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1 / 1)

對萊拉而言,穆裡的生活舒適而安寧。工作並不繁重,下班之後,她和塔裡克會帶孩子乘坐纜車上帕特裡亞達山,或者去品第角。若是天氣晴好,人們在品第角能看到遠方的伊斯蘭堡和拉瓦爾品第的市區。他們在那兒的草地上鋪開一條毛毯,吃著肉丸夾餅和南瓜,喝著冰凍的薑汁飲料。這是一種美好的生活,萊拉告訴自己,一種值得感恩的生活。實際上,在她和拉希德共同度過的日子中、在那些她的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中,她所夢想的正是這樣一種生活。萊拉每天都提醒自己想到這一點。2002年7月某個溫暖的夜晚,她和塔裡克躺在床上,低聲說起家鄉發生的一切變化。那兒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聯軍把塔利班趕出了每一座大城市,把他們逼到鄰近巴基斯坦的邊境和阿富汗東南部的山區。一支國際維和部隊開進了喀布爾。現在這個國家有了一位臨時的總統:哈米德·卡爾紮伊。萊拉決定現在把事情告訴塔裡克。一年前,隻要能離開喀布爾,她願意付出一隻手的代價。但過去幾個月來,她發現自己開始懷念那座童年的城市。她懷念熙熙攘攘的索爾市場、巴布爾花園、那些挑水的人提起羊皮袋時的呼喊聲。她懷念小雞街道那些賣衣服的商人和雅德梅灣那些賣甜瓜的小販。但是,令萊拉在這些日子裡如此懷念喀布爾的,並不是單純的鄉愁。她變得心緒不寧。她聽說喀布爾蓋起了學校,重新鋪設了路麵,女人再度獲得工作;而她在這兒的生活,雖說非常愉快,雖說她對它滿懷感激,卻似乎??不能讓她滿足。她覺得在這裡的生活並不重要。更糟糕地說,在這兒生活是一種浪費。後來,她開始聽見爸爸的聲音在她腦裡響起: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如願以償,萊拉,他說,這一點我很清楚。我還知道等到這場戰爭結束了,阿富汗將會需要你。萊拉也聽見媽媽的聲音。她記得當爸爸提議他們離開阿富汗時媽媽的回答。我想看到我的兒子夢想成真。當阿富汗解放的時候,我要親眼看到,這樣那兩個孩子也就看到了。他們會通過我的眼睛看到的。這是萊拉現在想返回喀布爾的部分原因,為了爸爸和媽媽,為了讓他們能夠通過她的眼睛看到這一切。然後,對萊拉而言,最迫切的還是為了瑪麗雅姆。瑪麗雅姆因為她的生活而死去了嗎?萊拉問自己。瑪麗雅姆為了她——萊拉——能夠在外國當一名女服務員而犧牲了嗎?也許隻要萊拉和她兩個孩子平安快樂,無論萊拉做些什麼,瑪麗雅姆都會覺得沒有關係。但萊拉認為有關係。突然之間,她認為非常有關係。“我想回去。”萊拉說。塔裡克在床上坐起來,俯視著她。萊拉再次為他的英俊感到吃驚:額頭的完美曲線,手臂上修長的肌肉,深邃而聰慧的眼睛。一年過去了,萊拉有時候依然無法相信他們已經重逢,尤其是在像這樣的時刻,她會無法相信他真的就在這裡,和她一起,成為她的丈夫。“回去?回喀布爾?”他問。“隻有你也想我們才回去。”“你在這裡不高興嗎?你看上去很開心。兩個孩子也是。”萊拉坐了起來。塔裡克在床上挪了挪身體,給她讓出空間。“我是很開心,”萊拉說,“我當然很開心。但??離開這裡之後,我們去哪裡呢,塔裡克?我們會在這裡住多久?這裡不是我們的家鄉。喀布爾是,而且那兒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多數變化是好的。我想參與它的變化。我想為它做點事情。我想做出貢獻。你能理解我嗎?”塔裡克慢慢地點頭。“那麼,這就是你想要的?你確定嗎?”“是的,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我確定。但還有彆的原因。我覺得我必須回去。我不再認為留在這裡是正確的選擇。”塔裡克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看著她。“但是??隻有??隻有你也想,我們才會離開。”塔裡克笑了起來。他緊鎖的眉頭鬆開了,刹那間他又是原來那個塔裡克了,那個還沒有患上頭痛的塔裡克,那個說在西伯利亞鼻涕還沒甩到地上就變成冰的塔裡克。也許這僅僅是她的想像,但萊拉認為她最近更加頻繁地見到這個往日的塔裡克。“我啊?”塔裡克說,“我會追隨你到天涯海角,萊拉。”她緊緊地抱著他,吻上他的嘴唇。她相信在這一刻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他。“謝謝你。”她說,她的額頭抵著他的額頭。“我們回家吧。”“但我想先去一趟赫拉特。”她說。“赫拉特?”萊拉解釋起來。他們需要以兩種不同的方式分彆安慰兩個孩子。阿茲莎依然做著噩夢,前一個星期,有人在附近的一場婚禮上朝天空開了幾槍,她還被嚇得眼淚直流;萊拉隻好和激動的阿茲莎一起坐下來。萊拉隻好向阿茲莎解釋說,當他們回到喀布爾,塔利班將不會在那兒,那兒將不會有任何戰鬥,她將不會被送回恤孤院。“我們將會一起生活。你父親,我,察爾邁伊。還有你,阿茲莎。從今以後,你將永遠不會和我分離。我發誓。”她對她的女兒微笑。“直到有一天你想離開我。等到你和某個小夥子談戀愛並想嫁給他的時候。”他們離開穆裡那天,察爾邁伊十分難過。他緊緊地抱著阿裡安娜的脖子不肯放手。“我可沒辦法勸他離開它,媽媽。”阿茲莎說。“察爾邁伊,我們不能帶一隻山羊坐客車。”萊拉又解釋了一次。直到塔裡克在他身旁蹲下,向他承諾到了喀布爾之後給他買一隻和阿裡安娜一模一樣的山羊,察爾邁伊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鬆手。他們還含淚和薩伊德道彆。為了給他們帶來好運,薩伊德在門口舉起一本《古蘭經》,讓塔裡克、萊拉和兩個孩子分彆親了它三次,然後把它高高舉起,以便他們能從它下麵走出去。他和塔裡克一起將兩個行李箱放進他的轎車的後廂。薩伊德開車送他們到車站,客車突突開走的時候,他站在人行道上和他們揮手作彆。萊拉起身向後望去,透過客車的後窗,看著薩伊德漸漸後退;這時她腦海中響起了一個質問的聲音。他們離開安全的穆裡,她尋思,是不是很愚蠢?回到那片葬送了她的父母和兩個兄長的土地,回到那個炸彈的煙霧剛剛散去的地方,是不是一種愚蠢的行為?然後,在她那混亂的黑色記憶中,兩句詩冒了出來,那是爸爸和喀布爾道彆的詩句:人們數不清她的屋頂上有多少輪皎潔的明月也數不清她的牆壁之後那一千個燦爛的太陽萊拉回到她的座位坐好,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睛。喀布爾在等待他們。需要他們。他們回家是正確的選擇。但最後一聲告彆還沒有說出來。阿富汗的戰爭毀壞了連接喀布爾、赫拉特和坎大哈的道路。如今通往赫拉特最為便捷的路線是經由伊朗的馬什哈德。萊拉和她的家人在那裡隻過了個夜。他們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們踏上了另外一輛客車。馬什哈德是個蓬勃發展中的擁擠城市。萊拉看著沿途的公園、清真寺和羊肉餐廳。客車駛過什葉派第八位伊瑪目裡薩的聖殿,萊拉伸直了脖子,以便能更好地看清它那些閃亮的瓷磚、尖塔和氣派非凡的金頂。它得到了很好的保護,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她想起了她自己國家的大佛。它們如今成了塵土沙粒,在巴米揚峽穀的風中飄揚。客車駛了將近十個小時才來到伊朗一阿富汗邊境。隨著他們漸漸接近阿富汗,車外的土地變得越來越荒涼和貧瘠。就在穿越邊境、進入赫拉特地區之前不久,他們經過了一座阿富汗難民營。在萊拉看來,它是一片由黃色的塵土、黑色的帳篷和幾座波紋鋼板搭建的房子組成的模糊景象。她把手伸過座位,握住了塔裡克的手。赫拉特的多數街道都鋪上了水泥或者柏油路麵,兩旁種滿芬芳的鬆樹。市區有正在建設中的公園和圖書館,修剪整齊的花園,以及粉刷一新的房子。紅綠燈指揮著交通,而且,最讓萊拉吃驚的是,電力十分穩定。萊拉聽人說過赫拉特的封建軍閥伊斯梅爾汗。他在阿富汗和伊朗邊境收取了巨額的關稅,用以重建赫拉特;但喀布爾說這筆錢不是他的,而是中央政府的。他們乘坐出租車到穆瓦法克酒店時,司機說起了伊斯梅爾汗,他顯得又敬又怕。穆瓦法克酒店兩個晚上的房費花掉他們積蓄的將近五分之一,但從馬什哈德來的路途既遙遠又累人,兩個孩子已經筋疲力儘。轉身去拿房間鑰匙時,前台那個年老的服務員對塔裡克說,穆瓦法克酒店很受記者和非政府組織的工作人員歡迎。他吹牛說:“本·拉登在這裡住過一次。”房間有兩張床,一個隻有冷水的浴室。兩張床之間的牆壁上掛著詩人科哈薩·阿卜杜拉·安薩裡(Khwaja Abdulh Ansany(1006-1088),古代波斯詩人,在赫拉特出生和死亡。)的畫像。從窗口望出去,萊拉看見下麵繁忙的街道和街道對麵的公園,公園的茂密花叢中有幾條彩色的磚徑。兩個孩子已經習慣了看電視,看到房間裡沒有電視機,他們很是失望。不過他們很快就睡著了。很快,塔裡克和萊拉也撐不住了。萊拉躺在塔裡克懷裡呼呼入睡,直到半夜她從夢中醒來,卻已不記得夢到了些什麼。隔日早晨,他們吃了新鮮的麵包、溫槨果醬和水煮蛋,喝了紅茶。用過早餐之後,塔裡克給她找來一輛出租車。“你真的想一個人過去、不用我陪嗎?”塔裡克說。阿茲莎拉著他的手。察爾邁伊沒有,但是他站在塔裡克身邊,肩膀靠著塔裡克的髖部。“真的。”“我有點擔心。”“沒事的啦,”萊拉說,“我向你保證。帶兩個孩子去市場。給他們買點東西。”出租車開走了,察爾邁伊哭了起來;當萊拉回頭看的時候,發現他正朝著塔裡克伸開雙手。他開始接受塔裡克了,這既讓萊拉寬慰,也讓她心碎。“你不是赫拉特人吧。”司機說。他留著一頭長及肩膀的黑發——萊拉發現這是一種對已經滾蛋的塔利班表示不屑的常見方式——他左邊的一撇小胡子被一塊傷疤截成兩半。他前方的擋風玻璃上貼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臉蛋紅撲撲、頭發從中間分開梳成兩條辮子的女孩。萊拉跟他說她剛在巴基斯坦住了一年,正要回去喀布爾。“德馬讚區”。透過擋風玻璃,她看見銅匠正在將手柄鑲嵌進水壺,製作馬鞍的工人正在太陽底下曬牛皮。“大哥,你在這裡生活了多久?”她問。“我一輩子都住在這裡啊。我在這裡出生。我看到了一切。你記得那次暴亂嗎?”萊拉說她不記得,但他繼續說下去。“那是1979年3月的事情了,在蘇聯的侵略之前九個月。一些憤怒的赫拉特人殺死了幾個蘇聯顧問,所以蘇聯派來了坦克和直升飛機,對這個地方狂轟濫炸。整整三天,夫人,他們朝這座城市開火。他們炸塌大樓,毀掉一座尖塔,殺死了幾千人。幾千人。我在那三天失去兩個妹妹。其中一個才十二歲。”他敲了敲擋風玻璃上的照片。“這個就是她。”“我覺得很遺憾。”萊拉說。每個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滿了死亡、失去和無法想像的悲哀,這讓她吃驚不已。然而,她也看到,人們找到了一種苟且偷生、繼續生活的辦法。萊拉想起了她自己的人生和她所有的遭遇,她為自己竟然也能逃過劫難、活著坐在這輛出租車上傾聽這個人的故事而感到震驚。在古爾德曼村,幾座有圍牆的房子從泥土和稻草蓋成的平坦泥屋中拔地而起。萊拉看到一些皮膚黝黑的婦女在泥屋外麵做飯,燒柴的爐灶上擺著黑色的大鍋,她們的臉龐被鍋裡冒出的水汽熏得流汗。幾頭騾子吃著飼料槽裡麵的東西。追逐小雞的孩子們轉而追逐這輛出租車。萊拉看見一些男人推著載滿石塊的獨輪車。他們停下來,看著轎車駛過。司機拐了個彎,他們路過一片墓地,墓地中央有一個飽經風雨的墳墓。司機跟她說這裡埋葬著一個村裡的蘇非主義者。那兒還有一架風車。在它那些鏽跡斑斑的靜止葉片的陰影之中,三個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泥巴。司機停下車,把頭伸出窗外,向他們問路。三個孩子中看上去最大的那個回答了司機的話。他指著馬路遠處那頭的一座房子。司機向他道謝,重新開動轎車。他把車停在那座有圍牆的單層房子外麵。萊拉看到圍牆那邊有一株無花果樹,一些樹枝伸出牆外。“我不會太久的。”她對司機說。開門的中年男人又矮又瘦,長著一頭黃褐色的頭發。他的胡子已經有一些灰白。他在棉衣外麵穿了一件長袍。他們相互道了一聲“你好”。“這是法蘇拉赫毛拉的家嗎?”萊拉問。“是的。我是他的兒子,哈姆薩。我能幫到你什麼嗎,夫人?”“我來這裡是因為你父親的一個老朋友,瑪麗雅姆。”哈姆薩眨了眨眼。他臉上露出一絲迷惑的神色。“瑪麗雅姆??”“紮裡勒汗的女兒。”他又眨了眨眼。然後他用一隻手摸著臉頰,臉色一振,笑了起來,露出有缺口的爛牙。“啊!”他說。他這聲驚歎的尾音拖得很長,像呼出一口長氣。“啊!瑪麗雅姆!你是她的女兒嗎?她??”這時他扭動著脖子,熱切地向她身後望去,搜索著。“她來了嗎?時間過去這麼久了!她來了嗎?”“恐怕她已經過世了。”哈姆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們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哈姆薩看著地麵。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一聲驢叫。“進來吧。”哈姆薩說。他把門推開,“請進。”屋裡幾乎沒有家具,他們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有一張赫拉特毛毯,幾個珠子織成的坐墊,牆上掛著一幅鑲在相框中的麥加圖片。他們坐在一扇敞開的窗戶旁邊,中間是一片長方形的陽光。萊拉聽見另一個房間有女人低聲說了幾句話。有個赤足的小男孩把一盤綠茶和開心果放在他們前麵。哈姆薩朝他點點頭。“我的兒子。”那個男孩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跟我說吧。”哈姆薩說,神情萎靡不振。萊拉說了。她把一切都說了出來。花的時間比她預想的久一些。說到最後,她勉強維持著鎮定。一年過去了,她依然無法自如地談論瑪麗雅姆。說完之後,哈姆薩沉默了很久。他慢慢地在茶碟上轉動著他的茶杯,轉向這一邊,然後另一邊。“我的父親,願他安息,過去非常喜歡她,”他終於開口了,“你知道嗎,她出生的時候,在她耳邊念禱文的就是我父親。他每個禮拜都去看望她,從來沒有中斷。有時候他把我帶上。沒錯,他是她的導師,但也是她的朋友。他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人,我父親。當紮裡勒汗把她嫁掉時,他十分傷心。”“聽到關於你父親的事,我感到很難過。但願真主寬恕他。”哈姆薩點頭表示感謝。“他活了很多年,實際上,紮裡勒汗還比他先去世。我們把他埋葬在村裡的墓地,離瑪麗雅姆的母親下葬的地方不遠。我父親是一個高貴的人,他肯定會上天堂。”萊拉放下了她的茶杯。“我能求你一件事嗎?”“當然。”“你能告訴我瑪麗雅姆從前住在哪兒嗎?”她說,“你能帶我去嗎?”司機同意再等一會。哈姆薩和萊拉離開村子,沿著那條連接古爾德曼村和赫拉特的路朝山下走。大約走了十五分鐘之後,他指著高高的草叢中一條和馬路交叉的小徑。“你得從那邊過去,”他說,“那兒有一條小路。”那條小路崎嶇而蜿蜒,在草叢和灌木之下時隱時現。萊拉和哈姆薩沿曲折的小路往上爬,在風中搖擺的小草輕拂她的小腿。他們兩旁,各式各樣的野花迎風起舞,有的長得很高,開著花瓣彎彎的花朵,有的很矮,葉子像扇子一般。幾株凋零的毛莨從灌木叢中探出頭來。萊拉聽見頭頂燕子嘰嘰喳喳的啼叫,還有腳下蚱蜢的啁啾。他們沿著這條路往山上爬了兩百米左右。然後小路變得平坦,伸進一塊更為平坦的空地。他們停下來喘一口氣。萊拉用衣袖擦了擦額頭,揮開一群在她麵前飛舞的蚊子。她從這兒望出去,見到一片平緩的山坡,幾株三角葉楊,一些白楊樹,還有各種她叫不出名字的野生灌木。“這兒過去有一條小河,”哈姆薩說,有點喘不過氣,“但它很久之前就沒水了。”他說就在這裡等她。他告訴她穿過乾涸的河床,朝山那邊走過去。“我在這裡等你,”他說,在一株白楊樹下麵的一塊石頭坐下,“你去吧。”“我很快??”“沒關係。你慢慢來。去吧,夫人。”萊拉向他道謝。她穿過河床,踏上一塊又一塊的石頭。她看見石頭之間有一些破碎的汽水瓶、生鏽的鐵罐,還有一個壓鑄的金屬容器,它有一個鍍鋅的蓋子,半截埋在地麵。她朝著山那邊走去,前方有一片垂柳,垂下的長長枝條在風中飄揚。在她胸膛裡麵,她的心在怦怦跳。她看到柳樹如同瑪麗雅姆說過那樣,圍成一個圓圈,中間是一片空地。萊拉加快了腳步,簡直跟奔跑差不多。她回過頭,發現哈姆薩已經變成一個小小的身形,他的長袍在褐色樹皮的襯托下很搶眼。她踩上一塊石頭,差點摔倒,然後又站穩了。她提起褲管,匆匆走過了剩下的路程。等來到柳林的時候,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瑪麗雅姆的泥屋依然在那裡。萊拉朝它走過去,見到僅有的一扇窗戶沒有玻璃,門板也不見了。瑪麗雅姆曾跟她說這裡有一個雞圈、一個烤爐和一個室外的廁所,但萊拉沒有發現它們的痕跡。她在泥屋門口停了一會。她能聽見裡麵的蒼蠅嗡嗡響。為了走進去,她不得不避開一大片抖動的蜘蛛網。屋裡光線黯淡。萊拉隻好等上幾秒鐘,讓她的眼睛適應黑暗。等到能看清屋裡情況的時候,她發現內部空間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小。地板上隻剩下半塊腐爛的長木板。她覺得其他的應該被撬起來當柴火燒了。如今地麵上鋪滿了乾枯的樹葉、破碎的瓶子、被扔掉的口香糖紙、野生的蘑菇和一些時日已久的發黃煙蒂。但更多的是雜草,有的長得很矮小,有的恣意生長到牆壁的一半高度。十五年,萊拉想。在這個地方過了十五年。萊拉坐下來,靠著牆壁。她聽著風兒吹拂柳樹的沙沙聲。天花板上結著更多的蜘蛛網。有人在一麵牆上噴畫了幾個字,但大部分已經剝落,萊拉無法看出寫的究竟是什麼。然後她意識到那些是俄文字母。低矮的天花板的一角有個廢棄的鳥巢,另外一個屋角倒掛著一隻蝙蝠。萊拉閉眼睛,在那兒坐了一會。在巴基斯坦,她有時候會很難想起瑪麗雅姆的麵容。瑪麗雅姆的臉龐常常躲避她,像一句到了嘴邊卻想不起來的話。但如今,在這個地方,她輕而易舉地在眼瞼之後見到瑪麗雅姆:柔和的目光,長長的下巴,皮膚粗糙的脖子,嘴唇緊閉的笑容。在這裡,萊拉能夠再次躺下,臉龐貼著瑪麗雅姆柔軟的大腿,能夠感覺到瑪麗雅姆的身體前後搖晃,背誦著《古蘭經》的經文;能夠感覺到那些話顫動著從瑪麗雅姆身體傳下來,傳到她的膝蓋,傳進她自己的耳朵。突然之間,這些雜草開始下降,仿佛有人在地下拉著它們的根部。它們越降越低,直到泥屋的地麵吞噬了最後幾片多刺的葉子。蜘蛛網奇跡般地自行消失了。鳥巢自我分解,那些小樹枝劈裡啪啦地鬆開,一根接一根地飛出泥屋之外。隱形的擦除器抹掉了牆壁上的俄文字母。地板回來了。這時萊拉看見兩個床鋪,一張木頭桌子,兩張椅子,角落裡擺著一個鐵爐,牆壁上釘著架子,上麵擺著幾個陶罐和平底鍋,一把黑色的茶壺,一些杯子和勺子。她聽見小雞在外麵咯咯叫,遠處傳來溪流的潺潺聲。年輕的瑪麗雅姆坐在桌子旁邊,憑借油燈的光芒縫製一個布娃娃。她在哼著一首曲子。她年輕的臉龐很平滑,洗淨的頭發朝後梳。她的牙齒一顆都沒缺。萊拉看著瑪麗雅姆把紗線貼到布娃娃的頭上。再過幾年,這個小女孩將會變成一個對生活沒有太多要求的女人,她將不會給彆人添加負擔,將不會透露她也有悲哀、失望和曾經被人嘲笑的夢想。這個女人將會像一塊河床中的岩石,毫無怨言地忍受著流水的衝刷,然而她的聖潔將不會因此被玷汙,她將會變得更加高貴。萊拉已經從這個女孩眼中看到了某種東西,那是藏在她靈魂深處的品質,那是拉希德或者塔利班都將無法將之摧毀的信念。到頭來,這種東西將會成全她的解脫和萊拉的獲救。這個小女孩抬起頭。放下布娃娃。笑了起來。親愛的萊拉?萊拉的眼睛猛地睜開。她張開嘴巴,身體向前撲去。她嚇壞了蝙蝠,它從泥屋的一頭飛向另一頭,撲動的翅膀活像一本書翻動的冊頁,朝窗外飛了出去。萊拉站了起來,拍掉粘在她褲子上的枯葉。她走出了泥屋。外麵,太陽的光線已經偏移了一點點。一陣風吹過來,吹得野草波浪般起伏、柳樹的枝條沙沙響。離開空地之前,萊拉看了泥屋最後眼;瑪麗雅姆曾經在這裡睡覺、吃飯、做夢,為紮裡勒屏住呼吸。柳樹在破舊的牆壁上投下了彎彎曲曲的影子,每一陣風吹過,這些影子就會跟著晃動。一隻烏鴉降落在平坦的屋頂上。它啄著一些東西,啞啞叫了幾聲,又飛走了。“再見,瑪麗雅姆。”說完之後,萊拉轉身走進一片雜草,渾然不覺自己已淚流滿麵。她看見哈姆薩依舊坐在那塊石頭上。哈姆薩看到她,站起身來。“我們回去吧。”他說。跟著又說:“我有些東西要交給你。”花園中,萊拉站在前門旁邊等待哈姆薩。剛才端茶給他們喝的男孩站在無花果樹之下,手裡抓著一隻雞,神情冷漠地看著她。萊拉瞥見兩張麵孔,戴著頭巾的一個老女人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扇窗後麵端莊地朝她望過來。房門大開,哈姆薩走了出來。他手裡拿著一個盒子。他把盒子交給萊拉。“大約在紮裡勒汗去世之前一個月,他把這個交給我父親,”哈姆薩說,“他要我父親為瑪麗雅姆保管它,直到她過來把它取走。我父親保管了這個盒子兩年。然後,就在他去世之前,他把它交給我,要我替瑪麗雅姆保存它。但她??你知道的,她沒有來。”萊拉低頭看著這個橢圓形的錫盒。它看上去像一個舊的巧克力盒。它的顏色是橄欖綠,鉸鏈蓋一圈鍍金的卷邊已經有些褪色。盒子側麵有一點鏽跡,盒蓋前麵的卷邊有兩處凹痕。萊拉試圖打開盒子,但盒子裡麵的插銷鎖上了。“裡麵是什麼?”她問。哈姆薩將一把鑰匙放在她手裡。“我父親從來沒有打開它。我也沒打開過。我想它是屬於你的,這是真主的意願。”回到酒店之後,塔裡克和兩個孩子還沒有回來。萊拉坐在床上,盒子擺在她的大腿上。她有點想彆打開它,不管紮裡勒留下什麼,讓它成為一個秘密。但最後,她抑製不住好奇。她把鑰匙插進去。她晃了幾下鑰匙,發出哢嗒的聲響,最後還是把盒子打開了。她看到盒子裡麵有三件東西:一個信封,一個牛皮袋,一盤錄像帶。萊拉拿起錄像帶,走到樓下的服務台。昨天接待他們那個年老的服務員告訴她,酒店隻有一台錄像機,在它最大的套房裡麵。當時套房沒有人住,他同意帶她過去。他把服務台交給一個留著八字胡的年輕人打理。那人穿著西裝,正在打手機。這個年老的服務員領著萊拉走上二樓,來到長長的走廊末端的一扇房門前麵。他打開門,讓她走進去。萊拉一眼就看見屋角有一台電視機。她對套房裡的其他東西視而不見。她打開了電視機,打開了錄像機。把錄像帶放進去,按下了“播放”鍵。起初幾秒屏幕一片空白,萊拉開始尋思紮裡勒乾嘛要留一盒空白的錄像帶給瑪麗雅姆。但就在這時,屏幕上出現了畫麵,響起了音樂聲。萊拉皺起眉頭。她看了一兩分鐘。然後她按了“停止”鍵,讓錄像帶速進,再次按下“播放”鍵。還是那部電影。那個老人迷惑地看著她。熒屏上播放的電影是瓦爾特·迪斯尼出品的《木偶奇遇記》。萊拉無法理解。剛過六點,塔裡克和兩個孩子回到酒店。阿茲莎向萊拉跑過來,給萊拉看塔裡克買給她的耳環。耳環是銀的,兩邊各掛一隻琺琅蝴蝶。察爾邁伊緊緊抱著一隻充氣海豚,隻要一捏這隻海豚的鼻子,它就會發出吱吱的叫聲。“你怎麼樣?”塔裡克問。他伸手摟住她的肩膀。“我很好,”萊拉說,“等會我再告訴你。”他們走到附近一家烤肉店吃飯。烤肉店很小,裡麵的塑料桌布黏糊糊的,煙霧繚繞,而且很吵鬨。但羊肉又嫩又多汁,麵包也是熱的。飯後,他們在街道上散了一會步。塔裡克在一個街邊小攤給兩個孩子買了玫瑰香味的冰淇淋。他們坐在一張長椅上吃著,他們身後是被猩紅色的晚霞勾勒出來的群山的輪廓。空氣很溫暖,彌漫著雪鬆的香味。早先看完錄像帶,回到房間之後,萊拉打開了那個信封。裡麵是一封手寫的信,黃色的橫紋信紙,藍色的筆跡。它寫著親愛的瑪麗雅姆:我希望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身體健康。正如你知道的,上個月我去了喀布爾,本想找你談談。但你不願意見我。我十分失望,卻不忍責怪你。換了我是你,我也會這麼做。我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讓你好好對待我的資格,因此,我隻能埋怨自己。但如果你現在正在看這封信,那麼你肯定已經看了我留在你門口的信。你看過那封信,依照我在信中的要求,前來找法蘇拉赫毛拉。我很感激你這麼做,親愛的瑪麗雅姆。我感激你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跟你說幾句話。我該從何說起呢?親愛的瑪麗雅姆,自從我們最後一次交談以來,你的父親已經遇到了太多的災難。你的繼母阿芙素音在1979年那場暴亂的第一天被殺死。就在那一天,一顆流彈打中了你的妹妹妮洛法爾。我依然能看到為了給客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倒立著的她,我的小妮洛法爾。你的哥哥法爾哈德在1980年加入了聖戰組織。蘇聯人在1982年殺害了他,就在赫爾曼德郊外。我沒有機會去給他收屍。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了自己的孩子,親愛的瑪麗雅姆,但如果你有,我祈禱真主保佑他們,彆讓你體會我已經領略到的悲哀。我依然夢到他們。我依然夢到我這幾個死去的孩子。我也夢到你,親愛的瑪麗雅姆。我思念你。我想念你的說話聲,你的笑聲。我懷念讀書給你聽和我們一起釣魚的所有那些時光。你還記得所有那些我們一起釣魚的日子嗎?你是一個乖女兒,親愛的瑪麗雅姆,每當想起你,我總是感到羞愧和後悔。後悔……每當想起你,親愛的瑪麗雅姆,有太多、太多的事讓我後悔。我後悔沒有在你來赫拉特那天和你見麵。我後悔沒有打開門讓你進來。我後悔我沒有把你當女兒看待,讓你在那個地方住了那麼多年。而這都是為什麼呢?害怕失去麵子?害怕玷汙我所謂的好名聲?時至今日,在這場該死的戰爭讓我失去了這麼多親人、見識了這麼多可怕的事情之後,所有這些對我來說是多麼微不足道啊。但是現在,一切當然已經太遲了。也許這就是對無情無義的人的懲罰,讓他等到一切都無可挽回的時候才恍然大悟。現在我隻能說你當時是一個乖女兒,親愛的瑪麗雅姆,而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現在我隻能乞求你的原諒。原諒我,親愛的瑪麗雅姆。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我現在不如你從前知道的那麼富裕了。共產黨分子沒收了我大部分土地,我所有的商店也被充公了。但這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真主——出於某種我並不明白的原因——賜給我的幸福遠遠多過他賜給大多數人的。從喀布爾回來之後,我設法賣掉了剩下的一點土地。我給你封上了一份屬於你的遺產。你能夠看到那並沒有多少錢,但那是一番心意。它是一番心意。(你也將會發現,我擅自把這筆錢換成美元了。我想這樣做是最好的。我們自己這種貨幣將來會怎麼樣隻有真主知道。)我希望你彆認為我正在試圖收買你的原諒。我知道你的原諒是非賣品,我希望你證實我這個想法。它從來就是非賣品。我隻是把一直以來就屬於你的東西歸還給你而已,儘管這種歸還已經太遲了。活著的時候,我對你並不夠好。但或許死了之後,我能夠當你的好父親。啊,死亡。具體的細節我就不跟你多哆嗦了,但我現在已經能見到死亡了。心肌衰弱,醫生說。對於一個軟弱的男人來說,我想這是一種合適的死法。親愛的瑪麗雅姆:我鬥膽容許自己希望,在你看了這封信之後,你對我的憐憫將會比我從前給你的要多。我希望你能真心來看看你的父親。希望你將會再一次敲響我的家門,我的女兒,給我一個機會做那些多年前就應該做的事:為你開門、迎接你、把你抱在懷裡。這個希望和我的心臟一樣微弱。這一點我知道。但我將會一直等待。我將會一直等著聽見你的敲門聲。我將會一直希望著。但願真主保佑你長壽富貴,我的女兒。但願真主賜予你很多健康美麗的孩子。但願你能夠找到我所沒有給你的幸福、安寧和接受。好好保重。我把你交在真主慈愛的手中。你的不稱職的父親紮裡勒1987年5月13日那天晚上,當他們回到酒店、兩個孩子玩夠了上床睡覺之後,萊拉把這封信的內容告訴了塔裡克。她給他看了牛皮袋裡麵的錢。當她開始哭泣時,他親吻她的臉,將她擁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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