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善穆義勇人(2)(1 / 1)

英雄誌 孫曉 7219 字 2個月前

世上比鐵錘更沉,比刀劍更鋒利的兵器,便是天生的拳頭。外門高手若是能練到了頂峰處,出手時可以快如飛鏢,勢若閃電,也可以開碑裂石,無所不為。八盞孔明燈照下,大漢的長發披肩而下,竟是光彩奪目亮如純銀,氣勢大為不凡。盧雲不敢怠慢,忙抱拳見禮:“在下山東盧雲,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那長發大漢帶著鎮目金剛的麵具,容情可怖,寡言沉默。他並不理會說話,隻管把左手插入了衣袋裡,隨即右拳提起,轟的一聲,便朝盧雲臉上打來。對方拳速快極,逼得盧雲向旁急讓,還沒站穩腳跟,又聽嗖嗖連聲,幾道黑影接連撲來,招招都朝盧雲的臉上試探,逼得他向後連退,然而那人身材高大,腳上稍跨,便又近身而來,猛聽他喝地一聲,拳影竟是撲天蓋地而來,逼得盧雲向後急退。那人出拳之快,匪夷所思,一呼一吸間連發十來拳,以拳速而言,不知快過了哲爾丹的大黑拳多少倍,世間除開伍氏父子的真龍體,盧雲還沒見過這般快拳。尤其這人不隻拳速快,出拳收拳更是一絕,看他出拳時並非直收直進,而是隱隱如勾,拳鋒將觸將至的一刻,更會趁勢向內一收,方才刮出了這般猛烈勁風,威力宛如真刀真劍。對方十來拳揮出,始終隻用右手,那隻左手卻始終插在衣袋裡,不知是殘廢了,抑或是受傷了,然而便這麼一隻右手,已逼得盧雲辛苦異常。他冷汗直流,暗忖道:“好家夥,到底這【義勇人】是何來曆,怎能招募這許多武功高手?”今夜遭遇鎮國鐵衛,已讓盧雲大感駭然,豈料這義勇人也是高手雲集,絲毫不在鎮國鐵衛之下,正想間,忽然對方拳速加快,轟的一聲,眼前飛過黑影,逼得盧雲後仰避讓。叢叢黑影飄落,盧雲閃避稍慢,額發便給削落了一片。又聽轟轟兩聲,黑影左右撲來,直朝鼻梁來打,招招都是險到顛亳、不留情麵。俗話說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損人”,這幾招太過霸道,不免讓盧雲大為惱怒。他雖說年歲已長,早非當年的英俊小生,可對方拳拳都望自己的臉上招呼,卻是什麼意思?要是自己一個不小心,居然給打斷了鼻梁,落得嘴歪眼斜,人見人厭,日後哪還有臉去見顧倩兮?正氣憤間,對方又是一拳撲麵而來,仍朝鼻梁打來。眼見這人如此無禮,盧雲不由也動了肝火,心下暗忖:“這人把我瞧得小了,得給他個下馬威。”來人拳鋒如刀,不能用手掌硬接,有了先前吃虧的例子,這回盧雲先看準對方的拳路,小心避開那人的拳鋒,隨即左手掌探出,搭在那人的手臂上,力道一卸,勁力旋動,那人身不由主的翻轉過來,竟給盧雲摔了一個大筋鬥。借力使力,莫過於圓,此番盧雲卸力打消,正是先前用過的正十七,看那人雙腳離地,頭下腳上,可說敗象已呈,盧雲正要將之壓製在地,卻聽那人淡淡警告:“小心了,【推手】對我不管用的。”說話之間,左手微動,便從上衣口袋裡抽了出來。盧雲不管他說東道西,正要將他壓製在地,忽聽嗡地一聲勁響,那人左手一出,左半身竟成了灰蒙蒙一片,什麼也瞧不見了,霎時之間,盧雲頭發飄起,雙眼緊眯,但覺一股狂暴烈風直撲而來。盧雲大驚失色,暗道:“這人是左撇子。”世人以右為正,以左為佐,中外皆然,本想這人的右拳練到了這個地步,已是世間罕見,孰料此人的左手之力更遠遠強於右手,拳速之快,更勝右拳百倍。料來拳上所附力道跟,必定非同小可。嗡嗡聲響大作,這股烈風尚未逼近,呼吸已感不暢。這拳如此快法,一旦刮過了身上,必是肚破腸流之禍。盧雲翻身後仰,急急避了開來,那大漢應變更快,右手在地上一撐,身子立起,左拳再次直揮而來。對方拳速之快,天下少見,出拳之重,更是駭人聽聞,如今他的左手還遠遠強於右手,偏偏盧雲手無寸鐵,無法擋架,眼看這拳又要打斷自己的挺鼻子,盧雲怒容大現,厲聲到:“直以為我打不贏你麼?”盧雲是個謙謙君子,入場以來始終不下重手,這並非是怕了對方,而是因為不想分生死,眼看對方步步進逼,絲毫不給自己活路走,大怒之下,手掌疾揮,便也帶出了一股淒厲勁風,掌心卻暗藏一股無聲無息的內勁,正是屠淩心最擅長的武功:劍蠱。“昆侖劍出血汪洋”,盧雲一旦動了真怒,便已露出全身憤恚法相,那怒容之盛,須發俱張,比之鎮目金剛更為可怖。轟然巨響之中,雙方拳掌相接,盧雲嘿地一聲,掌心大感刺痛,隻是在盛怒之下,卻又算得什麼?霎時手中用勁,決不容讓,掌勁所過之處,逼得那人翻空後仰,轉了一個大筋鬥。那人武功卻也了得,身子翻下,腳後跟稍稍著地,第二拳便又揮了出來。對方回力奇快,說打就打,一拳強過一拳,盧雲也毫不避讓,提掌直撲,厲聲道:“倒下!”拳掌相接,盧雲這回立時抓住對方的拳頭,不再讓他出拳,雙方功勁相抗,兩人身子都是劇烈搖晃,盧雲隻覺對方拳力霸道之至,一波強過一波,好似無止無儘,不由哼了一聲,心道:“不信壓不倒你。”他張開了嘴,深深吸氣,猛然掌力一吐,便將一股淩厲罡氣反擊出去。盧雲以劍蠱發功,出手時可以凝聚真力,貫穿對手氣障,不論敵人怎麼用力,決計壓不住那針尖般的刺襲,果然那大漢牙關咬得格格作響,想來也感應到了劍蠱的威力。他喉頭嘶嘶喘息,忽然深深吸了口氣,氣力凝結,隨即發出金剛霹靂獅子吼。吼聲轟轟震響,四下回音激蕩,此人好似是真正的鎮目金剛下凡,怒吼過後,一股排山倒海之力發出,已如洪水般向前撲來。盧雲毫不害怕,霎時仰天長嘯,須發俱張,滿麵都是怒容,雙方以怒對鎮,以憤恚對激憤,吼聲嘯聲相互激蕩,旁觀眾人都被迫掩上了耳孔。雙方全憑實力,這場比鬥一點也取不得巧,猛聽洞中天崩地裂,兩人各出猛勁,身子一起分開,隻見那長發男子向後退開兩步,卸下了力道,正要站直身子,忽然腳下一鬆,再跌兩步,待要運氣,丹田一痛,騰騰騰一共退了十來步,方才卸下盧雲傳來的罡勁。旁觀眾漢滿心駭然,不約而同轉過頭來,卻見盧雲好端端的站著,竟是一步未退。直至此時,眾人方才驚覺盧雲的內力深厚無比,看那雙足黏勁極強,下半身一旦釘在地下,萬斤巨力也推之不倒,可手上卻又藏了許多神奇法門,正十七也好,劍蠱也罷,總之能黏能刺,能打能消,看此人一身武功千奇百怪,真不知是從何處習來的。世上隻有盧雲自己知道,他的馬步紮實,是為了能立於白水大瀑之上,手中的淩厲氣勁,是為了消弭大水衝擊,而掌中那股隨心所欲的黏勁,卻是為了捕魚來吃。說來白水大瀑是啟蒙的恩師,也是過招的強敵,盧雲能給小白龍尊為水神,絕非幸至。此時盧雲發動了神功,須發俱張,模樣十分可怕。他見雙方勝負已分,便慢慢調勻氣息,收起滿身忿恚法相,便又恢複得一臉文秀。抱拳道:“這位大哥,在下過關了嗎?”“彆急……你很強,強得可怕……”長發男子卷起衣袖,露出了粗壯至極的左臂,道:“你夠資格接我的最後一拳。”盧雲有點煩了,道:“還要打嗎?”那人並不言語,隻緊緊握拳,隨即緩緩放鬆,不久又再次握緊,反複數次後,左臂上便浮起了幾道青筋,如飛龍盤火柱,勒得臂膀隱隱發紅。盧雲微微一驚,道:“這是什麼功夫?”長發男子道:“這是嗔怨之氣。”盧雲皺眉道:“嗔怨?閣下怨什麼?”那人口氣平靜,輕聲道:“我怨自己。”盧雲皺眉道:“怨自己?莫非你……你長得很醜嗎?”那人道:“我的長相錯了。”盧雲更驚訝了:“錯了?人的長相還能錯了?”那人輕聲道:“我是個不幸的人,生不逢時,卻又生錯了地方,所以我一生下來,每件事都錯了,我的姓氏錯了,長相錯了,衣冠習俗嗜好也都錯了。到得最後,我連吃飯的手也錯了。你說我會否憎恨自己?”盧雲啊了一聲,醒悟道:“是了,你是個左撇子,對麼?”那人道:“沒錯。我一生下來,左手便很靈巧,氣力極大,可我從小隻要拿它來吃飯寫字,師長莫不勃然大怒,定要將之重重責打。為了讓我改練右手,他們把我的左手綁了起來,不準我再用它。可不知為何,我無論怎麼改練右手,我的左手還是永遠強於右手。連我自己也不解是何緣故。”盧雲聽著聽,忽道:“朋友,我知道原因。”那人歎道:“為什麼?”盧雲輕輕地道:“因為你生來如此,神佛也勉強不來。”樹就是樹,花就是花,生來如此的東西,世上沒有力量可以改變。麵前的大漢注定是個左撇子,無論怎麼徒勞力氣,他的左手一定強於右手。此話一出,長發大漢微起唏噓之意,他反手解下了麵具,露出了原本的真貌。燈光照下,隻見此人鼻梁很挺很直,長相可說極為英俊。隻是他的容情充滿憤怒,與先前的嗔目金剛相比,他的眼神裡更多了一股淡淡的悲哀,反使臉上的怒容更為懾人。盧雲打量對方的麵孔,忽地笑了笑,道:“朋友,其實你根本不必帶這個勞什子,你比那個麵具更為忿恚。”長發大漢道:“不必說我了,其實閣下的容情也是滿布嗔怨,你自己知道嗎?”盧雲哂然一笑,道:“我知道。”人因不公而憤怒,而當命運的不公達到了極處,心裡就不再憤怒,而是悲哀了。兩人互相凝視,那人又道:“不瞞你說。我這隻左手平日潛藏不用,從不出鞘。稍用一成力,能斃天竺猛獅,若用兩成力,可殺北海白熊。難得遇上閣下,為表我的敬意,我一會兒要以十二成功力發招。”盧雲微起駭然:“十……十二成功力?”那人道:“正是。聽君一席話,在下茅塞頓開。這招是我畢生功力所成。”說著運力用勁,那左臂更始隱隱脹起,模樣詭異非常。盧雲看得頭皮發麻,不知這批凶神惡煞為何找上自己?事已至此,他也不記著來找崇卿了,忙道:“這樣吧,我……我還有點事情,請恕在下先走一步。”他轉過身去,正要急急來找逃生道路,卻聽一人淡淡地道:“知州,請留步。”聽得知州二字,不覺讓盧雲微微一凜,他回頭去看,隻見人群裡坐了一名男子,他頭戴八角巾,身穿灰袍,形似文士。臉上卻帶了個神情呆滯的白臉麵具,想來便是貪嗔癡中的癡人了。盧雲聽這人以昔日官職相稱,毅然留上了神,忙道:“你……你認得我?”那文士微笑道:“當然,柳門四少,觀海雲遠,天下誰人不識?”說話間起身離座。斜踏三步,便已來到盧雲麵前。對方身材清瘦,並未攜帶刀劍,兩手也是白嫩嫩的,好像不會武功。盧雲微微沉吟,打量那人半晌,瞧不太出門道,他慢慢朝那人腳下望去,這一看之下,卻不免讓他神色大變。對方站的位子太巧了,他恰恰處於盧雲麵前四尺,兩人眼對眼、心對心,兩人從印堂、人中、氣海全數相對,連一寸一毫也不差。便算用墨尺來畫,怕也沒這麼準。盧雲渾身冷汗直下,他過去幾年受困水瀑,儘是以畫圖排遣寂寞,眼光的銳利精準,直可說是天下罕有,對方與自己相距幾尺幾寸,一望即知。看這文士幾步走來,等同於告訴了盧雲,他的武功之高,冠於全場,無論鬼麵男子、長發大漢,人人都是瞠乎其後。眼看遇上了絕世高手,盧雲暗暗駭異,忙退開了兩步,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那文士很客氣,隻見他微微欠身,拱手道:“敝姓林。”林是閩人三十六姓之一,乃是中原古姓,盧雲喃喃忖忖,道:“你……你說你認得我?”那文士微笑道:“是。不隻我認得你,你也認得我。”盧雲更感驚訝,像他生平雖也識得幾個姓林的,可若非賣麵的,便是燒菜的,多是小販同行,何時見過這班武學深厚的高手?他咳了幾聲,道:“也罷。卻不知尊駕意欲如何?為何簧夜在此埋伏?”那文士道:“不瞞知州,我等受人之托,前來此地測試你的武功,並非有意得罪。”盧雲微微一愣,道:“有人要測試我的武功?”那文士道:“沒錯。這是義勇人首領的安排。”盧雲更感錯愕,還想追問下去,卻聽背後傳來冷峻的嗓音,道:“閣下,可以開打了麼?”那長發大漢又來了。盧雲回頭去看,隻見此人沿途走來,一路開掌握拳、握拳開掌,加速血行,弄得左手臂好似燒了火,粗脹怕人。盧雲叫苦連天,看這批人身懷絕藝,個個都有當代宗匠的本事。如今卻硬纏著自己,卻想乾什麼?待想突圍而走,場中三大高手卻以鼎足而圍,背後是長發大漢,左首是鬼麵怪客,麵前則是這位自稱姓林的文士,竟以合圍之勢包夾了自己,以這三人的武功,若要聯手出招,勢道非同小可。那文士合掌欠身,微笑道:“知州彆擔心,大家都是朋友,下手有分寸的,您快下場吧。”盧雲苦笑不已,自知今夜黴星高照,隻得硬著頭皮道:“也好,咱們點到為止,隻切磋武功,不分生死。”長發大漢頗見禮數,雙手交叉胸前,行了一禮,道:“先生不必客氣。”他先禮後兵,行禮之後,立時大步走來,不忘揮了揮那隻左拳,似在思索該朝盧雲身上哪處痛打,方感爽利。天下最陽剛的三套拳法,一是天山武學的龍神聚光拳,恃快為剛;一是漠北獨門的大黑天拳,剛中帶玄;再一套是湖南郝家的鎖龍神拳,剛而不霸。這三套拳法都有石破天驚之威,人見認為,然而這長發大漢卻能集眾家之長,出拳之快,足比崇卿,擊打之準,放佛鎖龍,拳力之沉,猶勝大黑天,如今欲以畢生功力發招,豈同平常?雙方相距約莫一丈,那長發大漢卻還向後退了三步,左臂高舉,看那拳風飄送,便讓眾人鼻端聞到一股焦味,盧雲曉得對方拳力有異,自也不敢怠慢,當下仰天張嘴,徐徐吸氣,仿佛要潛水入海,慢慢的,他右手握拳,掌裡卻藏著一道白光。雙方相互對峙,一動不動,猛見泥沙飛揚,那長發大漢狂奔而來。喝地一聲,身子前傾,腳步急頓,左臂也直揮而出,盧雲二話不說,立時開掌相迎。拳掌未接,相距數寸,兩邊氣流稍稍交會,滿地煙塵依然飄散旋轉。蔚為奇觀。眼看著兩股越發靠近,力道排擠也愈發猛烈,忽然間拳掌相觸,氣流互斥,這兩股勁道竟是天生不能相合,便硬生生交互錯開,擊落在對方身上。兩敗俱傷的時候到來,全場大驚失色,轟然巨響中,盧雲已然中招,不過他的掌裡也已順勢擊出,打中長發大漢的肩膀,罡氣出手,宛如刀劍入體,那大漢身子向後疾飛,聽得砰地一聲,背心撞上了洞中岩石,帶的一大塊石向後翻倒,那大漢卻還沒停下,隻見他的身子向後翻滾,撞上了洞壁,震得濕土軟泥層層剝落。眼看長發大漢趴在地下,那鬼麵漢子立時行上前來,正要替他把脈,那文士卻道:“彆擔心,他有祖先庇蔭。”眾漢子微微一怔,急忙去看那大漢的胸口,隻見他的外衫給芒光震破了,露出內裡的一層鎧甲,那金鎧受了劍芒之後,竟而光芒繽紛,微微擴散,卻也消弭了盧雲傳來的罡氣。眼見同伴有異寶護身,眾人便也安下心來,頓時之間,全場不約而同,便朝盧雲瞧去。人人心中憂慮,就怕見到地下躺著一具屍首。天幸凝目瞧去,那盧雲腦袋還在,五官一樣也不少,隻不過他的馬步蹲的極低,雙掌對開,一掌向天體起,一掌順勢而下,雙掌如月輪、入水車,帶出一條又一條的直影,這似圓非圓的掌法,赫然在身前布下了一道防禦陣式,如同盾牌。詭異難測的盾掌,不管從哪一個方位出招,都會先行碰上了他的手掌,居然消弭了剛猛無疇的拳力。全場睜目啞口,竟連喝采聲也喊不出來,鬼麵怪客愕然道:“這……這是什麼武功?”那文士道:“仁劍震音揚。”眾人大驚道:“仁劍?寧不凡的仁劍不是個【圓】麼?”那文士淡然道:“圓是畫不出來的。便算張三豐在此,他也不敢自稱畫出了正圓。”眾漢愕然道:“畫不出來?那……那該怎麼辦?”那文士微笑道:“方法很容易,就是畫圓為方。”眾人相顧愕然:“畫圓為方?怎麼個畫法?”那文士指向了盧雲,道:“你們數數看,他一共畫了幾條邊兒?”鬼麵怪客數了數,愕然道:“十七邊。”那文士微笑道:“懂了麼?天下並沒有真正的正圓,隻有像是圓兒的圓。”眾人麵麵相覷,一頭霧水,那文士卻也不多解釋,隻是凝視著盧雲,含笑不語。圓之一物,至柔中藏至剛,至大而又至廣,是以越圓的東西也越能借力,若能畫出至圓之物,自也能得出至柔之形。然而圓是無止儘的,便是天上的明月,眼眶裡的瞳兒,也隻能說它像圓,卻也不是真正的圓。縱是張三豐親至,達摩老祖在此,誰也不敢自稱能畫出舉世無匹的正圓。正因如此,有人發覺了一件事,圓其實僅是個想象,它與仁這個字一樣,都沒有真正的解答,若想找到這幻境之物,便的一點一滴的尋找,如誇父追日,永無休止的一日。眾漢滿臉疑惑,那鬼麵怪客出身武當,深愔太極奧妙,聽得此言,多少也猜到了意思,當即道:“如此說來,他的出掌路子其實是方的?”那文士麵露嘉許之色,道:“沒錯。和十七條直線,其實也可以組為一個圓。這就是【畫圓為方】之意。”鬼麵怪客沉吟道:“那為何是正十七,不是正十八、正十九?”那文士道:“畫不出來。”眾漢愕然道:“畫不出來?為什麼?”那文士道:“要想不用尺規,徒手畫圓,便有一個規矩,三邊、五邊、十七邊、二百五十七邊……都可以空手畫出來……依次而上,便越來越像圓,到得六萬五千五百三十七邊時,那你就壓根兒瞧不出它原來是方的了。”鬼麵怪客驚道:“如此說來,華山派的仁劍,其實是”方“的?”那文士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沒錯,華山之祖【天隱】其實不是道士,他隻是精通易理玄學的文人。”正十七是圓,正十七也是方,它化方為圓,化圓為方,故而若圓實方,似方若圓,出手時稍一沾物,便能找到相應合角,一十七道直線轉來,所有剛強力到家總,居然得回了陰柔之美,是以它狀似圓滑,實則內容剛強,知識盧雲習功之日太短,斧鑿痕跡過重,假以時日,他會越來越像是圓,知識不論這個圓如何柔滑,本質永遠是方。蘇穎超走錯了路,他的性子太過聰明,這輩子山不轉水轉,路不轉人轉,轉的多了,早已忘了立身處世當以方,如此一來,何知圓融之美啊。良久良久,盧雲終於停下手來,但見他毫發誤傷,竟然化解了對方驚天動地的一拳,仿佛還行有餘力,那文士走了幾步,拱手笑道:“佩服,佩服,盧大人以方求圓,深得仁者之風,觀海雲遠,四大宗師,至此橫空出世。”柳門四少,觀海雲遠,這四個人除開盧雲外,人人名氣震天。盧雲給那人吹捧了一陣,倒也沒飄飄然起來,他用力咳了一聲,道:“朋友究竟是什麼人?”那文士微笑道:“故人。”“故人?”盧雲眉頭一皺,道:“既是故人,為何不敢以真麵目示人?”那文士道:“這是義勇人首領的的意思。他曉得知州是念舊之人,咱們比武時若是露除了奔貌,你豈肯全力以赴?”先前這人自道名姓,說是姓林,偏偏又戴著麵具,望來十分隱晦詭異。盧雲沉吟道:“聽閣下這麼說話,想來我認得你了?”那文士笑道:“容我吹噓些,我的本號若是說出來,天下不識之人恐怕不多。”盧雲道:“如此聽來,閣下以前是個大人物了?”林先生笑而不答,更顯神秘了,盧雲哼了一聲,道:“也罷,你把麵具拿下來吧,對彆人,我或許念著香火之情,對閣下,那顆不一定了。”那文士很是大方,隻聽他哈哈一笑:“如此也好”,隨手便把麵具摘了下來,露出了本貌。盧雲一見那人形貌,竟是咦了一聲,隻見此人相貌俊秀,真是頗為麵熟,可一時之間,卻怎麼也想不起這人的來曆。他皺眉苦思,道:“你姓林?”那文士微笑道:“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陽關以西,人人都稱我為【林先生】。”盧雲訝道:“陽關以西?你……你是打西域來的?”林先生微笑道:“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他吟誦賀之章的回鄉偶書,卻狠狠把盧雲諷刺了一頓。盧雲並非健忘之人,看他今夜遇上蘇穎超,雖說兩人僅是一麵之緣,毫無深交,又是十多年前照得麵,可經海棠,明梅這些小姑娘一點,卻也想起了對方的名號。看這文士氣定神閒,外貌出彩,當是成名一時的豪傑,可自己怎就認不出對方的身份?盧雲反複端詳猜想,又道:“林先生……你……有什麼彆字麼?”那文士笑道:“我自封為癡人。”盧雲愕然到“癡人?”那文士道:“隻有癡人,才有癡心妄想。為了這份癡心,在下鬨得落魄潦倒,漂流異鄉,從此被迫隱姓埋名。”說著朝那長——發大漢一指,輕輕的道:“便是我這位朋友,也不曉得我真正的來曆。”盧雲凝目旁觀,隻見那長發大漢濃眉微微一動,料來此言非虛。麵前這位林先生黑須黑發,形貌俊雅,看得出來年級約在四十歲以上,好似比自己還長了幾歲,再看他自稱是個大人物,又是從西域而來,可樣貌偏又十分眼熟,當非異邦之人,實在怪得無以複加,不免讓盧雲看的一頭霧水了。林先生道:“我看盧大人彆猜了。不如這樣吧,咱倆最後一場較量,也不比什麼蠻力,隻要盧大人能在三招內猜出我的來曆,便算你贏。如此可好?”盧雲蹙眉道:“三招?不嫌緊迫些了?”林先生淡淡一笑:“盧大人已得仁者之風,天下無敵,給你三招之限,已是太寬裕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果然這幾句奉承送來,盧雲也隻能啞口無言了。他咳嗽一聲,道:“也罷,我若能猜中你的來曆,你便讓我見崇卿了?”林先生搖頭道:“何止如此?知州若贏了,便能知曉正統朝十年秘辛,誰複辟,誰政變,誰害死了柳昂天,一切儘入掌中。”盧雲啊了一聲,雙眼大睜,看他此行之所以追逐崇卿,正是為查出當年秘辛而來,聽得林先生以次相約,自不免怦然心動,又聽林先生道:“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知州這場若是敗了,請你掉頭就走,莫再探問當年內情,更不可去打擾伍公子。不知盧大人可能說到做到?”盧雲蹙眉道:“為何如此?”林先生道:“如此約定,是為了你好。”盧雲奇道:“為我好?什麼意思?”林先生淡然道:“你來此之前,已和【大掌櫃】交過手了,對吧?”盧雲麵色大變,良久良久,方才點了點頭。林先生凝視著他,道:“盧大人,你曉得咱們為何要測試你的武功了?”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知道。”林先生道:“知道便好。盧大人,貪嗔癡三毒,以癡為最。你若不能成為天下第一癡人,那不如學著精明些,總算懂得自保之道。”說著翻開了雲袖,道:“三招之內,你必須識破我的來曆,還請盧大人全力以赴。”盧雲微感緊張,道:“我儘力而為。”這兩人相互行禮,動作都是慢吞吞的,忽然間,盧雲身形急晃,一步踏出,已至林先生麵前,這一步算得極準,竟然踩在對方麵前四尺一寸,分毫不差。那林先生原本神色自若,待見這步踏來,麵色急變,身形一晃,便朝左首兔脫。盧雲腳步更快,猛一個搶到了前頭,隨即雙臂展開,已將林先生包抄。盧雲臂展八尺二寸,雙方相距四尺一寸,這是一個半圓,這一步踏來,已將林先生的去路儘數逼死,正待發招猛攻,那林先生見機也快,向前踏上半步,雙方相距便短了七寸。盧雲嘿了一聲,道:“高明。”瞬息之間,兩大高手各自後躍退開,彼此離得老遠。地下卻留下一條筆直長線。這條線很直,前半段是盧雲留下的,後半段卻是林先生踏出來的,便算用墨鬥來畫,怕也沒這般端正。旁觀眾人都是識貨的,頓時間采聲雷動。貪嗔癡三關,這林先生鎮守最後一關,果然武功也高於前兩人,雙方稍稍試招,竟是旗鼓相當。眾人把兩人過招情景看在眼裡,心中自也明白,看盧雲身高八尺二寸,臂展也是八尺二寸,一旦與對手相距四尺一寸,便已立於不敗之地,屆時專攻不守,雙手如狂風暴雨而下,任誰都難以挽回劣勢。說來林先生唯一的機會便是踏上七寸,方能突圍而出。林先生身高六尺八寸,盧雲若讓他搶到三尺四寸位,自己的內圈當場被破,從此任憑對方予取予求,因此他必須退後,重啟陣勢,否則兵敗如山倒。所謂絕世高手,所爭者不在招式快慢、力大力小,而是在於形勢。形勢若失,便等於輸了一大半,除非自己的武功遠勝對方,抑或是藏了什麼出其不意的絕招,否則斷難挽回局麵。林先生微笑道:“這算一招嗎?”盧雲啊了一聲,微起猶豫之意。林先生倒也大方,微笑道:“好吧,反正咱倆也沒動上手,不算便是了。”雙方三招之約,如此便要強算一招,豈不要給逼進死胡同?盧雲難得撿了個便宜,心裡不感喜樂,反而更加驚懼,看這林先生這般深厚武學底子,定然熟知諸子百家,一會兒動上了手,勢必天南地北,無所不用,自己若要識破此人的來曆,便得將他逼入絕境,他才會拿出真正的護身絕學。洞穴裡靜了下來,孔明燈照著兩人的影子,誰也沒動。念及柳昂天之死,盧雲輕輕吐氣,雙手上舉,掌心便散發出淡淡罡氣,正是昆侖劍蠱。旁觀眾人心下一凜,便不約而同靜了下來。知道盧雲要全力以赴了。自出水瀑以來,盧雲所遇強敵以大掌櫃為最,其次便是這位林先生。難得遇上這等絕世高手,盧雲再不使出劍神的畢生武術,練了這身神功卻要做什麼?若說寧不凡的武學是“順天敬人,自然抱一”,卓淩昭則是反其道而行。他的一切武學心法,全都逆天行事。旁人能快一分,他便要快兩分、快三分、快十分,他想知道一個人的肉身能快到什麼地步,強到何等境界,這就叫做“昆侖之顛,人跡絕至”。場內勁風一晃,盧雲已於刹那間逼近而來,來勢之快,如驚鴻一撇,堪堪來到四尺一寸處,猝然發出黏勁,停步止力,眾人見他這一動勢若脫兔,這一靜如同處子,一身剛強內功展露無遺,頓時之間,全場采聲如雷。采聲未落,驚呼又起,盧雲身法凝住,驟然間空手出招,隻見他右手高高揚起,將落未落,他手中雖然無劍,掌勢卻搖如海波,仿佛澎湃巨浪撲麵而來,氣勢非常。這招不是掌法,而是劍法,正是昆侖十三劍之一,“劍浪翻攪,瑤池碎波”。再看他掌心暗藏罡氣,凜冽淩厲,正是大名鼎鼎的穿心劍蠱,至於腳下則是暗藏連環勾,卻是脫胎於無雙連拳的旋風腿。掌心暗藏罡氣,凜冽淩厲,正是大名鼎鼎的穿心劍蠱,至於腳下則是暗藏連環勾,卻是脫胎於無雙連拳的旋風腿。三招混一,渾然天成,彼此間搭配的天衣無縫。盧雲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將對方逼入絕境。旁觀眾人大為驚歎,彩聲喝的更響了。人人睜大了眼,都等著看林先生如何反擊。刹那之間,全場嘩然,還沒瞧見發生了什麼事,場內人影已經分開。隻見盧雲滿麵驚駭,竟已急急後退一大步,離開林先生五尺以上。一切妙招儘數止息,盧雲麵色鐵青,微微喘息。旁觀眾人則是滿麵驚疑,不知林先生使動了什麼仙法神功?竟有如此威力?人人呆呆看去,隻見林先生紮馬蹲步,左拳置腰,好似個江湖賣藝的老武師。隻把右拳平舉在胸,竟是一招開門見山。全場都呆了,人人麵麵相覷,竟無一人出聲喝彩。天下最平庸的招式,便是這招開門見山。這招拳法便如武術裡的三字經、百家姓,乃是孩童習武的啟蒙功夫。可不知為什麼,林先生一旦使出開門見山,卻逼開了盧雲。若非他退的快,胸口恐怕早已中拳。這不是智劍平八方,這隻是中規中舉的開門見山。誰曉得這平平無奇的招式來到了林先生手中,卻生出了這般匪夷所思的威力?全場鴉雀無聲,人人都是驚疑不定。盧雲自己也是滿心愕然,他心裡明白,林先生的開門見山並沒有運使什麼內力,出手時方位也不精妙,時機更沒有妙到顛毫。可不知為什麼,林先生把門一開,竟如天外飛來一座山,仿佛神來之筆。盧雲以掌中的劍浪與之相觸,卻給他架開了。拳頭隨即撲至麵前,竟於盧雲的種種絕招中突圍而出,逼的他不得不向後退讓。雙方三招相約,如今第一招已過,盧雲卻一無所獲。畢竟這招開門見山稀鬆平常,江湖上誰不會使?若要以此看出林先生的來曆,自是萬萬不能了。當下歎了口氣,拱手到:“林先生功夫神而明之,深奧非凡,末學佩服之至。”一招平庸之至的開門見山,居然得回了深奧非凡之譽。旁觀眾人聽在耳裡,都覺得可笑滑稽。可回思方才那招開門見山得懸疑之處,卻也無人笑得出來。林先生殊無喜意,隻合十欠身,說道:“盧知州不必客氣,請進第二招吧。”招字未出,猛見洞中沙塵飛揚,盧雲又撲了過來。這一撲用上了雄渾腿勁,來勢之快,已非肉眼所能追及。便算伍定遠、伍崇卿見了,也要大為歎服。雖然如此,盧雲手上招式卻慢得離奇。看那手掌斜斜晃晃,輕輕緩緩,卻是正十七。來勢快而出手慢,身法緊而發力鬆,盧雲學得很快,他這招一動一靜,一剛一柔,混合了太極陰陽,已有無極道貌。轉看林先生,卻還是慢吞吞打出一拳,正是那招開門見山。盧雲心下惱怒:“這人好大膽!我已拿出畢生絕學,他豈可如此怠慢?真以為盧某不敢下重手麼?”他毫不猶豫,舉掌一拍,立時搭上林先生的拳頭,正要順勢使力,讓對方摔個狗吃屎,誰知正十七的切轉手法使出,手上卻感吃力極沉,竟然轉之不動。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要知正十七似圓實方。外柔內剛,隻消對方出力時稍有搖晃,便算拳頭裡蘊含了千萬斤的猛力,也要給盧雲卸掉氣力,是以長發大漢才給他摔上一大跤。誰知林先生這一拳溫溫吞吞,竟然轉之不動?開門見山、不動如山,正十七練成以來首次被破,可林先生的拳鋒卻還穩穩送來。隨時會擊至中穴,盧雲嘿地一聲,無可奈何間,隻得被迫收住了招式,後退讓開。轉看林先生,兀自左拳置腰,右拳平舉在胸,卻還是把那招開門見山使完了。全場都靜了下來,盧雲實在按耐不住,當即問道:“閣下的拳力何以如此沉重?莫非練過什麼秘法不成?”林先生收拳合掌,搖頭道:“盧大人誤會了,我這拳頭根本沒有運使內力。”盧雲心下一凜:“你沒運力?那……那我為何轉你不動?”林先生淡然道:“因為我比你更正,所以你無法動我一分一毫。”啊呀一聲一語驚醒夢中人,全場嘩然醒悟,盧雲也是冷汗直流,方知奧秘如何了。不知誰說過,天下高手隻消動手出招,不論再快再強,隻消有招可循,必然有其破綻,然則這句話真是大錯了,有破綻的其實不是招式,而是發招的人,麵前這位林先生就無一分破綻,縱使寧不凡出手,天隱道人親至,也無法破解它的開門見山。腰背挺直,不動如山,麵前的這位林先生左半身收拳於腰,虛力以待,右拳卻中宮直進,印堂、人中、氣海、丹田,一線筆直而下,眼耳鼻喉心,諸大要害全給右拳守住,尤其發拳出動之時,他的站位仍與盧雲中線相對,眼觀眼、心印心,兩人之間仿佛有條無形直線,這條線非但與了林先生的拳路全然相符,發勁時更沒有一分一毫的偏斜晃搖,所以他借勢站位,先破劍浪再破正十七一切原因都隻有那個字、他比盧雲更正。怎一個正字了得?這無懈可擊的開門見山,當真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便算達摩老祖來使,怕也不過如此。全場高手都懂了,秦仲海修心,伍定遠鍛體,盧雲練氣,寧不凡算術,這位林先生練得卻是勢。他出招時法度精嚴,身法之端正,便如書本上拓下來似的,也因焉這個正字,林先生的每一招,每一式,重心皆輿天地接合,盧雲雖練有正十七心法,卻又如何轉得動整座天地?盧雲微徽歎息,心道:“今夜可托大了,我若帶了長劍過來,豈會落得這般束手無策?”正躊躇間,又聽林先生微笑道:“盧知州,我倆已到最俊一招了。您還要試麼?”盧雲默然半晌,道:“盧某鞠躬儘瘁,死而俊已。”天下五大宗師、心體氣術勢,個中最為罕見的,便是這個勢。似林先生這般出招法子,旁人縱是內力比他深、拳腳比他快,也未必能贏得過此人。雖說如此,盧雲還是表明了決心,他今夜來此動手,不是為了什麼天下第一,而是為找出柳昂天的死因,正因如此,他絕不能罷手,否則終身都要良心不安。心念於此,盧雲眼眶微紅,雙手握拳,便朝林先生大步走來。旁觀眾人不乏高手,那鬼麵怪客精通內家,長發大漢則是外門硬手,二人凝視著盧雲的身法,也都在猜想他要如何出招。盧雲一身武功極為駁雜,早年從武當掌門元清的一本養生經書裡自創心法,其後又蒙陸孤瞻傳授無雙連拳,自習卓臨昭的劍神古譜,可說一身兼得數家之長,到得中年之後,又於水瀑裡領悟天人妙化,創出了正十七的心法,至此已將畢生所學融為一體。倘若連區區一招開門見山也奈何不了?日後卻要如何行走江湖?心念於此,盧雲狂叫一聲,再次朝對手衝來。這一撲用上了畢生功力,當真快愈飛鳥。林先生卻隻搖了搖頭:“知州大人,再快的東西,也有方位可循,你便再快十倍,於我也是一般。”確實如此,腦袋跑得再快,一旦撞上了長劍,一樣會死。隻要方位給算中了,一切都枉然。對方好言勸告,盧雲卻似吃了秤砣鐵了心,隻管向前狂奔。林先生笑了一笑,雙膝微屈,左拳置腰,堪堪發出右拳之際,忽見盧雲腳下急停,長袍一擺,左拳置腰,右拳也已撲麵而來,眾人一旁看著,頓時放聲高喊:“開門見山!”開門見山對上開門見山,麵對無懈可擊的東西,唯一的破解法門就是無懈可擊。雙方拳對拳、心印心,盧知州對決林先生,誰才是真正的無懈可擊,立見分曉。你正我也正,你強我更強。喝地一聲,盧雲吐氣揚聲,腰頸胸腋四肢端正,林先生也是足眼身心五象精嚴,二人右拳對右拳,各處平生功力,誰的方寸先亂,誰便要大敗虧輸。雙方拳鋒相對,誰也無法取巧,兩敗俱傷的時刻逼近,聽得嗤地一聲氣響,林先生袍袖脹起,以內勁護住了拳頭,盧雲心下大喜:“劈空袖勁!難怪這般功夫!原來是你!”林先生被迫變招了,如此一來,開門就不是山,而是水了。盧雲厲聲道:“方丈大師!有僭了!”對方拳鋒已偏,機不可失,霎時間盧雲化拳為掌,搭住了他的臂膀,圓勁一切一轉,林先生終於被迫搖晃了。開門見山被破,林先生所失雖隻毫厘,其勢卻是一瀉千裡,隻見盧雲飛身跳起,趁著林先生立足未穩,一時雙手如狂風暴雨而下。劈劈啪啪聲響不絕於耳,盧雲拿出了畢生所學,粘勁、圓勁、剛勁、陰勁,當真是正奇互用,剛柔並濟,不時還送上幾個回風蹬腿,可憐林先生形勢已失,但求能夠站穩,哪還講什麼法相森嚴、氣度沉穩?兩人以快打快、見招拆招,看林先生手忙腳亂,已是支撐不住,此時再也使不出什麼開門見山?招招都是深奧罕見的劈空拳。奈何招式越精,反而越擋不住盧雲。忽然間,場內兩條人影分開,隻見盧雲收招止力,向後退了一大步,拱手道:“承蒙靈智方丈相讓,得罪之處,還請寬諒。”靈智名氣何其之響,全場聽入耳中,都是咦了一聲,那長發大漢也是低聲咳嗽,卻隻有鬼麵怪客不動聲色,想來早已得知林先生的真實身分。林先生既給道破身分,也不再隱瞞什麼,合十微笑:“盧知州後起之秀,武功果然非同反響,在下自歎不如。”盧雲搖搖頭道:“方丈意在開示,不做求勝,何須多言勝負?”這話發於肺腑。此番他與靈智過招,體會了天下武學的精奧,受益匪淺之說,諒非虛言。其實盧雲早該想到是他了,世上若非這位少林方丈,誰能把一招平凡無奇的開門見山使得如此出神入化?隻是盧雲過去與這位方丈不算相熟,二來加上十幾年不見,乍然看到,自是打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多年不見,靈智方丈變得俊美了,看他還俗蓄發,結了一頭八角巾,當真又年輕,又好看,他見盧雲反複打量自己,便隻笑了一笑,拉住了盧雲的手,道:“知州大人,讓我給你引薦幾位朋友……”說著牽了長發大漢的手,微笑道:“這位便是當今西域第一高手,帖木兒滅裡將軍。先前鎮守第二關的怒目金剛,便是他了。”盧雲打量對方的樣貌,隻見此人濃眉怒眼,五官豪邁,身材還比自己高了幾寸,想起適才動手前景,不覺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忙道:“適才那掌不曾打傷將軍吧?”滅裡微笑道:“沒事,在下天生耐打,越打精神越是爽利。”都說不打不相識,盧雲見他豪邁痛快,更感心儀,正要說話,卻聽滅裡道:“盧參謀,其實咱倆早就見過麵了,不知你記得否?”盧雲訝道:“我們見過麵?”滅裡微笑道:“參謀若不健忘,自當想得起來。”盧雲聽他以參謀相稱,不覺又是一愣。想他這輩子乾過不少差事,店小二、麵老板、狀元爺,無奇不有,可給人稱作這個參謀,卻隻在西域和親護駕之時。他心念微動,頓時恍然大悟:“是了!我在揚州見過你!你……你是公主殿下的護衛,對麼?”小年夜揚州夜渡,魔刀現身,當時黑衣人傾巢而出,圍攻一頂華轎,那時盧雲便會見到一條長發大漢,想來便是這位帖木兒滅裡了。滅裡見他記性頗佳,心下歡喜,道:“參謀所言不錯。在下正是帖木兒汗國的護衛使官,此行奉可汗之命,特來護送公主返鄉省親。”盧雲訝道:“省親?”帖木兒滅裡微微一笑:“公主思念父母,所以回娘家來了。”盧雲啊了一聲,想他十年前九死一生,好容易把銀川公主送到了西域,讓她平安嫁人,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好日子。熟料十年之後,帖木兒滅裡又把她送回了中原,隻是看現下正統皇帝複辟、朝廷怒蒼更是戰火不斷,還在此時回來,豈不是自找麻煩?想起銀川公主的和善,盧雲不由有些懷念,歎道:“殿下她……她近況可好?”滅裡咳了一聲,一旁靈智立時使了個眼色,道:“此事說來話長了,倒是這兒還有個老朋友等著見你。”聽得老朋友來了,盧雲不覺微微一動,他急急轉頭去看,卻見到那名鬼麵怪客,想來這個老朋友指的便是他了。盧雲皺眉道:“這位是……”那人笑嗬嗬地道:“真是的,聽了我的聲音大半天,怎還認不出我來?難道以前候爺府上的事情,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盧雲全身如中雷擊,顫聲道:“候爺府?你……你究竟是……”林先生走了上來,附耳道:“他姓韋。”盧雲張大了嘴,隻覺腦中嗡嗡作響,他猛地探手過去,扯下鬼麵怪客的麵具,這一望之下,非但讓他心頭大震,連貼木兒滅裡也是吃了一驚。歪曲醜惡的一張臉,給大火燒得不成人形,猙獰可畏,看來竟比之前的鬼怪麵具還要怕人,盧雲悲聲道:“韋護衛,你……你的臉……”鬼麵怪客歎道:“永定河那夜一把火,把我燒成這模樣。”咚地一聲,盧雲雙膝跪倒,抱住那人的腿,隨即放聲大哭起來。旁觀眾人滿麵錯愕,都不知他何以如此失態,靈智方丈卻搖了搖手,示意眾人避開。每人知道的,十年前永定河畔最後一彆,柳門上下就此分崩離析,再也無法相會。如今十年過去,孤獨的旅人終於找到了他的同伴,在人生最後一段旅程當中,從此不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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