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爾特納蒂姆(1 / 1)

第十一章 阿爾特納蒂姆有時,走過敞開的大門,感覺真好,就像有人在歡迎你一樣。66樓梯沒有像平常那樣發出聲響。我無數次詛咒過這種聲響。它總是在我準備去嚇唬雅丹的時候響。當我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上樓朝她的房間走,正準備在她身後大叫一聲的時候。嘎吱吱!我的腳落在木板上,一切計劃都完蛋了。但這次沒有,一點聲音都沒有。隻有雅丹屋子裡傳出來的輕音樂的聲音。她總是開著收音機,甚至不聽的時候也開著。她把收音機開得聲音十分低,十分柔和,就像一種背景。她做事、想問題時候的背景。我往樓上走。我發現自己還在踮著腳尖,這是我的老習慣。我把腳平放到地板上,正常地走路——當然,就算是這樣,還是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我還記得,從浴室到臥室,我光腳踩在地毯上的感覺。還記得,在跑回去穿睡衣的時候,腳指頭會感覺癢癢的,這時還會聽見雅丹衝我嚷:“我看你還敢這樣!”當然,現在地毯不能再讓我感覺癢癢了,但受我記憶的影響,還是有那樣感覺。每走一步,就會發現離那種感覺好像遠了一步。步子邁得越來越多,生前有的那種感覺就越來越弱。雅丹的門是關著的。但平常貼在門背後的那張紙卻沒了。那張紙已經貼了好久,現在沒有了,但在門上還留下了淺色的印,正好是它原來的形狀。她貼那張紙,是因為我去她房間從來不敲門。她花了好幾個小時去弄它,畫了好看的花邊,用她最好的字往上麵寫。她是這麼寫的:沒有敲門,決不允許任何人進入。特彆是針對男孩。特彆是針對叫哈裡的男孩。衣冠不整不得進入。穿牛仔者,穿運動鞋者,不得進入。帶子未係好者不得進入。誰膽敢違反禁令,擅自闖入者,必死無疑!空口無憑,立字為證!她把它貼在了自己的門上,作為報複,我也在自己門上貼了一張紙,上麵寫著:趕快消失,豬臉。你不能進來。這隻針對我姐姐!但是,唯一讓人感到不解氣的是,雅丹一直就不怎麼來我的房間,所以我不讓她進來,並不能把她怎麼樣,這對她沒有損失。而且媽媽還非讓我把紙給揭下來,她說“豬臉”是臟話。但她沒有讓雅丹把紙揭下來,我覺得那不公平。但我馬上就想到了,不用進雅丹的房間,就能跟她搗亂的辦法。我穿不同的裝束,去敲她的門,告訴她我已經衣著得體了。第一次,我戴了一個好萊塢的麵具。第二次,我什麼都沒穿。第三次,我帶著遊泳圈,穿著媽媽的舊拖鞋,就是特彆像香蕉的那雙。第四次,我再敲門,雅丹根本就不再開,直接叫我滾開。我第五次再來的時候,發現她又在那張紙上添了一段話:哈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入內。如果哈裡再堅持不停地敲門,上帝就會在他下巴上狠狠地打上一拳,把他的牙都打活動了。多謝了,不信就試試,立字為證!於是我決定不再去敲門了,先不去理睬她。過了一陣,雅丹又讓我進她的房間了,不過,門上的那張紙一直還貼在上麵,像是一種警告,我想。但那種紙現在沒了。她一定是把它撕下來了。她可能對其中的那句話感到不好受——“誰膽敢違反禁令,擅自闖入者,必死無疑!”你知道,事情往往就是這麼有趣。當一個人總是成天煩你的時候,沒有誰比你更希望他趕快消失掉的了。但有一天,他真的消失了,隻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你往往感到的不是高興,而是孤獨。67門是關著還是開著,是鎖著還是沒鎖,這些對我都是一樣的。現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我到任何地方了。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去最有錢的英格蘭銀行,但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去了。夢變成真的時候,它就不是夢了,你又會去夢想彆的東西了。我站住一會,有個念頭掠過我的腦子,我向我的房間走去,我總是忍不住要看看老地方,看看有什麼變化。我直接從房門穿了過去。什麼變化也沒有,什麼變化也沒有。我的房間除了比以前整潔了以外,什麼變化也沒有。太整潔了,以致你會立刻感到這裡沒有人住。這是馬上就要有客人來參觀的那種整潔,這是我們力圖把房子賣出去的那種整潔。這也是媽媽夢想中的那種整潔,就像她一直嘮叨的那樣。我的衣服都被放好了,不是掛在壁櫥裡,就是疊好放在櫃子裡。我的雜誌和漫畫書被疊成一撂,放在椅子底下。我的書和期刊都被放在書架上,從大到小,按順序立著。所有的書脊都朝外,這樣你可以一眼就能看見書的題目和作者名字。我的床也被整理過了。我壘球手套被放到箱子裡了。我的筆都在筆筒裡。我的足球海報還貼在牆上,開膠翹起的角兒也被膠水粘回去了。是的,一切各就各位——除了我。這就像是一輛沒有駕駛員的汽車,一架沒有飛行員的飛機。沒有人住的房間又有什麼用呢?我不想再繼續呆下去了。我不能總讓自己回憶過去,過去的一切。我試圖不讓自己想起在這個房間裡度過的愉快時光。有時我是一個人在房間裡的,有時也會來一個小夥伴,我們一起做模型,一起玩遊戲,或者隻是聊天。大部分時間這裡隻有我一個人,那也很好——這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地方。但是現在我不想自己呆在這裡了,我從門裡穿了出去,迎麵就碰上了——阿爾特!6我知道,對於貓來說,這實在是一個怪名字——這是一個簡稱。它的全名叫阿爾特納蒂姆。這是我爸爸想出來的名字。為了給這個小家夥起名字,雅丹和我吵了好長時間,爸爸受夠了不斷的爭吵、否決和新的愚蠢提議,他終於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停止了打字。他大聲說到:“好了,行了!我們就叫它阿爾特納蒂姆。沒有任何再商量的餘地了。”事情就是這樣。我猜,他肯定是從電腦鍵盤上想到這個名字的。他可能剛好看見了“Alt”鍵,然後就想起可以就用這個“阿爾特”鍵給它起名字,於是它就叫阿爾特納蒂姆了。這是個怪名字,但它還是被叫開了。我想,它可能還會更怪一些。或許可能管它叫空格、數字、回車、大寫等等。這些都是可能的。好了,不管怎麼叫,我在自己房間門口,臉對臉地碰見它了——當然不是真的臉對臉碰上,但它的胡子已經要紮上我了。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它,愣了一下。但它不僅愣住了,而且可以說像是被定住了,它渾身上下的毛都豎了起來,就像它故意捋成那樣的。我想到了美國的電椅,懷疑他們也有電擊貓的籃子,把實行了恐怖主義犯罪活動的壞貓放進去處死。“嗨,阿爾特,”我說,“你想我嗎?”我俯下身子去摸它的毛,想讓它平靜下來。當然我不能真正去摸它,但在記憶中,這場麵還是活靈活現的,所以我還是感覺我在摸它的毛。但是當我蹲下去摸它的時候,它的毛乍得更高了,它的後背也拱了起來,那樣子就像是一個黑白相間的大問號。“沒關係,阿爾特,”我說,“是我。你好嗎?彆害怕,我是哈裡。”它的毛豎得更直了,越來越驚恐,看起來就像一把硬毛刷子。“沒事兒,阿爾特,是我,哈裡,”我說,“我剛死了,不過這沒什麼,好貓咪……”我用好話哄它,但這些話不能讓它平靜下來。我想它可能是一隻敏感的貓。因為我整天就呆在活人旁邊——就坐在他們旁邊,拉他們的手,甚至和他們擁抱——但是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我的存在,甚至沒有任何察覺。但阿爾特有反映。你知道嗎?我常常聽人說起,動物,它們有一種第六感覺。它們往往能在風暴和地震發生前,就可以預先感知。它們甚至能提前好幾個小時預知。“來呀,阿爾特,”我說,“來呀,是我,我是哈裡。”我去觸摸它。我看見它的爪子伸了出來,牙也齜出來,就像一隻小獅子要撲向一匹小斑馬。“阿爾特,來呀——是我,哈裡。”它開始喘粗氣,那聲音就像是一個正在漏水的水管發出來的。我想我還是最好離開它,讓它自己呆在這裡。於是我開始向後退,但可能我移動得太急了一點,它全身的血液就像是凝固了,肚子一起一伏,發出了聲嘶力竭的聲音,簡直把你的耳膜都要穿破了,就差沒有把整個房子裡的玻璃震碎了。而且還不是叫一聲就停了,而是不停地發出同樣的聲音。“喵喵——!”太恐怖了。我在晚上曾經聽它在後院裡這麼叫過,它在那裡遇到了另一隻貓,它們兩人在那裡進行二重奏,但它們的聲音怎麼也趕不上這次響。有時因為貓叫的太吵了,爸爸會到我的房間裡向我借噴水槍,我那把一百米射程的“特號”噴水槍。他會把它灌滿水,然後從浴室的窗口向阿爾特和另外那隻貓身上噴。這時候媽媽總要跟爸爸說:“你不應該這樣做,這是虐待動物。”爸爸會回答說:“它們呢,你怎麼不說它們有多吵呀?這才是虐待耳朵。”接著爸爸還要補充說:“再說這隻是水,一滴水傷害不了任何東西。”接著他繼續用“特號”噴水槍瞄準,發射!然後聲音馬上就消失了。但那些聲音怎麼也趕不上這次響。這就像100個嬰兒一起哭了起來,同時700個報警器跟著響了起來,同時還有2000個老師把20000根手指拍在了4000塊黑板上。太恐怖了。雅丹的房門一下子就打開了。“阿爾特!你怎麼了?怎麼發出那麼可怕的聲音!”爸爸、媽媽也跑上樓梯,看發生了什麼。“雅丹!怎麼了?貓怎麼了?”他們都來了,全盯著阿爾特,阿爾特拱著背,盯著我,就像它隨時準備撲上來,咬住我的喉嚨。我感覺隻要我一動,我就會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我唯一想乾的事,就是衝大家稍微揮一下手,告訴他們:“嗨,媽媽。嗨,爸爸。嗨,雅丹。是我。”阿爾特退到了牆角,看那樣子,是把身上最後一根毛也豎了起來。爸爸上了二樓,走過去看它。“過來,阿爾特,怎麼了,老朋友?你看你的樣子,就像是見了鬼了。”這次,爸爸倒也沒有說錯。他試著讓它安靜下來,但是阿爾特用伸出的爪子,在他的手背撓了一把。“嘔!”爸爸低頭看他的手,上麵有四道傷痕,其中一個還流了血。“你得洗洗。”媽媽說。“我知道!”爸爸厲聲說。“彆忘了消毒。”“我知道,”爸爸跑到了浴室,打開水龍頭。他擦了點殺菌劑,然後開始清洗傷口。洗的時候還很痛,爸爸嘴裡還不停地小聲咒罵著。洗完了,他用衛生紙把傷口纏了起來,媽媽給他找來了一些藥膏。“你最近打破傷風的預防針了嗎?”媽媽問他。“打了!”爸爸沒好氣的說。“狂犬病的預防針呢?”“狂犬病!貓怎麼能得狂犬病?”“你知道,”媽媽說,“叫瘋貓病或是什麼的?”“瘋貓病?”“貓吃了汙染的貓食或其他什麼東西。”“它是不會得瘋貓病的,”爸爸說,“根本就沒有什麼瘋貓病,是吧?”他又加了一句,語氣不大肯定。他們都轉過來看阿爾特,它還在牆角,保持了原來的姿勢,準備跟每一個靠近的人拚命。“它看起來有點精神錯亂了。”媽媽說。“或許它精神崩潰了?”雅丹說。她就站在自己房間的口頭,儘可能地離阿爾特遠一點,以免再刺激它。爸爸看著雅丹。“精神崩潰?”爸爸說,“貓也會精神崩潰?要是這兒有人精神崩潰,那就是我。我就要精神崩潰了,是我,精神錯亂,而不是貓!”他剛說完這話,我就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鬆點,彆這樣,事情不會壞到這個地步的。”阿爾特一定查覺到我的動作了,它又發出了恐怖的聲音。如果我們覺得剛才的叫聲已經夠可怕的了,那現在的聲音簡直叫人毛骨悚然,一陣接一陣。現在我不隻擔心它會把玻璃給震碎,而且擔心它會把窗框,甚至整棟房子都給震倒。我感到,我根本不該回來。我造成了這一切,我隻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死人是不能跟活人在一起的,我想。我們一點也不一樣。我們有完全不同的路,人鬼殊途,我不能再往他們的路上走了,我該收步了。但我還有沒乾完的事情,在沒有完成之前,我還不能退回去。最後還是雅丹解了圍。“爸,”她說,“我覺得你應該給阿爾特讓出一條道來。它被困在牆角了,不知道該往哪裡跑。你隻要讓開路就好了。”“好吧,但那能成嗎?婷娜?為什麼它會變成這樣?”“哦,你知道吧,爸爸,貓呀,它們隨時都會有特殊的舉動。隻要讓它們跑下樓,跑出門,它們一會就會好了。”“好吧,”媽媽說,“讓我們試試。”爸爸、媽媽下了樓,把前門也打開了,在阿爾特前麵沒有任何擋路的東西了。雅丹看著阿爾特,給它指指大門,“嗨,阿爾特,現在你可以出去轉轉了。”我以為它不會等雅丹第二次叫它,就該躥出去了。但是它沒有動,催了他好幾次,它都沒有動。我意識到,是我,擋了它的路。我趕快讓開樓梯出口(其實它完全可以從我身上穿過去,但是它不敢)。我剛讓開道,阿爾特飛也似地躥了出去,直奔出大門。我衝它揮了揮手,“阿爾特,走好!”它很快就跑沒影兒了。它跑得可真叫快,就像是在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發令槍一響,它就直接衝出去搶金牌。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見了。要是有人告訴我,它一口氣跑到了澳大利亞,我都不會感到奇怪的。“哦,它會回來的,”爸爸說,他的頭伸向窗外。“它早晚會回來的,我敢保證。”爸爸關上了前門,回廚房去了。媽媽猶豫了一陣子。她往樓上看雅丹,雅丹也正好往樓下看她,兩個人的目光相遇了。她們都覺得沒有什麼可說的,“相見無言”,就像流行歌曲裡唱的那樣。“你沒事吧,婷娜?”“我很好,媽媽。你也沒事吧?”“沒事。茶快好了,我一會叫你。”“好的,媽媽。”她們又彼此看了一眼,都笑了一下。媽媽下樓去了廚房,雅丹上樓回了房間,我緊緊跟在雅丹後麵,在她關門之間我就已經進來了。當然,我也能直接從門裡穿過去。但是當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擋住你的時候,你反而想走正常人走的路了。你一點也不會喜歡從禁閉的大門裡穿過去,雖然這是你生前的夢想。有時,走過敞開的大門,感覺真好,就像有人在歡迎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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