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壯士揮拳(1 / 1)

大旗英雄傳 古龍 5469 字 2個月前

海大少見她現身之後,麵上便已微微變色,那豪邁的笑聲,亦不再聞,凝目瞧了這華服美婦半晌,緩緩道:“人人都道‘橫江一窩女王蜂’中的大姐是個神秘的女子,俺也久聞大名了,卻想不到是你!”他語聲極為平靜。一個粗豪的漢子突然說出如此冷靜的言語,反倒有些可怖。那些少女麵麵相覷,卻不禁呆住了,誰也未曾想到她們的大姐竟和這“天殺星”海大少不但認識,而且還是故友。沈杏白到現在才知道她們便是“橫江一窩女王峰”,心裡不禁暗暗叫苦,這番當真是搗著蜂窩了。隻見那華服美婦搬了把椅子,在海大少對麵坐了下來,輕笑道:“你我多年不見,你是來看我的麼?”海大少冷“哼”一聲,隻見一個青衣廚娘,托著幾碟香氣四溢的菜肴,垂首走了出來。她輕輕放下菜盤,轉身就走,連眼皮都未曾抬過。船艙中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她仿佛根本都未放在心上。海大少也不答理那華服美婦的言語,巨掌一伸,將菜桌拉到自己麵前,狼吞虎咽,大嚼起來。沈杏白雖然腹饑如火,但此時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爭奪,隻看得他口裡暗流唾沫,眼裡直冒火星,但他涵養頗深,口中決不說話。華服美婦也在靜靜地望著他。她既然無聲,彆人自更不會言語,隻覺頃刻之間,海大少便已將一桌菜吃得杯盤狼藉。沈杏白忍不住輕輕歎息一聲,華服美婦輕輕笑道:“你若是來看我的,此刻總該說說話了吧?”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唇,突又仰天狂笑起來,說道:“俺來看你,俺為何要來看你……”笑聲頓處,他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俺來這裡,隻是要告訴你們,江南歐陽世家,雖有不肖子弟,但這家族以忠厚傳家,主人歐陽禮,更是位淳淳長者,你們切莫傷害了歐陽兄弟。”姚四妹冷笑道:“是他們自己送上門來,與我們何乾?”海大少道:“縱是他們色迷心竅,你們也該適可而止,得了人家的銀子,就不該還要害人家的性命。”華服美婦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來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盜天殺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來。”海大少怒道:“你若不聽俺良言相勸,遲早必要追悔,至於……你我之間,恩義早已斷絕,彆的話都不必說了。”他霍然旋身,剛毅的麵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沈杏白突然站起身來,道:“慢走。”海大少回轉頭來,也不望那華服美婦,卻向沈杏白道:“少年人,你胡亂喚俺作甚?”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著海大俠的船走……”海大少目光微掃,沉聲道:“走吧!”華服美婦身子突然輕輕一轉,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便已擋住了艙門,柔聲笑道:“誰要走?”海大少瞪起眼睛,厲聲道:“你要怎的?”華服美婦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誰也不能帶走的,何況……你既然來了,我也想留你談談。”海大少怒道:“俺要帶走的人誰也攔不住!”華服美婦聲音越來越柔媚,嬌笑道:“我若不閃開呢?難道你真忍心向我動手麼?”海大少仔細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對俺無用了。”揮手一掌,切向華服美婦的咽喉。華服美婦麵容絲毫不變,仿佛早已料到有這一著,纖腰微扭,便將這淩厲迅急的一掌避了開去。海大少雙掌連綿,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勢之輕靈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漢子使出來。華服美婦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麼變了?”語聲之中,她纖纖腰肢,竊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形中閃動,腳下寸步不移,便已避開了這七掌。沈杏白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那緋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邊輕輕道:“你走不了的,還是乖乖坐下來吧!”突聽海大少暴喝一聲,雙掌齊出。他掌勢突變為拳,招式也突地大變,這雙拳擊出,當真有石破天驚之勢,強勁拳風,震得四下簾幔不住飄舞。華服美婦道:“哎喲,你真的舍得打我?”身子隨著拳風退出了艙門。海大少方待搶步追出,隻見眼前微花,她又已落葉般翻了進來,嬌笑道:“多年不見,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輕出,仿佛要去擰海大少的麵頰。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滿待發,但他此刻手掌若是擊出,部位正好擊在華服美婦豐滿的胸膛上。他手下微一遲疑,魁偉的身形向後暴退,隻聽身後有人嬌笑道:“喂,你怎麼倒進我懷裡來了?”另兩雙手掌已閃電般左右揮來,正是姚四妹與楊八妹夾擊而至,兩人招式雖快,掌力卻輕,像是和他鬨著玩的。“天殺星”海大少“鳳凰展翅”,露出雙臂,飛起一足,踢向華服美婦的左跨。姚四妹身子微動,閃身後掠。海大少卻反掌抓了起來,隻聽一陣“乒乓”之聲,桌上的杯盤碗盞,四下飛出,撞得粉碎,殘餘的酒菜湯水,也雨點般飛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蜂女們,雖然嬌呼著四散走避,但在這並不十分寬敞的船艙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幾點汙漬。姚四妹尖聲呼道:“他弄臟咱們衣裳,要他賠!”七八個彩衣少女,竟齊地飛撲了過來。海大少右掌震出,擊落了一盞明燈,左掌將桌子風車般掄起,口中厲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的不隨著俺動手?”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念遲疑。隻聽楊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的站在一旁觀戰還好,你若胡亂動手,隻怕永遠也下不了此船了。”沈杏白腳步方動,立刻又遠遠退了回去。晦大少雙眉軒動,怒罵道:“混賬,免崽子,俺在此為你打架,你卻烏龜般縮在殼裡……”沈杏白負手立在一旁,守護著臥在椅上的鐵中棠微笑旁觀,仿佛這話不是罵他似的。隻見艙房中人影閃動,宛如繽紛落花,七色並呈。海大少左掌握拳,右掌持桌,點東打西。他雖已施展開渾身解數,招式有如狂風暴雨,怎奈這些蜂女隻是嘻嘻哈哈地在和他遊鬥,但他卻死也不能被這漫天飛舞的玉手拍上一下。那華服美婦仍然不動聲色地守住艙門,微微含笑道:“妹子們,你們切莫傷了他,反正他遲早要倒下的。”海大少心頭一凜,忖道:“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聲,衝開蜂女們的包圍,向那華服美婦撲了過去。華服美婦道:“你要拚命麼?”她倏忽攻出四掌,但招式隻是輕輕飄飄,仿佛並未使力。海大少厲叱道:“今日你若將俺命害在這裡……”華服美婦輕笑道:“害在這裡又怎樣?”海大少雖在奮力而攻,但早已覺得一陣陣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意,大大地損傷了他的真力。是以對方雖然未使真力,他也傷不了對方。華服美婦與他遊鬥了十數招,突然輕笑道:“妹子們,他藥性已將發作,你們來吧!”橫江蜂女們嬌呼一聲,嘻笑著撲上來,竟將海大少那龐大的身軀,生生地壓倒在地上。姚四妹咯咯嬌笑道:“大胡子,騷胡子,這次看你還凶得起來麼?我非將你胡子拔光不可。”華服美婦突然消了麵上笑容,道:“妹子們,莫要動他,先將他送到下麵我的艙房裡去吧。”姚四妹與楊八妹互相使了個眼色,彆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著眼睛,不知是誰在輕笑道:“原來大姐看上這騷胡子了。”華服美婦笑罵道:“小鬼……”移步走向後艙,突又回首指著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這位相公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是什麼?”楊八妹轉了轉眼波,緩緩道:“他說他帶了個病人,但這病人卻分明是被他點中穴道的,而他卻時時刻刻不忘瞧這‘病人’幾眼,好像生怕這‘病人’會突然站起來逃了似的,所以……我說……”她指了指已漸變臉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暈臥椅上的鐵中棠,接口笑道:“他帶的最有價值之物便是‘他’……”最後一個“他”字,便是指的鐵中棠。華服美婦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聰明。”此刻已有許多人將海大少抬入了後艙,她也嬌笑著隨之而去。淩亂的房艙,突然空靜下來,隻剩下楊八妹與姚四妹兩人。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鐵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地擋在鐵中棠身前,鐵青的麵容上滿是強笑。楊八妹悠悠道:“你為了避仇浪跡江湖,卻又將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沈杏白呆了一呆,訥訥道:“這個……這個……”楊八妹突然嬌笑道:“你放心好了,隻要你乖乖的,我姐妹決不過問他的事。四姐,你說是麼?”姚四妹咯咯笑道:“對了,你現在已屬於咱們姐妹兩個人了,就必須要聽咱們姐妹兩人的話,知道麼?”楊八妹笑道:“這裡房艙已亂,我也帶你到下麵去吧!”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頭可是快到了?”姚四妹道:“這船不去孟城渡頭。”沈杏白變色道:“這……這船要去哪裡?”姚四妹道:“哪裡也不去。”沈杏白心頭打鼓,強笑道:“姑娘莫非是開玩笑麼?”姚四妹笑道:“誰和你開玩笑?這船遠看是條船,近看也是條船,船雖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楊八妹已笑得花枝亂顫,沈杏白也想笑上兩笑,卻再也笑不出來,訥訥道:“此話……此話怎講?”楊八妹道:“黃河水流湍急,惟有小船可以擺渡,但這樣的巨舟,走不上幾丈便要擱淺……”姚四妹接口笑道:“所以這船根本就是擺擺樣子的。就好像是在水上蓋成的房子,哪裡是船?”沈杏白隻聽得木然作聲不得,呆呆地愣了半晌,忍不住問道:“這船既然行走不得,卻是如何走到這裡來的?”姚四妹道:“這船乃是我們姐妹在長江上的老家,我們姐妹由長江搬到黃河來,也舍不得丟下它,就想儘法子由陸路上給運來了。”沈杏白大奇道:“為何不依樣再建一船,卻辛苦將它運來?”楊八妹笑道:“這船是隨便就造得起來的麼?”沈杏白已是身不由主,隻得抱起鐵中棠,被這兩個嘻嘻哈哈,滿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挾下了後艙。這後艙看來竟像是間書房,四壁書架上,經、史、子、集、詩、詞、歌、賦俱有,當真是百書雜陳。楊八妹輕輕在左壁的書架上推了兩下,這書架竟悄然滑轉了開去,露出一道整潔的地道。地道下便是一間間蜂房般的艙房,也不知有多少間,建築得曲折精妙,決沒有浪費半分空隙。艙房的門,都是緊閉著的,房艙中不時隱隱傳出嬌笑之聲,最是引人動心。姚四妹拉著沈杏白的衣袖,入了第四間艙門。那是間極為小巧而精致的艙房,牙床、圓幾、錦墩……許多件華麗的家俱安排在一間窄小的艙門裡,而絲毫不顯擁擠。沈杏白暈暈地在這艙房裡度過了半個時辰(雖然在他想來隻不過是片刻光陰),客廳一陣清脆的鈴聲由壁間傳來。姚四妹、楊八妹麵色同時變了,同時匆匆奔出了艙門。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著,莫要亂動。”話還沒有說完,她兩人已走得無影無蹤了。艙門重又關起,沈杏白這才又想起腹中的饑餓,卻又不禁大奇忖道:“她們如此驚惶匆忙,莫非出了什麼事?”但這疑念僅在他心中閃了一閃,立刻便被他對自身的憂慮代替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聽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誰敲門,但卻應聲道:“進來。”隻見方才那沉默的廚娘,垂首走了進來,手中托了盤酒萊,垂首放到圓幾上,垂首走了出去。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隻可惜我未看清廚娘的麵目,不知她是美是醜,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報答於她。”於是,片刻間他便將菜肴吃了個乾淨,一壺酒卻絲毫未動。他平生最引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第一、他認為喝酒足以亂性。第二,他認為酒沒有果汁的美味。但是,他雖然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覺頭腦一陣奇異的暈眩。他發覺不對,大驚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撲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後,便不再動彈。到如此情況,菜中竟還會下迷藥,實在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他暈倒還未到盞茶時分,那沉默的廚娘便又悄悄推開了艙門,悄悄內望一眼,悄悄走了進來。她此刻終於抬起了頭。房艙裡看不到日色,隻有燈光,幽雅的燈光,映著她的麵容,她麵容竟是驚人的美。她還是驚人的年輕。但在那美麗而年輕的麵上,卻籠罩著一種驚人的羞色和驚人的憂鬱。她仿佛曾經在一刹那間蒼老了許多,她的心,仿佛曾經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雖年輕,卻已學會憂鬱。走入艙房,她立刻毫不遲疑地快步走到鐵中棠身前。她身法、腳步,也是輕脆而利落的,目光輕輕一轉,便已看出了鐵中棠被點的穴道。穴道既已看出,立刻便為他解開。被人點中穴道的感覺,的確是一種奇妙的經曆,那和長久昏睡後醒來完全不同。昏睡後醒來還有段時間頭腦不清,穴道被解開後頭腦卻立刻清醒。鐵中棠霍然清醒,睜開眼來,隻見自己眼前是一張美麗而熟悉的麵孔,然後,他忽然想起這麵孑孔竟是冷青萍。他突然震驚,翻身掠起,呆呆地望著冷青萍,卻說不出話。冷青萍望著他微微一笑,也不說話,立刻拉起鐵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艙房。下艙中的笑聲已不複再聞,冷青萍極快地穿過靜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小巧而於淨的廚房。爐灶旁有扇暗門,那本是倒穢水與垃圾的,開了門,距離水麵已極近,有條小舟被長繩牽在水麵。冷青萍回首一笑,道:“我先下去了。”直到此刻,她才說話,但話未說完,她已躍下小舟。這時已是午夜,天上鬱雲掩日,江上濁浪滔天。鐵中棠躍上船頭,宛如躍上雲端——自跛足童子揮手施出迷藥將他迷倒後,所有事的發生,都有如做夢一般。冷青萍揮手切斷繩索,輕舟隨浪而起,隨浪而去。她搖起舟上兩隻木槳,奮力劃向對岸。她仿佛無話可說,又仿佛不願說話,背對著木然坐在船頭的鐵中棠,無言地劃動著雙槳。雙槳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鐵中棠身上,鐵中棠呆呆地望著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輕輕道:“冷姑娘,你好。”冷青萍也不回身,隻是輕輕點了點頭。鐵中棠望著這曾經救過自己兩次的癡情女子,想到她對自己的濃情深聲,卻又不禁想到冷家與自己的累代仇恨……船身在浪頭上起伏顛沛,他心女也正如這輕舟一般,把持不定,望著她的粗布衣裙,又過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會做起這般事來?”冷青萍仍未回頭,隻是輕歎道:“我已經是被世人遺棄了的人,不做這事,叫我去做什麼?”她是自願來做個低三下四的人,藉身體的苦役,來減輕心頭的悲痛,但卻又不願被男子所奴役。是以,自從那日她逃出了荒寺,離彆了鐵中棠,便四處流浪,遇著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們。蜂女們對男子雖然心狠,但對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卻甚是憐憫。她若不再遇見鐵中棠,隻怕她便會如此淒苦地度過一生。此刻她不願回頭,也不敢回頭,隻因她麵上已淚珠縱橫。鐵中棠想到這嬌縱的少女,如今為了自己竟這般落魄,心頭更是悲愴,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冷青萍黯然良久,方自幽幽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決不會跟著你,拖累你的……”鐵中棠心頭一陣激動,忍不住顫抖著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頭,他手若是觸及了她的肩頭,她定會翻身撲進他懷裡。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歎息著放了下來。抬眼望去,濁浪滔天,還是不到岸。鐵中棠突然探手入懷,自一串鑰匙中取下了一枚,緩緩道:“在開封廣源銀號裡,在下存著隻鐵箱,那鐵箱便是在下要奉贈給令姐的,此刻我將這鑰匙交給你,你取出那鐵箱,便毋庸再流浪了。”冷青萍垂首道:“你為何不交給她?我也有許久未見她了。”鐵中棠心頭又是一陣悲愴,訥訥道:“令姐……令姐她……”冷青萍霍然回首,變色道:“她怎樣了?”鐵中棠長歎一聲,還未答話,突見遠處浪上,一條舟影,星丸跳躍般,如飛駛了過來。這舟影乃是條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黃河上之最輕便的行舟之物,刹那間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冷青萍倏地變色。鐵中棠凝目望去,隻見那皮筏之上,影影綽綽有三五條人,竟仿佛俱都是女子。要知自從沈杏白點了他的暈穴之後,在那蜂女香舟上所發生的一切事,鐵中棠絲毫也不知道。雲沉水急,兩舟眨眼間便又近了一些。冷青萍道:“你快棄舟逃走吧,我來擋著她們。”鐵中棠暗忖道:“這次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為我受難了。”口中也不答話,霍然長身而起。皮筏來到近前,他才看出這幾個錦衣女子竟是那橫江一窩女王蜂中之人。蜂女們卻不認得他。隻聽姚四妹在筏上戳指大罵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憐,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著我們帶人私逃,不要命了?”那聖女麵容,蕩婦身材的李二姐,麵容冰冷,一言不發,抖手拋出了一條長索,索頭乃是個小小銀錨。隻聽“叮”的一聲,銀錨便已釘在木舟上,皮筏乘勢急蕩了過來,姚四妹振腕擊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冷青萍振腕揮出木槳,去擋寒芒,寒芒卻早巳被鐵中棠掌風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楊八妹飄然自這李二姐身後掠出,手掌快如閃電,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槳,隻聽“叭”的一聲,木槳竟應手一折為二,原來楊八妹纖手之上,竟戴著雙銀光閃閃,仿佛是銀絲織成的手套。冷青萍身軀驟然失去了重心,在這驚濤駭浪的輕舟上便再也站不穩身形,奮身一躍,躍起數尺。楊八妹冷笑叱道:“你這是找死!”袖中突地飛出一條長索,夭矯如蛇,刷地去纏冷青萍雙足。冷青萍稟賦虛弱,喜靜惡動,既沒有練武的身子,也不是練武的性格,雖然生長在武林世家,武功卻不甚高。此刻她淩空飛起,真力不濟,見到長索纏來,心裡已自慌了,蹴足一甩,堪堪躲過了飛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卻已無落足之處。這時鐵中棠和姚四妹已各各接了十數招之多。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頭上起伏翻滾,他兩人一個立在舟頭,一個立在筏上,身子也隨著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拿捏不準,尤其是生長在邊漠的鐵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隻覺頭暈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是三成也使不出來。但是他掌勢之快,變招之急,卻足已驚人。李二姐以銀錨長索搭住木舟,不使舟筏飄離,口中道:“四妹,你看這廝好快的手腳,可要我來助你?”四妹笑道:“用不著了。”又道:“喂,小夥子,咱們對你沒有惡意,你為何不乖乖跟咱們回去?”鐵中棠還未答話,突聽一聲輕輕驚呼,接著“撲通”一響,原來冷青萍尋不著落足處,竟已落入水中。鐵中棠大驚之下,顧不得眼前對手,正待翻身去救。哪知他身形方動,便有兩道銀光迎麵擊來,光芒閃動,來勢奇急,帶起尖銳風聲,宛如裂帛一般。鐵中棠不願閃避,迎掌去接,哪知這兩道銀光,竟是活的,突然變了個方向,斜擊鐵中棠下腹。鐵中棠前後受敵,又不敢躍起,左掌自脅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後姚四妹的招式。這一招他雖然後發,卻較姚四妹先至。姚四妹根本料不到他手腕竟如此靈活,變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隻得硬生生和他拚了這一掌。她嬌軀便也立足不穩,斜斜向後倒去,幸好還有李二姐在她身後,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但鐵中棠去抓前麵銀光的右掌,卻慢了些。他手掌方出,隻聽“叮”的一聲,兩道銀光互擊,斜岔分飛,卻又各各劃了半個弧,左右夾擊而來。這銀光之飛靈迅快的變化,竟使人驟眼看不出是何兵刃。原來這竟是楊八妹掌中的長索,而長索兩端,各帶著一截形如判官雙筆,又似點鋼槍頭般的兵刃。這兩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流星錘”“練子飛抓”這些外門兵刃和招式,飛出傷人。鐵中棠本已頭暈目眩,此刻眼前銀光閃動,眼睛更是有些發花,是以舉掌出招,便慢了一些。隻見兩逼銀光左右交擊而來,分擊他左右雙頰上的“太陽雙穴”,他弓腰仰麵,雙臂乍分……哪知他招式驟變,這兩道銀光招式竟也變了,突地由兩變一,“白虹貫日”滿帶勁氣,直擊而下。鐵中棠臨危不變,雙掌急收,“童子拜觀音”,他竟敢以這招粗淺的招式,以一雙鐵掌,去抓銀光。但他卻忘了,自己身在舟上,與陸上動手迥然而異,一個浪頭拋來,輕舟急蕩而前,他身子也跟著被拋上,整個胸膛,便全身在那銀光帶起的勁風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見再已無法閃避。他幾次出招變招,甚至比雙目交睫還快幾分,此刻距離冷青萍落水,不過僅有一句話功夫。而姚四妹正跌入李二姐的懷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氣力便弱了些,長索一鬆,舟筏便被浪頭打得分開數尺。就在這間不容發的刹那之間——銀光擊向鐵中棠,浪頭拋來,鐵中棠身子迎向銀光,舟筏乍分。銀光觸及鐵中棠,楊八妹身子也被拋開。她掌中“亮銀雙飛叉”,雖然掃及鐵中棠衣衫,但氣力已被消去,僅隻將鐵中棠驚得出了身冷汗。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還載沉載浮地飄在水麵。原來她也不識水性,自然被浪頭打得離舟更遠。她舉起雙臂,掙紮著要搭上船舷,但卻力不從心。風聲激蕩,水聲激蕩,她不由自主所發出的一陣陣掙紮呼救之聲,夾雜在水聲風聲中,聞之更是淒厲哀惻。鐵中棠避開銀叉,再也顧不得彆的,又待翻身去救。但李二姐左臂一緊,皮筏又自急蕩而來,楊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他抽身不得。鐵中棠眼看這蜂女的武功,實在不是自己的敵手,他算來算去,三五招之內便可將她們擊落水中,但這些招式,他卻偏偏使不出來,縱然使出來了,也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時間,氣力都差得遠了。要知力能舉千鈞之人,若是暈了船,便是十斤也難舉起。鐵中棠力不從心,又急又怒。隻聽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發誓答應我們,乖乖地隨我們回去,我姐妹就將她救起來。”鐵中棠咬緊牙關,奮力擊出三招。風聲水聲中,呼救之聲已漸漸微弱。楊八妹冷冷道:“這可不是我姐妹見死不救,而隻是你見死不救。”雙腕動處,銀叉急攻五招。姚四妹笑道:“對了,隻要你答應,楊八妹一伸手,就可救她回來了,其實,我姐妹對你又沒有……”鐵中棠突然大喝一聲道:“罷了!”姚四妹揚眉道:“你答應了?”鐵中棠道:“答應了。”語聲中他垂下雙掌,楊八妹掌中“亮銀雙飛叉”便已輕輕點中了他胸前“乳泉”、“將台”、“期門”三處穴道。他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們縱然立刻將他帶回殺死,他也認了。要知他頭腦冷靜,心智深沉,所做的決定,決不是為了一時衝動,是以他若是下了決心,所有的後果便都不再顧及了。卻聽姚四妹眼波轉處,冷笑道:“這秋姑吃裡扒外,咱們為何還要救她?不如讓她淹死算了。”楊八妹道:“但咱們已答應了他。”姚四妹道:“答應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樣?”轉目望去,隻見鐵中棠雙目緊閉,麵上冷冷冰冰,那堅毅的麵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帶著一種冷漠的魅力。姚四妹尚未想到這少年到了此刻,麵上竟無怒容——她怎知鐵中棠竟是從不對無能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她轉了轉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隻是鬨著玩的。咱們答應彆人的話,怎能說了不算。”話猶未了,楊八妹長索已自拋出。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幾乎要完全沉落,隻剩下兩截肘還露在水麵上,十指屈伸,慘不忍睹。楊八妹飛索下去,竟不偏不倚地纏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地抓著了那銀叉,再也不肯放鬆。於是楊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泅水中將冷青萍提了起來。她此刻早已昏迷不省人事,牙關緊閉,麵如黃紙。楊八妹將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也已將鐵中棠搬了過來。李二姐纖足微抬,踢起了銀錨,三人各自筏上取起隻奇形木槳。這三個女女,水性俱都無比精熟,竟將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劃得逆波而上。那姚四妹手中劃槳,眼皮卻癡癡地望著鐵中棠,到後來忍不住輕笑道:“喂,你這人,叫什麼名字呀?”鐵中棠緊閉著眼睛,也不答話。姚四妹又道:“喂!你怎麼不說話呀?我又沒有點住你的啞穴,你怎的就變成了啞吧?”姚四妹纖細的眉尖,突然斜斜飛了起來,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說話,我就將她一足踢到河裡去。”鐵中棠霍然睜開眼來,目中怒火,暴射而出。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樣?你能怎樣?”鐵中棠終於隻是長長歎息了一聲,無可奈何地歎息著道:“在下鐵中棠,姑娘你還要怎樣?”姚四妹兩隻圓圓的眼睛,突然眯成一線,瞅著鐵中棠輕輕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語。李二姐也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啐道:“老四,我看你呀,你還是少說些話,多賣些力吧,大姐還在等著哩!”姚四妹掌中木槳果然劃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瞅著鐵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鐵中棠身上輕輕踢了一下。李二姐笑道:“鬼丫頭,你看你這愛俏的毛病,到何時才改得了喲?”姚四妹銀牙咬著朱唇,隻管嗤嗤的笑。楊八妹始終沉著臉,目注著前方。她年紀雖最輕,但彆的蜂女卻似乎都有些畏懼於她。此刻她忽然回過頭,沉聲道:“到了!”低雲水霧間,果已現出那艘龐大的船影。雖在白晝之中,但這艘船上,卻仍然是燈火輝煌,映得四下河水,也閃閃發光。船頭影影綽綽站著條人影,也不住向遠處眺望,見到皮筏破浪而來,突然轉身奔入了船艙。皮筏靠近,姚四妹搶著將鐵中棠抱了上去。她抱得那麼緊,鐵中棠隻得暗歎一聲,閉起眼睛。船艙中人影幢幢,但卻寂然不聞聲息。姚四妹眼皮一轉,附在鐵中棠耳邊,悄悄道:“我先解開你兩處穴道,讓你自己走進去……”突然張口在鐵中棠耳垂上輕咬了一口,嬌笑道:“小鬼,你看我多疼你!”反手兩掌,解開了鐵中棠兩處穴道。鐵中棠心裡也不知是笑是怒,雙足落地,雙手卻仍不能動彈,身上也軟軟地沒有半分力氣。隻見姚四妹已消去了麵上的笑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鬢發,昂起頭,大步向船艙走了過去。鐵中棠心頭一動,暗忖道:“這女子此刻如此裝模作樣,莫非是船艙中又來了什麼人不成?”姚四妹卻已走到艙門,半掀垂簾,沉聲道:“大姐,那廝已被我抓回來了,此刻是否讓他進來?”船艙中立刻有人應聲道:“帶他進來。”姚四妹回轉頭,輕輕招了招手,悄聲道:“來吧!”鐵中棠腳步微微遲疑,方自緩步走了過去。他此刻算定船艙中必有人來,但卻猜不出究竟是誰。姚四妹輕喝道:“來了!”纖手揚處,霍然掀起垂簾。明亮的燈光,水一般無聲地自掀起的重簾裡湧了出來,映照著鐵中棠堅毅的麵容,筆挺的身子。船艙中許多道明媚的眼皮,也隨著燈光,聚集在鐵中棠身上,這許多雙美麗的眼睛,立刻全都睜得比通常大了。鐵中棠的目光,卻冷得像冰一樣,但卻仿佛不知有多少潛力,隱藏在這一雙冰冷的眼睛中。他目光似乎沒有怎麼移動,但船艙中每一個角落,每一張麵容,每一個動作,卻已都不能逃過他的目光。隻見這被海大少打得淩亂了的船艙,此刻已恢複了原來的整潔與精致,隻是將那柔和的燈光,撥得遠比方才明亮。蜂女們圍繞著那華服美婦,坐在船艙左方,船艙的右方,也有三個錦衣少女斜倚坐在錦墩上。輕佻的蜂女們,神情已變得十分緊張慎重,然而這三個錦衣少女,態度卻是那麼悠閒而懶散。鐵中棠再也想不到這三個錦衣少女中竟有個是水靈光。就在他與水靈光眼波相遇的一刹那之間,他石像般的麵容,才有了些輕微的變化,但卻輕微得令人難以覺察。而水靈光,卻已忍不住長身站了起來。她雖然儘力抑製,卻也掩不住麵上的驚喜之色。華服美婦目光微轉,笑道:“姑娘們說的可就是他麼?”水靈光點了點頭。她左邊的錦衣少女卻含笑道:“花大姑,想不到你倒老實得很。不錯,我姐妹要的就是他!”華服美婦花大姑笑道:“花大姑什麼時候在姐妹群中說過謊的?何況是‘鬼母’座下的姐妹們來了。”那錦衣少女,正是“鬼母”門下的“七魔女”之首,她笑道:“我易冰梅說話也最乾脆,你讓咱們帶他回去,咱們什麼事都不追究。”花大姑轉了轉眼皮,笑道:“妹子,我仿佛隻說過我們這裡有這樣個人來,卻未說過要放他走,是麼?”易冰梅麵色立刻變了,麵上籠起寒霜。花大姑卻隻當沒有瞧見,含著笑道:“易姑娘是乾脆人,花大姑做事也不喜拖泥帶水。鬼母前輩問咱們要人,咱們本該立刻交出來,但這少年的來曆卻有些奇怪,每個人都拿他當寶貝似的,所以我的妹子們,也就舍不得讓他走了,我若答應了易姑娘,在她們麵前如何交待?”水靈光睜大眼睛,道:“那……那麼你……你……”她心裡一急,話又說不出了。花大姑笑道:“好妹子,你話說不清,還是讓易姑娘說吧!”水靈光噗的坐下,眼睛裡已氣得泛起淚光。她自小逆來順受慣了,雖然受了氣,也容忍下來,雖然此刻她已大可不必容忍了。易冰梅寒著臉,還未說話,另一個魔女卻笑著站起。她並不輕易說話,麵上始終含笑,此刻她笑著道:“花大姑,你若不放人,卻又教我們怎麼對家師交待呢?求求你,放了他吧!”她嬌怯的身子,軟綿綿的語聲,纖腰一擺,瘦如黃花。“橫江一窩女王蜂”雖然也都是尤物,但見了她這副楚楚動人的樣子,心裡也不覺又憐又愛又恨。花大姑笑道:“哎喲,怪不得人家說易清菊比菊花還美,就連我見了,也不忍心拒絕姑娘你的話。”易清菊甜笑道:“那麼,大姑你是答應放他了麼?”花大姑道:“我若是放他,我妹子要怪我,我若是不放他,姑娘們更要恨我,那麼……不如這樣吧……”她麵上笑容更溫柔,接道:“姑娘們就在這裡露兩手功夫讓我妹子們瞧瞧,也好教她們心服。”易清菊笑道:“哎喲,花大姑說來說去,原來是要咱們姐妹獻醜呀,那還不容易,大姑你早吩咐一句不就得了。”花大姑笑道:“吩咐不敢,隻不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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