他的心事,輕聲勸道:“盧大人,輪回六道,自有其因果,你若想闖出一番事業,便得順著上天的心意行事,知道麼嗎?”盧雲拭淚哽咽:“上天的心意?那是什麼?”靈智道:“不妄度,不疑心,你隻要虔誠恭敬,自能體會我佛指引你的道路。”聞得此言,盧雲默然半晌,輕聲道:“大師,謝謝你的開示。不過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選了一條路。”靈智楞住了:“什麼路?”盧雲沒有回答,他低著頭,默默無語,那身影雖然孤單,卻也隱隱告訴了靈智一件事。根本沒有回頭路,十年之前,盧雲就已經做出了抉擇,他一定會把這趟路走完。甬道裡一片寂靜,人人各懷心事,誰也沒吞齒。良久良久,眼看靈智還想再勸,盧雲便打斷了說話,輕輕道:“大師,彆老提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尼?你這幾年究竟發生的什麼事,怎麼江湖上都說你失蹤了?”靈智微微歎氣:“怎麼?還有誰在找我麼?”盧雲道:“我曾在永定門一帶見到靈音大師。他一直在尋訪你的下落。”少林四大神僧,合稱智定音真,盧雲曾在京城一處陋巷遇見靈音和尚,曾聽他提起往事,好似十年前靈智方丈不告而彆,就此失蹤,誰也不知他的下落。殊不知當年的方丈其實早就返回了北京,他便是麵前這位溫文儒雅的林先生。盧雲輕聲道:“大師,你這幾年究竟去了哪兒?可以說說麼?”靈智回思往事,饒他五蘊深藏,四大皆空,還是不免怔怔歎了口氣:“實不相瞞,正統元年春,我從少林寺後山出發,一路去了西域。”盧雲愕然道:“西域?”靈智拍了拍帖木兒滅裡的肩頭,歎道:“這十年來我托態在帖木兒汗國治下,直到去歲方才回來。為免走漏風聲,我不得不蓄發還俗,改回俗家姓氏。”盧雲微微一凜,忙道:“大師,你……好端端的,為何要遠走他鄉?”靈智輕輕地道:“十一年前,我獲知了天機。”盧雲驚道:“天機?”靈智歎道:“天機者,不可泄漏之事也。自從得知天機後,我曉得自己大禍臨頭。為免連累同門,不得已而離寺避禍。”靈智見識之高、武功之深,可說天下罕見,若連他也覺得自己處境堪虞,足見這天機何其隱諱,卻又何其重大。盧雲微感悚然,忙道:“大師,到底這天機是什麼?”靈智道:“天機就是預言。”盧雲愕然道:“預言?這……這是從那兒生出來的?”靈智道:“景泰朝最後一年,怒蒼群雄曾至我少林拜山,盧大人想必還記得此事吧?”盧雲頷首道:“我知道。這是為了天絕大師羈押【潛龍】一事,對麼?”聽得潛龍二字,滅裡臉色大變,韋子壯也是咳了一聲,靈智卻是容情如常,道:“沒錯。那年怒蒼山克將複興,朝廷裡也是暗潮洶湧,我擔憂大戰將起,便去丹陽小鎮拜訪一位前輩。”盧雲沉吟道:“前輩?哪一位前輩?”靈智道:“我去見寧不凡。”盧雲啊了一聲:“寧不凡?他……他不是退隱了嗎?”靈智歎道:“他之所以退隱,其實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那時天下氣運將換,我猜測他曉得一些內情,便想過去探聽,誰知此人守口如瓶,我與他談了良久,不得要領,便悶悶而歸,沒想回程時卻大有斬獲。”盧雲微微一凜:“大師見到了什麼?”靈智道:“回程路上,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對我占卜了四卦,語言十年後即將發生的四件大事。”盧雲聞言大驚:“此人是誰?”靈智歎道:“這人便是今日義勇人的首領。”古來便有所謂卦象識言,如燒餅歌,推背圖等等,莫不是推測百年千年大事,隻沒想早在十年前,便有人預測了今日之事。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又道:“他——他是怎麼跟你說的?”靈智道:“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滅,第三卦則是天下大旱。”聽到此處,全場都緩下腳來了,盧雲顫聲道:“神僧之死?這位神僧就是——就是天絕大師麼?”靈智歎了口氣,微微頷首。十年前景泰覆滅,正統複辟,朝廷大臣接連垮台,此後文楊武秦翻臉成仇,觀海雲遠也分崩離析,至今仍無見麵餘地,這一切追根究底,全起源於天絕之死。滿場靜默之中,隻聽靈智歎道:“想我自己也是命理術士,當是聽的識言光怪陸離,便隻一笑置之,事後我返回寺中,不及一個月,少林怒蒼便已開戰,其後我天絕師叔一死,應驗了第一卦,我才醒悟過來,方知這個卦象全是真的,即將一一發生。”盧雲心下駭然,忙道:“那——那後來呢?大師可有應變?”靈智幽幽的道:“也許是造化弄人吧,那時我天絕師叔已死,局麵已不可為,我想起剩下的預言,自是惶惶不可終日。我反複忖想後,便決定找上伍定遠,盼能與他聯手。”盧雲驚道:“定遠?你找上了定遠麼?”靈智歎道:“伍定遠三奇蓋頂,能應驗命理中的九五龍飛之卦,正道中人若能托庇在他的羽翼下,自能扭轉乾坤。可惜他並無遠見,一聽事涉朝政,便已掩耳疾走。”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伍定遠是順勢而起的豪傑,卻非扭轉時局的英才,靈智找上了他自如緣木求魚。盧雲情知如此,隻得歎了口氣,道:“後來呢,你怎麼辦?”靈智道:“伍定遠拒絕了我,可這些卦象卻一一逼近。我長考數日,雖知天意不可為,卻還是決定上乾天和,做出最後一搏。”盧雲顫聲道:“最後一搏?你——你做了什麼?”靈智道:“你可知道,永定河畔那一槍——你——你說的是——?”靈智歎道:“想起來了麼?十一年前,有人在永定河畔策動了一場刺殺,險些將柳門第一大將楊肅觀射死,你可曉得這是誰下的手?”盧雲顫聲道:“就是——就是大師你麼?”靈智道:“沒錯。當時出手射殺楊肅觀的,便是區區在下。”十年前楊肅觀兵敗少室山,四麵楚歌,先是忤逆了景泰皇帝,慘遭格籍為民,其後又在永定河畔給人刺殺,從此墜入滔滔河水,不知所蹤。當時盧雲潛心推想,本以為這是江充所為,抑或有人揣應上意,這才策動暗殺。沒想此事與大臣一概無涉,竟是他的同門師兄,靈智方丈所為?盧雲越想越是駭然,忍不住便向後退開了了幾步,顫聲道:“大事,你—你為何要開槍打他--他--他是你的師弟阿--”靈智道:“盧大人,你可知義勇人的全名叫做什麼?”盧雲茫然搖頭,卻聽韋子壯接口道:“反楊十大臣,善穆義勇人。”盧雲愕然道:“反楊?”靈智道:“正是反楊。昔日江劉柳三大派中,以劉敬最為把細,城府也最厲害,偏偏此人死得最早,待到我天絕師叔再死,整個景泰王朝已是覆滅在即,當時情勢危急,江充,柳昂天都已束手無策,我再不先下手為強,誰能扭轉大局?”盧雲顫聲道:“且慢,景泰朝覆滅,這——這和楊肅觀有何乾係?”靈智淡然道:“盧大人,你知道正統之寶是怎麼現身的?”正統之寶盧雲幾乎要跳起來了,他滿身急汗,顫聲道:“就是那塊傳國玉璽麼?”靈智歎道:“你說對了。這正統之寶本是朝廷二十四璽之首,傳說它於武英十五年失蹤,落入也先可汗之手,其後也先覆滅,這塊玉璽還是不見蹤影。也因這般神秘,當年正統之寶現身禁城,人人都說武英皇帝即將複出,立時讓景泰皇帝大亂陣腳。”當年景泰皇帝所以一敗塗地,正是因為自亂陣腳。他先廢江充,後誅柳昂天,剪除自己的羽翼之後,卻把兵權扔給一群小人,撫今追昔,這一切的喪心病狂,竟是給那方玉璽逼出來的。盧雲顫聲道:“如此說來,那——那塊正統之寶——其實是楊肅觀找出來的?”靈智淡淡的道:“答對了,自從我在永定河畔失手,他便拿到了正統之寶。”盧雲喃喃愕然:“你——你是怎麼知道的?”靈智笑了一笑,道:“盧大人,這得問你了。”盧雲更為驚訝了:“問——問我?”靈智道:“當年我天絕師叔圓寂之時,你可有聽到什麼遺言?”盧雲全身大震,當年天絕神僧身死之時,他曾隨侍身側,便也得知“金水橋畔龍吐珠,少林佛國大旱年”這兩句識言,那時秦仲海千般告誡,要自己萬萬不可外傳,否則天地會有大變動,此刻聽靈智再次提起此事,竟如五雷轟頂,茫茫然不知所措。靈智道:“玉璽現世後,情勢急轉直下,我明白新皇複辟後,中原已無立錐之地,便連夜潛逃西域,義勇人的首領也被迫轉往地下,其後他以柳昂天的名義號召朝廷義士,歃血為盟,合稱【反楊十大臣,善穆義勇人】。”說著朝韋子壯望了一眼,道:“當時這位韋君已然入會,說起善穆這兩個字,還是他出的主意。”盧雲越聽越感驚怕,方知這場政變其實早有跡象可循,隻是各方勢力事前一無所悉,上起江充,柳昂天,乃至於景泰皇帝自己,竟是前後摔入穀底,無人能逃脫劫難,可此事真是楊肅觀所為麼?他與武英皇帝毫無淵源,為何要下這個毒手?正駭然忖想間,忽聽韋子壯道:“盧雲,你已經見過大掌櫃了吧?”想起那位大掌櫃,盧雲全身冷汗不覺涔涔而下,便點了點頭,韋子壯又道:“聽說你和他動過了手,是麼?”盧雲歎了口氣,再次點了點頭,韋子壯道:“你打贏了麼?”聞得此言,盧雲竟是無話可說,連頭也沒法點了。眾人看在眼裡,都曉得他輸的極慘,靈智道:“盧大人,你和他動手時,身旁定有同伴在場?是麼?”盧雲低聲道:“是,除了崇卿之外,尚有點蒼山,華山,神刀門的幾位朋友,此外尚有一位蒙古高人——”靈智打斷了說話,道:“結果這些人全都幫不上忙,凡給對方拿來運用了,對麼?”盧雲呼吸微促,低聲道:“大事,你——你是怎麼知道的?”靈智微微苦笑,道:“諸位朋友,你們聽過六道輪回麼?”六道陣名氣何其響亮,武林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眾人紛紛點頭:“聽說這陣法是少林寺鎮寺之寶,是麼?”靈智歎道:“沒錯,我少林共有五套禁傳神功,相傳五大邪功若能以佛門心法引領,便能返邪歸正,成為一套無敵陣勢,這便是六道陣的由來。不過長老們言之鑿鑿,實則寺中首腦心裡都清楚得很,這傳聞是假的。”“假的?”眾人瞠目結舌,喃喃問道:“此話怎說?”靈智道:“禁傳神功太獨太專,便算以易筋經,達摩心經引領,彼此也還是難以搭配,在我年輕之時,就從未見過寺中長老演練過這套陣法。”盧雲起疑道:“這——這陣法和我今夜的遭遇有關麼?”靈智搖頭道:“當然有關,在我天絕師叔閉關前,這陣法本是拿來嚇唬外人的,隻能算虛言空談,不過在我師叔閉關二十年後,六道輪回卻是真有其事。”眾人茫然道:“何以如此?”靈智歎道:“他找到了一個心法,世稱天決。”盧雲跳了起來,大驚道:“天決?”靈智歎了口氣,道:“我天決師叔是不世出的武林怪傑,他費了二十年功夫,總算找到了一套統馭之術,可以分化旁人的真力,也可以糾結眾力,使其秉承上意,萬眾一心,共抗強敵。這套分合心法,便是我少林最後一套禁傳神功,天決。”武林沒有必勝的武功,卻有一套必勝的陣法,這便是六道輪回,有人說這傳聞是假的,有人說是真的,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沒想到天絕僧其實早已跨過了最艱難的一步,創出了精微奧妙的天訣。今夜盧雲給大掌櫃壓著打,全然還不了手,這並不是因為他的內力不及此人,而是對方的心法前所未見,好似足以統馭天下一切內力,方才讓他身陷重圍。他低頭忖想,忽地駭然道:“等等!天絕大師隻有一個弟子,這麼說來,這位大掌櫃便是——便是——”靈智歎了口氣,正要回話,忽聽甬道深處傳來低語:“天聽自我聽,天視自我視——神劍主人——君臨天下”忽然間,地道深處仿佛飄起了陣陣鬼哭,讓人大感陰森,盧雲滿身驚懼,看他今夜才與大掌櫃動過手,自也聽過此人說話。看過適才那嗓音無喜無怒,平平淡淡,竟與那大掌櫃好生神似,滅裡握緊雙拳,正要上前察看,卻給韋子壯攔住了:“沒事,是自己人。”聞得此言,盧雲如何肯信。一旁帖木爾滅裡也犯上了疑心,立時道:“林先生,究竟怎麼回事?”靈智道:“彆擔心。方才說話的那位,便是義勇人的首領。”滅裡一臉錯愕,正要把話問個清楚,韋子壯卻矮下身子,率先從一條水道爬了進去。眼見靈智尾隨而入,眾漢子也跟著走了。盧雲與帖木爾滅裡互望一眼,終究還是一先一後爬了進去。兩人爬不數尺,穿過了洞穴,眼前豁然開朗,此地竟是一座極空曠的大洞穴。盧雲遊目四顧,隻見靈智等人都到了,但見洞中放置了十張空椅,當是義勇人首腦平日聚會之所。再看正前方,卻有一座布幔,燈光於後隱隱透出,仿佛便是皮影戲的台子。兩旁分站八名漢子,人人腰懸鋼刀,手提孔明燈,想來是部屬之類。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道:“勞煩諸位嘉賓遠道來此……敝會上下,感激不儘。”來人說話遲慢,帶著濃濃的陝甘口音,盧雲一聽之下,不免又吃一驚:“定遠!是你麼?”這說話聲純是西北腔,一字一句都與伍定遠極為神似,盧雲驚疑不定,正要朝布幔靠近,忽然洞中燈火全熄,什麼也瞧不到了。黑暗襲來,猝不及防,盧雲大為錯愕,正要提聲喝話,卻給韋子壯拉住了,隻見他豎指唇邊,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稍安勿躁。正看間,那布幔慢慢亮了起來,隻見光芒幽幽暗暗,映出一個人影,想來便是義勇人的最高首腦了,聽他淡然道:“方丈大師,十年前匆匆一彆,沒來得及給您餞行,說來真是失禮了。”“使君不必客氣,在下此番歸國,尚望使君多方相助。”簾幕後的影子動了動,道:“這個自然。倒是大師今夜與盧大人較量武功,不知勝負如何?”靈智道:“盧大人臨敵經驗雖淺,內力卻是深厚至極,遠勝於我。”那首領道:“比之天絕神僧如何?”靈智道:“以內功而論,盧大人呼吸漫長,在下聞所未聞。縱是我天絕師叔在世,也要自歎弗如。”盧雲一旁聽著說話,已知靈智真是受人委托,方才來試探自己的武功。隻不知這首領究竟是什麼來曆,盧雲便隻靜立一旁,且觀其變,又聽那首領又道:“站在那兒的壯士,可就是銀川公主的護衛官,帖木爾滅裡將軍?”滅裡雙手交叉胸前,躬身道:“不敢。正是小可。”那首領道:“聽說你家娘娘和【大掌櫃】辦事去了,可有此事呀?”滅裡欠身道:“使君無所不知,小可來此,正是想請使君指點此事。”那首領笑道:“我能指點你什麼?公主床上功夫如何,隻能問【大掌櫃】了,卻問我做什麼?”盧雲聞言大怒,厲聲道:“你說什麼?”正要上前理論,卻給韋子壯抱住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啊。”那個首領哈哈大笑起來,道:“盧大人,學學人家滅裡將軍吧,看人家不慍不火,多好?比起那個猴急好色,把公主死命來抱的盧老哥,可真是強得太多啦!”盧雲越來越為,怒之極矣。卻反而沉靜下來了。道殣相望:“韋護衛,請你把崇卿叫出來,我有幾件事相詢,問過便走。”韋子壯又驚又怕,陪笑道:“盧知州,稍安勿躁,給我點麵子……”盧雲見他不肯,隻把袍袖一拂,沉聲道:“也罷,我走便是了。”正要邁步離開,卻聽那首領淡然道:“盧雲……聽不懂我的說話麼?可要我換個嗓音啊?”對方退去甘陝土腔,成了一口卷舌官話,隱隱帶了些山東鄉音。盧雲聽著聽,不覺心下一凜,這才發覺這是自己的說話聲,看來這人競有百變鄔舌,不隻能學伍定遠說話,尚可仿世間一切聲腔,這份口藝之精,當真是匪夷所思。盧雲定了定神,收起了小覷之心,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四下孔明燈儘數暗淡,布簾上照出紅光,映出了五個字,正是善穆義勇人。先前聽靈智提起,這人好似姓祁,中因精於聲術,便給稱作祁郎中,卻不知為何這般藏頭露尾,躲於暗處?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閣下夜半召我前來,想必有話要說吧?”“可不是麼……”簾幕後響起歎息聲,倏忽之間,那歎息漸漸低沉,好似消逝了青春,化為無儘蒼老,轉眼成了個古稀之人,聽他渾濁歎氣:“盧雲……我曾仔細想過……該如何讓你得知這十年來天下發生的種種大事……我思來想去,決意這般做……”猛聽當啷一聲響,一名漢子拋出了東西,墜到了地下,盧雲低頭去看,腳邊卻是一麵鐵盾牌,擦得油亮精光。盧雲微起納悶,不知對方有何用意,韋子壯便拾起了盾牌,交到盧雲手中,道:“你仔細瞧瞧,便知咱們首領的用意。”盧雲打量手中盾牌。隻見遷徙內麵刻了一行小字見是“景泰十年,工部監造”,其下另有一行刻字,見是:“陝西提督本營器械”,忽地醒悟道:“景泰朝的東西?”那首領轉為蒼老,說話也緩慢許多,聽他道:“彆說什麼景泰……用咱們正統朝時興的話來說,這叫【江朝舊貨】。”盧雲多年曆練,自知打仗須得兵員,糧餉,將才,器械,缺一不可,其中兵卒糧餉皆由兵部統籌,刀劍弓矢卻由工部的軍器局監造,驗收之後,方由兵部派必各地守備。看這麵盾牌的形製,當是太子太師江充主政時所監造。盧雲道:“這陝西提督……可就是那個江翼嗎?”那首領歎道:“說對了。江家三兄弟,老大早死,老二自殺,就隻剩這個三弟還活著。”盧雲沉吟思索,不知對方為何交給自己這麵盾牌,正猜想間,忽見一名漢子手持鋼刀,緩緩來到盧雲麵前,他躬身行禮,必恭必敬,忽然把手一提,鋼刀競已直劈而下。盧雲嘿了一聲,不知他想乾麼,忙提起盾牌,直迎而上,猛聽當地一響,火花飛射,手上盾牌竟給砍出了一道缺口。盧雲心情不悅,索性把盾牌扔到了地下,正要空手接招,那漢子卻已躬身退讓,道:“得罪。”說完轉過刀柄,恭恭敬敬奉了上來。看那漢子前倨後恭,葫蘆裡不知賣著什麼藥,眼見靈智、韋子壯等人都微微頜首,料來必有深意,盧雲微微沉吟之下,便也把刀接了過來,忽然之間,手上一沉,這才驚覺這柄刀份量極沉,至少重達五十斤。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當下仔細把玩這柄刀,隻見此刀長約三尺,依形製來看,當是軍中慣用的步戰大刀,隻是份量卻重了一倍有餘,轉看護手刀鐔處,其上環鑄一行小字,見是:“五關小彪將言振武,部將配刀”。刀柄正中卻有個怒字。盧雲啊了一聲,他撫摸握柄底座,果然觸到了一隻鐵牛記號。已知這是一柄怒蒼軍刀。怒蒼最善兵器鑄之人,便是鐵牛兒歐陽勇。這人出身長洲鑄鐵山莊,乃是鐵獅兒鞏誌的師弟。看這柄刀能一軟裂景泰朝的鐵盾,果是出自鐵牛兒之手,方有如此神威。正思索間,又是一名漢子走了上來,看他單手持了一麵大盾牌,高達五尺,大約雙肩寬窄。那人行到近處,隨即半蹲下來,將盾牌立在盧雲麵前。有了先前的例子,盧雲自也明白對方的用意,他點了點頭,便提起刀來,朝盾牌劈下。咚地悶響傳過,那盾牌嗡嗡作響,隱隱回音,想來受力甚是均勻,轉看手上鋼刀,卻是微微反彈,刃口處竟然搶起來一塊。盧雲大吃一驚,沒料到這塊盾牌如此堅硬,非但接得下怒蒼軍刀,還能將之反震毀傷。他扔下軍刀,急急接過盾牌來看,但見內側刻著兩行字,左是“正統四年,工部監造”右是:“正統軍械,嚴禁離營”。盧雲大驚道:“正統軍?”那首領輕聲補述:“伍定遠的正統軍。”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總算也懂得那首領的用意了,他要藉著這一新一舊兩件器械,讓自己瞧瞧朝廷十年來的變幻。麵前這兩塊盾牌者是朝廷之物,一是正統四年監造,一是景泰十年監造,同樣的工部,同樣的軍器局,卻因正統、景泰二軍之差,竟有此天淵之彆。盧雲手持正統之盾,怔怔出神,卻聽腳步聲響,又有一名漢子走來,看他手持水桶,擱到了盧雲腳邊,向他微微躬身,便即退開。盧雲微微一奇,撇眼去看,隻見水桶裡擱著一柄刀,浸泡在泥巴臟水之中,彷佛不怕生銹似的。他更不打話,反手握住手刀柄,但聽嘩地一響,軍刀已然破水而出。第一個入手體會是輕,看這柄刀背脊弧拱,刀頭微仰,當也是一柄步戰軍刀。不過份量僅隻二十來斤,遠不如方能所見的“言振武部將佩刀”。轉看刀麵處,更沾滿了泥臟,上頭依稀可見一處指頭大的刻痕,正是個火焰騰燒的印記。盧雲醒悟到:“這也是怒蒼軍刀?”那首領道:“是,不過這柄刀是新物。”盧雲點了點頭,已知這柄刀是泰仲海當政時所造。至於先前那柄“言振武部將佩刀”,則是秦霸先主政時所為。依此觀之,那首領有意借著這兩柄刀的不同,讓他明白秦家父子兩代的差彆。盧雲靜下心來,凝目來看手中雙刀,隻見兩者一新一舊,一輕一重,看那柄舊物雖說時隔久遠,卻仍光可鑒人,拿在手上更是沉甸甸的,雖隻是尋常步卒的佩刀,卻也打造的極精致。反觀秦仲海治下之物,則是沾滿汙水,刃口處依稀還有些缺損,頗為不堪。過去盧雲曾聽人提起,這秦霸先雖是朝廷反賊,卻是有守有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陸孤瞻等豪傑都樂於為其效力。反觀秦仲海,卻招募一窩土匪,殺人放火,無所不為。若與乃父相較,秦仲海無論人品武功,智略膽識,樣樣都有所不及,便從一把刀也看得出來。正想間,忽聽滴滴答答之聲不絕於耳,刀麵上汙水漸漸聚合,竟然成了一顆一顆水珠,儘數滑到了地下。盧雲微微一奇,忙提起刀來,就手甩了甩,刹那之間,泥水儘落,刀麵竟已全乾,其上非但不見一顆水珠附著,連汙垢臟灰也不見一點。出淤泥而不染!盧雲悚然大驚,方知這柄刀的強處,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當然也不會沾上血跡,這是一柄殺人不沾血的好刀。盧雲顫聲道:“這……這柄刀也是歐陽勇打出的?”那首領道:“豈止如此?滿場兵器,儘數出於【鑄鐵山莊】之手。”那首領歎了口氣,道:“盧雲,我曾仔細想過,該怎麼讓你知道這場十年大戰的慘烈處。你現下明白了麼?”盧雲沉點良久,輕聲道:“我明白。”無須一字著墨,也不必談什麼人數死傷,單單這幾件兵器的演變,便已道儘了一切滄桑。那首領悠悠說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後,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鐵胎大弓連破三層甲,滿朝皆驚,現今秦仲海的連弩一射四十發,發發釘城牆,而朝廷上下視若平常……”全場靜默下來,靈智、帖木兒滅裡,乃至於韋子壯,人人無言以對。那首領的嗓音更顯蒼老,低聲道:“這場大戰勢均力敵,雙方越戰越勇、越打越強,據我猜想,他們隻要再打個二十年,人便能飛上青天,木牛流馬也能重現人間,隻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沒幾個人好殺了。”在這強生弱死的人世間,要想活下去,便得越來越強。戰國百年,泰人率先出鐵器,五代異族南侵,宋人被迫發明古今第一發火炮,倘使朝廷怒蒼再打百年,誰也不知敵我雙方會走到哪一步。一片沉靜間,猛聽一聲怒喊,盧雲提起刀來,使勁朝正統軍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飛射,激得洞內滿是火光,望來恁煞壯觀。可無論他怎摩砍,盾牌就是文風不動,軍刀也是毫發無傷,他提起內力,放聲怒吼,霎時已將正統之盾砍做兩半。當地一聲響,手上的軍刀卻也斷為兩截,隻餘下一個空柄。這兩件兵器居然同歸於儘了,盧雲微微喘氣,手上提著一個空柄,神色激動間,正要將之扔出,卻摸到了刀柄護手上的刻字,他凝目來看,卻見到了兩行字,見是:“怒倉征西招撫使江翼本部器械、嚴禁離營”。盧雲大吃一驚:“江翼!他投入了怒蒼?”布幕後響起了笑聲:“天下事真是難料,是麼?”這江翼來頭不小,正是當年太子太師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間出征剿匪,與秦霸先糜下不知打了多少仗,豈料十年之後,他竟成了怒蒼匪將的一員?今朝是國家大將,明日卻聚眾稱反,楚河漢界,說翻就翻,實在讓人措手不及。那首領輕聲道:“說起這個江翼呢,倒也是個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無奇,才乾至多稱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後,他名氣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見到他今日的氣勢,恐怕要嚇得從墳裡跳出來了。”他歎息一聲,又道:“盧雲,你跟我說吧,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鐵牛兒稀鬆平常,卻紛紛在正統朝裡成為當代宗匠?”同樣的江翼、同樣的鐵牛兒、同樣的打鐵藝,十年前、十年後,卻有驚天動地的轉變,這不單是因為他們自己進步了,而是因為另一個情由。盧雲望著地下的軍刀鐵盾,輕輕地道:“他們效命的人不同了。”那首領淡然道;“有何不同?”盧雲微起歎息之意,他撫摸額頭的舊傷,並未回話。那首領道:“盧雲,你跟我說,一個人什麼時候氣力最力?”盧雲怔怔發呆,不曾回話,一旁韋子壯便替他說了:“生氣的時候。”那首領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氣時咬牙切齒、須發俱張,氣力遠比嘻笑時大上十倍不止,有時氣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頓了頓,忽道:“懂了嗎?為何朝廷將領一旦投上怒蒼,個個都能化身當代神將?幾萬官軍也檔不下?”盧雲歎到:“他們發怒了。”那首領道:“沒錯,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該明白了,為何過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贏秦霸先。”人因憤怒而有力,說來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這個怒字。當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擊天下,山寨人材卻能取之不儘、用之不竭,原來一切力量的出處,正是這個怒字。那首領又道:“盧雲,你可曉得世上比【怒】更強大的力量,卻是什麼?”盧雲輕聲道:“恕。”“恕。”簾幕後傳來疑問,盧雲靜靜說道:“寬恕。”噗嗤一聲,那首領好似唵嘴莞爾,一旁韋子壯則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須臾之間,整座洞裡放肆哄堂,滿是狂笑聲。那領笑了一會兒,道:“盧雲啊盧雲,虧你飽讀詩書,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說,世人為何會發怒?”盧雲給無端嘲弄了,一時神情默然,不願回話。靈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時候。”那首領道:“是啊。世人之所以會發怒,正是因為【不公】。你考不上科舉,至多隻會悲傷歎氣、感慨際遇起伏,欲不至於發怒。可你若是見到旁人買通簾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歎息而已,而是要動怒殺人了。”他頓了頓,又道:“盧雲,你經曆過不公吧?”盧雲早年懷才不遇,中年丟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隨形,伴隨一生。聽他低聲歎了口氣,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輕時的往事了。”那首領道:“那是你修為。彆人可沒這麼好脾氣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個人早也生氣、晚也生氣,無時無刻不在生氣,這股日以繼夜的怒氣可稱做什麼?”盧雲輕聲道:“恨。”那首領道:“沒錯。【怒】到了極處,便是【恨】。怒氣不過是一時的,事過境遷,稍縱即逝。可你若真心恨著一個人,你會無時無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會越發強大,直到親手鏟除這股恨意為止。”他頓了頓,又道:“懂了嗎?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強於秦霸先?”比怒更強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時的,他的怒氣隻是場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卻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領下,歐陽勇變強了、五虎上將變強了,甚至連西北軍馬也變強了,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於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蒼兵威。那首領道:“盧雲,你有沒想過,究竟秦仲海在想恨些什麼?”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看當年秦仲海起兵稱反,是為了打垮景泰、殺死江充。可十年之後,他自己卻收羅了江充的胞弟江翼,與正統皇帝打個頭破血流。秦仲海究竟圖謀什麼,委實令人費解。那首領道:“盧雲,有人說秦仲海想自立為帝。你說呢?他想想當皇帝嗎?”盧雲想也不想,輕聲便道:“當皇帝,那是斃死他了。”那首領哦了一聲,道:“此話怎說?”盧雲低聲道:“他樂於當土匪,勝於當皇帝。”那首領哈哈大笑:“說的好啊!無怪秦仲海視你為知己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比不上路邊野花隨你采!可盧雲啊,你也來評評理吧,這家夥到底想乾什麼?他自己不肯坐上寶座,卻把寶座上的人全數打死了,這豈止是無君無父而已、簡直是莫名其妙!你說吧,你這老友究竟想乾什麼?“天下國家,南麵為王,隻要有人聚集的地方,無可避免會冒出一張寶座來。這是顛撲不滅的至理,以孔夫子之賢、孟夫子之能,也得說這君臣父子的道理,看秦仲海這般胡攪瞎搞,卻是想做些什麼?難不成真要鬨到“災星降世大地紅”?盧雲默然不語,他當然不明白秦仲海想做些什麼。否則……兩人又何以走到今日的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