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儘在不言中(1 / 1)

大旗英雄傳 古龍 5643 字 2個月前

話未說完,突見鐵中棠掬了捧池水,潑在那塊石壁之上,石壁著水,那道溪流顏色突變,現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還有遊魚,這才似高手所畫,而那山腳下畫的一叢雜樹,經水一潑,也突然隱去,卻現出了一道金色門戶,門上還畫著兩隻銅環,環中還套有無數個圓圈。鐵中棠大喜道:“難怪溪水看來那般死板,原來是另外有人在原畫上加了層見水便顯之顏料,秘密也就在此處了。”麻衣客歎道:“想不到你不但膽大包天,而且心細如發,看來秘門入口之樞紐,定在這兩隻銅環之下。”鐵中棠道:“不錯,你可有匕首?”麻衣客搖了搖頭,鐵中棠皺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靈光頭上拔下一枝金釵,順著銅環裡的圓圈劃動起來。但他劃了半晌,仍無動靜。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試試。”鐵中棠依言劃動,石壁間果然發出吱的一響。接著,那方畫著門戶的石壁,果然旋轉而開,露出高約七尺的洞穴。兩人大喜,再不遲疑,先後縱身而入。哪知石門自內一推,便又闔起,水漬乾後,金門便又隱去,無論是誰,再也難看出絲毫痕跡。壁後一條秘道,雖窄不長,然後便是一間空廣之石室,四下嵌著明珠,俱是龍眼般大小之無價之寶。鐵中棠若在彆處見到此等設置,必將十分驚奇,但他深知此間主人超凡絕俗,是以無論見著什麼驚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隻見石室中央,停放著兩具棺木,竟是紫銅所鑄,被明珠映得閃閃發光,棺上所雕之花紋浮圖,也清晰可見。但室中除了這兩具紫銅棺外,便宛如人間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幾榻,琴棋書畫,各色俱備,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麵錦帳流蘇,氣象甚是堂皇富貴。那兩具銅棺竟設在這般一間石室之中,顯得更是奇詭幽秘。麻衣客移開棺蓋,將他母親的屍身放入,麵上已流滿無聲之淚珠。鐵中棠也拍醒水靈光,簡略的說了經過。水靈光聽得又驚又奇,又喜又悲,三人一齊在棺前拜倒。這時三人心中悲痛,隻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難計時日,也不知過了多久,算來約莫已過了一日,三人才覺得饑渴難忍,這才發覺洞中貯有黃精人參一類可以充饑之物,但食水卻是難尋。三人正自憂慮,又在幔後尋得十數壇美酒,隻因美酒既可久貯,又可解渴,反比貯水方便。鐵中棠乾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兩人俱是滿心愁悶,正好以酒澆愁,不聲不響,喝了起來。但水靈光喝了一杯,卻已紅生雙頰。麻衣客道:“這酒後勁很大!”這一日來,三人俱是未曾開口,他這才說了第一句話,但說完之後,又複默然。水靈光本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實難忍,忍不住又偷偷喝了兩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又過了許久,鐵中棠忽道:“閣……大哥貴姓?”麻衣客道:“姓朱名藻。”鐵中棠道:“不知大哥是……”麻衣客道:“夜帝之子。”鐵中棠長歎一聲,道:“小弟早已猜到,隻是……”見他滿麵悲哀臉色鐵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說。隻見麻衣客朱藻杯不離手,一杯接著一杯,痛飲不止,突然舉杯大笑道:“夜帝之子,好顯赫的名聲,是麼?”仰首痛飲三杯,突又擲杯大哭起來。鐵中棠知他表麵雖然樂觀豁達,心中必有極多傷心之事,暗道:“不如讓他哭個痛快。”也不勸他。隻聽水靈光突然輕歎道:“哭吧,哭吧,心裡有悲哀的事,總是哭出來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淚亦自流下麵頰。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這邊走,那邊走,隻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杯酒。哈哈哈,好一個莫厭金杯酒!”這闕醉妝詞乃是五代殘唐,蜀主王衍所寫,此刻在他口中歌來,果然有一種帝王之豪氣。水靈光輕輕道:“莫厭金杯酒……莫厭金杯酒……”舉杯又乾了一杯。她酒量甚淺,此刻已是醉態可掬。鐵中棠想勸他,但轉念一想:“我三人這般愁苦,能醉個幾日豈非大妙。”朗聲一笑,亦自痛飲起來。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說,此後已是兄弟,是麼……好,你在點頭,好,喝一杯。”兩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頭的難受……哈哈哈,有何難受,再喝一杯。”兩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裡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這首南唐後主之子夜詞,在他口中歌來,更是愁腸百結,另有懷抱,令人聞之,亦覺滿心蕭索,難以自遣。水靈光又自歎息一聲,道:“能哭能歌真名士,亦狂亦俠自風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朱藻道:“你……你喚我大哥?”水靈光道:“鐵中棠如此喚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縱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後,說話也可十分流暢。朱藻道:“唉,原來你隻為他才喚我大哥?”水靈光道:“不,這聲大哥是我自己心裡喚出來的。”朱藻道:“原來你對我並非全是惡感?”水靈光道:“我早就覺得你人不錯。”醉眼乜斜,一指鐵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說不定……說不定我會喜歡你。”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聲漸漸消斂,又自痛飲幾杯,大哭大歌道:“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春水滿塘生,鶫鸂還相趁!”他隨口歌來,俱是名家之詞,而且詞意與心境貼切,顯見非但武功高絕,而且是位通品。水靈光輕輕擊節,道:“既怕相問,為何還要相問?”鐵中棠見他竟真的對水靈光這般癡情,暗歎一聲,突然動容道:“靈光妹子,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水靈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鐵中棠道:“但你我隻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說這話時,他自己心頭又何嘗不在暗歎造化弄人。要知那時禮教甚嚴,堂兄堂妹,是萬萬不能通婚的。水靈光更已大哭起來,道:“我不願做你妹子,不願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麼?”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水靈光大聲道:“為什麼?”朱藻道:“你為何不願做他妹子?”水靈光呆了一呆,輕歎道:“對了對了,這理由原來是一樣的……好……好……”呆了良久,眼皮越來越重,竟睡著了。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著遠方,似是突然蒼老了許多。鐵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轉身去翻動桌上書冊。這時鐵中棠心中已有計較,決心要將水靈光與他拉攏,一來隻因他不失豪俠本色,二來也好報他亡母深恩。鐵中棠生性豁達,心念一決,心中縱然痛苦,也不再去想。隻見桌上書冊,俱是詩詞典史一類,並無秘密可言。突見一冊黃絹訂成的薄本,夾在殘唐時鄭州進士和凝所刻的紅葉詞稿之間,翻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蘇州許蘇珠,庚子正月初十……”一行行寫的俱是女子名姓與時地,再無他言。鐵中棠瞧得暗暗奇怪,忽見第二麵上寫著:“河朔水柔頌!庚子四月十七。”鐵中棠身子一震,趕緊掩起書頁藏在懷裡,心房猶在不住震動,他想不出水柔頌名字為何在此,更不願被水靈光瞧見。就在這時,石壁突然起了一陣陣震動,但聲響並不巨大,接著,石室中又生出一種悶熱之感。鐵中棠雙眉方皺,又聽得朱藻道:“兄弟,你接著。”原來他也在翻書冊,卻發現一本乃母手抄之劍訣,當下遠遠拋給鐵中棠,道:“此乃削香劍訣,你好生學吧!”鐵中棠早已聞得武林中有種絕代劍術,名為“削香”,隻是失傳已久,卻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見。他心頭驚喜交集,道:“大哥,你呢?”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劍術變招之快,當世無雙,以你手腕之靈巧,學這劍術,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無心學劍了。”坐下又去飲酒,有時撫棺痛哭,有時縱酒高歌。水靈光雖不敢再醉,但也始終未曾十分清醒。隻有鐵中棠心懷大誌,不願虛度時日,竟真的咬緊牙關學劍。又不知過了多久,鐵中棠計算時日,縱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當下便欲離去,朱藻、水靈光亦無異言。直到這時,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覺對方已憔悴許多,於是一齊在棺前叩頭,垂首而出。石門由內開啟甚易,但鐵中棠觸手之處,隻覺那本來冰冷的石質,此刻竟似有些溫熱,心頭不禁一動。轉瞬間門已開,三人相繼躍出,突然一齊呆在地上。隻見滿池綠水,已乾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蹤影不見,池中卻浮著些焦木。三人一眼瞧過,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趕出去一看,滿目荒痍,四下俱是焦木殘灰,昔日繁華,早被一場大火燒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石屋支架,猶自聳立在淒涼西風裡。出了石屋,外麵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橋,隻剩下一堆堆灰燼,花邊、草上、柳下,千嬌百媚的少女,更是風流雲散。鐵中棠想起自己來時此地的風光,端的是八麵風光,人間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獄,人麵不知去向,一時之間,他隻覺滿心悲愴,不覺呆在地上。朱藻突然一拍他肩頭,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麼?”鐵中棠歎道:“不知是誰下的毒手?”朱藻道:“你還怕他能躲一輩子不成,難受個什麼?”仰天一笑,又道:“這些身外之物,燒了倒乾淨,何況,此境本是人建,珍寶也是人手積來,他能燒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豈不聞,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儘還複來。”鐵中棠見他胸襟竟如此開闊灑脫,不禁對他更生好感,暗道:“靈光妹子若是能嫁得這般夫婿,我也心安,隻是……”忽然笑道:“小弟鬥膽,要奉勸大哥一言。”朱藻道:“你說吧!”鐵中棠道:“大哥你萬般皆可佩,隻是太風流。”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何況我……”笑容一斂接道:“不見意中伊人來,隻有縱酒學風流。”鐵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時,便不再風流了麼?”朱藻道:“若得意中人,從此不二色……你為何如此問我?”鐵中棠笑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好,好!”當先出穀。穀外仍是一片清平世界,鐵中棠忽將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弟三拜。”朱藻笑道:“平白無事,拜個什麼?”鐵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謝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謝大哥收我這兄弟……”口中說話,人已拜倒。朱藻神色一陣黯然,但瞬即笑道:“說得好,這兩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卻又為的什麼?”鐵中棠道:“小弟要請大哥至王屋山下,一處名喚‘再生草廬’的茅舍中,去會見一人,為小弟帶封書信去。”他一麵說話,一麵已自懷中取出封書信,想必是在那石室中寫就封好的。朱藻道:“此事容易,你為何要拜?”鐵中棠道:“小弟還求大哥也將此人當作兄弟一般,隨時照料於他,但小弟卻可擔保,此人乃是個世間奇男子。”朱藻笑道:“既是人間奇男子,你不說我也要交的。”鐵中棠再拜道:“多謝大哥。”轉身攜起水靈光的纖手,道:“靈光妹子,我也想求你一事,不知你可答應?”水靈光輕輕一歎,道:“無論你求我的是好事,還是壞事,隻要你說出口來,我就答應。”鐵中棠暗歎一聲,口中道:“我求你也隨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對待朱大哥,也好生對待茅屋中人。”水靈光麵色微微一變,緩緩道:“你既說出口,我就答應你,但……但你莫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鐵中棠強笑道:“你知道什麼?”水靈光一字字緩緩道:“我不管你想什麼,隻要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決不嫁於他人。”她語氣堅決,但神色卻極平靜,顯見這話她早已在心裡不知說過多少遍,隻是此刻才說出口來。鐵中棠變色道:“但……但你我……”水靈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為夫婦,我隻恨蒼天,也決心一生不嫁……朱大哥,咱們走吧!”鐵中棠見她如此神情說話,知道那是誰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歎,轉首望去,隻見朱藻負手而立,麵上似笑非笑,嘴邊似歎非歎,若非豁達已圾之人,聽得水靈光說出這番話來,神情怎能如此。鐵中棠黯然歎道:“大哥你……你本度的是悠閒歲月,小弟卻累得你奔波江湖。”但要說的,本非此話,隻是到了唇邊,方自更改。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來走動走動,見一見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機,隻是……我又不禁奇怪。”鐵中棠道:“大哥奇怪的是什麼?”朱藻道:“你要我等遠赴王屋,你卻又要去何處?99csw.”鐵中棠道:“王屋之約,本是小弟必赴之約,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請大哥……”朱藻截口道:“你這急事,說不得的麼?”鐵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但……但小弟事一做了,必定趕去王屋,與大哥、靈光妹子相見。”朱藻道:“你既不願說,也罷,但我卻信得過你,也不願問你。”長身而起,道:“好,水靈光,咱們就走吧!”隻見他大袖翻飛,當先而行,水靈光隨在他身後,直到兩人身影消失,水靈光一直未回頭。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知道水靈光若是回頭看上一眼,那倒還好,她此刻竟不回頭,顯然心頭悲痛已到極處。他心頭暗自低語:“大哥、靈光,不是我不願說出那急事,隻因我生怕說出之後,你兩人便不肯離我而去了。但願你們兩人今後幸福……我若能僥幸做好那兩件事,日後我們還有相見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舉手揉了揉眼睛,踏著漫天夕陽餘暉,大步下山。其實此刻盤繞在鐵中棠心頭之急事,何止兩件。他幺叔怎會落入風九幽手中?師門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風九幽毒手?大旗門恩仇究竟還有何秘密?這些問題的真相,都是他急於想查出來的,他甚至覺得片刻都無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個問題的真相,首先要尋著風九幽與他幺叔;至於最後一個問題,他還記得朱夫人臨死前對朱藻所說的言語:“大旗門的恩怨秘密,隻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還未死……”夜帝雖還未死,但下落何處?有誰知道?那黑袍婦人出人意料,竟相助於他,還令他立赴常春島,朱夫人要他答應立的三件事,其中有一件,是要他尋出那盲目的送飯女子,而所有的少女,顯然已都被那些黑袍婦人帶回常春島,是以這常舂島,更是他急須要去之地,在那島上,說不定可打聽出風九幽與夜帝的下落。鐵中棠將一些千頭萬緒之事,極快地整理一遍,心頭便已作了決定,無淪如何,先去常春島。夕陽還未完全隱落之時,鐵中棠已坐在山腳下一方青石上,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隻見他呆坐石上,日光茫然望著遠方,原來常春島究竟在何處,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誰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無所知,隻得暗道:“顧名思義,常春島必在海外。”當下一振衣衫,向東行去。但他到了海邊,連問了數十個終年在海上打魚的漁夫,卻無一人聽過這“常春島”三個字。一個滿麵皺紋的年老漁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隻要有這麼個常春島,老朽萬無不知之理。”鐵中棠聽他話中頗為自矜,想必所言非虛,不禁歎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並無此島了。”那老漁夫笑道:“小爺說的是。”鐵中棠在海邊探問了兩日,仍是毫無結果,隻見衣衫上似乎添加了一些海水鹹味濕氣。他滿心憂悶,卻又無計可施,隻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過了嶗山,到了即墨城。鐵中棠趕路一日,此刻便尋店打尖,方自吃下一碗寬麵,突聽有人喚道:“聖姑們又經過了,快來快來!”酒鋪中人,倒有大半湧了出去,一個個竟跪在路邊。鐵中棠大感驚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覺有人拉衣袂道:“聖姑來了,還不跪下?”鐵中棠不便用力相抗,隻有跪倒。過了半晌,隻聽街那頭歡呼道:“聖姑……聖姑……”六七個黑袍及身,黑紗蒙麵的婦人,在歡呼中緩緩走了過來,她們行路的姿勢,極是奇特,肩不動,手不抬,隻是雙足在及地長袍中輕輕移動,但卻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風。鐵中棠瞧得又驚又喜。這不是常春島日後座下使者是誰?但瞧這些人身形,卻又與朱藻石廳所見之人不同,顯見又是另一批。鐵中棠暗道:“無論她們是不是那時的人,隻要她們回向常春島,我便可跟蹤而去。”隻見黑袍婦人身後,還跟著輛大車,車簾深垂,密不透風。這時,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聲道:“兄台大約是外路來的,不知道這些聖姑不但慈悲為懷,而且法力無邊。”鐵中棠知道這些鄉愚牽強附會,已將黑袍婦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對她們才會如此恭敬。但聽他如此說法,可見黑袍婦人們在這城鎮之中,必定做過不少值得稱頌之事,不知怎的,鐵中棠也覺甚是歡喜。片刻間黑袍婦人們便已走過長街,竟沒有一人曾經東張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觀鼻,鼻觀心,行不逾矩。歡呼猶自未歇,人群卻已站起。鐵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過去,遠遠跟在黑袍婦人們身後。此刻時已入夜,他行動也未引起彆人注意。但鐵中棠還是不敢跟得太緊。忽然間,隻見走在最後的一個黑袍婦人竟停下腳步,回首而望。鐵中棠心裡一驚:“莫非我行藏已被她們發現,當作惡意?”他不願與這些黑袍婦人發生衝突,當下便待隱過身形。哪知那黑袍婦人立在陰影中,竟在向他輕輕招手。鐵中棠知道已躲無可躲,隻有硬著頭皮走了過去。那黑袍婦人輕語道:“這裡來。”身子一閃,隱於樹後。鐵中棠大奇忖道:“若說她便是我日前遇見的那位婦人,此刻為何這般神秘?若說她是另外一批,又怎會認得我?”心中驚疑不定,腳步卻已邁了過去,那黑袍婦人幽靈般站在樹下陰影中,輕輕又道:“走過來些。”鐵中棠遲疑道:“前輩有何指教,在下……”那黑袍婦人突然輕輕一笑,道:“你竟聽不出我的聲音麼?”語聲甜美柔媚,令人聞之心蕩。鐵中棠失聲驚呼道:“溫黛黛!”那黑袍婦人道:“不錯。”伸出春蔥般纖纖玉手,揭下覆麵黑紗,但見嬌靨如花,眼波似水,卻不是溫黛黛是誰?鐵中棠又驚又喜,道:“你……你怎會和她們在一起?”忽又大驚問道:“我那雲三弟怎麼樣了?”溫黛黛目中似有幽怨之色泛起,歎道:“此事說來太長了,我隻能簡簡單單地告訴你。”鐵中棠道:“三弟他……他傷已好了麼?”溫黛黛道:“不但傷已好了,武功還精進許多。”鐵中棠大喜道:“是……是誰救了他?”溫黛黛道:“無色大師。”鐵中棠更喜,道:“少林掌門人?呀,三弟緣福,真是不淺,想不到他竟得蒙無色大師之青睞。”原來這少林無色大師,不但乃是當世第一神僧,在武林中也是位尊望隆,少有人能望其項背。但這位少林高僧坐關已久,近十餘年江湖中幾乎已無人見得著他,鐵中棠聞他竟出手為雲錚治傷,自是喜出望外。溫黛黛道:“那日我千辛萬苦,終於將他救出地道,便聽你的話,將他一直送上少室嵩山少林本院。”鐵中棠歎道:“少林寺門禁森嚴,我真想不出你是如何設法進去的,又怎會見到五色大師?”溫黛黛淒然一笑,道:“你也莫管我是如何進去的,總之我設法進去了,又設法見著了無色大師,請他為雲錚療傷。”鐵中棠見她笑得甚是淒涼,知道此中必然有一段極是辛酸的經過,隻因由少林寺門到方丈室這段路途,看似平平坦坦,其實卻無殊千山萬水般難以通過,但溫黛黛似不願說,鐵中棠也不便再問,但他卻想不到這段路途之辛酸與艱苦,除了溫黛黛外,彆人再也難以通過。原來那日溫黛黛抱著雲錚到了少林寺,已是精疲力竭。她一心求見少林長老,卻被迎門的知客僧拒於門外。溫黛黛瞧得少林寺兩扇山門又自緊閉,縱有天膽也不敢闖門而人,隻有跪在門外,哀哭求告。但她跪了半夜,哭聲已嘶,少林寺還是對她不加理睬。這倒並非少林寺之出家人心性太狠,隻是少林寺在江湖中名聲實在太大,百餘年來,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上山托庇求助,訪師學藝,少林寺怎能一一接納,何況這些求助之人中,又有不少是大奸大惡之徒,窮途末路中來求庇護,還有不少裝著傷病求助,其實卻是存心人寺臥底偷學武功之人,少林寺若是接納,清淨佛門豈非變為藏汙納垢之地。是以少林寺這才立下戒條,若非有人引見,或是江湖中真正知名的俠義之士,誰也莫想入寺一步。溫黛黛既無人引見,又非知名俠士,此番被拒於門外,本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之事。但她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就在這時,隻聽風聲微響,她身後不知何時,便已多了一個紫袍老人。這老人來時風聲極是輕微,但身形卻極是魁偉高大,望之有如神佛中之天神巨人一般。隻見他濃眉厲目,頷下一部紫紅色長髯,瞧了溫黛黛半晌,道:“小姑娘,你哭什麼?”語聲也有如霹靂般震耳。溫黛黛驟見其人,驟聞其聲,心頭不禁一震,但瞧他似無惡意,便將求助被拒之事說了。紫袍老人大笑道:“你要見五色老和尚麼?這個容易,但某家一生不做助人之事,除非事成之後有重禮酬謝。”溫黛黛惶聲道:“小女子雖然無長物,但還有些銀兩。”紫袍老人縱聲笑道:“銀子某家見得多了,就憑區區阿堵物便想某家出手救你,你豈非將某家看得太不值錢了。”溫黛黛道:“但小女子除此之外,便……便彆無他物可以相謝。”紫袍老人道:“那你就繼續跪著吧!”拂袖走向山門。溫黛黛瞧得雲錚傷勢越來越是沉重,知道若不早加救治,再遲便來不及了,突然狠了狠心,道:“前輩慢走。”紫袍老人回身道:“你可是想起酬謝某家之物來了?”溫黛黛道:“不錯。”紫袍老人目光一閃,大聲道:“是什麼?”溫黛黛道:“便是我的身子。”紫袍老人仰天笑道:“不錯不錯!某家若非要你說這句話,豈有功夫與你嚕嗦?你雖說得遲些,總算聰明,畢竟說出了。”笑聲突然一頓,厲聲道:“但這話乃是你心甘情願說出來的,某家可沒有絲毫逼過你,你也莫要賴賬。”溫黛黛道:“你若帶不進去又當怎的?”說這話時,麵色平平靜靜,隻是目光熾熱,似是情仍熱,心已死。紫袍老人道:“若是帶不進去,某家輸這腦袋給你。”溫黛黛道:“但縱然帶進去了,此刻還是不能……”紫袍老人截口道:“某家知道你還要陪這半死的小子幾日。”溫黛黛道:“不是幾日,是幾十日。”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厲害的女子,某家倒未曾見過。好吧,給你四十日,四十日一過,你身子便是某家的了。”溫黛黛道:“但心卻是我自己的。”紫袍老人呆了一呆,道:“要你的心是何價錢?”溫黛黛道:“拿你性命來換。”紫袍老人縱聲大笑道:“好,好,想不到某家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這樣的女子,隻可惜早些日子未見到你。”溫黛黛道:“早些日子,你見了也是白見。”言下之意,自是早日我尤求於你咱;又怎能要得我身子?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姓甚名誰,快些說來。”溫黛黛道:“溫黛黛,溫玉之溫,黛綠之黛。”紫袍老人上上下下瞧了她幾眼,突然背轉身子,大聲道:“廟裡叮有和尚麼?活的出來一個!”雷般的語聲,震得樹上鬆針一根根落下。片刻間寺門便微啟一線,側身出來個灰袍僧人,神情似已被那喝聲所驚,但仍沉著氣合什道:“施主有何見教?”紫袍老人道:“某家要見無色。”那灰袍僧人聽他竟敢直呼掌教方丈法名,麵色又是一變,軒眉道:“掌教祖師,已有多年不見外客。”紫袍老人道:“他縱不見彆人,某家卻是定要見的。”灰衣僧人冷冷道:“施主大名?”紫袍老人大喝一聲,道:“某家姓名,也是你配問的麼?”身形突然半轉,雙掌自袖中揮出,隻聽“砰”的一聲暴響,山門邊一株古鬆,竟被他一掌震成兩截,上半截帶枝帶葉,嘩喇喇倒將下去。那灰袍僧人見了這等威勢,目光中方自現出畏懼之色,一言不發,匆匆轉身走了進去。溫黛黛也瞧得舌矯不下。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老夫不亮這一手,那些管事的和尚諒必還不會出來。”過了半晌,果見一個白須僧人走了出來,但探首瞧見紫袍老人的身形,麵容立刻大變。紫袍老人叱道:“慧根,你還認得某家?”那白須僧人慧根合什道:“原來是前輩到了,貧僧這就去通報家師,想來家師萬無不見之理。”紫袍老人道:“快,快!”慧根道:“是,是!”又自匆匆而人。溫黛黛久已知這慧根乃是少林名僧之一,見他竟也對紫袍老人如此畏懼恭敬,心下不禁更是駭然。又過了半晌,緊閉的山門突然大開,七個白眉僧人,一排迎了出來,合什道:“掌教方丈有請施主。”紫袍老人冷哼一聲,道:“老和尚架子越來越大了,竟不出來迎接某家……溫黛黛,抱起人隨我來。”少林僧人果然不加阻擋,任憑溫黛黛抱著雲錚,入了山門,兩旁僧人雁列山門之內,香煙氤氳之中,人人俱是麵容肅然,雙掌合什,動也不動,一眼望去,有如無數尊石塑的佛像一般,氣象莊嚴不可逼視。溫黛黛偷眼一望,見到這等氣派,當下低垂著頭,不敢再看,隻見足下的道路由方磚變為青石,由青石變為細砂,又由細砂變為碎石,也不知走了多久,最終來到一片柔草之地,鼻端已可聞得一陣陣似有似無的檀香氣味,心知方丈室必已到了,越發不敢仰視。隻聽紫袍老人道:“無色老和尚在麼?”方丈室竹簾已被佛香熏成黃金般顏色,一個沉穩之語聲自簾內傳出道:“故人遠來請進相見。”紫袍老人道:“有檀香氣味的地方,某家平生不願進去。”竹簾中道:“請恕老衲未曾出迎。”紫袍老人道:“你也不必出來,某家隻想問你一句話。”竹簾中道:“請問。”紫袍老人道:“那件事你是管不管?”竹簾中道:“哪件事?”紫袍老人冷笑道:“是哪件事,你我心裡都清楚得很,那件事數十年都未驚動到你我頭上,如今你到底是管不管?”竹簾中默然半晌,方緩緩道:“管即是不管,不管即是管,檀越苦苦追問,豈非落了下乘?”紫袍老人皺眉道:“老和尚打什麼機鋒,某家不懂。”竹簾中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某家來也是白來,不來也是白不來,那件事發作也好,不發作也好。”竹簾中微笑道:“阿彌陀佛,檀越終於大徹大悟了。”紫袍老人大笑道:“大旗即是小旗,小旗即是無旗,情即是仇,愛即是恨……某家說的可是麼?”竹簾中道:“你懂了……你懂了。”紫袍老人仰天大笑數聲,突然又道:“還有個半死的人求你相救,某家已帶來,你救是不救,都由得你,你任他死在你方丈室裡,也與某家無關……呔!去吧!”說到最後兩字,突然抓起溫黛黛、雲錚兩人,拋入方丈室中,大笑道:“四十日後,無論你在何處,某家都找得到你。”溫黛黛隻聽耳邊風聲一響,人已穿簾而過。她隻當此番必定跌個半死,哪知那紫袍老人手上力道,拿捏得竟恰到好處。溫黛黛心頭方自一驚,人已穩穩站在地上,隻聽紫袍老人的大笑之聲漸漸遠去,瞬息間便已無聲無息。方丈室中恭肅沉穆,無色大師寶相莊嚴。溫黛黛也不敢打量,隻是跪下求助。無色大師道:“你是什麼人?他是什麼人?”溫黛黛伏首道:“小女子溫黛黛,他是大旗門下弟子雲錚。”無色大師聽得“大旗門”這三字,須眉微微一動,沉聲道:“送你入寺那紫衣人,你兩人是否原來不認得他?”溫黛黛暗奇忖道:“這位大師未出門,怎會知道那老人身穿紫衣,又怎會知道我本不認得他?”心中雖驚詫,口中卻將寺門外之事說了,不敢隱瞞。無色大師捋須長歎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竟會將大旗門下人送來治療……天意,天意!”溫黛黛越聽越奇,卻又不敢詢問。無色大師道:“好!貧僧為他治傷,你去吧!”溫黛黛再也想不到這少林神僧竟答應得如此輕易,不覺又驚又喜,但聽他要自己離去,不禁惶聲道:“但小女子……”無色大師截口道:“佛家最重因果,你既已答應了他,便種一因,必有一果,需得你自己去了結,彆人管不得。”溫黛黛流淚道:“小女子既答應了他,自當自去了結,小女子隻求大師讓小女子在此多留幾日,守著他傷勢痊愈。”無色大師垂目沉吟半晌,喃喃道:“多情必有情孽……唉……院外有間柴房,你可留宿,每日隻能入院半個時辰。”溫黛黛伏地道:“多謝大師。”五色大師道:“貧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這段經曆,溫黛黛僅以淒然一笑,淡淡幾句話,便輕輕帶過,隻因她不願居功,也不願彆人為她傷心。隻聽溫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無色大師卻破例將我留下,而且許我每日去見雲錚一次。”鐵中棠歎道:“無色大師如此對待於你,亦是殊恩。”他自不知溫黛黛竟是臥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諸般痛楚。溫黛黛道:“那無色大師不但武功通神,醫道亦是高絕,三日之中,雲錚傷勢已愈,已可行動。”她又自淒然一笑,接道:“我見他傷勢好得這麼快,自是歡喜,聽到無色大師竟要傳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鐵中棠見她麵色有異,不禁問道:“但什麼?”溫黛黛道:“但自始自終,雲錚未同我說過一句話。”鐵中棠怔了一怔道:“這……這……”想到溫黛黛冒死救了雲錚,卻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難受。溫黛黛淒然笑道:“他甚至連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傷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鐵中棠道:“現在你可是對他有了真情?”溫黛黛閉目不答,惟見淚珠潸然流下。鐵中棠道:“隻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願將這段艱辛經過向我敘說,隻是輕輕帶過,是麼?”溫黛黛流淚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隻有他了解我。”心下既是悲傷,又是感激,但不知怎的,她此刻對鐵中棠已隻剩下兄妹之情,而無兒女之私。要知久曆風塵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動,便堅如金石,她昔日雖然也曾被鐵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隻是暫時的刺激,而雲錚,卻終於真的打動了她的心,隻是這種情感的變更,她自己都不知道。隻見她忽然一笑,改口道:“哪有什麼辛酸經曆,日子一直過得十分舒服,隻是雲錚受傷時瞧著我的眼睛,我……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傷愈時雖不理我,但他的心卻騙不了我……中棠……鐵大哥,我這番心意,你諒必知道,此生我縱然永不能再見他,也無妨了。”鐵中棠聽她突然改了稱呼,稱自己為“大哥”,便知她心已純潔,心下頗是安慰,又不禁問道:“你怎會永見不著他了?”溫黛黛淒然一笑,道:“隻因我已將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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